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对着旁人恶毒,又不是对着她的至亲骨肉恶毒,自然有人疼。”牡丹皱眉:“杜家什么意思?明知咱们说过不承爵的。莫非还怀疑你心口不一?”

蒋长扬道:“自然是试探。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即便是圣上问我,我也不会答应。”他拒绝以后,杜谦便透消息给他听,道是如果蒋长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是男孩,就要过继给蒋长忠,就算不是,将来也要把嫡长子过继给二房,换而言之,这就是杜家同意蒋长义顺利承爵的条件。

蒋长义自是不知会不会应允,但可以想象,萧雪溪一定不依。牡丹沉思片刻,道:“我觉着杜家的态度有些奇怪。”原来杜夫人有多仇视她和蒋长扬自不必说,包括她肚子里的宝宝,那个恶毒的女人都不肯放过,如今杜家主动找上蒋长扬,竟是求和一般。莫非真是杜夫人式微,所以不得不让步?她觉得杜谦这些行为严重违反了杜夫人的性格规律。

蒋长扬的心情不是很好,轻轻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必管他们。”

牡丹敏感:“什么意思?”

“这事儿只怕谁也讨不了好,好戏还在后头。”蒋长扬摇头,寻了一卷书,道:“不要想了,我读书给孩子听。”

牡丹遂收了心神,笑着靠过去:“读得好听点儿。”

“怎样才叫好听?”蒋长扬轻轻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又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柔声道:“不如,摘些竹叶来,我吹叶笛给你们听?”

牡丹笑道:“好呀,吹十首,首首都要好听。”

蒋长扬叹道:“你当我是专门做这个的呀?随便一张嘴就是一首?哪儿有那么容易?”

牡丹眯笑着道:“在我眼里,你就是做什么都很容易。”

蒋长扬闻言,不由心里一动,捧定了牡丹的脸,静静地盯着她看。牡丹眨眨眼,微笑着就等他说几句情话来听听,她可是如他的愿,吹捧他了呢。偏生蒋长扬认真看了她一回,捏了捏她的脸颊和下巴,促狭地道:“又白又圆,好似一个银盘。又软又滑,好似一团面团。”

牡丹心中那点旖旎顿时荡然无存,气得使劲掐了他腰间的软软肉一把:“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吹二十首。”

蒋长扬夸张地求饶:“会吹断气的。”

某女凶悍地咆哮:“我不管!不吹满二十首别想睡觉!”

某男胆怯地求饶:“夫人,我错了……”

宽儿和恕儿在帘下听见,捂着嘴偷笑了一回,自去摘了洁净的竹叶奉上,在帘下搭着听了回叶笛。

第二日傍晚,蒋长扬刚回到家,顺猴儿就迎了上来,低声道:“查出来了。前些日子,二公子的灵柩才归家不久,刘子舒就曾经找过杜谦。没两日,杜家就派了人去安北都护府。”

果然不出他所料,杜谦如此作为,多半是查到了什么,今日试探自己不过是第一步,之后必然还有后着。萧家自以为天衣无缝,谁知还是被景王的人给盯上了,这回杜家和萧家算是彻底结上仇了。只是这刘畅,最近未免也太活跃了,什么地方都有他的身影,什么事他都要插一脚。蒋长扬沉吟片刻,道:“让人盯着点儿。让人去和潘二爷说,让他明日在西市米记定上一桌席,请刘子舒聚一聚。”

顺猴儿立即飞也似地跑了出去,直奔楚州候府去寻潘蓉不提。

刘畅低头转动着手里的琉璃盏,殷红的葡萄酒在里面折射出红宝石一般的光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蒋大郎要请我?”

潘蓉笑道:“是,就在你这米记,你可要把最好的东西都备上。别丢了我的面子。”

刘畅冷嗤:“你有什么面子可言?当年在我面前还能随时算计撺掇一下我,如今跟着他,就只会摇尾巴。”

潘蓉怒了,抓了一把干果往他脸上砸去:“那是你自己没本事!眼红啊?嫉妒啊?那就拿点手段给我看看?若是值得我跟在你后头摇尾巴,我也摇。有本事这话你当着他说呀。”

刘畅挥袖挡去干果,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淡淡地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发作什么?”这会儿他招惹蒋长扬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他自去岁投靠了景王之后,真是享受了一回被人看重的感觉。经过一年多的经营,如今已然有了依附自己的一群人。这群人与当初他那群人不一样,个个儿都是手上能出点活儿的,十分得用,他也不再像当年那样愣头愣脑,凡事只求当时痛快,不问最终结果,总给人当枪使。每行一步之前,总要左右思量,回头张望,事情要办成,还要随时防着自己被人撇开当替罪羊,一句话,谁要死要倒霉都行,就是不能是他。

到底是多年的狐朋狗友,他没说出的那些话潘蓉都知道。潘蓉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你这辈子就打算这样混了?”有关清华郡主的流言满天飞,他这顶绿帽子锃亮锃亮的。

刘畅有些心烦,皱着眉头道:“不这样又如何?你告诉蒋大郎,不必请客了,他要问什么,我都知道。你这样告诉他……”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交换(二)

潘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蒋长扬的神色:“刘子舒说,事关你家人,他正是因为考虑到你不方便出面,所以一并替你解决了,省得最后倒拖累了你。你轻轻松松看热闹之时,不要忘了感谢他。”

蒋长扬淡淡地道:“得了,他哪有这么好心?不过是按着别人的示意办事而已。”这都是景王的意思,萧家与闵王本是一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杜家就算是不能成为景王这一边的,也不能成为闵王那一边的。而刘畅,若非如此,他只怕是巴不得国公府越烂越好,最好缠得自己焦头烂额才解气。

这倒是实情,这二人心里憋着气,较着劲呢,心里这疙瘩这辈子怕是都去不得了。潘蓉叹了口气,不提刘畅的事情,只说正事:“你打算怎么办?不打算管了?”

