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娇娘束手束脚地站着,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被冻得有些麻木了的双脚,垂着眼大气也不敢出。

“带她去宜绣楼。”杜夫人最终连名字都没有问,也没和人说话,而是直接对着金珠发了话。金珠有些吃惊。宜绣楼离蒋重的院子不远,夫人可真大度。口里却不作任何反对,只低头行礼应了是,朝那女子点了点头:“跟我来。”什么称呼都没有,因为杜夫人什么都没说,怎么称呼都是错。

“谢夫人恩典,奴婢告退。”那女子迟疑地看了杜夫人一眼,默然给杜夫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悄悄退了出去,显得进退有度。

可是她越是懂礼,杜夫人就越是恨。

半晌,金珠回来。只见杜夫人还独自坐在镜前,木然地对着镜子画眉,画了小山眉又擦掉,改画涵烟眉,去了涵烟眉,又换月棱眉,如此反复再三。金珠沉默地拿了梳子,把杜夫人垂在榻上的乌黑长发从发尾梳起,一点点地梳通了,又往上梳。

杜夫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青黛,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道:“都问明白了?”

金珠轻轻道:“是。叫做眉儿,是德郡王送的。会弹琵琶,会跳舞。说是今日宴席上,国公爷因为多喝了几杯,德郡王让她伺候国公爷,过后又说要送给国公爷。大概国公爷也是不想抹郡王的面子。”

德郡王?难怪得打扮得那么华丽。杜夫人冷哼了一声。金珠虽然说得轻巧,实际上的情况却一定是,这眉儿一定弹得一手好琵琶,跳得好舞,而且还吸引了蒋重,所以德郡王才会让人去伺候蒋重。蒋重不想抹人的面子?天才知道。德郡王,本是皇帝早前长兄的嫡子,她的大表哥,本该是承亲王爵的,但出于许多原因,只做了这德郡王。他从不问朝事,生活奢靡得很,皇帝由得供着他。这样的一个人,她虽不曾放在眼里,却也不曾得罪过,怎会突然给蒋重送人?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谁在和她作对?蒋长扬?蒋长义?萧家?

杜夫人闭上眼睛,搜肠刮肚地想。

“听说是大少夫人求情,今日扯进去的人每人只是挨了二十棍子……”金珠半垂着眼,动作轻柔地给杜夫人揉着头。青葱似的手指从杜夫人的太阳穴上刮过,停住,又继续往上,再下来,又停住,然后陡然加大了力度。

杜夫人“嗯”了一声,金珠唬了一大跳,颤声道:“夫人……”

杜夫人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对,就这样,用点儿力,头真疼。”这两夜,夜里总是睡不着觉,总做噩梦,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金珠打起精神,果真就用刚才那力度用力给她按头。不多时,杜夫人竟就睡着了,金珠累得手都有些抽筋了。可是,这感觉不错。她出神地看着熟睡的杜夫人,竟然忘了给杜夫人盖上被子。

良久,蜡烛“啪”地炸了一声,屏风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声响,金珠惊醒过来,忙把一旁的锦被拉给杜夫人盖上。刚盖好了,另一个大丫头银玉就猫儿似地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榻上熟睡的杜夫人,低声道:“看着灯还亮着,还以为夫人没睡呢。不叫夫人到床上去睡么?”

金珠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轻轻吹灭了蜡烛,低声道:“刚睡着,何苦吵醒她来着。她这几日都不好睡。”二人肩并肩地走了出去。

天刚蒙蒙亮,杜夫人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全身都黏黏糊糊的难受,头更是难受得要死,仿佛有人拿了一把刀在里面搅。伸手一摸,数九的天,冷汗竟然把身上的里衣和被单都浸湿了。她素来爱洁,最不喜欢这种感觉,何况湿透的衣物一会儿就会变冷。

“来人!”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很难听,嗓子又干又疼,仿佛是肿了。她病了,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她不能病!这当口病了,人家说不定还以为她是给气病的呢。她挣扎着又喊了一声,声音里面已经含了严厉。

金珠和银玉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目光闪闪的。“夫人醒了?”金珠上前去扶人,伸手一摸就吃了一惊:“怎么都湿透了?夫人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银玉忙去找衣服伺候杜夫人换衣,又扶她到床上躺下。杜夫人扶着额头,难过得不想说话,一说话头就一抽一抽的疼。但她还是沙哑着嗓子道:“去给我拿点上次舅夫人送的丸药过来。”

金珠捧了药丸过来,突然红了眼睛哽咽着声音道:“夫人,奴婢去给您出气!”

“做什么!”杜夫人虚弱地吼了一声。大清早的这个丫头要闹腾什么?

