阿洁将他的手挥开,娇嗔道:“我都是为了你。”

刘畅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洁的头和背,脑子里飞快地消化分析着听来的消息。闵王是皇二子,比宁王大得多,身边豢养了一大群奇人异士,利用这些人的奇能,四处游交权贵。比如说,上次陪他去参加宝会的袁十九就是其中一个。这次闵王指使姬妾来挑清华,是忍不住了吗?黄渠边的庄子?谁的庄子?好像潘蓉说牡丹就在那附近买了块地修的庄子,会不会是她的呢?

虫鸣唧唧,晚风轻拂,紧紧依偎着的二人似是忘了周遭的一切,只静静享受这月光下的温柔宁静。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惊醒了阿洁的美梦,也吓醒了刘畅的沉思。他给阿洁使了个眼色,二人快速分开,从两头包抄过去。

被包抄的人眼看逃不掉,索性站住了大摇大摆地迎着阿洁去,主动出声招呼:“阿洁,郡主听说刘寺丞来了,却总也等不到,让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是清华身边的另一个贴身侍女阿柔。

阿洁的目光扫过阿柔手里熄灭了的灯笼,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坦然自若地抚了抚鬓角,握住阿柔的手,大声道:“是阿柔啊,你刚才来的时候没遇到刘寺丞吗?他早就独自进去见郡主了啊。”

阿柔带着一丝冷笑看着阿洁:“是么?我眼神儿不好,还真没看见。”

刘畅站在阴影里,听到阿洁的声音,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转身悄无声息地快步直往主屋而去。听到屋里传来清华咒骂人的声音,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深深呼吸一口气,待到侍女掀起水晶帘子来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

他步履轻快地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幔,绕过六曲银交关羽毛仕女屏风,淡笑着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眼睛冒火,愤恨地瞪着他的清华:“怎么又在发脾气?我不过是因为有公事,故而来迟了。听阿洁说你等着我一直没吃饭,怎么这样不懂事?说吧,想吃什么?我喂你。”

清华冷笑着翘起嘴角来:“你还记得我在等你么?什么有公事?我看你是又和潘蓉一起去哪里风流快活了吧?你喂我?你只怕巴不得我饿死才好呢!”

刘畅不以为意地接过从后面跟进来的阿洁递上的一碗燕窝粥,用银荷叶匙子舀了一匙递到清华的嘴边,温和地道:“我看你是闷坏了,成日里总在胡思乱想。我若能把手头的公事办好,你也有面子不是?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想的就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谋得一席之地?”

清华郡主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噗”地一口将粥吹得到处都是,“呸”了一声,竖起眉头厉声道:“别个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真才实学?笑死人了,你以为你这个寺丞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我,你……”

刘畅忍无可忍,勃然变色,将手里的金花碗狠狠往地上一砸,也不管燕窝粥溅得到处都是,冷冷地瞪着清华郡主道:“是,我就是个没出息的货色,只能靠老子靠女人,若是没有你们,我要到街上去讨饭才能填饱肚子!如果你没摔下马,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得了这个司农寺丞!如果没有你,今日我也不会被宁王府的人叫去喝酒!我倒是奇怪了,我是不能文还是不能武?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清华郡主很久没看到他爆发了,此时看到他发作起来,心中的那股邪火反而降了降,她狐疑地看着刘畅道:“你被宁王府的人叫去喝酒啦?谁叫的啊?都说什么了?”

“我是不想说,怕你听了又烦,但禁不住你这样折腾!”刘畅哼了一声,装腔作势地踢了前来收拾粥液的阿洁一脚,骂道:“不长眼的奴才,撞到你爷爷我了!”

阿洁“忍气吞声”地屈膝行礼,拿了帕子伏在地上将粥液打扫干净。不忘偷偷看了一旁拿了帕子殷勤上前给清华郡主擦脸擦锦被的阿柔一眼,然后给了刘畅一个眼风,收到刘畅肯定的眼神后,她方“怏怏”地退了出去。

清华皱起眉头道:“你都知道啦?”

刘畅虚张声势地道:“知道什么?人家就是莫名其妙地警告了我一通,我只知道你跟着闵王府做了件什么不该做的事。我说,你好好躺着养伤不可以吗?操那些心做什么?有事不会让我去做啊?掺和进去干嘛?你还嫌你身上的伤不重啊?”他越说到后面越大声,神情也越严厉。

既然不知道与何牡丹有关,那么他越凶,清华郡主就越觉得他是关心自己的缘故,原本非常糟糕的心情又稍微好上了那么一点,她默了一默,道:“我许久没有出门,又没多少人来看我,你也不和我说外面的事儿,我又怎会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这次是我考虑不周,给人当枪使了,以后不会了。你别担心,等我好了以后,我再进宫去求圣上,请他另外给你安排个更好的职位……”凡事一沾上这何牡丹就没好结果,这女人是命里带衰还是怎么地?

刘畅冷笑了一声,把头撇开:“我不稀罕!总怕一不小心就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清华郡主也不耐烦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样?”