蒋长扬默然道:“就这样吧,不如早点烂了,兴许还能活命,不然只怕死都算轻的。”蒋长义最近做的事情越来越离谱,竟然靠上了闵王,不如早点翻车还好一点,也省得最后落下个谋逆的罪名。

有这样不省事且还没感情的家人,就是拖累。潘蓉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作深沉安慰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因才有果。不干你事啊,不干你事。”

蒋长扬一掌拍开他的手:“少来!我让你去取的东西呢?”

“在这里。”潘蓉嬉皮笑脸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蜡丸来:“我们还要等多久啊?那人现在是越来越猖狂了。”

蒋长扬小心将那蜡丸接过藏了,低声道:“还不到时候。你放心,此仇一定得报。”

潘蓉收起笑脸,神色间很是有些怔忪。若是大仇得报,他在父母妻儿面前也算立得一个人了。

牡丹问上门来探望她的蒋云清:“这么说,你三哥和三嫂都同意把孩子过继给你二哥了?这个孩子,是要由夫人亲自教养的?”

蒋云清轻声道:“是。三嫂开始的时候也不同意,闹了好几日,可后来又同意了。这些日子,夫人送了许多补品过去。”一个孩子就能换一个爵位,从此正经成了嫡支,得到诰命,似乎是比较划算的。毕竟这样的机会不是轻易能得的,孩子却随时都可以再生。而且她听雪姨娘饶舌,道是如果他们同意了杜夫人的条件,就可以省下许多烦心事,最起码不用担心发生牡丹摔跤那样的事情。二房的继承人,不用他们操心,杜夫人自己也会操心。诺,这些流水样送来的补品不就是证明么?不过雪姨娘也说了,“这东西只怕三少夫人不敢吃,不过正好卖钱。”

牡丹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如果是她,她一定舍不得。休要说是把亲生骨肉送到仇人的手里去,就是迫不得已,不得不放弃,她大概也会肝肠寸断,怎么会舍得!蒋长义倒也罢了,他念想着那个位子不是一日两日,又是男人,正当青春年少,今后不知还会和多少个女人生多少个孩子——反正他是不会吃苦的,享乐完毕就等着抱孩子,自是无所谓。可萧雪溪,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下的骨肉呢,怎么也舍得,那身份地位就这么吸引人?这人和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因见蒋云清的神色有些茫然,便笑道:“怎么了?这回大事已定,府里应当安生下来了,你该高兴才是。”她记得蒋云清和蒋长义关系一直都非常好。

蒋云清轻轻叹了口气,勉强一笑:“是呀,是好事。”在她看来,蒋长义这么答应了杜家的要求,实在是有点太急了,又不是不知道杜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很难想象,杜夫人会对这个孩子真心实意的好……想到这里,她又轻轻摇了摇头,蒋长义约莫是想着承了爵,自不怕杜夫人,他们夫妻都不急,自己替他们急什么?

牡丹见她笑容勉强,知她担忧,却也不愿意告诉她蒋长义是个什么东西。只道:“我和你大哥给你的添妆已经备好了的,只等一到时候就送过去。”听汾王妃的意思,汾王府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只等蒋云清这一年的齐衰过去,就立即上门议亲,飞速把人娶回家。

蒋云清闻言,绯红了脸,却也没扭捏地说什么推辞的话,大大方方就谢了,话也多了起来:“原本依着父亲的意思,既然都说定了,便早日上表请旨,再选个好日子,请了宗老们过来,开祠祷告祖宗,把这事儿知会大伙儿,可是夫人说了,现下二哥刚去世不久,她的身体也不好,既然已经说定,也不必这么急。”

牡丹听蒋长扬大概提过一下这事的始末,不由在脑海里浮现出四个大字,缓兵之计!杜家多半是还没搜集齐全证据。待到杜家首肯那一日,怕是要天翻地覆。但两边都不是好东西,关她什么事呢?

三月里,吴十九娘生产,得了一个七斤重的女儿,母女平安。牡丹使林妈妈备了礼去恭贺,林妈妈回来道是崔夫人病了,主持洗三宴的是李满娘。林妈妈和几个跟了自家主人去贺喜的相熟的老仆闲聊了几句,都道是崔夫人先前太过担忧,有些神伤,导致在吴十九娘生产之后的第二日就病得起不来床了。

这不过是客气点的说法,其实就是崔夫人期望太大,一心想抱孙子,结果得了个孙女,且在十九娘有孕的时候,她也曾让一直伺候着的碧水去伺候李荇,可李荇没收,径自搬去了外书房,吴十九娘也没有主动给他添置房里人,相劝的意思。崔夫人就有些不高兴,可到底想着,少年夫妻情浓,且如今要靠着吴十九娘的地方还多,就忍了下来。可生的是个女儿,李荇还是故我,亲女儿夸妻子,变本加厉把碧水也给打发了出去,她就头疼了,添个房里人,又不是要生孩子,怎么就容不下呢?原来世家女儿也不是那么好娶的,不贤惠,偏生她这个婆婆一贯让十九娘做主惯了,还什么话都不好说。这样一来,当然要病。

