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空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紫气萦绕,五彩斑斓,这句话不是从《史记》里读到过吗,是范增说刘邦的,那时候就觉得定然是刘邦称帝以后瞎扯出来的,怎么现在扯到自己头上了?她是从小受唯物主义观念熏陶长大的,要说这种玄乎的东西,她虽然抱着敬畏的态度,可是潜意识里是从来没有相信过的。

燕青平没有注意武明空的神色,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五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看到你性格懦弱,丝毫没有帝王风范,觉得有些灰心丧气,虽然从天象上来看你的确是紫微星所在,可是你的样子实在是难以成就大事,直到不久前你上山来,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你眉宇间多了一丝刚毅,一丝聪慧,甚至,一丝决绝。然后我发现,紫微星的光芒前所未有的闪耀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武明空微微一怔,一丝决绝?燕青平就这么轻而易举大察觉到了她和死去的武明空的差异,真是不可小觑。她面容不由凝重了几分,望向燕青平,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起来,“所以你就给我吃了花鸟?”

燕青平微微一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武明空这样仰头望着他,阳光从他背后直直射过来,武明空突然觉得这个看上去落魄的古怪老头变得陌生起来,他追随在自己身边五年,一定有什么目的才是,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恒心和毅力。

燕青平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高深莫测的笑道:“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天下由女人坐会是什么样子。”武明空不由冷汗涔涔,有些不敢置信的反问:“就是这么简单?”

燕青平眉梢一扬,眼底是深深的笑意,“不然你以为如何?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做皇帝,自然好奇,不然就这么过日子,也忒没意思了。”说罢,又恢复了老顽童似的笑容,乐呵呵的抚弄两条蛇,目光里充满了狡黠。

武明空有些不敢相信,他深藏不露这么久就仅仅是因为生活没有乐趣,想看看女人做皇帝这么简单。然而,此刻还不是挑破的时候,她嘴角微微上扬,笑眯眯的看着燕青平,一付算计的样子,“那你现在可以教我了吗?”

燕青平飞快的瞟她一眼,将蛇放养在花丛里,嬉皮笑脸道:“我今天只教你一句话,足够你受用终身了。”武明空略微有些失望,时不我待,这样纠缠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自己可不是天天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出来的,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什么话?”

燕青平眼睛微眯,蹲下去看那些蓝色的妖艳的花朵,笑道:“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武明空一凛,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心里微微颤抖起来,燕青平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非常惬意随和,就和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简单,可是这句话,却是真正的令人战栗。至亲可杀,是否意味着登往帝位的那条路途,注定是浸染了无数鲜血?这样想着,就不寒而栗,武明空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毫不犹豫的杀害身边至亲的人,这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心这片红荷,就这么漫不经心的被割裂。武明空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如一团棉絮,强大如一个帝国。要经历多少的风风雨雨,才能真正练就如燕青平这般肆意妄为无所顾忌?武明空不敢想,也不想去想,只是觉得骨子里一股寒意涌上来,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燕青平说的,并没有错…只是目前,她无法切身体会。

见武明空脸上忽明忽暗,燕青平又继续说道:“李渊那老头也差不多快死了。”语气虽然轻描淡写,武明空丝毫不敢大意,问道:“你如何得知?”

燕青平神秘的眨眨眼,指指天空,武明空抬头,阳光明晃晃的直射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她才察觉到,不知不觉,已经是正午了,早晨本来就吃得少,现在肚子隐隐有些饿意,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打个哈哈,“那两条蛇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

燕青平一拍后脑勺,有些急迫,“哎呀,我差点忘了,把那两个小祖宗放到花丛里了,忘了抓回来了。”武明空微微一笑,帮着他找起来。

她走近花丛,向里面望去,燕青平低声警告:“不要碰这些花。”武明空忙缩回手,心有灵犀的问:“是不是花有毒?”燕青平笑道:“花没有毒,但是被蛇游过的地方就有毒。”武明空汗颜,这蛇,也太厉害了些,想想也觉得没什么,燕青平身边稀奇古怪的东西何止一件两件。

第二十章 未雨绸缪(三) 看见武明空困惑不解的样子,燕青平又不厌其烦的解释:“这蛇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全天下也不过这么两条,还是我软磨硬泡牵回来的,这蛇本身有剧毒,凡是它碰过的东西就会染上剧毒。”武明空会意一笑,所谓的牵,只怕就是偷吧,却不点破,只是抿嘴微笑,燕青平本来就心虚,将获得蛇的过程含糊带过,被她笑的发毛,忍不住大声嚷嚷:“小娃娃笑什么?没大没小的。”武明空忍不住笑得更欢。

燕青平却有些心虚,那青蛇原来是西域僧人带入中土的,他得知这消息后,觊觎了好久,后来才趁人不备,潜入那僧人歇脚的地方,给人下了迷香,顺手牵羊将那青蛇给带出来,谁知那黄蛇自幼与青蛇一起长大,竟一路跟随燕青平到了这山中,燕青平见蛇果真如传说般的极具灵性,大喜过望,小心的将蛇养到这般大,已是十分不易。

燕青平眉眉梢轻挑,静静看着对面的武明空巧笑嫣然,眸光微沉,武明空骤然瞥见花丛里一团青色的东西在蠕动,蓝花发出簌簌的声音,忙指向那边,“快看,青蛇在那里。”燕青平猛的回头,手如闪电一般迅速将青蛇握在手中。

武明空笑得气定神闲,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还是我眼神好吧?人老了呀,就会老眼昏花。”燕青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猛的走近几步,将蛇伸到武明空眼皮底下来,武明空大惊失色,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你,你做什么?”