金珠红了眼睛,低声道:“那边大清早的就让人去换床单,上头落了红……”

杜夫人定定地看着金珠,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才笑了两声皱着眉头捂住了嘴,使劲指着痰盂。银玉赶紧端了痰盂过去,她大吐特吐,辛辣的味道呛得她泪流满面,一直吐到胃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才靠在枕头上。真是恶心啊,原来德郡王送了蒋重一个貌美多姿的处子歌姬。昨日刚闹出了那种事,他还记着要了这个女人。呵呵,叫人怎么说呢?王阿悠啊,算你狠!

“夫人,舅老爷和舅夫人来了。”出去端水的银玉又快速折了回来。

杜夫人吃了一惊,虽然说节日里大家都要互相宴请走动的,可她是女儿,应该是她先回杜府去拜会才对。不对,如果是来走亲戚,杜家怎会这样失礼地大清早就跑来寻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心惊肉跳地坐起来,颤着声音道:“快请,快请!”

金珠忙忙地寻了披袍给她穿上,正准备给她绾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屏风外。杜夫人烦躁地一把拨开金珠的手,狠厉地道:“去外头候着。”然后扬声道:“嫂嫂快请进来。”话音刚落,独孤氏就不顾礼仪地一步跨了进来,低低地喊了一声:“妹妹……”

杜夫人看到她眼里含着的泪光,毫不掩饰的同情,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半空中,“嫂嫂,怎么啦?”

独孤氏含着泪,悲声道:“妹妹,今儿早上你哥哥刚得到的消息,忠儿他……”

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透心的凉。忠儿他怎么了啊?杜夫人只愣怔了片刻,就狰狞地封住独孤氏的衣领,呲着牙道:“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独生子的死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天覆地灭。同是母亲,独孤氏可怜地看着小姑,冒着被窒息而死的风险,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道:“忠儿他没了。”

“你胡说!你胡说!”杜夫人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她疯狂地提着独孤氏的衣领,使劲地晃。

独孤氏差点喘不过气来,却仍然尽职尽责地大声道:“是真的!谁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金珠和银玉听到叫声,冲了进去,七手八脚地将两人给分开了,牢牢抱住即将已经神志不清的杜夫人低声劝慰。杜夫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色彩都没了,独孤氏等人的面孔一团模糊,她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她的忠儿啊,她的心肝宝贝,她所有的希望。她昨天才给他说了一门好亲,正在给他搬绊脚石呢,他怎么就突然没了?

独孤氏忙叫人把杜夫人抬到床上去,使劲掐她的人中,又灌温水。叫金珠和银玉:“你们俩不拘谁,赶紧去叫人,请太医。”她和杜谦二人一同进来,杜谦去寻蒋重,她自来后头寻杜夫人,防的就是蒋家先知道消息,杜夫人身边没有人撑腰。真是造孽啊,大节下的出这种事情。

蒋重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听说杜谦一大清早就来访,心里也纳闷得很,但第一个反应就是杜夫人一定又告状了。不过一个姬人,谁能管得着?他微微哂笑,伸出了脚。眉儿极有眼色地跪下给他穿上了靴子,然后不声不响地立在了一旁,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可是蒋重却看到了她雪白酥胸上遮不住的那点嫣红,不由心里微微一动。虽然他并不是有多喜欢这个姬人,最初召她也不过是为了躲开那一屋子的烦心事,还带了几分报复杜夫人的意思在里面,可是昨夜他却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年轻的感觉。

眉儿是受过精心调教的人,立刻就察觉了他的目光,当下脸儿羞得绯红,轻轻拉了拉衣领,试图掩藏一下,但另一边却露得更多了。她越发惊慌害羞,蒋重却收回了目光,默然起身走了出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崩坏(二)

蒋重尚未见得杜谦,他请托了看顾蒋长忠的人也派了最亲信的人带着蒋长忠的长随赶上门来先报信。一看到那长随身上带着的孝,蒋重不用问,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听来人说了因由,并告知蒋长忠的棺木大概将在五天之内到达后,他麻木地看着脚下的方砖,久久不发一言。

不多时,整个蒋府都知道了二公子蒋长忠没了。而且死法很窝囊,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因为酒后争执斗殴,被他手下的小兵一刀毙命。时间就在他最后一次立功后的第5天。杀人者连夜逃走,三天之后被发现被饿狼啃得只剩下了半个头和一只残缺不全的脚。很多人都作证说是蒋长忠仗势欺人,先动的手,又说他平日里长期以来都在欺压众人,那个人是被欺负得最惨的,换句话来说,他完全是咎由自取。人分三六九等不假,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个人,本就是个无父无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莽汉?他怕谁?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蒋长忠的上级愿意让人长途跋涉把蒋长忠的棺木押送回来,还专程派了个人来说明情况,已经是仁至义尽。蒋重对杜谦等人的劝导和蒋长义等人的悲声没有任何反应。不管再怎么不成器,到底也是他的骨血,他难过;可是这样的死法,丢尽了他最后的脸面,他也难过。