牡丹便想,李荇和吴十九娘年纪还轻,又是第一胎,日子还长着呢。崔夫人这一病不打紧,就是病给客人看的,等于变相地打十九娘的脸。十九娘那般暗里要强的性子,只怕也是要神伤的。多亏自己的婆婆不管自家房里事,真好。

“咱们主君当初那样难听的闲话都不怕,自不会在乎您生什么,只求平安就好。可见这福气不是乱生的。”林妈妈把这个视为崔夫人当初残害牡丹的报应,颇有些幸灾乐祸。牡丹回头去想当初的事情,就觉得如果崔夫人当初没有来那一出,自己这会儿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便决定若是有机会见着崔夫人,不必再那么冷淡。

时光匆匆,又到了牡丹盛开的季节。今年没人办牡丹花会,但因为盆景牡丹的顺利交割,还是引起了一场小轰动。有人上门重金求花的,蒋长扬都让牡丹回绝了,只推她要生产,没有精力去管,怕出次品。牡丹虽不明其意,但还是按着他的意思办,也没包芳园给谁,只偶尔借给相熟的人,此外就是按着人头收钱开放了几日的芳园。

杭州的牡丹比京中的开得早,吕方从杭州使人送了信回来,道是卖给金不言的花儿一切安好,花开之日轰动杭州,又道金不言超出他想象的富裕,还得了个什么封赏,跟着金不言日子真好过,言谈之中很是有些沾沾自喜,颇有想要大展拳脚大干一场的意思在里面。牡丹笑了一回,只恨自己不是自由身,空羡慕而已。

转眼入了夏,这一年的气候比哪一年都热,才进五月就已经很热,牡丹将近九个月的身孕,翻身都困难,整日里恹恹的,又不敢用冰,只能是捧着个大肚子,困难地躺在水榭的碧纱橱里,由着人给打扇子,借着水上那股凉意才能勉强熬过去。

虽然稳婆是早就请好了住在家中随时备用的,但王夫人远在千里之外,到底也没个正经能挡事的人盯着,岑夫人瞧着心中焦急,便与蒋长扬商量,由她来照顾牡丹。蒋长扬这些日子很有些心神不宁,自是求之不得,感激地应了。

牡丹这里备产,那边萧雪溪也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人人都说她不显怀,肚子又尖又紧实,必然是个男胎,倒是牡丹那个大肚子,多半是个女儿。可这种事情谁说得清?万一她生的是个女儿呢?这杜家是不是要无限期地拖下去呀?拖得越久越容易出错,萧雪溪就有些焦虑不安,与蒋长义商量后便连连催家里人给蒋重施压。不管是男还是女,都要先把这个位置给坐稳了才安心。

虽然一旦成立后,这孩儿就再不是他们的,可自家的亲骨肉,再怎样也不可能亲不过杜夫人。只要好好的待,好好的养,这孩子将来心里还不是向着他们的。这样一想,萧雪溪越发迫不及待起来,觉着家里人催蒋重动作都迟缓了些儿,便亲自腆着大肚子去见老夫人,委婉表示自己的意思。老夫人一直卧病在床,就没好过,这会儿已经是没什么精神头了,强打着精神听她舌灿莲花地说了一回,便道:“你说得是,反正迟早就是那么一回事,不如早点办妥了。”当下便让人去把蒋重叫来,让他上表。

他们在这里商量好了,这才让人去和杜夫人说,原以为杜夫人会找借口搪塞过去的,偏生杜夫人爽快地应了:“那就早点办吧。”一时大家都觉得好轻松,萧雪溪和蒋长义都鸡冻了。

这个五月,注定是个燥热难安的五月。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场空(一)

帘幕重重,上好的龙涎香在银鎏金香炉里袅袅绕绕,越发掩得上头那个人的神色晦暗不明。蒋长扬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头不动,身不动,眼不动,就连呼吸也都从未改变过频率,仍是那么平静淡然。仿佛皇帝让他等这一个多时辰,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而在他身边的蒋重就不一样了,虽然站姿也还挺拔,可是额头上早就浸出了汗,里衣更是早就被汗给浸透了。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就是觉得这大殿里头真冷,紧紧贴着背脊的湿里衣,仿若是一层冰,源源不断地把他身上的热量吸去。他站的时间远比蒋长扬的更长,从等候召见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还有余。等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心中有鬼,所以倍受煎熬,他想,如果皇帝再不开口说话,他大概支持不下去了。

就在他摇摇欲坠,咬牙苦苦支撑的时候,上面那个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朱笔,淡淡地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不懂?”声音虽然听不出喜怒,但总归不会是很高兴就是了。

蒋重暗暗叫苦,却又平添了几分希望——倘若,蒋长扬接下了朱国公府,家里人的际遇定会比现在好上许多倍——至少是要比蒋长义继承爵位要好得多的,心思就又活泛起来。他这一迟疑,蒋长扬便已经跪倒在地,朗声道:“回禀圣上,是臣无能无才。”

蒋重暗里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跟着跪下,却是一言不发。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对父子,反问蒋长扬:“你无能无才,所以不想承爵?宁愿让给幼弟?”