燕青平贼兮兮的笑道:“我这个宝贝儿子好久没有觅食了,饿了。”武明空被他手里的蛇吓得冷汗直流,嘴下却丝毫不饶人,“觅食关我什么事?我又不知道它吃什么?”

“啊!”武明空一声惨叫,眼睁睁看着燕青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蛇迅速放入她的手中,青蛇一吐信子,武明空洁白无瑕的手心里顿时开出一朵妖艳的血花,武明空又气又怕,怒喊:“燕青平,你做什么?”燕青平冷冷一笑,轻轻一抛,蛇消失在密密的蓝花丛里,杳无踪迹,“我现在教你第二句话,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尤其的刚刚还对你微笑的人。任何时候放松警惕,就是死路一条。”

武明空手心还在隐隐作痛,看着他深深的瞳孔,饱含了无数秘密,武明空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是不是每知道一番道理,就要付出血的代价?”燕青平的微笑飘忽而残忍,阳光下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就像一个干裂的橘子,“你明知道我好养毒虫,为什么在我拿着青蛇要觅食的时候没有警惕,没有避开?”

燕青平收起微笑,脸色如同十二月的大雪天,寒意弥漫,“我要让你知道,以后你一招不防,死无完尸。要知道,被青蛇咬过的人,不会立刻死去,只会不知不觉慢慢耗尽元气而死,除了眉心有一抹嫣红以外,没有任何异常,就是天下最厉害的郎中也无法诊断。”

武明空心中一寒,忽然想到那日吞下的花鸟,忍不住调侃道:“可惜我吃了百毒不侵的花鸟,不然你倒可以亲眼看看我眉心是不是有一抹嫣红。”燕青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得好,我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武明空抿嘴微笑,刚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燕青平随即收敛了微笑,正色道:“这条青蛇今天是第一次吸人血,以后也不会再吸血了,它吸了你的鲜血,就会对你顺从,时时陪伴在你左右。”武明空举起手上的伤口细细察看,鲜血已经干了,凝结成了一朵大红的寒梅,令人心惊。

转念想想燕青平的话,又觉得有些可怕,“你的意思是说不管什么时候它都跟着我?”燕青平点点头,武明空后怕的看着花丛,想想以后睡觉的时候青蛇可能爬上床,滑滑的,凉凉的,吐着鲜红的信子,不由一阵哆嗦,心悸的问:“能不能我让它出来的时候它再出来?平时它只要乖乖冬眠就好。”

燕青平撇撇嘴,不耐的大呼小叫:“我给你这么个好东西,没有半句谢就算了,还挑三拣四!”武明空立刻露出灿烂的微笑,谄媚的凑到燕青平跟前继续劝说:“您想想看,一条青蛇一天到晚在人眼皮底下游来游去,让别人看见还不知出多大的篓子,更何况这蛇还有剧毒,万一误伤着人可怎么办?”

燕青平脸色微微松懈,不满的嘟哝:“那这样吧,你需要它的时候就让它嗅到你的鲜血就行了,它鼻子灵敏,只要一滴血就够了。”武明空喜笑颜开,不住点头,“多谢前辈。”

燕青平不屑的斜她一眼,脸色一沉,“任何时候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武明空一愣,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不安一点点扩大。医者,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如果一切是上天注定,那么她自己也不过只是顺应天命的普通人罢了。

正反复思量间,武明空突然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天哪,武明空紧咬双唇,脸红得要滴出血来,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四下里无人,周围格外寂静,燕青平估计也听见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回去吃饭吧,老头子吃的东西你小姑娘不能吃。”

武明空低下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路小跑,正午的太阳直直射下来,武明空口干舌燥,挥汗如雨,跑到前面的小树林歇歇脚,一眼瞥见一株老树后面有一角青衣。“表哥?”武明空心中一喜,不确定的喊。

林子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青色的长袍,不羁的长发随意束着,腰间戴一块黑色的玉佩,正是许熙。许熙看见她,微微点头,眼睛里流淌着说不清的情愫,“这么热的天,你出来作甚?”

武明空抬起袖子随意的擦擦汗,笑道:“我来找燕青平老前辈说说话。”许熙眼里晃过赞许和惊诧的光芒,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轻轻递入她的手中。武明空脸一红,尴尬的接过帕子,是不是自己的举动看起来太过粗鲁了?

武明空微微有些诧异,帕子是顺滑的丝绸,隐隐有些茉莉的香味,上面绣着宝蓝的夜空,点缀着一轮狭长的弯月,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古代有人选择天空和月落这种题材刺绣的,而且帕子的主人还是一个大男人。

看见武明空诧异的看着他,许熙不自然的笑了笑,咳嗽了一声,双颊微红,“我想着你的名字刚好可以拆成日月,空,所以…”武明空脸上绽放一个明媚的笑容,“多谢表哥,我定然会好好保存的。”许熙不自在的微微颔首,眸光微闪,始终不敢正视武明空的眼睛。

第二十一章 榻前侍疾(一) 许熙的目光如同蝶翼般轻轻栖息武明空身上,又无比艰难的移开,似下了重大决心般,他望向遥远的山林,微微笑道:“我决定参军了。”静静的声音里有着一分难以化解的不舍,武明空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参军?”许熙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武明空有些怅然,不知从何时起,许熙在她心里早已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朋友,她想起那日许熙在杂草间专注的寻找药草的身影,有些心酸的问道:“为什么?”许熙淡淡的笑笑,“男子汉总要经历些历练。”武明空伤感的笑道:“你说得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其实人生总是聚散匆匆,没有谁是永远在谁身边的,人各有志,希望表哥你在边塞一切安好。”

