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有些意外,这回汾王妃算是亲自给蒋云清下了帖子,老夫人定然又要豁出血本大力包装蒋云清了罢?但她就不知道蒋云清彼时会不会去,会采取什么方法反抗?

臧嬷嬷却笑着起身:“今日叨扰得够久的了,老奴要告辞了。”

牡丹忙叫林妈妈送她出去,随即抱着头哀叹。她拿不准汾王妃到底想怎样。只能猜汾王妃大概是听说了小四最终没有打蒋云清,而是轻轻拍了一拍,所以才对蒋云清生出了些兴趣。让蒋云清去,怕是想试探一下双方的反应,比如说小四对蒋云清是不是真的不同,蒋云清真正又是什么态度。毕竟小四这亲事与众不同,想找一个传宗接代的不难,但要找到一个他喜欢或者是感兴趣的人,又不太容易了。

汾王妃尚且好办,不是个难缠的,那么陈氏呢?她那日看陈氏的样子,为了儿子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作为母亲,对一个动手打自己儿子的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吧?虽然给杜夫人也下了帖子,但杜夫人现在正装病中,定然不会去,最后还是要她领着蒋云清,那么蒋云清在汾王府遇到什么事,做了什么事,都要她来负责。所谓宴无好宴,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她没有猜错,沉寂许久的国公府很快也会有动静了。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就有婆子过来传话,请牡丹明日过去一趟,帮着选选蒋长义新房里要用的东西。理由是老夫人老了,不认得年轻人爱什么,而杜夫人又称病不回,蒋云清太嫩,也不懂,所以还是要请牡丹过去。

牡丹想着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过去了,左右也是逃不过的,汾王妃故意使臧嬷嬷过来说这件事,想必也是希望她别不闻不问,便应了下来。

是夜,蒋长扬归家,牡丹与他说了此事。蒋长扬半晌无语,和牡丹不同,他果断认定这事儿就是老夫人设计的,只不过是被蒋云清毫不留情地给破坏了。虽然心理上隔得远,他还是觉得脸红羞愧,最终叹道:“我和你一起去。正好我也有话要同国公爷说。”他该好好劝劝蒋重了,再不听劝,就是自取灭亡。

牡丹见他满面疲惫,忙站到他身后给他轻轻揉肩:“怎么了?早知道我就不该和你说这些。”

蒋长扬反手抱住她,把头靠在她胸前有意无意地蹭了几下,轻声道:“不,你要说。”

牡丹被他蹭得痒痒的,便捧着他的头轻轻吻下去,二人唇齿相依,纠缠良久,蒋长扬微微喘气,手便缠住了牡丹的腰肢,一直往下探去,咬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

牡丹一愣,随即打了他的手背一巴掌,然后又红了脸,不敢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蒋长扬嘿嘿傻笑起来,在她脸上使劲啵了一口,猛地弹起:“我去沐浴。”

第三百零一章 凉(一)

车声粼粼,马车慢吞吞地往前行着,摇摆来摇摆去,仿若摇篮一般,牡丹舒服到昏昏欲睡。林妈妈不许她睡:“丹娘,您忍忍,别睡着,要不若是冷着了可及得不偿失。”

牡丹觉得她的唠叨声也仿佛是催眠曲一般,索性翻了个身躺在她的膝盖上,含含糊糊地道:“我就眯一会儿。到了妈妈叫我。”

林妈妈无奈,只好拉了薄被给牡丹盖上,暗里嘀咕昨晚明明睡得那么早,怎么还这样困呢?忽听蒋长扬在窗外道:“又想睡了?妈妈推醒她,别让她睡。”

林妈妈乐了,便推牡丹:“这可不是老奴不让您睡,是主君不叫您睡。忍忍吧。”牡丹眯缝着眼往外看去,蒋长扬穿着件暗金色的圆领锦袍,高高端坐在紫骝马上,腰板挺得笔直,看着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见她看来,就朝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牡丹不禁想起昨夜来,不由脸一热,瞅了他一眼。蒋长扬越发笑得欢,趁着众人不注意,对着她比了两个口型,牡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暗里却笑了。

夫妻间的有些事情和方式,她是知道的,但她不想自己主动提出来,她觉得由他提出来,让他慢慢地去发掘也许会更好一些。这就好比是吃饭,一下子把所有的珍馐美味都放在你面前,你还没吃就已经失去了神秘感和兴趣,没了期待,吃到嘴里的时候美味也要减半。若是循序渐进,永远都有好吃的,永远都有期待,吃到嘴里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一句话,东西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人的心情。