刘畅挥袖而起,阴沉着脸道:“我在外面忙乱了一天,你就专找着给我添堵的?我累得很,我看你还是安安心心养伤吧,养好了伤我再来看你。”

清华郡主如今的日子难过得很,盼了他许久,就指望着他能慰解慰解她,结果人才来没说上几句好话,吵了一架,砸了东西就要走,不由又气又恨,忍不住将正在吐着香烟的金鸭香炉抓起扔了出去,恶声恶气地吼道:“好呀!你只管走!有本事走了就再也不要来!”

金鸭准确地砸在刘畅的后脑勺上,雪白的香灰扑得刘畅一身都是。刘畅被砸得眼前发黑,眼冒金星,他顿住脚,冷森森地瞪着清华郡主,恨不得上前将她掐死才干净,拼命将那口恶气咽了下去,决绝地往外走。

清华郡主被他那一眼看得一阵心虚,不由有些害怕起来,当年,她和他说她要嫁人了时,他就是这样的一种神色,然后果真就再没主动来找过她,一直到她又回去找他,他不如意才又接受了她。如今看来,似乎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夜,他这一走,多半是不会回头的……她眨了眨眼,声嘶力竭地道:“你敢走!走了我必然叫你全家后悔!”

“那么,你自己保重吧。记得哦,让我全家抄斩的那一日,你只管去搧我的脸,吐我一脸的口水,怎么解气怎么来。”刘畅古怪地笑了笑,她叫他全家后悔?如今他全家只有刘承彩一个人不后悔,其他人都后悔得很!

清华郡主看到他那决绝的神色和古怪的笑容,又听他说这种话,真的后悔了。可又拉不下脸来,又气又恨地将眼泪咽了回去,恶声恶气地道:“你这个……”

第一百零一章 渣男的暗战(二)

清华的狠话还未放出来,就见阿洁打起帘子快步进来,跪倒在刘畅面前苦苦哀求:“刘寺丞,郡主病中,身体不舒坦,心情也不好,又受了委屈,朝至亲至爱的人发发火也是人之常情,您请多多包涵她吧,她日日都盼着您来,夜里也睡不着……”

清华郡主见来了救兵,也就及时将那句狠话咽了下去,恶狠狠地瞪了站在床前,探头探脑盯着刘畅看,表情古怪的阿柔一眼,觉得这丫头怎生这么木讷,也不懂得在中间劝劝。若是阿柔有阿洁这么聪明,早点在中间挡上一挡,她和刘畅也不至于将狠话说到这个地步。可是再抬眼看到刘畅那张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的面孔时,她心里又开始难过担忧起来。

只听阿洁道:“刘寺丞,此刻外间坊门早已关闭,您就算出了府,也不能回去,不如留下来陪郡主吧?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好好说说就通了,主子高兴,奴婢们才能心安那。”说完只管“呯呯”磕头。

清华郡主听了这话,不由大喜,当真的,坊门都关了,他能去哪里?不过刘畅那倔脾气她知道,说不定会跑去哪户相熟的人家坐上一夜也是有的。她大气也不敢出地从眼角斜瞟着刘畅,只见刘畅虽然没叫阿洁起来,脸部的线条却渐渐柔和了下来。

清华郡主立时知道刘畅最旺的那口气已经被阿洁成功地挡住了,便低咳了一声,适时叹道:“我知道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便嫌弃我了,不然怎么总是对着我发脾气?再不顾我的死活了?你忘了从前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难不成你还怨着我以前嫁了那个死鬼?我名为郡主,但其实真正能做主的事情又有多少?如果不是总忘不了你,总念着你,我也不会想方设法想和你在一起,这世上,还有几人像我这般挂着你的?”

刘畅果然低低叹了口气,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

清华郡主一看有戏,忙道:“你累了一天,也该歇着了,我让人给你备下香汤,你去沐浴吧?”说到这里,她看了阿洁一眼,柔声道:“阿洁,你去伺候刘寺丞沐浴。”

看着是清华郡主给了自己体面,但阿洁知道,这体面背后带来的风险有多大,她咬了咬唇,为难地道:“奴婢还为郡主热着燕窝粥呢。”

作为主人,清华郡主非常喜欢阿洁这种凡事先把自己放在前头的性子,便轻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就是个死心眼,不是还有其他人吗?你自去罢。”

刘畅回头看了立在清华郡主床前,已经被二人连串的精彩表演弄得有些发懵的阿柔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道:“罢了,阿洁伺候惯你的,你须臾离不开。让阿柔来伺候我就行了。”

清华郡主一愣,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痴呆呆看着刘畅的阿柔,几乎是呲着牙道:“好,就是阿柔。”难怪得这贱货适才看到他二人吵架,也不知道在中间转圜呢,只知道盯着刘畅看,原来是巴不得他二人越吵得厉害越好呢。

要说从前,她们也不是没伺候过刘畅洗浴,只是今非昔比,清华郡主疑心重的很,刘畅此时提出这个要求,只怕是陷阱。阿柔惊觉不妙,连忙推辞:“郡主,奴婢不……”

话还未说完,就被刘畅不高兴地打断:“怎么,我会吃人?好呀,清华,如今就连你府中的侍女都看不起我了,难怪得外面的人越发拿我当笑话看,想怎么捉弄就怎么捉弄。”其他人未必是想怎么捉弄他就怎么捉弄他,但刘承彩和清华的确是想怎么捉弄他就怎么捉弄他的,刘畅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十分暴怒。

刘畅暴怒,他那句“当笑话看”也严重地刺激了清华郡主,清华郡主不由得联想起许多事来,当下面沉如水,凶狠地瞪着阿柔:“我的话你也敢违逆?还不快去!”