蒋长扬沉声道:“是。”

皇帝便问蒋重:“你的儿子你最清楚,你也觉得大郎无能无才?”

蒋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应了是,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说不是,那也是他瞎了眼。正在犹豫间,就听皇帝冷冷地“嗯?”了一声,接着一双眼睛冷厉地横扫了过来,不由又热得出了一层大汗,又冷又热,冰火两重天,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慌乱之下,只能是下意识地撅起屁股塌着腰重重往下磕头,上牙和下牙磕成一片。

皇帝犹如看小丑一样地看着他:“朕亲自指派的职方司郎中,竟然是个无才无能之辈,真是笑话了。”

蒋重到底也不算蠢死,颤抖着声音道:“臣无能……”谁都没错,错的人就是他就对了。虽然这样,但汗水却是越发多了起来,顺着额头不断往外涌,很快就把面前的地砖上给弄了亮晶晶的一摊。

蒋长扬皱着眉头看了看他,提高声音道:“圣上,臣,不孝。”

皇帝淡淡地扫了蒋长扬一眼,沉默不语,良久方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既然你家的人都没意见,朕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又看向蒋长扬:“蒋大郎,你果是真心?”

蒋长扬镇定地磕了一个头:“望圣上成全。”

皇帝再无多话:“准了。退下。”神色怏怏的,一幅不想再多看他二人一眼的模样。

蒋重与蒋长扬磕头行礼准备告退,在起身的时候,蒋重竟然一个趔趄,歪了下去,蒋长扬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手臂从他肋下穿过,稳稳夹着他走了出去。

到得外头,蒋重方才站稳了,有些惴惴地道:“大郎……”虽然这爵位是蒋长扬自己不要的,可是这一刻,他却觉着是他辜负了蒋长扬,夺了蒋长扬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蒋长扬垂着眼,并不看他,只道:“我让人来扶你出去。”

“大郎……”蒋重想喊住大儿子,蒋长扬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得远了。

殿内,皇帝稳稳当当地重新又握起了笔,扫了一眼跪在地上认真擦拭蒋重汗水的内侍,漫不经心地道:“这对父子可真有趣。朕就这么可怕么?”

一直隐形人一样的邵公公在一旁磨着墨,微微笑道:“其实奴才觉着,最有趣的人是蒋郎中。敢对着圣人直言不讳说自己不孝的人,满朝文武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

皇帝道:“他这是拿准朕不会治他的罪呢。”说起来,蒋长扬的不孝真是不孝,随时随地都可以发落。

邵公公笑得越发灿烂:“蒋郎中这是知道圣上圣明,更何况……”他略微顿了顿,“他那个脾气,牛一样的。只怕就是圣上要治他的罪,他也还要死赖到底不认的。有谁见过和牛说前头去不得,牛就不去了的?就算是硬要去拉,也得费些力气呢。”

“死赖到底?对,可不就是赖皮么?朕怕的是一心想要爵位的,还真不怕一心不想要爵位的。”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蒋家父子二人一同出了宫门,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各回各家,蒋重骑在马上,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蒋长扬的背影,最终使劲磕了马腹一下,打马归家不提。

却说蒋长义听说蒋长扬也被宣入宫中了,只当皇帝那一关过不掉,不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可还不方便表露出来,看什么都不顺眼,简直度日如年。来回走了无数回,突然站住了,小心翼翼地从书桌下面的暗格里摸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来。瓷瓶里犹有一些残留的药粉,他嗅了嗅,唇边露出一丝笑。新近得来的这东西本是想留着关键时刻用的,可现下,若是宫里头又起了波折,他也不得利用这东西做点事情了。

“吱呀”一声,萧雪溪扶着肚子走进来,满脸的不高兴:“都去了这么久了呢,你说会不会又出什么乱子……”

蒋长义不高兴地横了她一眼:“休要胡说,能有什么乱子?”

“来啦,来啦……”一想端庄稳重的采莲兴高采烈地奔了进来,对着二人倒头便拜:“恭喜世子爷,恭喜夫人!”

哎呀呀……萧雪溪和蒋长义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蒋长义到底是低头伏小多年的人,很快就稳住了,笑道:“乱叫什么?当心被人听见了笑话。”

采莲笑道:“不怕。国公爷回来了,倒是圣上准了!请世子爷和夫人去老夫人房里说话呢。”

萧雪溪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觉着这身半旧的家常襦裙实不合适这个大喜的日子,忙道:“待我换身衣服。”

蒋长义一把扯住她:“换什么换!让人笑话!就这身过去就好。荣辱不惊,你父母没教过你么?”