蒋长扬见牡丹翻身又睡,当着下人的面不好意思总是唠叨个不停,便多的话也不说,只不停用马鞭敲打着车壁。牡丹无奈,只好仰面躺着,直瞪瞪地看着他,瞌睡却是跑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国公府,蒋长扬又特意交代了一番,让牡丹千万小心,又对着林妈妈、宽儿、恕儿耳提面命了一回。牡丹都觉得他有些啰嗦了,其余人等脸上都带了意味不明的微笑,他方住了口。

照例是先去给老夫人请安,蒋重也在老夫人那里坐着。见他夫妻二人一同前来,有些高兴,却装模作样地训了二人一顿,说什么不回家,不请就不回来,甚至请了也不来,大不孝啦之类的话,接着又说要牡丹怎样遵守妇德,要蒋长扬怎样办好差,怎样和同僚上司之间把关系处理好了云云。

牡丹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是在家呆的时间太长,找不到人可以训,寂寞得发了霉。蒋长扬端坐着,没什么表情,看着好似在聆听,但牡丹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而是在想别的事情。

老夫人有事要求牡丹,态度一直就很好,几乎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望着牡丹微笑,见状便阻止蒋重:“不要再说啦,大郎忙着办差你又不是不知道,丹娘听说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妥,他们难得回来,你却一直不停地骂,当真是扫兴。”

蒋重这才有些悻悻地闭了嘴,转而问蒋长扬:“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我昨日遇到闵王,他似是对你极其不满意。”

蒋长扬淡淡地道:“想要办好差事总是要得罪人的。我有事要和您说。”

蒋重见他神色严肃,默了一默,起身道:“去书房里谈。”

老夫人忙道:“快走,快走,你们父子俩赶紧去说你们的正事,我们女人也要说悄悄话了。”随即就叫人去请蒋云清过来。

蒋长扬临走前看了牡丹一眼,牡丹给了他个放心的眼神。国公府的人至今不知道她有孕,她也不是吃素的,自然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蒋重看在眼里,非常看不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她和你祖母在一起,难道还会有谁给她气受?”话音未落,蒋长扬已经自顾自地往外头去了,他也只得跟着出去,却还顾着他为父的尊严,慢吞吞地拿捏着架子,故意放慢了脚步。蒋长扬却不等他,轻车熟路地往前头去了,转瞬就不见了影踪,蒋重气得倒仰,脸色黑如锅底。

且不说这父子二人如何斗法,这里老夫人马上把话引入正题:“丹娘,叫你过来有两桩事,一桩是给你三弟挑东西,这个你知道了吧?”

牡丹道:“知道的。让人把册子和东西拿出来吧。”

老夫人道:“这个暂且不急,去新房里看一眼,对着册子看一遍就能办好,咱们先说事。”她咳了一声,微微有些不自在:“你这段日子可曾去了汾王府?”

牡丹知她是要引出蒋云清的事情,便道:“没去,孙媳妇身子不太妥当,就没怎么出门。可是汾王府有什么事?”

老夫人一心记挂着与汾王府联姻的事情,自动忽略了牡丹说身子不妥的事情,反正何牡丹身子不好是正常的,问与不问都是那么一回事。她轻轻咳了一声,反问道:“汾王妃要办个宴会,你有没有收到帖子?”

牡丹点头:“收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正为难着呢。”老夫人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来:“也给咱们府里下了两张帖子,一张帖子指明要给云清的,另一张是给夫人的。但是夫人生病不能出门见客,云清没人陪着,也不妥当。我正担忧一个都不去要得罪人,得罪人还是其次,辜负了王妃的美意才是最不该的。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正好由你来领着云清去,你稳重细心,把她交给你,我最放心。等会儿你和我一起给她挑两身衣饰。”

牡丹故作吃了一惊,然后又掩饰了情绪,笑道:“这个宴会也不知是要做什么,我想备礼,却不知什么才合适。”

老夫人眨了眨眼睛:“我也正让人去打听呢,刚才还想问你知不知道。”却不和牡丹说关于蒋云清的实话,也不知她是防着牡丹,还是不好意思说。

牡丹暗里撇了撇嘴。老夫人说完正事,就再也找不到什么多余的话可和牡丹说,二人就闲扯天气:“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是呀,这天气黑得越来越早了。”“前段日子的天气可真糟糕,下了那么久的雨。”“多亏这些天都是晴天。”