阿柔只得心怀侥幸地低低应了一声:“是。”随即低头走到刘畅身边,轻声道:“刘寺丞,您请。”

刘畅肆无忌惮地扫了她的胸脯和腰臀一眼,朝清华郡主笑了一笑:“你等着,我稍后就来陪你。”

清华郡主看得分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简直难过得要死。隔壁的刘畅并没有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偏生她越想越不一般,少不得竖起耳朵仔细听。她忍不住发作起来,一把将阿洁递上的燕窝粥推开,阿洁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她:“郡主,万事都等您养好身子再说。”

清华郡主赞许地看了阿洁一眼,咬牙切齿地道:“对,养好身子再说。”

虽是如此说,但刘畅一去不复返,却是叫她抓心抓肝一般难受,实在忍不住了,便叫阿洁去看。少倾,阿洁面红耳赤地回来,却什么都不肯说,她问得急了,便索性跪在地上只是磕头。以清华郡主的阅历,她如何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刘畅,从来就是个风流之人,更何况他对自己多有怨言,当初他能不碰何牡丹,却对何牡丹身边的丫头下手去气何牡丹,如今他同样也能这样对自己。

自己如今倒是治得他家里两个女人近不得身了,但他又如何肯闲着?而且今晚她还刚用香炉砸了他的头,他定然是要报复自己的,清华郡主抓紧了身下的锦褥,恨恨地想,不急,慢慢地来,总有一日,她要叫他再不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刘畅方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他换了身雪白的对襟丝袍,半裸着胸膛,笑容松快,仿佛全然没有看到清华郡主扭曲的表情,径自往她身边一倒,带着餍足的神情闭着眼睛道:“睡吧。累死人了。”

清华郡主见他须臾功夫就睡着了,使劲推了他两把,全然没有动静,不由悲从中来,不由发狠地想,她一定要早日好起来,好好收拾这负心郎,白眼狼。但这都是后话,目前她得先将胸中那口恶气给出了才行,她不露声色地对着阿洁招招手,磨着牙道:“带人去收拾干净了。”

阿洁脸上露出老大不忍的神色来,可经不住清华郡主毒蛇一般的眼神,只好屈膝行了个礼,表示一切照办。清华郡主从发白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句话:“让所有人都看着,告诉她们,这就是背叛我的人下场!”

阿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声地退了出去。阿柔不要怪她,要怪就只能怪清华郡主太狠毒,阿柔又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事情,还存了不良的心思想借机把她踩下去。她不想死,那就只有阿柔死。

刘畅从睫毛缝里看到清华主仆俩的动作,晓得这隐患是除掉了,便放心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她能在他家里收买安排棋子爪牙,他也能的,就看最后谁玩死谁。萧觅儿,你等着瞧,这还只是开始呢。

五更三点,“咚咚”的晨鼓声和各个寺院的钟声依次响起,刘畅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身边就算是睡着了眉眼表情也显得肆意张扬的清华郡主,一只手顺着锦被放到了她的胸上,握准了,狠狠一拧,清华郡主果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醒了过来。

她正要发脾气,就被刘畅拉手去按住某处,接着他轻轻咬了她的肩头一口,她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小腹处升起,迅速流向四肢百骸,叫她忍都忍不住。她渴望地看着他,轻轻喊了声:“畅郎……”眉梢眼角都是春意,无比希望他能有进一步动作,就算是不能,能安慰安慰也是好的。

偏生刘畅却在关键时刻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道:“让侍女给你清洗清洗,药味儿太重了。安安心心地养着,我得走了。过两天我又来看你,千万别办傻事了。找个机会和你父王认个错,这样不好。”

清华郡主心头一股怒火不受控制地冲起来,眼角酸得难受,冷冷道:“你只管好你自己风流快活就好,何必来管我?”

刘畅今日的心情很好,半点也不计较她的坏脾气,哈哈一笑,道:“生气了?其实我昨夜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和阿柔开了个玩笑而已,不信你叫她来问。你病着,我怎会做这种事情?”

人都死了,问什么问,而且清华郡主也根本不会相信,在她眼中,就算是摸摸也和那什么没区别。

刘畅才不管她相不相信,径自起身披衣下床,不见有人敢上前来伺候他,他也不怪罪,自己动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对着静候在外伺候他用饭的阿洁,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想办法传出去,就说她为了昨儿的事情,对魏王和世子极为不满,因此砸了东西,打死了人。”

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刘畅回头看了一眼在晨曦中的郡主府,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待他慢慢拔光了她的牙齿和爪子,看她还能怎么在他面前闹?