萧雪溪憋气……旁的世家女,人家都说是家教第一,没人挑错,偏蒋长义最爱说的就是,你家里没人教过你么?真是气死人了。可他今日说的却没错,那就这样吧。

二人一路受着注目礼,感觉分外良好,云淡风轻的到得房里,蒋重道:“我请人看日子,到时请了宗老们,开了宗祠祭告祖宗罢。”

杜夫人淡淡地道:“不必请人看了,大后日就是好日子,到时候,最好记得当着宗老们把答应过我的事情说一下,请大家做个见证。”随即把目光放在了萧雪溪的肚子上,神情专注无比。

萧雪溪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可转眼,她又觉得这个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便骄傲地挺了挺肚子。杜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孩子六个月了吧?真是快啊。”

萧雪溪无比骄傲地点了点头。杜夫人侧过脸,笑容更深了。

到了祭告这一日,老天爷都仿佛感受到了众人的好心情,阳光灿烂无比,一大清早,国公府就热闹得不得了,包括杜夫人在内,众人都换上了华丽的新衣。蒋重更是穿得一丝不苟,笑嘻嘻地和宗老们说话:“大郎有要紧差事,不来了。”

国公府的事情,众人都是有数的,如今这爵位即将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身上,由不得人不暗自嗟叹,却也没人那么没眼色,非要管人家的家务事,便都热情洋溢地围着簇然一新的蒋长义说些恭维话。

蒋长义看着祠堂里头层层叠叠的蒋家列祖列宗的灵位,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不踏实感。这感觉他只在梦里有过,下意识地,他回头扫了一眼杜夫人,杜夫人神情肃穆,衣着光鲜,怎么都不像是会闹事的样子。他微微松了口气。只要先把这一关过掉,以后又再慢慢细说。

“吉时到了。”有人提醒了一声。

人也到齐了,蒋重忙敛了神色,正要开动,就听杜夫人突然一大声哭起来:“忠儿!忠儿!我可怜的忠儿!你死得好惨!死得不瞑目……可那害死你的人,却夺了你的一切,在这里人模狗样的要承爵了!”

众人大惊,纷纷看向杜夫人。只见杜夫人刷刷刷把身上套着的那件华丽的泥金披袍给扯了,露出里头的素白袍子来,挣扎着往前冲:“列祖列宗睁睁眼吧!残害手足,大逆不道,不仁不义,天理不容的畜牲也能继承家业么?”

“胡说八道什么!把夫人给我请下去!”蒋重脸色大变,蒋长义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眼看着有人朝杜夫人扑过去了,他方捂住脸大哭起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场空(二)

这样的情形,杜夫人是早就预料到了的,她猛地从头上拔下一股金簪来对着自己的喉咙,尖叫道:“谁敢碰我?蒋重,你果然想要逼死我么?是在这里说还是要上公堂,你自己选!”她余威尚在,又有这个由头,自是没有人敢去强行扶她了。

蒋家族人嗡嗡议论起来。

蒋重只当杜夫人是在无理取闹在发疯。可他也相信自己如果强来,杜夫人一定会刺下去的,大好的日子,他不想闹成这样,可又有点小心思,既巴不得把杜夫人的疯展示给众人看看,以后再有什么意外也说得通,可又觉得实在是丢脸,害怕节外生枝,不由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好言好语地道:“我不是什么都答应你了么?你别这样,放下金簪,有事好说。”

蒋长义趁隙膝行到蒋重面前哭道:“求父亲收回成命罢!知道母亲心疼二哥,见了今日的情形难免心中郁闷成伤,但这样的罪名儿子实在担不起!”他哭得伤心极了,一副嫡母发疯,一再退让还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可他与蒋重这个不知情的却是不同,他心里有鬼,由不得他不胆战心惊,急速寻思,该怎么利用手里那个瓷瓶让杜夫人闭嘴?

杜夫人眼里闪现出强烈的恨意,抬脚往蒋长义的面门上踢去,喝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这样的话我又岂敢乱说?今日就要扒了你的皮给大伙儿看看!你踩着你哥哥的白骨往上爬,夜里头有没有做过噩梦?”

蒋长义赶紧低头大哭,躲开了这一脚。

萧雪溪先是懵了,随即尖叫:“夫人神志不清了!快把夫人扶下去!”但,宗祠重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来的,萧家跟来的下人并没有几个在里头,多的人是看蒋重的脸色,蒋重都怕杜夫人会刺死她自己,他们又何必上赶着去?所以她尖叫也只是尖叫罢了。

众人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就有宗老问蒋重:“这是怎么回事?”

“她疯了。给忠儿的死刺激的,还以为她养好了呢,结果又发病了。”蒋重脸色凝重地瞪着杜夫人,郑重警告她:“杜氏……”他此刻真是恨透了杜夫人,这女人原来打的主意竟然是这个!他决定,此番若是过得去,定要叫她有生之年都别想再踏出房门一步!

杜夫人不理他,只是环顾众人大声道:“众位尊长,我没疯,我清醒得很!今日我要请各位做个见证,见证一件庶弟为了承爵,害死兄长的惊天大恶事!这一家老小明知他的恶行,却偏还纵着他,我……”她呲了呲牙,“有证据!之所以这时候才说出来,就是唯恐他们加害我!”

不是随便说说,是有证据!为承爵而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果真是真的,这一家子算是玩完了!这蒋长义,平日里不哼不哈的,看着挺软善的一个人,原来手段这么厉害?不管真假,众人看向蒋长义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蒋重狰狞着脸“蹬蹬蹬”冲上前去一脚踹倒杜夫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竟然是要害了全家人么?他不怕她死,她要死就死了罢!死了才干净!