红儿打起帘子,笑道:“娘子来了。”

接着蒋云清从门口走了进来,她穿着件银蓝色的宝相花夹襦,系的墨蓝色八幅暗花长裙,腰间系了条翠兰的织金裙带,皮肤带着些不正常的白,眼下带着些青影,看着身体是有些不太妥当,精神却很好。她阴沉着脸走进来,下巴的线条因为人瘦了显得更是凌厉强势,一副随你怎么办,我该干嘛还是干嘛的样子,看着倒似有了几分气势。

她径直走到老夫人面前行礼问好,声音平板无变化:“云清给老夫人请安。”不再是从前的“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淡淡地道:“起来吧。你大哥大嫂来了。”

蒋云清安静地转身给牡丹行礼问好:“嫂嫂安好。”她抬起头来看着牡丹,眼睛比刚才要亮了几分。

老夫人便命令道:“我刚才和你大嫂说过了,汾王府的宴会由她陪着你一起去。现在,咱们先挑布料,首饰和香。”

蒋云清拧起眉毛来,声音硬邦邦的:“不是说要先给三哥挑新房里的摆设么?”表现得十分不愿意去参加汾王府的这个宴会。却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她不敢公然反抗。

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声音比她还硬:“那个可以缓一缓,宴会就在当前,你先做了衣裳,若是不妥也好改。”

蒋云清倔强地站着不动,老夫人提高声音:“坐下!你又犯什么倔?多少人想要这个机会都没有,你……”

蒋云清的脸色越发苍白,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来,原来卖女儿都是需要抢破头才能抢到机会的。

牡丹起身打圆场:“祖母,是去哪里挑?”

老夫人这才把目光从蒋云清身上收回来,换了张笑脸道:“就在这里挑。丹娘,你也挑两身吧,这些可都是我的积年珍藏。”说罢叫红儿带人去后头抬箱子。

箱子才抬来,就听绿蕉在外面笑道:“五娘您来啦?”

接着高端舒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我过来瞧瞧姑祖母。咦?可是有客在?”

绿蕉笑道:“不是客,是少夫人过来了,您稍候,奴婢进去通传。”

高端舒笑道:“不必啦,怕是有事要商量,我稍后再过来给表嫂请安好了。”

蒋云清的脸上就露出鄙夷的神色来。既然知道有客来,知道人家有事要商量,眼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却听老夫人扬声道:“是舒儿么?你表嫂不是外人,进来罢,正好的,你也来挑一身衣裳穿穿。”

高端舒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一边屈膝行礼,一边笑道:“那怎么好意思?在这里住着已经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她看向蒋云清,轻声道:“云清妹妹,你不怨我了吧?”

蒋云清脸色微变,冷笑起来。

第三百零二章 凉(二)

高端舒难过地看着冷笑不语的蒋云清,低声道:“你还是怨我了?”

蒋云清撇过脸,一言不发。老夫人冷眼看着,并不在中间打圆场,只作没有看见。

高端舒极为尴尬,难堪地一笑,转身给牡丹行礼问好:“大表嫂,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牡丹还了礼,请她坐下。因见高端舒的衣饰装扮相比上一次见着又华丽精致了许多,有些款式正是京中最流行的样子,便猜着大概也是老夫人赏的。

高端舒挨着牡丹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挑选衣饰,不时给两句中肯的建议。衣料倒也罢了,看到老夫人那一大匣子或是金框宝钿,交胜金粟,或是精雕细琢的各式首饰时,她的眼睛就有些挪不开,羡慕地看着一脸苦大仇深状的蒋云清。人她们也看到过了,不是什么傻子,不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么?那样的家世,原也不需要怎么精通时务的,不懂反而是福。再说了,女儿为家族分忧,那是天经地义的,蒋云清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夫人卖弄地拿那些首饰一样一样讲解给众人听,什么是她年轻时候戴的,什么是谁给她的,那上面的宝石又是从哪里来的,哪根玉簪又是哪位名工巧匠琢的。等到替蒋云清定了衣饰之后,随手就给了高端舒两对赤金双股钗。高端舒不要,推辞再三,蒋云清在一旁冷眼看了一会儿,突然从匣子里抓了两个宝钿花出来,道:“老夫人,这双股钗固定头发好,但装饰作用是没什么的,要加上这宝钿花才有点意思。我看这颜色花式又嫩又耀眼,最配高家表姐。戴上以后八分的容色都会有十分,要赶得上我嫂嫂了。”