但是没有时间给他缅怀和悲伤。老夫人乍闻噩耗,一口痰迷了,当时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上上下下都忙着灌参汤,请太医,他这个儿子必须得守在一旁尽孝。而杜夫人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疯似地找到他,要和他拼命:“你赔我的儿子!你赔我的儿子!他终于死了,你如愿了!”怎么死的不是他!如果不是他一定要把蒋长忠送去军队,蒋长忠此刻还活得好好的。她当初那么哀求他,他始终就是铁石心肠。她好恨,好恨。

蒋重麻木不仁地任由她推打。蒋长义在一旁伤心得话都说不出来,而萧雪溪则拿了一方帕子掩着脸装哭,偷偷地看热闹,夫妻二人都不劝。倒是杜谦和独孤氏为杜夫人着想,她已经没了儿子,没了倚仗,怎能再和蒋重撕破脸?当下二人拦的拦,劝的劝,硬生生把杜夫人拖回了房,自与她分析利弊,苦劝她节哀顺变不提。

杜夫人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发疯似地嚎哭。哭到后面,她已经完全发不出声来,只是机械式的抽泣。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哭,只是觉得悲伤怎么都止不住。弄得独孤氏和她一起哭,杜谦则是愁眉不展。

长长短短的哭声传到映雪堂,听得牡丹直打冷战。蒋长扬问林妈妈要了些丝絮给她塞耳朵:“我出去看看。你就不要出去了,当心被疯狗咬。等会儿我先把你送回家去,此地不宜久留。”又命林妈妈等人看好园子,收拾行李,不要轻易放人进来。杜夫人这会儿只怕是已经疯了,说不定会到处乱咬;还得防着旁人趁乱伸手。

牡丹见他波澜不惊,沉沉稳稳的样子,不由有个猜想,便背着林妈妈等人低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人脉广,提前天把知道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稀罕的。

蒋长扬不承认:“我哪会知道?不过看惯了生生死死而已。好了,盖着被子再睡一会儿,外面的事情都不干你的事。”说着给牡丹掖紧了被子。

牡丹听话地闭上了眼。蒋长扬摸了摸她的脸颊,沉思着走了出去。蒋长忠的死法,实在是很干净利落。

太医正给老夫人问诊施针,蒋重无限愁苦的坐在一旁,不知神思所属,就连蒋长扬走进去都不知道。蒋长义小心翼翼地喊他:“爹,大哥来了。”

蒋重僵硬地抬起头来看着蒋长扬,神色有些茫然。蒋长扬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人什么时候到?”

蒋重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蒋长义低声道:“说是五日之内。二哥他好冤……”他突然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蒋长扬冷淡地看着他,清晰地道:“三弟请节哀。现在国公府里要靠你了。”

国公府要靠他?!虽然是长久以来的心愿,可是蒋长义还是被吓得把眼泪和悲声都收了回去,他迅速抬起头来看看蒋重,见蒋重没什么反应,又迅速瞟向蒋长扬,随即又有些心虚地把眼睛瞟开,低声而清晰地道:“大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蒋长扬沉声道:“人还在路上,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让他孤孤单单的回家,你要去把他接回来。”

让他去接蒋长忠?蒋长义迅速思考起来,还没开口,一旁站着的萧雪溪就使劲儿拉了他一把,暗示他拒绝。那个死女人遭到报应是活该!凭什么要蒋长义去接人,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蒋长扬却留下来在众人面前轻轻松松地扮好?这么想管闲事,就自己去啊!

蒋长义正在心烦,不知该不该听从蒋长扬的吩咐,被萧雪溪重重拉了这一把,更是厌烦,不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昨日那种预感仿佛是验证了,蒋长扬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可他拿不准蒋长扬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了多少,又是怎么打算的。他只是感觉,任他怎么讨好,蒋长扬似乎都不想搭理他。

蒋长扬把他夫妻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是不想去也行,我先把你大嫂送回曲江池,我去。”

蒋长扬与杜夫人有仇,与蒋长忠从来不和,他都要去接了,自己这个从来都和蒋长忠关系很好的弟弟怎么能不去呢?哪有嫡长兄跑外头去接人,庶子弟弟却在家里撑门户办丧事的?那不是等于把他所有的野心都暴露在外了么?杜夫人看到他撑门户在人前露脸,一定会把矛头对准他的,还不如躲到外头去接蒋长忠的灵柩呢。蒋长义忙道:“我去!我去!”