许熙静静的看着他,眼神里隐隐约约有疼惜的光芒,“我走以后,你要小心。”武明空自嘲的笑笑,风轻云淡的扯下一片碧绿的叶子,一点点揉碎,碧绿的汁水浸染了手掌,“你放心,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倒是表哥你,本来是大家子弟,去了边塞那等苦寒之地,不知是否习惯。”

许熙眼里掠过一丝笑意,他揉揉武明空的头发,似乎又觉得不妥,讪讪的缩回去,笑道:“你无须担心,陈将军与家父有些交情,我此去是在他帐下做幕僚,环境并不算太恶劣。”

武明空点点头,遥遥望去,眼前的青山笼罩在烈日里,让人睁不开眼睛,她不由自主的吟诵岑参那一首雄浑大气的边塞诗:“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许熙浑身一颤,猛的睁大眼。“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赞许的笑道:“我竟不知你会做如此磅礴大气的诗。”武明空掩袖轻笑,俏皮的眨眨眼,“其实这不是我做的,表哥你文采应该不俗,怎么会没有见过岑参的诗?”

许熙困惑的看向她,“岑参?”见武明空眼中笑意更深,不由干咳了两声,笑道:“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不曾听说。难道是最近扬名的?”武明空哈哈大笑,解释道:“岑参就是著名的边塞诗人,你若是去了,没准也能成为名扬千古的大诗人呢。”

许熙惊异的瞅了武明空一眼,随后眼中的笑意更深,“明空果真见识不凡。”武明空得了赞许,不以为然的笑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只是岑参是大唐名扬天下的边塞诗人,许熙竟然不知道,倒真是奇怪。“还有王维的那首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总听说过吧?”武明空戏谑的问道,眨眨眼。

许熙困惑的望着她,摇摇头。武明空心中猛的一痛,忍不住仰天大笑,眼泪在眼眶里暗暗涌动,她怎么忘了,岑参,王维,还并没有出世呢!闭上眼睛,睁开时一颗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悄无声息的坠落。眼前是一张苍白的俊雅脸孔,清澈的眼眸中明明白白的萦绕着担忧与哀伤的气息。“明空,你怎么了?”

武明空胡乱抹干眼泪,无所谓的笑笑,摊开双手,“没什么,一时感伤罢了。”许熙静静的不说话,只是痴痴的望着她,武明空险些沉溺在这眸光里,忍不住泪落腮边,强笑道:“有时候,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这样无忧无虑的人生,多好。”

许熙的脸色暗淡下去,只有一双眼睛就像黑暗中的辰星一般,流淌着清清浅浅的哀伤,“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你我都是面对这无可奈何的人生无法选择的人。无路可退,只有,一步步向前走。”

武明空心中一颤,泪眼朦胧间看见许熙俊朗的容颜似是蒙上了一层灰,忍不住担忧的问道:“出什么事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许熙忽然轻幽幽的一叹,似有无限绝望与哀伤凝聚在这一声叹息之中,“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罢转身欲走,长长的衣摆在风中扬起,遮挡了她的视线。

武明空冲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眼睑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他任由武明空抓着一动不动,似是入定的禅僧。武明空不死心的追问,声音已带了几丝颤抖,“告诉我,我要知道。”

“高祖离世,我们这群人,必然不得善终。”许熙说完,轻轻的抽出手,转身,再也不曾回头,消失在层层密林间。武明空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神经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

顶着头顶的烈日一步步向前走,武明空干渴难耐,腹中早已唱响了空城计,可是,许熙说的那句话却一次次在她耳边回响,迫使她看清眼前的现状,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深想下去,一旦涉及到身家性命,没有人敢含糊半点。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幽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

武明空近乎虚脱的回到家中,几乎支撑不住,壁仪见状忙扶着她在花厅歇下,拿起画扇替她扇风,壁容轻轻替她拭汗,武明空张了张口,发现声音已经哑了,忙指指桌上的茶盅,壁仪忙递过水来,武明空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意犹未尽的砸吧着干涸的嘴,壁容见状,抿嘴一笑,又满满的倒了一杯凉茶。

连着饮了几杯茶水,武明空才觉得好些了,有了些许精神,吩咐道:“快去厨房给我弄点吃的来。”壁容忙放下帕子一溜烟走开了,武明空不由一笑,“壁容倒是个急性子。”壁仪轻柔的扇风,也笑道:“小姐吩咐了,她自然不敢拖拉。”武明空漫不经心的叹道:“有时候觉得她性子未免也过于单纯了些。”壁仪轻轻一笑,语气里有些向往,“其实有时候单纯些也好,烦恼也少了许多。”武明空转头望向她,笑道:“这么说,你是希望可以单纯了?”壁仪浅笑盈盈,精致的面容有些不为人知的黯然,“若有这样的机会,何尝不可?”

武明空微微一笑,笑容里含着丝丝的凄凉,她自己,许熙,又何尝不是如此?做个平民百姓,也许生活真的可以简单快乐一点。

第二十二章 榻前侍疾(二) 日子一天天悄无声息的划过,连一丝波澜也不曾留下。然而武明空能明显的感应到,武府里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武士彟开始频频向长安派遣信使,召见幕僚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漫长,见他脸色一日比一日差,身体迅速颓败下去,武明空只能默默叹息,想来李渊的情况应该不会大好。

就像枯萎的玫瑰,过了盛放的季节,不管如何保护,总避免不了凋零的命运,唯一不同的是凋零以后是化作春泥,还是制成精致的干燥玫瑰。化作春泥固然好,只是难免被人忘却,很快就销声匿迹,枯萎玫瑰美艳,死了的华丽终究是死了。帝王的命运也不过如此,荣华谢尽,黄土一抔,来年的春天,或许就会有茂盛的青草长满坟头了吧。