那宝钿花,亦是赤金打造,底子上用细如粟米的金珠粘成花式,正中一粒指尖大小的圆润珍珠,周围用红宝石琢成的片镶嵌成花瓣,对着光一晃,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一看就很值钱。老夫人的脸色有些发青,分明舍不得,一时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可以拒绝,蒋云清一脸不怀好意的故作不懂,高端舒极度想要却又惴惴,拼命掩饰。

看着这几人瞬间精彩的表情,牡丹顿时有些想发笑,且忍住了静坐一旁看这戏怎么往下演。却见高端舒很快就回过神来,主动推辞道:“谢姑祖母和表妹的美意,东西很美,但太过珍贵,端舒绝对不能要。”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坚决,表现得很有骨气。

老夫人偏偏还和蒋云清赌上了气,有些心疼地拿了那宝钿花套装上双股钗,硬给高端舒戴上,然后笑道:“多美呀。就是你的了,长辈给小辈东西,不许你推辞。再推辞就是不懂事,我要生气。”

高端舒默然坐了一会儿,泪花一点点地浸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声音却有些暗哑了:“姑祖母,端舒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老夫人很满意她的反应:“不要你报答,老人家我对听话懂事的乖孩子总是最好的。”这话是说给蒋云清听的,似蒋云清这般不知好歹的,若非汾王妃特意点了名,看她怎么收拾她!

蒋云清看不下去,回头央求地看着牡丹道:“嫂嫂,时候不早,我们是不是先去看看三哥的新房,然后挑选东西?”

老夫人见赴宴的东西准备妥当了,便放她二人离开:“你们先挑着,然后让人造个册,拿来我看。”

待出了门,蒋云清突然顿住,掀起门帘示意牡丹回头看,牡丹回头,但见高端舒已经蹲在了老夫人面前,扬起拳头给老夫人捶上了腿,脸上含着孺慕之情,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什么话,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

蒋云清轻轻放下门帘,与牡丹一同走出老夫人的院子,轻声吩咐身后的牛妈妈和武妈妈等人:“我把账册落在房里了,你们去取来。天气凉了,赶早去把炉子火盆热茶汤弄好。”

牛妈妈依言退后,武妈妈却不听,蒋云清阴下脸来死死瞪着她:“你敢以下犯上?可要家法伺候?”武妈妈硬撑了一会儿,到底是抵不住,灰溜溜地去了。牡丹看在眼里,觉着蒋云清的变化真是大。从前她对武妈妈是什么话都不敢说的,现在明显厉害了许多。虽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在里面,但好歹比那闷声不敢出气的好。

蒋云清见身边没了耳目,方才低声道:“嫂嫂,谢谢你上次来看我。”

牡丹忙道:“我也没做什么,就只能看看你。”

蒋云清轻轻叹息了一声:“只有你是不杂私心的。”她苦笑起来:“以前我真傻,还自以为很聪明,现在以为自己聪明点了,结果还是很笨。你大概还不知道汾王府为何给咱们家发帖子吧?我先和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心中才有数。”

原来老夫人一直就没死过心。自从知道平阳郡公这些日子经常出门,又爱抢人东西后,便有了计较。之前高端舒一直是她重点培养推介的对象,这样的事情当然要高端舒出面的,但如果只是高端舒一个人出门去偶遇那还是不妥,没个说辞,所以还是要蒋云清陪衬一下,用的理由还是陪高端舒逛街。

蒋云清冷笑道:“嫂嫂看着她很端庄是不是?你却不知道,遇到那个人时她是什么样子。她举着个花哨的傀儡子在那里大笑,娇声漫呼。”她学着高端舒的声音,“咦,它的脚会动,呀,它的手也会动,哎呀,它怎么这么好玩。”高端舒一边扯着傀儡子的身后的绳索,让傀儡子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不单是吸引了小四的目光,还吸引了一大群人的目光。

“我就不信她没看到过傀儡戏,装给谁看?我当时没想到她们要做什么,见到那个人我才明白过来。”蒋云清愤愤不平,“嫂嫂你以后离她远点,她不是个好人。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都可以出卖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看到她打了小四,跑上前去拉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往小四身前凑。

牡丹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她说完方道:“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怎会知晓那个人是平阳郡公?”