蒋长扬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那就马上准备出发吧。宜早不宜迟。”

蒋长义一想通这一节,就显得格外配合,赶紧让萧雪溪去收拾东西。夫妻二人先后回了房,萧雪溪便道:“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啊?你是他养的?好不容易有了这机会,你却只会被他压着……”

蒋长义阴鸷地瞪了她一眼,狠狠道:“蠢货,不懂就给我闭嘴!”这事儿现在看来做得很干净,但如果在做的时候不小心被人看破了的话,那就是一辈子的噩梦。蒋长扬到底知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蒋长义烦躁的使劲扯了扯衣领。

萧雪溪在一旁看着他,觉着他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怪了,整个人都阴沉沉的。到底不敢惹他,把无数抱怨的话憋在喉咙里,气呼呼地命人给他收拾东西不提。

蒋重见蒋长扬安排蒋长义做事,眼睛终于亮了亮,希冀地看着蒋长扬:“大郎,你……”

“死者为大。”蒋长扬板着脸不看他:“丹娘不适合住在这里,我先命人把灵堂搭起来我就送她回去。我已经让人去通知族里了,自会有人过来帮忙准备丧事。你还是去和夫人商量,先把墓地定下来吧。”

蒋重一听,不由黯然。蒋长扬这是看他可怜呢,不然怎会在昨日发生那种事情之后,扔下那种狠话之后还肯管他?让蒋长义去迎蒋长忠的灵柩,怕也是要把事情都扔给蒋长忠的打算,只要这里的丧事一铺陈开,蒋长扬就不会再出现在这里。这样不行!自己已经没了一个嫡子,不能再失去蒋长扬。蒋长扬虽然每次说话都说得很难听,态度也强横,可是他关键时刻总是向着府里的。这说明什么?他面恶心软!而且也大度识体!蒋重猛地站起来:“你是长兄!这些都是你的事情!你怎能把它们都扔给族里和义儿!义儿他懂得什么?”

得寸进尺!蒋长扬眯了眯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蒋重与蒋长扬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他和蒋长扬就是这样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这个儿子,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再也无法挽回。他颓然坐倒,有气无力地朝蒋长扬挥了挥手。蒋长扬看了看才醒过来又开始大哭的老夫人,起身走了出去。

不过一个时辰,在闻讯赶来的蒋家族人的帮助下,灵堂很快就搭了起来,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迅速开展起来。蒋长扬趁着没人注意,静悄悄地带着牡丹等人回了曲江池别院,然后一连几天,都在家里关着门,陪着牡丹说话。

杜夫人不吃不喝了两日后,终于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喝药进食,沉默着精心给蒋长义挑选墓地,准备丧事和陪葬品。萧雪溪看到她这样的情形,很识相地躲开她,不敢招惹她。

第五日的清晨,蒋长义终于把蒋长忠的灵柩接了回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崩坏(三)

蒋长义心神不安地看着杜夫人。杜夫人的反应有些异常。蒋长忠的灵柩到了之后,先前哭得肝肠寸断的她此刻反而没有掉一滴泪,而是在蒋长忠的棺木前站定了,扶着棺木低声说话。他很想知道她到底和蒋长忠在说什么,可是却没勇气凑上前去听。

他在路上跑了两天才接到蒋长忠的棺木,陪着走了三天,三夜二日,没有一时过得舒坦。他总觉得那黑沉沉的棺木里头,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一想起这个,他就极为不舒服。他对着萧雪溪摆了摆下巴:“去劝劝母亲。”

萧雪溪十分不情愿。为什么要她去劝?但周围好几个亲眷都看着的,由不得她不去。她将浸过大蒜汁子的帕子在眼睛上拭了拭,眼泪立刻喷涌而出。她这才走上前去扶定了杜夫人,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哽咽着道:“母亲,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吧。二哥在地下有知,一定也不愿意您这样伤心。”死女人,我看你还怎么害我?怎么让我给你背黑锅。报应来了吧!

杜夫人不理睬她,继续絮絮叨叨的说。萧雪溪听得清楚,杜夫人说的是:“忠儿,你放心,我知道你死得冤枉,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白白死了,称了别人心的。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给你报仇。”

萧雪溪暗里“切”了一声,这仇怎么报啊?明明是那个草包自己不济,招惹了冤家才断送了性命。人都被饿狼吃得差不多了,且那人就是个光棍,难道还能杀他全家?杜夫人真是疯魔了。不过……她转念一想,杜夫人这话是不是意有所指?是不是说蒋长忠的死,其实是有人背里下手的?她没听家里人提过要对付蒋长忠,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蒋长扬了!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跳。

“要是大房承了爵,我一定没有好日子过的。”萧雪溪趁着间隙把听来的话同蒋长义说了,她原本以为蒋长义会说几句安慰她不用怕之类的话,但蒋长义反而很沉默。沉默了许久,方问她,他不在的这几日,萧家可来过人了?