他翻身上马,踩着晨光慢慢出了永兴坊,向着皇城走去。天色虽然昏暗,但并不妨碍跟在他身后的秋实目光敏锐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东张西望地从附近的安兴坊里骑马出来,俨然正是号称要在府衙里值宿的刘承彩。

刘畅也发现了刘承彩,他并不上前去打招呼,而是拨马走入另一条街口,等他过去之后方才低声嘱咐了秋实几句,秋实虽然有些害怕不安,还是领命而去。

第一百零二章 退一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越发燥热起来,虽是清晨,却也凉爽不到哪里去。牡丹坐在廊下阴凉处翻看纱筐里的牡丹种子,她的心情很好,蓇葖果已经从蟹黄色变成褐色,果皮也在裂开,后熟过程完成得很好,只等时间一到就可以播种了。

孙氏欢天喜地的过来,笑道:“李家表姨买了新宅,要搬家,因着又是七夕,使人下帖子来请家里的人都去,听说还有好多人要去,丹娘你去不去?”她最近烦躁得很,因为芳园那边的工程进展顺利,牡丹不用经常跑,又要打理牡丹花种子的缘故,她已是很久没和牡丹一起出门了。如今见有这么个出行交游的好机会,自是恨不得好生去游玩一番。

牡丹手下不停,笑道:“表姨搬家,咱们自是都要去暖宅,怎能不去?”

孙氏见她口里虽然答话,心思却全在手上的活计上,不由拿扇柄轻轻敲了她一下,笑道:“娘叫你过去呢。”

牡丹命宽儿和恕儿仍将牡丹花种子收放到阴凉通风处,小心看守,便起身跟着孙氏往前头去。

岑夫人正和薛氏、白氏商讨送什么礼给李满娘暖宅比较好,甄氏、李氏等领着几个已经大了的女孩子讨论那天穿什么好。众人说得热火朝天的,俨然是非常重视此次暖宅宴会。

岑夫人见牡丹过去,伸手拉她坐在身边,道:“这次你表姨搬家,正好的你表姨夫又升了官,故而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去赴宴,听说其中不乏名门世家的女孩子。”

说到这里,岑夫人顿了顿,怜爱地看着牡丹:“这些人,多数是与你表舅和表舅母交好的,你表哥可能在年后就会授职了。”

既然李荇要授职,那么也就是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宁王妃刚下葬没多久,李家没机会给李荇办这事儿,现下李满娘的丈夫升官、搬家、又是七夕,三件事加在一起,正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的邀约所有有可能的名门官家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方便崔夫人挑选儿媳妇,也方便对方相看李荇,促成好姻缘的好机会。

牡丹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当下微微一笑:“想来会极热闹的。”

岑夫人看着她道:“咱们必须去。”这搬家暖宅是一件非常隆盛的事情,身为亲戚,又是平时交好的,不可能不去祝贺。即便是不想对着崔夫人那张脸,就冲着李满娘的情分,也必须出席。幸亏届时李家和李满娘夫家的亲戚也会去很多,其中从商的人也极多,她们并不需要非得和那些官家女子们打交道,也免了牡丹许多尴尬。

牡丹笑道:“当然要去的。娘准备送什么好礼给表姨?”她自问这种情况她是有勇气也有能力面对的。

岑夫人见牡丹神情坦然,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还能有什么,咱们家的老本行呗。”

牡丹搧了搧扇子,笑道:“又是香山子?”

岑夫人笑道:“可不是?其他也没什么合适的,字画古玩咱们欣赏不来,你表姨和表姨夫也不是喜欢这个的,还不如送件实用的。”她顿了一顿,道:“你表姨请芮娘、涵娘、阿汶、阿淳、阿冽搬家当日帮她擎水执烛。咱们要给他们做新衣服,我就想着,不如大家都各做一套,你想要套什么样子的?”

牡丹笑道:“我就不做了。我还有许多衣裙没穿过呢。做这么多,岂不是浪费。”她又不是去做主角,况且她箱笼里果然也有许多新衣裙不曾穿过。

岑夫人皱了皱眉:“大家都做,你如何能不做?不妨料子选好一点,颜色清淡一点,你看如何?”

牡丹回头一看,几个嫂子侄女儿全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副生怕她坚持不做,就害了大家都没有的样子,少不得失笑道:“那我就听娘的。”

岑夫人满意地道:“这就对了。”她见牡丹大方自然,觉得女儿争气,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随即回头笑骂几个儿媳孙女:“平时少给你们做四季衣裳了么?一个个的做出这样子来,简直是气死我啦。”

白氏忙起身给她捏肩捶腿,嘴儿甜甜地道:“娘自然是没少给我们做新衣裳,我还有几套好的没穿过呢。可是这衣服永远少一件,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就总也觉得不满意,只好趁着表姨搬家这件大事儿好好敲娘一笔了。”

薛氏等人见岑夫人心情好,有意捧她,便凑过去七嘴八舌地说起好听话来,一个比一个会说,一个比一个的嘴巴甜。甄氏却是存着小心思,她的两个女儿蕙娘和芸娘已经渐渐大了,可以考虑相看婚事了,得趁着这机会好好打扮一下,也趁便弄点首饰什么的,当下三句两句就绕到了首饰上。

岑夫人原本就存心给家里的女人每人添点首饰,不主动说出来的原因就是等着她们开口,此刻见甄氏提出来,便顺水推舟应了,说是让大郎挑些瑟瑟和珠子回来,每个人都制一件,让她们自己先想好花样子。这个宣布一下子将屋里的气氛推到最高处,所有人都设想出自己那日盛装出席的样子,简直是无比期待了。