周遭的空气平静,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武明空心里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往往越是平静,结局就越是惊心动魄,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命运伸出手来,无法抗拒。

武明空又去见过燕青平几次,燕青平的话语一次比一次辛辣,一次比一次令人刻骨铭心,武明空骤然感觉,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已经不可避免的迅速老去了。一年一次的生辰已经过去,长长的寿面不知断了几多根,十二三岁的的女子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美好年纪,她的心却是一片荒凉,再也不曾有那般天真无邪的岁月了。过去的记忆如同一坛女儿红,深深埋藏在冰冷的地底,在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想起,任会想起埋藏那一日沁人心脾的芬芳。

那一日斜阳似血,漫天都是鲜红鲜红的云霞,满园都是大朵大朵的蓝花,燕青平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怅然的望着晚霞,喃喃自语:“以后,就散了吧。”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部破烂的小册子来,扉页已经模糊,隐隐只能看到百毒二字,武明空慎重的接过,知道这就是诀别了。

当初在一起的每个人,最后都无法避免分离的结局,这就是无法摆脱的宿命。武明空早已习惯了分别,虽然觉得悲哀,可是亦无可奈何,她对着燕青平深深拜了三拜,全了师徒一场的情分,燕青平有些黯然,嘴角微微抽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万千话语,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武明空站在高坡之上,任由山风吹拂薄薄的衣裳,看着燕青平一步步走远,最后化作天边一个小黑点,最后留在身边的,唯有青蛇和白蛇。武明空默默伸出手来,青蛇顺从的蜷缩在它手心,低下头,一滴泪就这样轻轻的落下,再抬头,脸上已是亘古不变的微笑,青蛇巍然不动,似是睡着了。

长长的青丝被凉风撩起,武明空清冷的声音消失在密林间,“到头来,陪伴我的,竟然是我最害怕的青蛇和黄蛇。”

三日后,从长安传来消息,太上皇李渊病逝。从探子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武士彟怔怔的,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杨夫人眼角湿润,闻言劝慰:“老爷,您要保重身体。”

武士彟不言,脸色灰白,极为难看。一旁的武元庆武元爽二兄弟脸色就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来,武明空倒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对于这二位陌生的兄长,她早已麻木,只是,还是忍不住有些淡淡的悲哀。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现在家宅不宁,子女不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还谈什么国家大事?

武士彟面部抽搐了几下,蓦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鲜红的雪正喷洒在武明空雪白的素衣上,开出一朵妖艳绝伦的桃花,杨夫人急急扶着身子晃了一晃的武士彟,低呼:“老爷!”一滴浊泪自武士彟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武明空心中似撕裂一般的疼痛,泪满衣襟。武元庆武元爽兄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立在原处不知所措,杨夫人厉声喝道:“还不去请大夫?”武元庆这才呆呆应了声,也许是失去主见的关系,第一次没有反驳杨夫人的命令。

房内有些昏暗,灰褐色的帐子柔柔的垂下,武士彟直直躺在里面,毫无生气,一个大夫打扮的人急匆匆的跟随着武元庆的脚步进来,杨夫人满脸泪痕,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回头看到大夫,心中略略宽慰,忙退开到一旁,壁仪已拉着武明空回避到屏风以内。

隔着薄薄的屏风,武明空瞥见大夫侧歪着头,细细的替武士彟诊脉,杨夫人目不转睛的紧张的看着大夫的脸色,忽见大夫摇摇头,叹息道:“老夫,无能为力了。”杨夫人惊呼一声,昏厥在床头。

武明空急急冲上去扶住杨夫人,和壁仪一起扶着杨夫人在内室躺下。安置好杨夫人,见她脸色略有缓和,惦念着武士彟的病情,又急急折转回来。

忽听武士彟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明空呢?”双手胡乱的在空中乱抓,武明空忙扑上去,握住他的手,抽泣道:“父亲,女儿在这里。”武士彟的手青筋暴露,粗糙冰冷,他大口大口的喘气,“明空留下,其余人全部出去。”武元庆武元爽兄弟错愕的望着武明空,不甘的撇嘴,武元庆忙拉拉武元爽的衣袖,使个眼色,退出去了。

武明空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武士彟的双手,他面颊蜡黄,形同槁木,呼吸沉重而艰难,武明空见了愈发心痛,问道:“父亲,您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武士彟不住的喘气,颤抖的手紧紧抓住武明空的手,“这个天下,是李氏的天下。是李氏的…”

武明空泪痕错乱,不住点头,哽咽道:“是李氏的,谁也抢不走。”

武士彟嘴角溢出一抹欣慰的微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慢慢收回手,伴着粗重的呼吸和武明空的抽泣声,武士彟笑道:“叫你大哥二哥进来。”武明空忙去拉开门,武元庆一脸阴郁的望着里面,武元爽则是满脸焦灼。二人见武明空出来,急急冲了进去。

武士彟虚软的一笑,长长的嘘叹了一声:“士为知己者死,大哥,小弟来陪你了。”武明空心里微微一颤,士为知己者死,这世间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偏偏武士彟用生命证明了兄弟的情谊,他口里的大哥,只怕就是当年还在太原的李渊。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武士彟说完这句,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起伏的胸口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开始就预见了结局,不管怎样挣扎,还是避免不了这心碎的悲剧。

第二十三章 榻前侍疾(三) 武元庆武元爽二人大惊失色,扑上去哭喊道:“父亲!”这声音在武明空听来丝毫没有真情实意,只觉得无限的悲凉。武士彟脸上是安详的笑容,瞳孔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一切归于平静。武明空茫然若失,心里似乎有一块地方破了个洞,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心痛了。