萧雪溪道:“不曾,先前使人来说过,要下午才来。”

蒋长义便盯着她道:“等到人来了以后,你想办法让你大哥和我单独见上一面,不许任何人来打搅。”

萧雪溪皱眉道:“没说谁来呢,你怎知他一定会来?”

蒋长义不耐烦:“你按我的话先准备好就是了!”

萧雪溪满腹疑虑,却也只得去安排。

到了下午,萧家果然是萧越西和吴氏过来吊唁。萧雪溪见娘家人来了,心情极好,主动陪着吴氏安慰杜夫人,可任她们怎么说,杜夫人都是一言不发,只低着头烧纸钱。二人却也不气,只当是在看笑话,杜夫人越不理睬她们姑嫂,她们越是热情洋溢。一个死了的公主的女儿,一个被丈夫厌弃,还死了独子,什么都没了的女人,看你还怎么狂啊?

萧越西则和蒋长义关在一起说悄悄话。

萧越西有些鄙夷地看着蒋长义:“你瞎担心什么?我说过不可能有人知道,就一定不会有人知道。你只管安安心心的,别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因见蒋长义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方道:“他可是和你说过什么了?或是做了什么让你担忧的事?”

蒋长义道:“那倒是没有。”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担忧什么?胆小鬼。灰兔子就是灰兔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这样瞻前顾后,怕三怕四的。萧越西忍了忍,方道:“你还记得你二哥是为何去军中的么?”

蒋长义道:“当然记得。”当初蒋长忠在狩猎会上出了大丑,这才会被蒋重强行送去军中。而在那件事中,他还记得,杜夫人和老夫人都怀疑是蒋长扬报复他们做的手脚,故意陷害蒋长忠。

“记得就好。我怕你已经忘记了。”萧越西冷冷地一笑。

蒋长义豁然明白过来。杜夫人因为蒋重送蒋长忠去军中,已然恨透了蒋重,那么她对始作俑者蒋长扬又会有多恨呢?萧越西这是要他在杜夫人和蒋长扬之间加一把火,让他们去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利呢。可是,蒋长扬有那么容易上当,容易斗倒么?

萧越西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你父亲最看重的人就是他吧?他说他不承爵,他就真的能不承爵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你什么都没占着。有他在前头横着,你就永远都言不正名不顺!我们已经把能做的都替你做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总要出几分力才行。记住……”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教训的口气:“要有分寸,要顾大局。你看,我们明知道你二哥的功劳都是假的,只要轻轻一戳,他就会原形毕露,杜家和他们母子都会倒大霉。为何我没有这么做?因为牵扯出的人会很多,你家也脱不掉干系,你二人自然也得不了好。所以,我才会用这样干净利落的法子,明白么?学着点儿!”

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被人强了的东西罢了,在他面前装什么世家公子?装什么高人?蒋长义心里暗恨,面上却半点都不显,仍然恭敬地道:“多谢兄长指点,受教了。”

萧越西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对溪娘动了手?”

蒋长义忙擦了一把冷汗:“那是因为情势所迫。她当时上了杜氏的当,在我祖母和父亲面前闹得实在不像话。我怕闹出更大的事情来,所以只有……”

萧越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不然……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告诉过父母亲,老人家最是心疼溪娘,若是再有下次,叫他们知道,我也不好劝。”

不就是警告他,如果再有下次,就要让萧尚书出面来教训他么?蒋长义暗恨不已,唯唯诺诺地道:“不会,不会。”

萧越西这才高高仰着头道:“好吧,就是这样了。我去和你父亲打个招呼。”蒋长忠先前的功劳都是假的,这件事必须寻人提点一下蒋重才是。让蒋重对杜家深恶痛绝,越讨厌越好。

蒋长义满脸堆笑地引他出去:“我送你过去。”

二人从院子里经过,遇到一拨人,都是勋贵子弟,萧越西下意识地就想躲开,蒋长义偏热情洋溢地和那群人打招呼,那群人的眼睛齐刷刷一下子全看了过来,在萧越西的身上打了几个转,纷纷围上来和二人打招呼,有人去拍萧越西的肩头,萧越西厌恶地一缩,大发雷霆,挥袖而去。他去的老远了,蒋长义还在后头同人家赔礼道歉。

阴了几天的天终于在下午时分露出了点阳光,可是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又暗了,接着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灵堂里冷冷清清的,杜夫人累极了,扶着棺木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蒋长忠的灵位,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蒋重刚送走一个重要的客人,一想到那客人说的事情,他的心里就犹如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他气势汹汹地冲进灵堂,迎面就看到杜夫人正悄悄拭泪,背影瘦弱孤独。对着蒋长忠的灵位,他的气势立即弱了下来,默然站立了片刻,挥手叫一旁不敢出声的仆从下去,然后走到杜夫人面前,僵硬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爱惜身体。”

杜夫人不理睬他,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蒋重的嘴唇动了动,发现自己和她再也找不到第二句话可说。他默然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你心疼不心疼忠儿?”杜夫人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

蒋重沉默片刻,有些不耐地道:“是我的骨血,我怎会不心疼?”