杜夫人任由他将自己踢倒在地,只抬起头望着他冷笑:“你害怕了?迟了!”她轻轻地笑:“阿重,你这回麻烦大了,你就算是打死我这事儿也瞒不住了,我和你说过的,你不肯,我没有办法。我天天都梦见忠儿在我眼前喊,阿娘,我疼,我冤枉……你可有梦见过他?”他不会的,他只记得他自己,只记得他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

蒋重被她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悲哀难堪地看着杜夫人,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她一定要所有人替蒋长忠陪葬么?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允许!他略微一定神,反剪了杜夫人的手臂,将她拖起,打算亲自送她下去。又朝众人行礼道歉,以杜夫人病了为借口,请众人先回去,改日又再另行祭告云云。

朱国公府自来就是最有威信的一支,虽然现在式微,却也还没倒。蒋重发了话,国公府的下人来“请”,众人虽然疑惑,也想看看热闹,却不好死赖着不走。

杜夫人凄厉地笑,犹如夜枭在叫:“你们全都眼瞎耳聋了么?呜呜……”她的嘴给蒋重捂住了。

萧雪溪大着胆子道:“夫人神志不清,快去请太医来给夫人诊病!”直接当疯子关了罢!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杜谦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蒋家惊慌失措的门房家仆等人。他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不满地看向杜夫人,原本商量的不是这样,她这样倒是解恨痛快了,可怎么不替他和杜家想想?说好先收拾蒋长义,然后再另外找法子收拾萧家的。

杜夫人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睛,但是随即又抬眼坚定地看着杜谦。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难道退让能让他们退步么?别傻了!她要叫蒋长义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再说了,她刚才可没提萧家。

兄妹二人很快交换了眼色,杜谦皮笑肉不笑地上前轻轻拂开蒋重的手:“到底是二十年的夫妻,有话好好说。”接着就对蒋家族人行礼致歉,道是自己情非得已,不得不闯到这里来,实是失礼,真是抱歉云云。可是他的人却把去路给堵死了,谁都别想走,也别想进来。这下子众人就算是想置身事外,不看这场闹剧也不行了。

萧雪溪抱着肚子又急又慌,双腿发颤,站也站不稳。稍一定神,便捂着肚子哼,要往外头去搬救兵,杜夫人冷眼瞅见,不由冷冷一笑,并不阻挡。

蒋长义自不会坐以待毙,他立刻站起身来往杜夫人面前行去,一边彬彬有礼地朝杜夫人行礼,一边暗里朝杜夫人晃了晃那个瓷瓶,口里却说得极其委屈:“母亲容禀,如果您是不想要我承爵,我不承就是了,何必害人?”

“闭嘴!谁是你母亲?你这个贱种也配?我若是早知这一日,根本就不该让你来到这世上!”杜夫人根本不看蒋长义手里的瓷瓶,只看着蒋重:“让我来告诉你忠儿是怎么死的,这个人,为了承爵,买通与忠儿有私怨的人,借酒后斗殴杀死忠儿,许那人重金并逃性命,过后又将人灭口喂狼,自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却被人看到……”

到了这份儿,蒋重不会傻得还看不明白,她敢这样大闹,必然是有备而来,不管真假,他都不想给人围观。他发疯似地转动着所有的脑细胞,希望能找到一条活路。他抢在杜夫人的话前大声道:“我们回房去说!”还是不要外人在前的好,关起门来细说吧。

杜夫人又如何肯依他?冷笑道:“你怕什么?你不是觉着是我疯了,胡说八道么?让大伙儿也看看听听,我是不是胡说八道?!”

“夫人您太过了,原本这些事我是不想说的,可您逼得我没法子了。”蒋长义痛苦地从怀里摸出那个瓷瓶来,沉痛地大声道:“不知夫人还认得这个瓷瓶么?里头装的是能让人心悸发作的药。死去的柏香可是跟着夫人做下不少好事,刚巧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您别逼我。”

“呸!”杜夫人啐了他一口唾沫,冷笑:“装不下去了?什么瓷瓶我认不得,柏香,柏香与你勾搭成奸,你弄死了她不说,还要借她的名字诬陷人?”死无对证,她怕什么?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倒是你,上头写得明明白白……”

蒋长义无限哀伤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夫人您自来精于算计,杜家舅舅手眼通天,弄点假证据除掉一个人也不在话下。不见证人,如何能让我信服?倒是您,我人证物证都在。您给老夫人下药,趁隙使人诬告大哥不孝,又杀柏香灭口,现在又来害我!您再恨父亲,也不该害这么多人……”拿证人出来啊,一定是见不得光的。他才不怕!

“你胡说!”杜夫人大吼一声,“你害怕了就诬陷我!”

这二人都有些心虚了,却都想努力证明对方是坏人,说的话不可信,但蒋重却已经差点晕了。心悸?这家里头有心悸之病的人只有一个。蒋重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勉强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和心神,强作镇定:“是家务事,我们进屋去说,别让人看笑话。”又命人赶紧把宗老们送走,他改日再登门一一赔罪。但已经有人不想走了,他只得硬干。

杜谦的神色也渐渐变了,疑虑地看着杜夫人。她还隐瞒了他什么?倘若只是冒领军功的事情,他自有法子应对,但如果是其他事情,他可就太被动了。他看了看周围围观的蒋家族人,直觉还是让这些人走的好。便默许了蒋重的行为。

待到外人一走干净,蒋长义就站直了腰,淡淡地道:“夫人你何必赶尽杀绝?就算是儿子媳妇平日里有什么不能让您满意的,您也不该拿蒋、杜两家人的声誉和前程来开玩笑。您不满意的,只管提出来,儿子连亲生骨肉都愿意给二哥,还有什么不愿意给的?父亲您说是不是?”潜台词就是,惹急了我,大家都别想落了好。不如求和吧。