且不说何家的女人们如何挑衣料、打首饰,岑夫人如何给牡丹精心准备那又精致,又大方,颜色又不是很出挑的衣裙,李家这里也是一片忙乱。

崔夫人绞尽脑汁,四处奔走,巴不得趁着李满娘搬家这个日子,将所有可能与自家结亲的好人家一网打尽,把人家的适龄女儿全都领去给她相看,务必要尽可能地挑出一个才貌身世俱佳儿媳妇来。为了让李荇的卖相更好看一些,她也少不得要替李荇好生装扮一番,一大清早就叫人将李荇堵在家里,叫了人去给他量体裁衣,又搬出一大堆存下的好料子来,拉了李满娘在那里精挑细选。

李荇明知崔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纵然满心的不喜,奈何也终究犟不过崔夫人,少不得强撑着不耐烦让人给自己量体,兴致缺缺地听崔夫人兴奋地和李满娘讨论什么料子最合适他穿,什么颜色最衬他。他本是爱打扮的人,此时却觉得做这衣服真是太烦了,不如不做。

李元从外间进来,一眼看到的就是兴奋无比,说个不停的妻子和妹妹,还有就是站在一旁仍由她们推来推去,拉着布料在身上比比划划,神情发闷的儿子,还有两个坐在一旁看笑话的外甥。当下低咳一声,道:“行之,你今日没事儿么?怎地还坐在这里不动?”

李荇闻言大喜,暗道一声终于解脱了,忙道:“我正要走呢,爹爹也要去王府办差了吧?咱们正好同路。”

李元正好有话要同他说,当下点点头:“走吧。”

崔夫人还没比划完,就见丈夫将儿子给拉走了,不由满心不喜,正要阻拦,李满娘轻轻拉了她一把,低声道:“让大哥和他说说。不然那天他转身就跑了,你到哪里去找人?”

崔夫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遂顿住了,怏怏地道:“咱们也给自己添件好的。”

李家父子二人并肩出了正屋,随身小厮们忙忙地去牵马准备出行事务,李元背手前行,淡淡地道:“还想着那?”

李荇心口一紧,随即装晕地一笑:“想着什么?”

李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地道:“想着何家的丹娘!”

李荇倔强地抿紧了唇,也不应是,也不答不是。

李元见他果然如同意料之中一样默认了,当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丈夫当有所取舍!”他顿了一顿,语气沉重地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不是一直都为商家鸣不平么?觉得大家不应该看不起商家么?这事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若是你想改变他们的这种看法,光凭你现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李荇有些心烦意乱,这些他当然知道,他也想继续往上走,做到更好,将来有一天,让大多数人都能静下心来听他阐述他的观点,实现他的理想。然而,他难道就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么?和他扯这些做什么。

李元见儿子抿紧了嘴,满脸的不以为然,晓得他心中所想,当下道:“你大概是想,凭着你本身的才干你也能做到。但成功并不是光凭努力就够的,机会是有数的,并不是轻易给人的,能够走五步就走完的路,你为什么要走十步,甚至百步?”

李荇尖锐地道:“难道当初您娶娘的时候也想了这些?只是没法子娶到名门望族的女子才退而求其次?您虽然在仕途上走得艰难,但您能说,娘这些年对您一点帮助都没有?”

李元举手制止住李荇的反驳,严肃地道:“此一时彼一时,我那个时候的情况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我吃了多少苦头我自己心里明白,所以我才不想要你再走一回。我承认丹娘是个好女子,与你年貌相当,但是,她心中有你吗?”

李荇一阵气苦,如果不是家中反对,崔夫人几次三番去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和牡丹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李元才无暇顾及李荇心中想些什么,自顾自地道:“如果她心中真的有你,就不该成为你的绊脚石,如果她一心想跟你在一起,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就不该苛求……”他笑了一笑,“你们真想在一起,我也不是非得不许的,只要她肯退一小步。”

李荇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只要丹娘心中有他,只要丹娘肯退一步,那就是说,让丹娘做他的侧室?他一时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有恼怒也有心疼,更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李元看到他的神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轻轻一笑:“但是,她肯么?何家肯么?”何家那般偏疼牡丹,怎舍得她去做人的侧室,受主母的气?牡丹本是三品大员的独子正妻,却不肯忍气,花了那么多心思吃了那么多苦头也要和离的人,又怎会愿意来做似他这等人家的侧室?简直是笑话!

李元能想得到的,李荇也能想得到,他猛地抬头看着老谋深算的父亲,涨红了脸道:“爹爹有话但和儿子直讲就是,何必这样转弯抹角的?”

李元见他翻脸,也跟着翻了脸,冷哼了一声:“实话和你说,清河吴氏此番也会有人来!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旁人打着灯笼也求不到的!”

李荇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道:“我从来不知清河吴氏也与我家有交情!”