屋外的斜阳射进来,武明空迷惘的看向遥远的夕阳,一片片红光笼罩了天际,她今生的父亲,武士彟,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泪水,顺着鼻梁,最终滑入口中。舌尖舔尝到的,是一种决绝的心痛。

屋内的霞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一阵冷风悄然而至,撩起薄薄的纱帘,武明空双脚虚浮,如脚踩棉絮般飘飘荡荡,跌倒在地。屋内的地面冰冷冰冷,一直渗透到她的心里去。

得知消息的杨夫人脸色惨白,从床上下来,脚刚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壁灵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她,杨夫人静静的躺在床上,只是无声的流泪。壁灵无计可施,只得找到武明空,武明空骤然清醒过来,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回头看看武元庆武元爽二兄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武明空只得深深叹了口气,叫人去通知宗族里面德高望重的长辈来给武士彟换衣服,壁仪犹豫片刻,才小声说道:“宗亲们都不在此处,老爷老家是在四川。”武明空想了想,低低问道:“那父亲的好友?”壁仪苦笑一下,无奈的说道:“老爷来此处不久,并没有结交什么好友,就是许老爷也很少和老爷来往。”

武明空心里一紧,武元庆已走过来,面无戚色,态度非常冷漠,厉声说道:“父亲的丧事岂是你们女人可以插手的?给我老实呆在房里,别丢我们武家的脸。”

武明空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得意,她冷冷一笑,转身就走,壁仪紧跟身后,亦步亦趋,长长的衣裙在晚风吹拂下微微撩起,连背影都充满决绝。

内室内,武明空怒气勃然的坐在床头,不发一言,壁仪拿过热毛巾来给她敷眼睛,安慰道:“小姐,忍一时之气,现在老爷过世了,大少爷就是一家之主,为了以后着想,现在必须得忍。”

武明空怒极反笑,抓过毛巾胡乱擦拭一把,被武元庆一搅合,刚才的伤感冲散了不少,“我倒是不想插手,可是你看看他们两个人,若是有一个有一点能为,我何苦如此?”壁仪垂下头去,再抬头时已是满脸泪痕,“小姐,有一天我们能不必看他人脸色就好了。”

武明空心里微微一颤,反握住她的手,苍白的笑道:“会有那么一天的,现在所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安慰太过苍白无力,壁仪默默的在一旁服侍,搅动热水的双手微微颤抖。

武府门外挂起了白幡,丧事冷冷清清,来人甚少,只有许夫人在第二天来过一次,平日里武士彟的幕僚和下属来祭拜以外,并无旁人,果真如壁仪所说,没有宗亲来祭。武明空穿着长长的孝服,不住给人磕头谢礼,到了晚间,双膝浮肿,额头也磕破了皮,壁仪在一旁心疼的替她上药,不住嘘气。武明空却并不觉得痛,只是累,无止尽的疲惫,整个人如同木偶,一举一动都被暗处的丝线牵扯着。

武士彟逝世后第三天,杨夫人终于在壁灵的搀扶下从床上爬起,由武明空扶着,颤巍巍的赶往灵堂。灵台上摆着满满的祭品,左右两根黄铜烛台的烛火微微跳跃,面前是大大的武字。

灵堂正中央放着黑沉沉的棺木,四周钉着粗粗的铁钉,武元庆在一旁冷冷看着,武元爽则是不耐的撇撇嘴,双臂横抱在胸前,杨夫人抚棺痛哭,一口气顺不上来,险欲晕厥。壁灵忙轻轻替她顺气,杨夫人这才缓过气来,含泪道:“荆州到底是异乡,还是让你们父亲叶落归根,葬在宗祠吧。”

武元庆噙着冷笑,斜睨杨夫人,冷哼一声,“母亲说的倒是轻巧,荆州到四川路程遥远,光是雇人就要花费不少,现在父亲过世了,府中花销巨大,也要节省些才是。”

武元爽随即附和道:“大哥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府里不养闲人,府里要减少一批人,缩减开支,从现在起,你们母女三人需要什么,就自己动手吧。我们兄弟是自顾不暇了。”武元庆点点头,“还有那些用不着的奴婢,就都卖了吧,至于父亲留下的家产和房子,自然是我们兄弟二人所得,我们也是仁厚之人,不赶你们出去了,免得别人说我们苛刻。”

杨夫人直气得身子狂颤,面色铁青,怒骂道:“你们这两个逆子,你们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就打起家产的主意,你们父亲泉下有知,必然死不瞑目!”武元庆脸色阴沉,姿态极度嚣张猖狂,笑道:“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不满,索性今日一股脑全说出来,大家断个明白。”

武明空早料到会有今日的情形,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原本以为这二人至少也得过了父亲的丧事才会开始放肆,想不到现在就原形毕露,可见这二人对武家家产觊觎已久,一刻也等不及了。

想到此处,她冷冷一笑,放开杨夫人,走到武元庆面前,昂起头,笑道:“大哥说得有理,不过,母亲的嫁妆,那是由母亲自己做主的。就是父亲在,没有母亲的同意,也是不得动用的。”

武元庆愣愣的呆了老半天,才哇地声破口大叫:“两个白眼狼,臭女人,原本爷还想给你留个住处,现在立马给我滚出去!”