正当此时,外头一阵尖叫:“不得了了,老夫人昏死过去了,三少夫人摔跤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生产

“竟然到了这个地步?”牡丹虽知纸包不住火,迟早有一日会爆发出来,却没想到会闹得这样大。任何人都低估了杜夫人的毒和狠,包括杜夫人的娘家只怕都不曾想到。

蒋云清嚎啕大哭:“嫂嫂,求大哥去看看吧,府里无人做主了。”老夫人出了事,萧雪溪流产,蒋长义和杜夫人的恩怨都得缓一缓。结果就是,没等太医到达,老夫人就一命呜呼,闻讯赶来的萧家人暴走,要追究杜夫人和蒋长义的责任,然而杜夫人早就趁乱跟着杜谦一道没了影踪,她屋子里的小件贵重东西什么都不剩,其余摆设和带不走的全被砸烂,还放了一把火,众人看到的就是一个冒着烟的院子。

再接着,蒋长义大概也是料到了下场——蒋重不会饶他,萧家势必要抛弃他,什么官职前途都是浮云,于是也玩了失踪,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蒋重把自己和死去的老夫人关起来,不见客,不发言,不管事。萧家的仆妇四处搜找蒋云清,要她给个交代,去伺候萧雪溪,蒋云清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有什么交代?幸亏老夫人身边的绿蕉去报了信,这才由雪姨娘护着从角门跑出来求助。

雪姨娘哭道:“原本没脸来寻大公子和少夫人,可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们不来和您们说,就是我们的不对。”打断骨头连着筋,蒋长扬可以不管,但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刻薄寡毒,不孝不仁之人,从而背了骂名。

牡丹暗忖,这事儿既然闹得这么大,不可能隐瞒得住,国公府必然保不住了。她只担心会不会给蒋长扬的对手以机会,趁机攻讦蒋长扬。当务之急,就是要先通知蒋长扬,然后准备给老夫人守孝,便吩咐先扶蒋云清母女下去休息,让人去寻蒋长扬,马上准备孝服等物事。

蒋云清和雪姨娘流着泪被人扶了下去,林妈妈见牡丹苦思冥想,很是伤神,恨得咬牙,便劝道:“由得他们去烂好了,您是快要生产的人,能怎么着?”

牡丹揉着额头道:“那能怎么样?还不是得先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准备着。让大家把不紧要的差事都放下,赶紧地做孝服。”

没多少时候,蒋长扬便使人回来,让牡丹安心,先把孝戴起来,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交由他去处理。于是牡丹便使人把别院里的一应华丽的陈设统统撤下,挂起白灯笼,又拔了头上的簪钗等物,换了素服,派人去通知何家。

傍晚时分,岑夫人和何志忠、大郎等人就赶了过来,替牡丹理事,又出主意,都怕国公府的一摊烂事会牵连到蒋长扬。还没商量妥当,又有人回来报信,说是蒋长扬去了国公府,和萧家的人交涉好了,萧家人接了萧雪溪,抬了萧雪溪的嫁妆走人,老夫人的灵堂已经布置好,让蒋云清回去奔丧,至于牡丹,让她明日清爽了再过去。来人又透了消息给牡丹知道,道是蒋重连夜进宫请罪,要休妻。

牡丹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蒋重把他自己和老夫人关在一起就是为了写休书?休妻就能把他择出来了么?他是不是睡着没醒啊?休妻的根由是什么?谅他不敢把杜夫人做的那些事扯出来,也不敢把蒋长义和萧家干的好事扯出来,最多就是能从别的方面找找杜夫人的麻烦,比如不孝不慈之类,把家乱的责任全推到杜夫人身上就对了。他呢,很可能对着皇帝喊都是他治家无方,但心里一定会认为他是没错的,错的就是杜夫人和萧家、还有蒋长义。

这一夜,蒋长扬自是没回来。何志忠则是考虑到蒋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很多人都会避之不及,便领了几个儿子前去帮忙,忙里忙外的,很是尽心尽力。得到为数不多去吊唁的人的一致好评。

第二日清早,众人连夜赶出丧服,上上下下都换了,牡丹强撑着过去应了一回卯。因着还早,没客人上门吊唁,偌大的一个灵堂里,只有面如死灰的蒋重、面无表情的蒋长扬和蒋云清三人。空荡荡的,好不冷清凄凉。整个国公府笼罩着一层阴霾的气氛。

牡丹根本跪不下去,就是由人扶着鞠了躬,烧了些香烛冥币之类的,就坐到后头去休息。见着眼睛哭肿了的绿蕉和红儿,这才又知道了后续,萧雪溪要与蒋长义义绝;杜夫人昨日出了朱国公府就直接去了福云观出家,线姨娘昨夜投缳自尽,而蒋长义,仍不见所踪。而蒋重昨日去了宫中,也遇到了杜谦和萧尚书,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去了芙蓉园,一个都没见,也就是说,到现在,谁都不知道会得什么下场和惩罚。