杜夫人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耐烦,只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蒋重有些头痛,肯定是被人害死的,这还用问么?

杜夫人仿佛着了魔一般:“有人在背后捣鬼,使绊子害了他,他死得冤枉……”

蒋重忍无可忍,怒道:“当然有人在背后捣鬼!多亏得是因为酒后斗殴!若是因为冒功领赏被捅破激起兵愤,死的就不止是他一个,全家都跟着他倒霉!”

杜夫人犹如被电击一般,张着嘴看着蒋重:“你的意思是说,他死得好?”

“休得胡搅蛮缠!”蒋重烦躁得想把屋子给烧了,指着杜夫人道:“你听着,你和杜家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好大的胆子!忠儿就算是这次不死,日后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你亲手害死!倘若你本分点,我看在我们二十年夫妻的份上,你还能做你的国公夫人,安享天年,若是再胡来,休怪我无情!”

杜夫人直直地看着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无情?你要把我怎样呢?我为什么这么做?都是你逼的!”

疯婆子!蒋重厌恶地扫了她一眼,转身迅速走开。杜夫人笑够了,扶着蒋长忠的棺木坐下来,低声道:“忠儿,你听见了么?你爹说你死得好,死得好啊!他嫌我们拖累了他……你想不想要国公府啊?我给你。”

第三百二十九章 崩坏(四)

蒋长义拖着一身疲累回到房里,也不同萧雪溪打招呼,径自往床上躺了,默默地想心事。他该怎么办?萧越西的话听得么?还有杜夫人,听她和蒋重说的那个话,怕是察觉到什么了,如今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等她一缓过气,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萧雪溪刚确定了一桩事,见蒋长义进来就喜滋滋地想靠过去和他炫耀,可他看也不看自己就躺上了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满:“你在想什么?”

蒋长义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俨然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萧雪溪猛地推了他一把,不高兴地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蒋长义厌烦地往里让了让,他在想,萧家人瞧不起杜家人,可是杜家人既然能替蒋长忠做手脚冒军功,那就说明他们家还没过气,虽然功亏一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下了决心一定要摆弄他大概还是可以做到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桩婚事并不算就把他和萧家牢牢绑在一起了,可以想象,若是他倒了霉,萧家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扔下他,任他自生自灭,左右凭着萧家的权势,萧雪溪不难再谋得一门亲事。

自己不能腹背受敌,萧越西的话听不得!蒋长扬若是要这个位子,根本用不着等到蒋长忠死了以后再来捣乱,他只需要一开口,微微露出点意思,蒋重就会双手把这个位子送上去。所以,自己只要稳稳当当地,不要出其他岔子,招惹蒋长扬,就完全不必担心蒋长扬会和自己过不去,不然蒋长扬也不会让自己去接蒋长忠,他却不露面。想通了这一节,蒋长义微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萧雪溪:“什么事?”

萧雪溪见他看是看自己了,但那眼神是心不在焉的,表情还有些古怪。不由生气起来,耐着性子有些娇嗔地去扯蒋长义的耳朵:“我的小日子有六七天没来了。你听明白了么?”她的肚子里指不定也揣着一个了,她也有了骄傲的资本。

“放开!”蒋长义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个贱人,先是当着全家人的面骂他没出息,又跑去娘家告他的状,现在还想揪他的耳朵?把他当什么了?

萧雪溪唬了一跳,随即怏怏地松开了他的耳朵,生气地起身坐到镜子前,黑着脸一言不发。

蒋长义却慢慢地笑了,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道:“你说什么?你的小日子没来?”

萧雪溪扭了几扭,不理他。他拉起萧雪溪的手,轻言慢语:“生气了?我刚才在想大事儿呢。”

萧雪溪撅着嘴不理睬他。他温柔地拥她入怀,好话说了一箩筐,见萧雪溪转嗔为喜了,方道:“记着,以后不许再随便对我动手动脚的,什么时候都不行。那次我对你动手,你哥哥已经说我了,虽然我是为了你好,但还是让你在你娘家人面前丢了脸。”

难怪得刚进来时脸色那么难看,萧雪溪的心里就有些惴惴:“是下头的人乱嚼舌头,但你以后也别再对我动手。”

蒋长义道:“我疼你们母子还来不及,我们要过一辈子呢,又怎会舍得动你?”见萧雪溪笑了,方轻轻道:“让人来确诊一下,寻个机会把这事儿告诉祖母和父亲,让他们高兴高兴。”