武明空直直看着他,不屑的笑道:“大哥,你忘了,买下这宅子的钱可是母亲出的,所以,现在我们才是这房子的主人,该卷铺盖出门的是你们。”武元爽大怒,一巴掌扇过去,武明空只觉得耳朵嗡嗡一响,天旋地转,向后倒跌而去。

意识凌乱间听见杨夫人嘤嘤的哭泣声,壁仪忧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您没事吧?”武明空缓了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壁仪紧张的神情微松,白光一闪,忽的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来,直抵武元爽脖子,武明空精神一振,想不到壁仪的身手竟是如此之好。杨夫人也是面露讶色,脸上的泪痕一道道交错纵横,武明空一眼望去,心里一酸,杨夫人,两鬓白发丛生,似是老了十多岁了。

武元爽面如土色,浑身不住颤抖,底气不足的训斥道:“你个刁奴,想以下犯上不成?”壁仪面无惧色,笑道:“你错了,我的主子,除了四小姐,别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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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回乡(一) 武元庆吓了一跳,快步跑至门口,随时准备夺门而逃,壁仪见量冷冷一笑,收起匕首,武元爽双腿虚软,挪不开步子,壁仪只轻轻一挥手,武元爽庞大的身躯就向门口飞去,正好撞上一脚已踏出门槛的武元庆。

武元庆惨叫一声,杨夫人不忍的别过头去,低低抽泣。两兄弟乱成一团,匍匐在地,惊恐的看着壁仪拿着明晃晃的匕首一点点走近,杨夫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拉住壁仪叹息道:“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爷才过世,你手下留情吧。”

杨夫人这番话虽是对着壁仪说的,可是脸却是向着武明空,想必是为了壁仪说的只认她一个主子的缘故吧,武明空接触到母亲祈求的目光,心里明白,微微叹息,看着爬成一团的武氏兄弟,无奈的劝道:“壁仪,放他们走吧,毕竟是我们亲兄妹,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况且这是居丧期间,说出去也不好听。”

壁仪对武明空的话身为恭谨,收起匕首,退至武明空身边静静侍立,她并没有杀二位少爷的意思,只不过是挫挫他们的锐气罢了,武明空显然也了解这点,毕竟壁仪不是冲动的人,她做事一定有她的一番道理。武明空微微冲她点头,壁仪态度更为恭敬。

杨夫人松了一口气,拿起帕子擦拭眼角,对武元庆说道:“我决定带着你们父亲的灵柩回乡,落叶归根,这也是老爷的心愿。”武明空露出一丝了然,母亲虽然性子柔弱,但是认定的事情也不会轻易罢休,从那日她与武士彟的争吵就可以看出来,在大事面前,她是绝对不会含糊的。

武元庆看着目露凶光,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壁仪,哪里敢说个不字,忙不迭点头,手脚并用的爬出了灵堂,武元爽也灰头土脸的紧随其后,怏怏的离开了。

灵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杨夫人轻轻抚摸着棺木,表情有些迷蒙,如三月的江南,眉眼间都是蒙蒙细雨,沾衣欲湿,似在追忆一件极遥远的事情。

“我从小笃信佛,立下心愿要终身在观音座下服侍,四十二岁那年,先帝派人到家里来提亲,我起先死活不从,后来,母亲对我说,一个女人,这一辈子若是没有嫁人,就不是完整的女人。”杨夫人眼里满含泪水,语气是极力克制的平静。

四十二岁才嫁为人妻,武明空微微有些吃惊,这个年纪也太晚了些。不要说是早婚早育的古代,就是在现代,这个年龄才结婚的人也是极少数。转念想到母亲立誓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当初嫁入武家必定是百般的不情愿,只怕是强行被塞入花轿的,不由为她心酸起来。可怜的母亲,一嫁过来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难怪处得如此艰难。

杨夫人抬头凝视着灵位,继续说道:“那一日武家的花轿到了杨府门外,我曾经想过以死抗争,可是杨家是长安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出了这等丑事,家人一定抬不起头来。何况还是先帝赐婚,桂阳公主主持的婚事,人这一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含泪上了花轿,那日整个长安城都是美丽的烟火,空气里都是硝烟的味道。我稳稳坐在轿中,耳边都是街边路人的喧哗,泪染红妆,喜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一转眼,十五年已经过去了。八年前畅州有人告赵郡王孝恭有变,那时你父亲奉天子令调至扬州,你小妹妹就出生在繁华鼎沸的江畔,也是武家第三个女儿,我担心你父亲不喜,担忧不已,后来你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反而安慰我,就当两个儿子是我亲生的吧,只要子女和睦,一家人和和美美就足矣。嫁入武家十五年,我若有任何言语可说,唯有不悔二字。”壁灵低下头去,一滴泪慢慢滑下,面上是无尽的哀婉。

武明空心中有些颤动,反复咀嚼不悔二字,生出万般滋味来,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之所以不顾忌讳揭开这些陈年旧事,提到父亲说过的和和美美的话语,不过就是委婉的劝诫自己要与武氏兄弟为善,提醒自己是武家的人罢了。

一时间,她唏嘘不已,母亲的软弱和善良,是不是让她在这无数的岁月里淌下了无数看不见的心伤?她之所以如此隐晦的劝慰自己,其实,是为了住在她心头的那个人吧?细细品味母亲的话,只这么惊鸿一瞥,武明空已然明了母亲在这十五年的岁月里与父亲相濡以沫的感情。思量,思量,焉得不思量?这样血肉相连,当时也只道是寻常。失去以后才消魂蚀骨的寻常。

武明空不由直直看向杨夫人,她脸上是细细的皱纹,一身雪白的衣裳,头上没有一根簪子,只用木簪斜斜的挽着。虽然年华逝去,韶华不再,武明空却依稀瞥见了她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

往事如风,将生平飞落如雪的悲苦,尽数吹散开来,如同蝴蝶的翅膀掠过干涸心海。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在尘世里翻滚的人们,谁不是心带惆怅的红尘过客?