从午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人很少,多数人都在观望,不会主动来招惹这个嫌。始终不见汾王府的人,雪姨娘难过担忧得要死,蒋云清的神情如同槁木一般。出了这种丑事,朱国公府虽然还没被褫夺爵位,但已经是绝对败了,名声没了,蒋云清除了小四对她感兴趣这点以外,可以说是任何优势都没有,这亲事还没谈成似乎就已经黄了。牡丹也拿不定汾王府会怎么想,想安慰蒋云清都无从安慰。可到了傍晚时分,汾王府终于也来了人,还专门派人到后头去慰问牡丹和蒋云清,众人这才把心稍微安定了。

但坏消息不断,弹劾蒋重和杜谦的奏折雪片似地飞上去,还有人趁机攻讦蒋长扬,这中间有多少是受萧家指使的姑且不必说,但皇帝始终没表态。第十天的时候,皇帝终于想起来这桩事,于是杜家和蒋家都倒了霉。杜谦被罢官,蒋重最可怜,爵位没了,国公府没了,授田和其他的啥都没了,蒋长义的官职功名自然也没了,可他始终不见影踪,所以论罪不论罪都是一个结果。这样的情形下,老夫人自然不可能得到风光大葬。

跑到福云观去躲起来的杜夫人也没得了好,杜谦因为心疼她,想替她撑腰,结果因为她之前的隐瞒和当时不留余地的做法惹了一身骚味儿,她自己却跑了。杜家人的心里自然有气,故而她使人去探望杜谦的时候,独孤氏没收她的东西,也不肯见人,还说了几句很不好听的话。她从前辛苦累积下的所谓贤惠什么的,都成了过往云烟,只剩恶名。没有多久,她便病了,只剩一口气吊着,不死不活,身边只有金珠一个人服侍。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但不知为何,蒋长忠冒领军功一事和他的死因并没有闹出来,或者说,朝廷对这件事没有明确的说法和定义,牡丹问蒋长扬这是为什么,她不相信皇帝这么好糊弄,杜谦和蒋重都还罢了,萧家居然没受到任何影响,不合常理啊。蒋长扬想了许久,最终也没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谁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呢?兴许他就想看到这样的结局。至于萧家,蒋长扬相信,迟早会倒霉。

而对蒋长扬的攻讦,其实没多大作用。蒋长扬本来也要替老夫人守孝,这个官此时原也不能再做,索性专心守孝去了。加上皇帝也一直留中不发,不表态,又有景王、潘蓉、汾王府的人在一旁帮忙,此事闹腾了一段日子后,便不了了之。

蒋重彻底蔫了,热孝期间,他不能喝酒,也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老夫人的灵位前,看着空空落落的庭院发呆。然而,就是这空空落落的庭院,他也住不了多久,只等老夫人一落葬,就要搬出去。

老夫人很快落葬,牡丹的孕期也踏入了九月。这一日,她还在睡梦中,肚子就疼了起来。于是由林妈妈等人扶着进了产房,在早就备好的稳婆的指导下,准备生产。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即便是四处挂着的白布帐幔和白布灯笼,也丝毫不能掩去初夏的明媚和灿烂。傍晚时分,牡丹生了一对龙凤胎。儿子是哥哥,女儿是妹妹。虽然不曾足月,但一切都平安顺利,孩子的哭声非常响亮。

牡丹从睡梦中醒过来,睁眼看到的就是蒋长扬宁静恬淡的笑容。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给孩子们取了名。儿子叫正,女儿叫贤。”

牡丹稍一思索,点头应下:“名字很好。”她左右张望,不见孩子,便笑:“把孩子抱来给我?”那什么初乳不是说很关键么?总得想法子给孩子弄点下去吧。

蒋长扬轻轻一笑:“我看过了,长得像我。”便叫人去把孩子抱进来。林妈妈撅着嘴回来,道是蒋重守在一旁的,孩子睡着了,他不让抱。

蒋长扬的眉毛竖了起来,起身往外走。

牡丹苦笑,蒋重这是专门来给他们找麻烦的么?这人这一辈子,都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啊。

第三百三十五章 如水(一)

不知道蒋长扬怎么和蒋重说的,也或者他根本就没什么都没说,反正没多少时候他就把孩子抱了过来。蒋长扬的动作很笨拙,僵硬得不得了,总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臂弯里的奇珍,脸上却带着满足得不得了的笑容。

牡丹是顺产,人又年轻,加上之前一直在锻炼身体,精神还好,便在林妈妈的帮助下坐了起来,招手叫他把孩子递给自己,并不问蒋重如何。蒋长扬也知趣地不提,只在一旁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力图证明孩子哪里都长得像他,简直一模一样。

因为是双胞胎的缘故,孩子很小,被捆成了两个又小又直的小卷筒,唯一露在外头的就是那张又红又皱,长着胎毛的小脸。兄妹二人一直都在呼呼大睡,牡丹盯着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地方长得像蒋长扬,真是难为他言之凿凿地讲长得像他了。便笑道:“眉毛几乎没有,头发不好啊,还有好小,好像没有秦三娘生的那个大,也没阿馨的女儿大。”

“这不是眉毛是什么?”蒋长扬不满:“谁家的孩儿刚生就能看得出来头发好不好?”他的儿女,头发不好也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比别人的长得好。至于孩子有些小嘛,一次生俩,能不小么?但是他的孩子,看看吧,他长得这么高,牡丹也不矮,还能矮了去?

“是,你说得对。”牡丹忍笑,决心满足他刚做了父亲的喜悦和快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抱着孩子端详了一会儿,她开始赶人:“你守了一天也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