萧雪溪应下不提。

蒋长义便盘算着,要寻个机会去找蒋长扬说说话才是。第二日午后没了客人,他便寻了个空,借着问候牡丹的身体,去了曲江池找蒋长扬。蒋长扬爽爽快快地见了他,根本不问他国公府的事情,只随意提了些琐事。

蒋长义百般试探,最后终于放了心,他的推论是完全正确的,蒋长扬心高气傲,根本不屑要这个国公府,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国公就是他了。他当然不会傻到把萧家要做的事情说给蒋长扬听,只模棱两可地表示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希望能互为臂膀,互相依持云云。

蒋长扬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蒋长义发现,他再也不愿意单独面对蒋长扬了。他被蒋长扬高高的俯视着,被萧家人当做摇尾乞怜的狗一样,高兴就赏点骨头,不高兴就踢一脚,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他只有变得更强大,才会改变这种现状。不然,就算是如愿以偿得了世子之位,也还是一样的仰人鼻息。因此,在萧越西让他去替闵王办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了。回到家又在老夫人和蒋重面前拼命表现不提。至于杜夫人那里,自然也是毫不放松地让人给盯着。

过了些日子,萧雪溪确诊果然是有了喜,夫妻二人不由满心欢喜,只等着寻个合适的时候说出来。这个机会最好是在蒋长忠下葬那一日最合适,看不把杜夫人刺激得,最好得了失心疯才好。他觉得,杜夫人疯了是最好的,若是死了,他要回家守孝不说,蒋重还会续弦,再生几个兄弟出来可怎么好?因此,杜夫人疯了就是皆大欢喜。这样就是最顾全大局的处理方法。

烛光摇曳下,自得知消息后就一直卧病在床的老夫人看着面前半旧的小衣服和小鞋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她最疼的孙子啊,就这么没了。这小衣服和小鞋子,还是当年她亲手给蒋长忠做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杜氏还留着。

“老夫人,您身子本来就不好,别哭坏了身子。”老汤陪着她一道流泪,低声劝慰她,又递过一块帕子。

老夫人拭了拭老泪,打起精神道:“你说你想给忠儿看一门冥婚?”原本最恨就是杜夫人,可是此刻伤心人对伤心人,看着也没那么可恶了。更何况,明日蒋长忠就要下葬,由不得她不心伤。

杜夫人红着眼睛,低声道:“是,可怜他孤苦伶仃,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就这样绝了后,我百年之前,好歹还能给他烧点纸,待我百年之后,怕是坟头都要长草……”说着泣不成声,哭倒在地,“有个人陪着他,我也放心些。”

靠蒋长扬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过蒋长义忠厚,应该不会放任不管。老夫人默然想了片刻,道:“你先去安排吧,寻个合适的人家,多出点钱也不要紧。”

这些日子一直留在房里伺候的老汤见杜夫人被人扶了出去,方殷勤接了红儿递上的汤药,亲自喂老夫人喝药,低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二公子也真是……弟妹都有了人家,他自己却是……”

老夫人明白他们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过继一个孩子到蒋长忠的名下,继承香火。可是,他们这一支不是就此断绝了香火,断然没有从其他支系过继的道理,那就只有从蒋长扬或是蒋长义那里打主意。蒋长义家,还没动静呢,蒋长扬啊,那是嫡子长孙,再看看他们夫妻俩的那样子,怎么可能!再说了,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老夫人轻声叹了口气,道:“再说吧。不急在这一时。”

老汤见好就收,不再言语。只盘算着改个日子去看看杜夫人给的那块墓地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偏巧第二日,给蒋长忠发丧的时候,萧雪溪就晕了过去,请太医一诊断,就诊出了滑脉。在这当口,添丁真是一件大喜事,蒋重和老夫人都格外欢喜,只觉哀愁都去了一大半。蒋长义偷看杜夫人,却见她只是木然站着,没什么反应,不由得很是失望,看来还是得从她身边的人下手才行。好像金珠最得信任,一定知道不少秘密。

晚上一家子人正围在老夫人房里说话时,金珠捧着一对金镯子过来,道是杜夫人听说了喜讯,送给三少夫人的礼。

顿时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蒋重便叫金珠把那对金镯子放下,把人给打发了,却沉默着不说话。蒋云清立刻行礼告退,自回房去绣嫁妆——因着蒋长义的死,她作为妹妹要齐衰一年,不便议嫁,但这门亲事却是板上钉钉子的,故而也要早做准备才是。蒋长义见状便也主动告辞,说是要回房去看看萧雪溪。

待得众人都去了,蒋重才拿了那金镯子仔细查看,可金镯子就是金镯子,规规矩矩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有些疑惑,自二人那日决裂之后,反倒没见杜夫人闹腾过,安安静静的,半点动静都没有,便问老夫人:“她说要给忠儿看一桩冥婚?”