昙花一现的惊艳,只要出现一次已经可以。荒芜的本身就是一种保留。因为静默,你永远不会了解它蕴藏了怎样深沉如海的情感。

烟花不会让人懂得,它化做的尘埃是怎样的温暖。它宁可留下一地冰冷的幻象,一地破碎。如果你哀伤,你可以为它悼念,却无法改变它的坚持。

武明空上前挽起杨夫人,将头依偎进杨夫人的怀里,一切尽在不言中,母女二人都沉默的望着灵台,一时间灵堂里落针可闻。武明空忽然说道:“母亲,过了父亲的头七就启程吧。”

杨夫人身体一颤,欣慰的抚摸着武明空的长发,含泪道:“真是好孩子,过几天就扶着你父亲的灵柩回文水去,也算了了你父亲的一桩心愿了。”

武明空默默叹息了一声,用眼角余光瞥一眼壁灵,心情有些复杂。壁灵似乎总是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来,一开始是因为她的聪慧,现在又是不凡的身手,这个看似简单的婢女身上到底隐藏了多少故事?

壁仪许是感应到武明空探寻的目光,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又迅速垂下头去,武明空怔然,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看看面前的灵位,她欲言又止,还是等过了武士彟的丧事再说吧,万一说不到一起,势必会撕破脸面,现在正是需要壁仪这样有能为的人的时候,需要耐心忍耐。

趁这段时间也正好仔细观察一下壁仪的为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想到此处,武明空也对壁仪回之一笑,包含了无数的善意。

门房急匆匆的拿了帖子进来,奔进灵堂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夫人,李大人求见。”杨夫人脸色一僵,武明空也是一愣,这位李大人又是何方神圣?

第二十五章 回乡(二) 看见杨夫人阴晴不定的脸色,门房急急解释:“大公子二公子都不在,奴才无能,只能来求夫人给个主意了。”杨夫人点点头,挥手命他下去,打开了帖子。

并州大都督李绩,杨夫人脸色苍白的看了武明空一眼,“李绩是皇上的心腹,现在到访…”杨夫人的语气惊疑不定,武明空却一阵苦笑。武士彟到底是木柴商人出身,对于武府的管理实在太松弛了些,杨夫人虽是出身名门,可是太过慈悲,也不轻易教训人,这才导致武府没有半点规矩。话说回来,若不是没有规矩,她又如何能每次顺利出去?

大都督李绩是在玄武门事变中出过大力的,李世民的顺利登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可谓是如日中天,却被自家一个小小的门房堵在了府外,不要说是现在武士彟已经过世,武府人走茶凉,树倒猕猴散,就是武士彟在世,只怕也绝对不会这么怠慢了人家。那位李绩大人心里,恐怕不会受用吧。

不由自己再想下去,武明空斩钉截铁道:“母亲,现在大哥二哥不知去哪了,只怕这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只得您和女儿抛头露面,应付一番了。”原本她是未出阁的姑娘,照理是绝对轮不到她出面的,可是她太清楚杨夫人懦弱的性格,实在放心不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动声色的跟在杨夫人身边,随时看着,这样也稍稍心安。

杨夫人郑重的点点头,带着武明空迎了出去。武府门前是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位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麻衣,坐在高高的枣红马上,两旁是肃穆的部下,头上也都系着白布。

看见杨夫人出来,他忙从马上下来,躬身前来,态度非常恭谨。武明空心下稍安,不管怎样,这位李绩大人礼数周到,看来也不会如何难缠。杨夫人忙行了礼,李绩眼眶微红,惋惜的叹道:“我与武兄情如兄弟,怎料他就这样去了!”杨夫人也陪着在一旁拭泪。

武明空忙递上帕子,悲戚的安慰道:“母亲,您要保重身体。”说完,已是泪满衣襟。李绩的目光在武明空身上打了个转,问道:“这可是武兄的四女儿明空丫头?”语气颇为亲昵,充满了长辈的慈爱,杨夫人眼眶一红,解释道:“李大人好眼光,因她两位兄长为了先夫的事情出去了,她年纪尚幼,只得将她带在身边。”

武明空微微点头,杨夫人也不是普通人,难为她在如此悲伤之下还能有条不紊的应答自如,这番话既解释了武元庆武元爽不在的失礼之处,维护了武府的尊严,又暗示了自己出现的原因,实在是高明。

李绩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赞许,颔首笑道:“早就听闻武兄的几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闻明空小小年纪,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了?”武明空一脸平静的站在原地,落落大方,并未因为这夸赞露出得意的表情,李绩冷眼旁观,微微颔首。

杨夫人爱怜的看一眼女儿,叹道:“大人谬赞了,明空年幼不懂事,先夫在世时难免管束严格些。”武明空总觉得李绩似乎怀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特地来到武府,似乎不是为了悼念,而是一种探寻。

她心里突的一跳,难道李世民还是不放心?武士彟已经死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说他是忌讳武士彟的故交和亲友?

李绩又深深看了一眼武明空,这才说到正题上:“皇上体恤贤臣,特地命我来主持武兄的丧葬事宜,我与武兄交好,自然是义不容辞。不知夫人有什么用得着李某的地方,尽管开口,李某自当竭尽所能。”

杨夫人一脸的感激,有些惶恐的说道:“多谢皇上隆恩,李大人德高望重,主持先夫丧事再合适不过了。只是,先夫曾说过希望归葬文水老家…”李绩没想到杨夫人会拒绝,脸色有些难看。武明空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李世民对武士彟如果不是颇有忌惮,那就是趁机拉拢站在武士彟这一边的旧臣。