蒋云清的表情有些僵硬,半晌方道:“我和你说了,你别说出去。”

牡丹淡淡地道:“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和你大哥之外的人说,但如果你不太放心,就不必说了。”

蒋云清踌躇片刻,低声道:“是三哥告诉我的。我和他一直相处得很好,汾王府的事情是他打听了告诉我的,平阳郡公是那个样子,也是他告诉我的。我当时也没想到真人是这样子,可看到背后有一群人咋咋呼呼地冲上来喊郡公爷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牡丹不对她的行为作任何评价,只道:“你是因为讨厌平阳郡公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你这次是运气好,难道你没想过另一种可能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国公府其他人所厌弃,成为永远的弃子。

蒋云清叹了口气:“我讨厌他做什么?他脑子不明白,也怪可怜的。另一种可能,我是想过的……最坏的结果就是闹大了,汾王府不饶我,然后声名狼藉,我去做女冠,大家就都清净了。我姨娘也用不着再为我死一次。”梦碎之后的不平不甘,对亲人的失望和怨恨,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宁愿一次就毁掉自己那本来就不算前程的前程。所以在被小四打的时候,她所哭泣的,并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

牡丹轻轻道:“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但我还有话要问你,你要和我说实话。这次你和我去汾王府赴宴,假如再遇到平阳郡公,你会怎么办?”

蒋云清苦笑道:“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我会好好说。当时我打了他,他……”她的表情有些古怪,眼中有泪,嗤笑了一声,“他最后没打我,大概在他眼里,我是个最可怜不过的可怜虫。”就连一个傻子都会觉得她可怜,她的亲人怎么就没人觉得她可怜?他们都不是她的亲人。

牡丹正想安慰她几句,却见武妈妈抱着几本账簿,气喘吁吁地大步奔来,一副生怕落了什么话没听见的样子,遂不再言语,拉了蒋云清:“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你三哥的新房吧。”

蒋云清会意,板了脸往前走。

蒋长义的院子是将他现在的院子和旁边一个小院子打通了连在一起的,看着挺开阔,粉饰一新之后,颇有些气派,看得出国公府真是花了心思的。其实牡丹和蒋云清都很清楚,说给蒋长义挑东西,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这屋子里要摆什么,老夫人心中早有定论,她们只需要在这里坐着喝喝水,烤烤火,随便挑几样出来交差就行。

饶是如此,蒋云清还是很认真地给蒋长义挑东西,尽她自己的一份力。牡丹想着,这兄妹二人大概果然是感情很好。

二人用了近半个时辰,挑了十多件摆设,命人造了册,一起拿去找老夫人。才到得门外,就听高端舒道:“大表哥,龟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一直很向往,却没有机会去。”

第三百零三章 凉(三)

只听蒋长扬淡淡地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小城,人没京城多,也没京城繁华。”

高端舒笑道:“风土人情总不一样吧?”

蒋云清“啪”地一下掀起帘子,冷冷地扫了巧笑嫣然的高端舒一眼,对着蒋长扬道:“大哥,大嫂有些不舒服。”

蒋长扬立刻起身迎上去扶着牡丹:“什么地方不舒服?”

牡丹朝他眨了眨眼睛,他也就明白了,没有多问,扶着牡丹同老夫人道:“丹娘不舒服,我们先回去了。”

老夫人上下打量了牡丹一眼,有些不高兴地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就在这里歇着,请个太医过来看。”

牡丹胡乱道:“头痛,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她果然也是头痛,被国公府这一摊子烂事给搅的。国公府就像是和蒋长扬这桩婚事中附赠的臭鸭蛋,不得不要,还扔不掉。

老夫人便道:“好生将养着,别误了大事。”她口里的大事,就是陪蒋云清去赴汾王府的宴会。蒋长扬厌恶地竖起眉毛来,很凶地道:“什么大事都没她的身体重要!以后这些琐事不要找她了,她累不得。”说完牵着牡丹的手就往外头去了,都不曾告辞。

老夫人气得直喘粗气,倘若不是如今国公府正在危难之中,依着她的性子,非得把这对不知天高地厚,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夫妻给逐出去,从此与国公府断了所有关系!