李元死死盯着他,针锋相对:“他与我们之前是没交情,但以后就会有了!说起来,这一位,可是从前秦妃娘娘提起过的。”

李荇的头“嗡”的一声响,冷笑道:“只怕是旁支庶女吧,就算是嫁过来,也不见得就能给你所想要的。”

李元对他的愤恨视而不见,云淡风轻地道:“虽然五姓嫡女说起来不多,但这位的各方面还偏巧都是良配!你也不要急,人家还不见得就能看上你呢。我也就是提前和你打个招呼,该怎么办你心中要有数。你今年已是二十一了,再也拖不得。我不是卖子求荣的人,我知道什么对你更好。更何况,我们家如今的情况你当明白,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我就能做得了主的。”李元说完一甩鞭子,扔下李荇自行离去。

李荇呆立片刻,咬紧了牙关,也狠狠一挥鞭子,纵马疾驰,瞬间就将身后的苍山与螺山甩出老远。

转眼间,到了七夕这一日,一大清早何家的院子里就喧嚣起来,大人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女人们更是精心装扮,满头珠翠,浓烈的熏香味熏得何志忠忍不住打了无数个喷嚏,自嘲道:“我虽是惯常嗅惯这香味儿的,但若是经常这样,我这鼻子只怕要不得用了。”

牡丹笑道:“咱们家的熏香味儿其实算得够清雅的,不过咱家人多,味道又不同,才会这样。爹爹偶尔忍受一回就叫受不了,那我们今日还要与那许多美人们共聚一堂呢,岂不是要叫我们都捂紧了鼻子?”

何志忠笑道:“我是不管你们捂鼻子还是不捂鼻子,我只知道我今日拿去的这香山子只要一拿出来,就要叫那许多人来问是谁家卖的。明日、后日我们铺子里又要开始忙了。”

众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行几十人说笑着浩浩荡荡地往昭国坊而去。此刻尚早,李满娘的新宅外面围满的全是自家的亲戚,并没有外人,就等着吉时一到好按部就班地完成入宅仪式。

李满娘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襦裙,满脸喜色地与众人愉快地交谈着,一时看到了何家众人过来,便从人群中挤过来,招呼道:“可算是来了,啊呀,拖家带口的可真不容易。”

岑夫人笑道:“孩子们多,没法子。”然后谈笑自若地与其他人打招呼,崔夫人见状,也跟着上前来和岑夫人说话,顺便认真打量了牡丹一番。

但见牡丹梳了个交心髻,只插了两枝简洁大方又不失雅致的双股金框宝钿的头钗,穿着玉色暗纹折枝牡丹绫短襦配同色八幅长裙,腰间系着的松花绿裙带上精心绣了几朵盛放的紫色牡丹花,披着淡紫色的轻容纱披帛,脚下一双紫色缎面小头鞋,脂粉未施,就是涂了点粉色的口脂。她这身装扮并不出挑,还算是比较低调的,偏生整个人却显得雅致精神,明眸皓齿,光彩夺目,充满了活力,让人有意想忽视都不能忽视掉,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

崔夫人忍不住偷看了一直站在街边墙角里的李荇一眼,但见李荇虽然没有过来与何家人打招呼,却阴沉着脸一直看着牡丹。崔夫人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不动声色地上前挡在二人之间,若是可以,她是不愿意牡丹来的,但两家这样的关系,又是李满娘入宅,她怎么都没法子阻止牡丹来。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是尽量不叫这二人接触,然后希望那些稍后来赴宴的那些贵客们能用气度、装扮什么的将牡丹压下去。

牡丹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崔夫人的小动作和表情,她一来就被李家的那些亲戚们围在了中间,不停地回答大家的问题,表示感谢大家的关心。偶尔遇到几个说话不好听的,也当做没听见,尽量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和亲切的语气。

不多时,李满娘笑道:“吉时到了!”

牡丹记得搬入新宅的讲究很多,赶紧选了个绝佳的位置站好看热闹。

崔夫人指挥着芮娘、涵娘两个童女一人捧着装满清水的瓷瓯,一人捧着点燃的蜡烛站在最前面,何汶、何冽、何淳三个童男两人捧水,一人执烛紧随其后,李荇牵羊,何大郎拉牛,两个李家的子侄抬着一张堆满了金玉器物的长案,二郎、三郎抬着一只装满了百谷的铜釜,李满娘的大儿子抱了一把剑,二儿子提着一个马鞍,几个儿子排队跟在后面依次入内。

牡丹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结果还没完,另两个李家的子侄又抬了一只装满了缯彩绵帛的箱子跟着入内,崔夫人与岑夫人一人抱了个装满米饭、麦饭、粟饭、黍饭,雕胡饭等五种饭的甑子紧随其后,李满娘则把一把亮锃锃的大铜锁捧在胸前跟着踏入大门。

众人俱都欢笑起来,齐声喊道:“执烛擎水,牵羊拽牛,案堆金器,釜盈百谷,箱满绵帛!大吉!”喊完之后嘻嘻哈哈地依次入内,入宅仪式这才算是结束。

李满娘这个宅子不错,很宽大,草木也繁盛,众人四处参观一番后,就四散开来,为了下午的宴会各各去安排帮忙去了,只剩下年轻的女孩子们坐在园子里池塘边的亭子里纳凉说笑。

女孩子们中,只有牡丹是嫁过人又和离的,除去英娘、荣娘等自家的侄女外,其他人其实对牡丹这个因为身体不好,很没有和众人交往,靠冲喜活命,又轰轰烈烈和离的姐妹都是抱着一种非常好奇探究的态度。

一群人把牡丹围在中间,研究完她的首饰,又看她的衣服,接着又研究她的香囊,又好奇她的口脂颜色。还有人不识趣地问起牡丹在刘家的一些事情,问她为什么不做官夫人,宁肯回家?荣娘和英娘不高兴地出言阻拦,牡丹淡淡一笑,无所谓地道:“不合则离。”此外并不多谈。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几个衣着鲜艳的女孩子嬉笑着朝亭子走过来,当先一人大声道:“何姐姐,我找了你好一歇!快来,我带了几个好姐妹来给你瞧。”正是许久不见的雪娘。