李渊已经离世,可是他留下了一批的旧臣,那都是当年一路出生入死跟随他打下天下的臣子,在朝中和地方的影响非同小可,有好些现在就是地方豪强。李世民登基已经九年,可是只要李渊在世一天,他就必须给李渊足够的尊重,也摆脱不了李渊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李渊留下的势力牢牢存在,甚至日益膨胀,然而李渊一死,权力的中心崩塌,由此产生巨大的动荡,那批老臣一定会人人自危,如履薄冰,而就在此时李世民向武士彟伸出了友好的橄榄枝。

武士彟是李渊的近臣,深得李渊信赖,最后却是客死荆州,李世民如此做,一方面,是向那批旧臣示好,一方面,也是加以威慑和警告。杨夫人显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还在与李大人虚以威蛇的客套。此事,断断不可拒绝。

武明空心中一凛,眼下,一旦此事出现任何差错,引起李世民的不满,那帮和父亲一样的老臣们的处境一定会更加艰难。想到此处,她再也顾不得许多,落下几滴泪来,满脸哀伤,“家父在世时,常常说起与李伯伯交情匪浅,也常常感慨岁月蹉跎,时不我待,少年时离家万里也觉得豪情万丈,到老来时别无他想,惟愿尽享天伦之乐,百年之后,归于故土罢了。李伯伯百忙之中抽空来为家父主持丧事,明空只带过世的父亲多谢李伯伯一片心意,此事,还请李伯伯多费心了。”说完,已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缓缓跪倒在李绩面前。

李绩脸色稍和,忙命人扶起武明空,语气和善的笑道:“侄女说的话李伯伯也明白了,这样吧,我亲自派人互送武兄的灵柩回乡,可好?”武明空乖巧的点点头,抽泣道:“多谢李伯伯。”

待杨夫人脸色苍白的瞅向武明空,勉强笑道:“李大人莫怪,恕我管教不严。您就当看在先夫的面上多多包涵些。”李绩忙摆摆手,看向武明空的眼神多了几分暗赞,笑道:“你这个闺女既聪慧又孝顺,长得跟朵花似的,老夫见了喜欢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杨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又爱又怜的看向女儿,眼睛里多了一丝丝哀伤。武明空看得分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母亲是信佛之人,一生与人为善,哪里会想到那些弯弯道道。自己初来时也不过是天真无知的大学生,若不是现实的层层打击,燕青平的醍醐灌顶的提示,许熙无奈的自我放逐,她哪里会明白到这许多?

第二十六章 回乡(三) 壁仪目光闪烁,赞叹的看向武明空。武明空看了看李绩带来的大队人马,又看了看杨夫人,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武士彟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李伯伯长途跋涉而来,想必也累了,不如进门歇歇?”

李绩正觉得僵在门口不妥,听武明空如此说,忙说道:“我去看看你父亲。”语气甚为悲哀,杨夫人脸上一黯,侧身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一行人就到了主屋的灵堂,李绩对着武士彟的令牌长长的叹气,上了一炷香,哭了一场,被杨夫人劝住,武明空见量也陪着哭了一场,李绩怅然的抚摸着棺木,叹息道:“既然夫人有心送武兄遗骨归乡,那么就按照夫人说的做吧。毕竟武兄在外客游多年,也该叶落归根了。”杨夫人忙道谢,李绩身边的幕僚从外面抬着一方箱子进门来。

两个瘦瘦高高的汉子抬着箱子进来,武明空细细一看,发现二人虽然身形瘦削,像两株枯松,可是步履轻盈,抬着箱子也丝毫没有吃力的感觉,想必身怀绝技。正胡乱猜想间,那二人已缓缓打开箱子,武明空不由一怔,那是整整一大箱的白银!

约摸有一百来块银条的样子,整整齐齐的摆成一堆,武明空心念一动,李绩虽是大都督,哪里敢明目张胆的拿出这许多银子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撑腰,或者,这银子就是幕后那人出的,所料不差,应该就是李世民无疑了。

隐隐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武明空不去追溯来源,只是淡然的站在一旁,任由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逗留。

杨夫人已明白怎么回事了,她面不改色,急急拒绝道:“大人,这万万不可,大人愿意为先夫的事情劳心劳力,武家已是万分感激,怎么能再接受大人的钱财?”壁灵脸色一变,有隐隐的焦急,武明空看着心念一动。这份焦急,不是对钱财的热爱,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担忧。

李绩目光微沉,眼底如寒冰一般,转瞬即逝,笑道:“夫人客气了,这些银子是皇上御赐的,说是武兄丧葬期间一切开销由皇上全权负责了。卑职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武明空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暗自着急。这箱银子,既然李绩亲口说出是李世民所赠,那就绝对不能拒绝了。

杨夫人还欲推辞,武明空抢在杨夫人开口之前说道:“既然是皇上和李伯伯的一番美意,母亲,您就收下吧,此去文水路途遥远,花费定然不少,多亏李伯伯雪中送炭。”

杨夫人眉头一皱,眼神里略含责备之色,嘴唇嗡了嗡,终是没有说话。李绩脸色微霁,连连点头,向着杨夫人说道:“令千金说得很是,夫人就收下吧,也算是皇上对武兄的一番心意。”武明空忙跪下道谢,杨夫人一肚子话搁在心里,勉强笑了笑。

李绩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夫人此去文水打算带多少人呢?”杨夫人估计也考虑了许久,顺口答道:“唯有愚妇与小女明空罢了。”李绩看看武明空,笑道:“夫人与明空侄女二人都是女流,千金之躯,独身上路实在令人担忧,不如这样吧,就让我这两个不成材的手下互送夫人和侄女回文水,夫人以为如何?”

杨夫人想想也有道理,忙道谢,李绩这才向二人引见那两个汉子,一名夏君,另一个名叫陈诚,杨夫人看着二人身形瘦削,脸上就闪过犹豫之色,还是赏了二人一人一块银裸子,“有老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