蒋云清幸灾乐祸的搧凉风:“老夫人您别生气,大哥这个脾气怕是改不掉了。不过他对大嫂真是好得没话说。”说着瞟了高端舒一眼,高端舒无辜而莫名地看着她一笑。

蒋云清倏地沉下脸,把脸撇开,把册子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随手将那册子一扔,厌恶地朝蒋云清摆手:“下去,下去。”她现在看到蒋云清就倒胃口,要说现在这家里她看着谁最舒服,那就是蒋长义了。蒋长义的优点越来越多地体现出来,又孝顺又乖巧又听话又懂事还能干起来了,让他办的事情,不说十全十美,但十件中总有七八件是办得十分得她心意的。

出了门,牡丹便问蒋长扬:“谈得怎样?”国公府少闹腾点,蒋长扬和她都要少很多事。虽说这父子俩是这样的情形,可外人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再怎么闹,都还是父子。蒋长扬始终也是朱国公府的嫡长子。

蒋长扬道:“他不甘心,但答应不再闹腾了。”蒋重当时表现得很痛苦很委屈,坐在榻上几乎起不来,所有的精气神全都没了,反反复复地只说一句话:“我不相信单是为了这个,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什么原因他又不敢说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手,他还年轻,还能做很多事情,比如说去边疆杀敌,他还能立功,他不比方伯辉差!可是怎么这么对他?

“我觉着他又可悲又可恶。”蒋长扬扶牡丹上车,细心地给她拿了一个靠枕塞在她腰后,“坐稳,咱们走了。”

牡丹揪着他的袖子:“那还去汾王府么?”

蒋长扬道:“应该还会去,只是可能态度会不同。”比如说原本打算让蒋云清花枝招展去的,这回大概会低调端庄地去,他看着牡丹,“你要是不想去,就让人推了吧。”

牡丹轻轻摇头:“不能。”就算是不为国公府,她也不能推脱汾王妃。

车行到修行坊附近,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蒋长扬在窗外道:“有两个熟人,我和他们说句话。”

牡丹从窗帘缝里看出去,只见窗外阳光灿烂,车来车往,行人如织,有两个穿着皂色袍子的人站在蒋长扬的马前,眼睛正瞟着自己这个方向,她忙把窗帘放下,靠在车壁上,交代车夫:“赶到路边去。”

车尚未停稳,前面就突然骚乱起来,接着有人惊呼了一声:“小心!”紧接着一阵喧哗,她们的马车也剧烈地晃动起来,牡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妈妈一把搂入怀中牢牢护住。宽儿也爬过来紧紧抱着牡丹,恕儿扒着车窗颤抖着声音大声喊:“主君!主君!”

蒋长扬亦在外面大声喊道:“别慌,我在!护着你们娘子。”接着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拉住马!稳着车!出了事我要你们的命!”

牡丹紧紧护着小腹蜷在林妈妈怀里,心跳如鼓,眼泪都吓出来,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因为从前只是她一人,现在却还有个宝宝需要她保护。马车很快就平稳下来,喧嚣声却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有很多人大声地喊牛疯了,又有人喊救命。

顺猴儿在外头大声道:“娘子,您还好么?您莫慌,没事儿了。”

“我很好。”牡丹稳住心神,扶着林妈妈坐起来,示意恕儿拉开车帘。车帘刚拉开一条缝,就被顺猴儿一把扯了下去,竟然是不许她们拉开帘子,顺猴儿大吼道:“谁叫你打开车帘的?外面这么乱!给我块帕子!”

恕儿又惊又吓,闻言哭出声来,反吼回去:“你吼什么吼?是娘子叫我拉开的。”虽然很生气还是扔了块帕子出去。

顺猴儿安静了片刻,低声道:“娘子,外头太乱,您还是安心养着,别看了。”

牡丹示意恕儿坐回去,道:“公子爷呢?”

顺猴儿道:“您别担忧,那牛疯了,难免伤到人,他带了人去处置,很快就回来了。”

牡丹的心揪起来,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不停地说话:“他带的人多么?你去帮他的忙吧?好端端的什么牛会突然发疯?有没有伤到人?”