牡丹忙起身迎上前去,不期然地,她从几个女孩子中看到了穿着茜红色八幅罗裙,缃色罗襦,金玉盛装的戚玉珠。

看到牡丹,戚玉珠的笑容有一点点的不自然,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上前语态温柔地和牡丹行礼问好:“何姐姐。”

雪娘惊讶地道:“你们认识?”她身后一个丫鬟忙轻轻拉拉她的衣服,她才后知后觉地闭上嘴。

牡丹微微一笑:“自然是认识的。”见其他几个女孩子都朝自己看过来,满脸的疑惑,只不过是碍着礼貌不好直接问而已。左右过后她们都会私底下打听的,瞒不过去也没必要瞒,她爽性道:“玉珠妹妹曾经和我做过一段时间的亲戚。”

果见那几个女子都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有人微微不屑,有人却是无所谓,其中一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着石榴红八幅长裙,活泼俏丽的女子望着牡丹露齿微笑:“我听说过你。”

牡丹挑了挑眉,轻轻一笑:“哦?”

那女子道:“清河吴氏十七娘,是我的族姐,我们经常在一起下棋。我曾听她说起过你,她说你很好。”她热情地自我介绍:“对了,我是十九娘,很高兴认识你。”

第一百零三章 与贵女们谈理想

牡丹笑望着十九娘行了个礼,十九娘的身上并没有吴惜莲的那种倨傲,人也没有吴惜莲那么美丽,但是整个人从内及外散发出的自信却是显而易见的。那正是这个时代出身良好,教养良好,自我感觉也不差的女子们所共有的特色。

十九娘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牡丹,牡丹很美丽,十九娘不知道什么叫做倾城倾国,可她知道,在她这一生见过的女子中,牡丹的美丽是屈指可数的。年华易逝,红颜易老,所以她最欣赏的,还是牡丹那种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气度。

她不是十七娘那样出身在嫡长家庭中的嫡女,没有十七娘那样光辉的出身,待价而沽的身价。她只是一个庶子的嫡女,虽然父亲很勤奋,却脱不了一个庶子的身份,在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未成功,不得不依附家族生存之时,她就学会了看眼色,看冷暖。但是父亲一直教导她,可怕的不是身份地位比别人低,而是遇事总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不敢争,不敢抢,那才是最可悲的。

所以,当她听到关于牡丹的事情时,她下意识的就将牡丹与父亲所说的这种态度联系在了一起,今日得见,牡丹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是个勇敢大方洒脱的女子。十九娘扫了一眼一旁明明心中不好受,偏偏要做出很温柔懂礼,当众点明牡丹身份,还化了一个宫中刚流行起来的泪妆的戚玉珠,顿时觉得牡丹比戚玉珠可爱多了。

雪娘亲热地拉着牡丹的手,笑道:“何姐姐,你上次送给我的芙蕖衣香,果然是精品,在外面花钱也买不到。适才我和母亲她们在外面陪夫人们说话,这几位姐妹闻到了这香味儿,都想要向您取经,崔夫人就说你也在,便让我领她们进来啦,扰了你的清净,可别见怪呀。”

竟然是崔夫人让她们进来找自己的,虽然不知道崔夫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总不会是真心让这些名门官家的女儿们和自己交朋友吧?可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既然人都送到了面前,她就有机会混个脸熟,为自己的牡丹园打个广告!更何况,雪娘是个好姑娘。

想到此,牡丹越发坦然自若,便笑道:“我这段时间忙得很,不然早就上门去找你玩的。今日也是不知你要来,要不就使人去寻你来说话了,又怎会嫌你扰了我的清净?走,咱们去那边凉亭里坐,我的姐妹们都在那里,还有侄女儿也在。”

戚玉珠看了那凉亭一眼,见里面的人多,心里不喜欢,就都有些迟疑。唯有雪娘喜欢人多,也没那么多讲究,正要应了好,荣娘与英娘已经非常懂事的领着几个妹妹过来道:“姑姑,我们想去游游园子,听说那边还有一个水榭,想去那里看看,喂喂鱼。”这就是给牡丹等人挪地方了。

还是自家人最体贴。牡丹伸手给最小的芮娘和涵娘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叮嘱道:“太阳大,尽量在树荫下玩,当心中了暑,在水边的时候也要小心些,别掉进去。”

荣娘和英娘一人牵了一个,笑道:“姑姑放心,我们会看好妹妹们的。”

见荣娘和英娘等人远去,雪娘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气来:“你们家的人真多,你侄女儿也没比你小多少啊,想必你家里一定很热闹。”

戚玉珠拿扇子掩了半边脸,娇笑道:“既然雪娘妹妹这么喜欢,不如叫何姐姐请你去她们家玩儿啊。”她心里一直爱慕着李荇,下意识地就将今天这些女孩子们都视作了她潜在的敌人。特别是李荇最亲近的牡丹、出身最好的十七娘,其次是父亲官职最大的雪娘,三个人都是她的目标。

雪娘却是拍手笑起来:“好主意呀,我一直就想跟何姐姐去你家的香料铺子和珠宝铺子里看看。”说到此,她突然停住,认真地问牡丹:“我听李夫人说,你在黄渠边上修了个庄子,你最近是一直在忙这个么?”