老夫人点了点头,提了提杜夫人的意思:“我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还想给忠儿过继一个儿子,继承香火。我使人看着的,这些日子她果然一直在办这件事。听说看了好几家,有意于王侍郎家去年病死的二娘子。”

只要杜夫人还想着这些事情就好,他也有些怕她会破罐子破摔。蒋重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忧虑了,继承香火?送这金镯子来,怕是想打萧雪溪腹中这个胎儿的主意?不然怎会直接送到他面前来?他想了想,便道:“她有这个念想也好。下次她若是再提起,母亲就同她说,待孩儿生下来再说,这事儿急不来,让她耐心等着。”

老夫人念了声佛,叹道:“按说义儿也是在她名下的,只可惜她自己先和人家闹得不愉快……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觉着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第三百三十章 交换(一)

蒋重这些天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蒋长扬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只有蒋长义。但现在就算是他上表,杜家也不会同意,还是得再缓缓才行。蒋重沉默许久,道:“再过些日子又再说。”

老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容易才顺了气,有气无力地道:“早点定下来吧。说到底,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他们杜家现下可没资格管。”

蒋重叹道:“话虽如此,可是忠儿刚刚入土,现在就急着办这事儿,未免也显得太薄情。缓缓对大家都有好处。”

老夫人叹了口气,流泪道:“我们家怎会就到了这个地步?”

蒋重无言以对,母子二人黯然良久,蒋重方道:“过继的事情暂时不要和义儿他们提起,省得又要乱。现下先办好忠儿这件事罢。”

老夫人自应下不提。

转眼入了二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蒋王两府联姻,以蒋长忠配王府亡女二娘,两家人互通婚书,设祭告知死者,择良时拾骨合葬,从此蒋长忠有了配偶,不再是孤家寡人。杜夫人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而牡丹自将金不言订下的花悉数交割,算清款项后,就把芳园的一应事务都交给雨荷去打理,只隔三岔五让人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她这里大力支持而已。随着月份增大,她的肚子越发显得比旁人的大,很是辛苦,由不得她在家中安心养胎,饶是如此,她还是咬紧了牙不敢偷懒,每日总要在园子里散步一个时辰以上,此外一切如常。

这日傍晚时分,蒋长扬从兵部出来,刚跨上马背,就听身后有人好声好气地喊了一声:“蒋郎中。”

蒋长扬回头,却是杜谦,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又因他不曾在自己面前摆所谓“舅父”的谱,便也下了马,行礼道:“杜侍郎。”

杜谦便道:“我得了一瓶西域好酒,无人能知是何品种,你是从安西都护府来的,想来必然见过,所以略备薄宴,请蒋郎中一同前去鉴赏。”

什么赏酒,不过是借口,也不知杜家寻自己何事?蒋长扬略微思索了一下,笑道:“在下孤陋寡闻,只怕会让您失望。”

“哪里会?哪里会?”杜谦听他的意思竟然是答应了,不由高兴万分,殷勤在前引路。蒋长扬便让人回去给牡丹报信,道是自己不回家吃晚饭了。

牡丹听说是跟了杜谦去的,不由猜疑起来,杜谦找蒋长扬十分之八九是为了承爵的事情。现在蒋长忠已经没了,只有一个蒋长义,没什么悬念。只不知杜谦找蒋长扬,是赞同蒋长义承爵呢,还是要撺掇着蒋长扬和蒋长义争上一争?说来,杜夫人自蒋长忠死后,除了给蒋长忠操办那场冥婚外,似乎还没什么动作,莫非她已经认命了?听说如今萧雪溪在国公府就是横着走,阖府上下就没一个敢招惹她的,就是忍让如蒋云清,也都多有不满,却没听说杜夫人与她闹过不愉快。

蒋长扬却也迅速,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回了家。牡丹迎着了他,笑道:“怎地这么快就回家了?”

“原本也不过是有事才会坐到一处,说完就走了,谁有心情陪谁喝酒谈心?”蒋长扬先洗了手,轻轻抚摸牡丹凸起的肚子,笑道:“小东西今日可听话?”

牡丹幸福地道:“有些皮,早上踢了我好几脚。这会儿却是不动了,约莫是睡着了?只怕夜里又要踢我,有些晨昏颠倒。”

蒋长扬便笑话她:“我家媳妇最知道小东西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着。”

说了他也不懂,牡丹懒得理睬他,只笑问:“杜谦找你何事?”

蒋长扬哂笑:“杜氏真是有个好哥哥。再恶毒的人,也是有人疼的。”酒过三巡,杜谦竟然起身对他下拜,替杜夫人请罪,求他将来承爵后,对杜夫人稍微垂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