有人在外面慢条斯理地道:“夫人不必替蒋将军担忧,蒋将军神勇,收拾一头疯牛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倒是夫人,您可还安好?有没有被吓着?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这声音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着阴阳怪气的,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倨傲和目中无人。牡丹一愣,光凭这声音,她认不得这人。

又听顺猴儿道:“小的见过闵王殿下。”

闵王“咦”了一声,惊讶地道:“哎呀,你的脸怎么了?为何满脸是血?来人呀,请个太医来替他瞧瞧。”

顺猴儿道:“谢殿下,不过就是一点皮肉伤,不妨事。”

顺猴儿受伤了?难怪得他不让她们拉开车帘,也不知道伤着了哪里?严重不严重?牡丹紧张得冷汗都浸透了里衣,她听见仿佛不是她的声音,却又是她的声音轻松而平静地道:“给殿下请安。有劳殿下费心,太医就不必请了。只是妾身适才被惊吓了一回,妆容不整,有失体统,不敢出迎,还请恕罪。”

闵王哈哈一笑:“没吓着就好,没吓着就好。孤还真替蒋将军担心呢,本想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助,请个太医什么的,既然不需要就更好了。要说这京中,每年总会发生几起惊牛惊马事件,总是会出点伤残意外什么的,伤者无辜,实是让人同情。”

牡丹笑道:“殿下仁慈。”

闵王笑道:“哪里,哪里,孤只是见不得血……咦!大郎!你来了?那牛怎样了?”

蒋长扬淡淡地道:“谢殿下关心。那牛已然倒毙了。”

牡丹听见蒋长扬的声音,全身松懈下来,靠在林妈妈的怀里轻出了一口气。这会儿她才发现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啪!”的一声轻响,似是谁拍了谁的肩头一下,闵王道:“果然神勇!明日这京中又要传将军独力引开疯牛,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故事了。不过这牛也真是稀奇啊,走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了狂?多亏今日是你陪在夫人身边,若是夫人独自出门,那可怎么好?京兆府应该好好整治一下了。今儿是你,明日说不定又是谁呢。”

这话里的威胁牡丹听得明明白白,这不是意外,而是警告。她听见蒋长扬的声音平淡无波:“殿下说得对,今日是我,明日说不定又是谁,京兆府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闵王又道:“是谁家的牛查出来没有?要好好给他个教训!疯牛怎敢让它上街?”

蒋长扬笑了一声,没说话。

接着闵王就要拉蒋长扬去喝酒,蒋长扬拒绝,闵王笑了两声,笑得很难听:“既然将军这么忙,孤也就不勉强了。”

蒋长扬恭送他:“殿下慢走。”

牡丹一听到马蹄声响起来了,立刻拉开车帘子看着蒋长扬:“你还好么?”

“你还好么?”蒋长扬的声音几乎与她同时响起。牡丹看到蒋长扬的身上有血,便指了指:“你?”

“牛血。”蒋长扬轻轻摇头,递手给她看,“只是手背上破了些皮。”然后活动了一下四肢关节给牡丹看,沉声道:“顺猴儿他们几个倒是被车辕给砸了刮了一下,顺猴儿怕是要破相了。”

牡丹看过去,只见顺猴儿立在那里,用恕儿扔出去的那块帕子捂着眉骨,脸上果然血淋淋的。他见她看过来,立刻就背过身去:“娘子您别看了,怪吓人的。”

蒋长扬阴沉着脸道:“走吧。回去再说。”

第三百零四章 依

“疼么?”牡丹将一块洁净的帕子轻轻把蒋长扬手上的血迹擦去,待得擦净了,方才发现有一处伤口几可见骨。她不由心疼不已,捧着那只手眼里就有了泪。

“丹娘,对不起。”蒋长扬抬起手来给她擦泪。牡丹扑进他怀里,紧紧揪住他的衣服,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咬着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当时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她发现她真的是很害怕,她怕他出事,她也怕自己出事,更怕肚子里的宝宝会出事,她非常非常害怕。

蒋长扬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没事儿啦,没事儿啦,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心慌。”事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他和人说着话,就看见一辆牛车发疯似地横冲直闯过来,看着牡丹的车是怎么都躲不过那一下的。当时他心都凉了半截,幸亏是顺猴儿和车夫、还有跟车的人机灵,马是上过战场的战马,轻易惊不得,这才没有造成大的损伤。事后他越想越害怕,假如真的出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自己。

“我才没哭。”牡丹伏在蒋长扬怀里好一歇,才放开了他,取了药给他上药,蒋长扬默默看着她,半晌方道:“你怕不怕?丹娘?”