牡丹见她问到了点子上,忙道:“正是,除了这个,我也忙着到处买牡丹芍药,四处寻访名花呢,也没时间制香了。”

十九娘略一沉思,恍然大悟:“是了,我听说你有许多的名贵牡丹,特别擅长种牡丹。怎么,这是要建一个牡丹园子么?是谁帮你治的园子?有多大?”

聪明人可真多。牡丹笑道:“正是要建一个牡丹园子,是请法寿寺的福缘大师治的园子。约有一百亩左右,不是很大,却也让我够呛。”

福缘大师的名头却是在座的女子们多数都听说过的,甚至有些人家中的别院,就是请的福缘大师。一时之间,好几个人都主动和牡丹搭上了话,问牡丹的园子主要讲究些什么。

牡丹自然是极力夸赞了一番,只不过为了不让人反感,着力点没有放在自家园子身上,而是大肆夸赞福缘大师的奇思妙想,利用福缘的名头来招揽这些人的兴趣。

其他人她不知道,但雪娘却是异常感兴趣,揪着她的袖子撒娇:“何姐姐,我不管,修好园子以后你一定要请我去玩儿的。”

吴十九娘则扶着下颌道:“以水为主体,那么春日泛舟河上,从你那个桃李林中穿行,探幽访花,想来一定是极美的。到时候也和我说一声吧,我也去凑个热闹。”

戚玉珠冷不丁道:“何姐姐真厉害,这园子是打算如同曹家花园一样的吧?想来将来收入一定不菲。”一句话就将牡丹的雅致之事直接打回了原形,生意人,做生意,沾上铜臭就不再风雅了。

其余几个女孩子都摇着扇子等着看牡丹怎么回答,牡丹微微一笑:“我爱牡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收尽天下名品,每日种花观花赏花,与志同道合的人泛舟湖上,春日观花,夏日戏水,秋日赏月,冬日听雪,那我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可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多的花,每年维护就要花许多钱,我不过是个女子,身无长技,又不忍心靠着父兄养一辈子,那么,除了招待至亲好友之外,不管我想或是不想,都是不得不走那条路的。总不能让花木无人打理吧,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雪娘心中就没有什么雅事不雅之事的区别,只有对与不对,该与不该的区别,当下便两眼放光地看着牡丹道:“何姐姐,你真能干!我娘就成日骂我,说我只会糟蹋家里的好东西,浪费粮食,其他一点用都没有。我若是有你一半有法子,她就不会说我了。”

戚玉珠非常热心地建议道:“何姐姐的园子是名家设计,种的又是名贵牡丹,想来去的人一定很多,到时候收钱可以比曹家花园多收些,就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牡丹意识到她名为好心,实为针对的意图,却并不把戚玉珠这种手段看在眼里,只扬声笑道:“玉珠妹妹,你错了!”

戚玉珠不高兴地道:“我哪里错了?”她今日化的本就是泪妆,这泪妆,是舍弃了红粉,只用白粉将整个脸尽数涂白,看着就像是刚哭过,没有心思上妆一般。虽然是最时髦的,但牡丹是欣赏不来的,一点精神面貌都没有,笑着还好,这一不高兴,看起来就像是真的要哭了。

雪娘的看法与牡丹差不多,人又口直心快,见状忙一把拉住戚玉珠劝道:“珠娘,你别哭,何姐姐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她自然是有理由的,咱们听她慢慢细说不好么?”

知道雪娘性格的人,会认为雪娘天真可爱,口无遮拦,不知道雪娘的人,却会认为她这是故意捉弄嘲笑戚玉珠。当下众人虽然是各怀心思,却都忍不住笑起来。一位叫程媚娘的促狭地道:“你这傻孩子,珠娘哪里是要哭了,这泪妆本来就是这样子,你这样一说,倒显得珠娘小气似的,为了一句话就要哭。”

戚玉珠不好发作,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正是,我哪儿有那么无聊。何姐姐,你说我错了,我错在哪里?难道你建这园子,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既然东西比别人的好,多收点钱又算得什么?”

牡丹正色道:“我最主要还是因为感兴趣。我经常想,我是靠着父兄疼爱,家境也还算富裕,所以才能满足我这个嗜好。但这天下间,爱牡丹的人何止千万,一株名贵品种,可以是十户中人之家的赋税甚至以上,能够买得起的人又有多少?所以,我除了要收钱养园子养活自己之外,我还想要让那些买不起花,修不起园子的人,可以随便花一点钱就可以欣赏到自己想看的花,在园子里欢乐地过上一整天。我身为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但可以尽量为天下爱花,与我志同道合之人做上这么一点点,只愿爱花之人有朝一日都能种得起牡丹。所以,多收钱,我是不会的。”

纵然她的目的先是为了赚钱,能够自立自强,让自己活得更好,但她这番话,却也不是随口虚伪说的,她真的希望能有那么一天。牡丹不再是富贵人家的座上客,也能成为寻常老百姓家中的娇客。只有买得起的人多,喜欢的人更多,她才能赚到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