牡丹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道:“非常怕。不过听到你的你的声音,我就不怕了。可后来听说你去引开牛,我又害怕了。是不是闵王做的?”今天她遇到这种事,不曾亲眼看见就已经怕成这种样子,那么往日她没见到的时候呢,他遇到的事情铁定更凶险百倍。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握紧了蒋长扬的手。这是她要牵一辈子的手,她不想放开,也不能放开。

“是他做的。他在警告我。”蒋长扬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心里一暖,也握紧了她的手,“我想我能保护你,结果还是让你涉险了。”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丹娘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注意别浸湿了。”牡丹把绷带打上结:“那条疯狗太张狂了,有没有办法收拾他一顿?可不可以和他老爹说?”

蒋长扬摇头:“不能说。任务交到我手里,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总告状,还拿我有什么用?”凡事都要拿出证据,光凭闵王说那几句话,做不得数。退一万步讲,他就是找到证据又如何?皇帝会放着正事不做,去替他儿子和臣下打官司么?

这个道理牡丹也懂,领导把任务交给下级,就是要下级把任务完成的,总是告状且搞不定工作的下级是无能的,不配拿薪水,也会被人鄙视瞧不起。只是这道理搁在自己人身上的时候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愁肠百结:“你说你的事情很快就要办好了,是故意让我心安骗我的吧?你平日里遇到的事情铁定比这个凶险百倍是不是?要不然闵王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

蒋长扬出了一口气,“丹娘,我不想要你担心,但还是让你担惊受怕了。所谓的内卫,就是专干这些麻烦活的,大多数人的身份都没有公开,似我这等,面临的麻烦就更多,所以我才不愿意再做内卫。你忍忍,再忍段日子就好了,真的。”他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来,用鼓励的语气道:“闵王为什么会这样?说明他急了!他怕了,知道不?”

狗急跳墙是要咬人的。牡丹沉默许久,没有再追问他其他的事情,只低声道:“请你一定要小心。”她抚着小腹,“还有他,他也要你小心。我们娘儿俩都要你千万小心。”

她的脸一半隐藏在暗影里,一半迎着阳光,透出健康的半透明的瓷白色,眼睛亮亮的,黑色的瞳仁里有两个他。她的表情非常认真,用的语气有些柔软娇嗲,又带着些强横霸道,总之是不容许他拒绝。蒋长扬心里一软,猛地将牡丹拥入怀中,沉声道:“我答应你们,我不会有事。”

“说的不算,要做的。”牡丹闷闷地道:“以后我会尽量少出门。汾王府那里我明日就使人去推了。想来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她老人家应当能体谅我的难处。”她希望的是,就算是不能通过汾王妃把这事儿传给里头知道,也希望能让许多有影响力的人知道,从而叫闵王不敢再这样明目张胆的猖狂。

现在不要说她不去汾王府了,就是她说她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想吃龙肝凤髓,他也依得她,想方设法给她弄来。蒋长扬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好。”

牡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你答应我,一定要让他不得好死,身败名裂!”

蒋长扬一愣,随即笑起来:“我答应你。”他和潘蓉,与闵王本来就是死敌,牡丹这句话最合他心意了。

二人依偎着坐了一会儿,蒋长扬扶牡丹起来:“咱们去看看顺猴儿他们,今日多亏了他们。”

太医刚走,顺猴儿就拿着面镜子在那里对着自己的伤处左照右照的,恕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在廊下熬药,见状对着他冷笑:“你应该觉得高兴,以后再不会有人把你当女郎看待了。”

顺猴儿将镜子一扔,笑道:“恕儿,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觉得我好看得太不像话了?”

恕儿白了他一眼:“男生女相。竟然也好意思说自己好看?在我眼中,可从没觉得娘娘腔好看。”虽然他是比她和这府里的许多丫鬟都好看,但他是男人啊,长成这样子就是不对的。

“没有?”顺猴儿拍着窗台笑道:“既然没有你何来这么大的怨气?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认为我这个男人比你这个女人还生得好看是件不对的事情,所以特别生气,是不是?”

“呸!”恕儿冷笑一声,将手里的蒲扇一扔,双手叉腰:“你耳朵怎么生的?你脸皮也怪厚的啊?好听话难听话都分不出来?”她拉开架势,正要开始数落顺猴儿,突然听到牡丹道:“恕儿!你的药熬好了?”却是蒋长扬和牡丹走了过来,把她的一席话全都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