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仪没有片刻的思索,当即答道:“依奴婢今天入公主府看来,桂阳公主对小姐倒是一片真心,为人也不是那么矫揉造作的,她既然说了为小姐做主,必定会有所行动的,更何况她在皇上面前也极有体面。不过,凡事总得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公主这条路不通,那就只有依靠自己了。”

“如何依靠自己?”武明空的平静的看着壁仪,波澜不惊。

壁仪犹豫了片刻,掷地有声的说道:“选秀!”武明空心微微一颤,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了。不过,此事不仅仅看人为,也要靠天意。“现在并不是选秀的时间,还要等上一年半。”

壁仪点点头,赞同道:“正是这话,不过,虽然现在不选秀,但是,名单已经开始确定的,桂阳公主即使不能保证小姐不被调换,但有一件事是可以做主的,那就是推荐小姐入宫,只要小姐入了那名单,不管要等多久,都是要入宫的人,旁人也动摇不得。”

武明空早前隐隐约约已觉得杨大奶奶有这种意思流露出来,譬如前日晚上,她说起桂阳公主在皇上面前的体面,言下之意,恐怕就是如此了。现在一切都处在混沌期,杨小姐的婚事和封号也没有尘埃落定,就是最有可能有变数发生的时候,稍稍掉以轻心,就会万劫不复。

武明空定了定神,想起杨小姐今日去公主府的积极,忍不住笑道:“想必杨小姐也有选秀的想法,不然为何那般热衷见公主?”壁仪微微一笑,转身替武明空倒杯茶水来润嗓子,“正是如此,不过看公主的态度,似乎不大喜欢杨小姐。”

“壁仪,看今日公主的反应,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武明空惬意的抿一口茶水,笑吟吟的问壁仪。

壁仪全身如遭电击一般,竟有些哽咽:“只有公主,才有权利讨厌谁,喜欢谁。”武明空心里不禁一片冰凉,“壁仪,你放心…”

壁仪用袖子擦了擦脸,声音微微发抖:“小姐,你的心意,奴婢明白,奴婢不过是一时感伤罢了。”武明空黯然,有些事情,就是心口的一根刺,不碰也会痛不欲生,稍稍触碰,就会鲜血淋漓。

整整一夜,武明空几乎没有合眼,隔壁一直传来拼命压抑的哭泣声。第二日,壁仪侍奉武明空梳洗时,一如既往,笑靥如花。

第三十九章 纷扰(一) 花开花落,多少风流年少。

明心园东南角开满了大片的菊花,大朵大朵的簇拥在一起。武明空嘴里反复念起那句离人心上秋,骤然觉得这个秋日肃杀起来。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花香,隐隐有了凉意。

昨晚,武明空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有些事情,注定是无法回避的,与其掩耳盗铃的回避,不如咬紧牙关面对。

连芬笑着上前来禀告:“小姐,陈姨娘想来看看您。”

武明空笑得云淡风轻,看来陈姨娘是坐不住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老夫人和杨修得商议以后来拜访,可见其心思。虽是如此想,礼仪却是不能少的,忙迎上去行礼:“姨娘。”

陈姨娘满脸是笑,瞅着她笑道:“小姐果真是国色天香,怪不得人人称赞,芳名远扬。”

武明空笑着打哈哈:“说道美貌,表姐才是真正的天仙之姿,我及不上表姐一半。”陈姨娘得意一笑:“说起慧琴的容貌,真是没得说的,她从小我就请了先生细细的教她,到现在琴棋书画也都成了气候了,前些日**里还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皇上有心见见慧琴呢。”

武明空笑得暧昧:“那可真是好消息。”她如何听不出来陈姨娘特意加重了皇上的语气,只怕她是以为自己一无所知,特地来挑衅一番的吧,将事情说得这样暧昧,不外乎是为了打击自己,可是武明空已经知道了真相,这番言论对于她没有任何影响。

陈姨娘见武明空神色自若,没有丝毫不快,还欲说些什么,却听见杨大奶奶的声音:“姨娘真是好雅兴呀,一大早的就四处走动了。”

陈姨娘不怏,勉强笑道:“姐姐也来了。”杨大奶奶笑着点头,“昨日在公主府慧琴赏了半日的花,今天只怕乏了吧?”陈姨娘脸色一沉,杨大奶奶看在眼里,笑眯眯的继续说道:“不过明空倒是懒,依偎在公主身边不肯动,连累公主亲自给她剥荔枝吃。”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

陈姨娘有些僵硬,昨晚女儿已将此事仔仔细细的告诉自己,她今日来不过就是想要打压武明空的气焰罢了,在她眼里,武明空不过是一个死了父亲的孤女,哪里配得到公主的青睐!

武明空拉住杨大奶奶的长袖嘟嘴:“舅母就会编排明空,明空哪里偷懒了?琴姐姐志趣高雅,舅母喜欢,可也得容忍明空这样只爱吃的俗人不是?”

杨大奶奶哈哈大笑,捏捏武明空的粉颊,“你个淘气的,我说不过你,等会告诉你舅舅去。”武明空不由沉思起来,杨大奶奶不可能白白说起杨修得来,这样说话,必有后续。

“舅母,我不依,难不成舅舅因为我贪吃了几个荔枝,就不疼我了不成?”武明空天真的撅嘴,杨大奶奶眼里全是满意的笑意,“你舅舅和我一样的疼你,不过,现在你舅舅应该是不得闲了,你琴姐姐的事情还得忙一阵子呢。”

陈姨娘的脸色变了变,武明空细细品味杨大奶奶这句话,是不是说杨修得并没有答应让自己代替杨小姐,反而是铁了心的要将杨小姐嫁出去?

她故作不解的问:“舅母,琴姐姐的什么事呀?”杨大奶奶暧昧的眨眼,满面春风的望向陈姨娘,“可真是恭喜姨娘了。”

武明空一跺脚,转头便走,“舅母只会拿混话来说,我去给外祖母请安。”杨大奶奶笑着追上她的脚步,“我同你一起去。”看得出来,心情甚好。

老夫人恹恹的斜倚在软榻上,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武明空心知肚明,不出意外,她昨晚与杨修得商谈无果,也可以说是她的如意算盘打空了,精神不好也是正常。

武明空甜甜的叫了声:“祖母。”老夫人勉强笑了笑,眼神里已有了跳跃的怒火和不甘。自武明空想通了前路以后,她反倒没有了那种忐忑,既然已经铁了心要争取入宫,能得到娘家的支持会增加很大的胜算,现在她的娘家就是杨家,老夫人已经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可是杨大奶奶的日子还长得是,既然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站在杨大奶奶这边,就该有所诚意才是。

武明空左右张望了一回,好奇的问道:“祖母,怎么没有看见福哥?”老夫人脸色一滞,僵硬的答道:“福哥在内室,自有丫头婆子照看。”

武明空露出几分遗憾和向往来,“我来了几日,总是没有看见福哥,甚是想念,现在秋高气爽,祖母为何不让福哥出来玩玩呢?”

老夫人冷冷扫向她,“福哥要读书,没空玩。”武明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歉意地笑道:“是明空考虑不周,玩是小事,耽误了福哥读书是大事。”

杨大奶奶突然接口笑道:“娘,既然明空有此心意,何不就让福哥出来见见面呢?”老夫人凛厉的看着二人,嘴角抽动,斜眼吩咐身旁的丫头:“你去请福哥出来见见他表姐。”

不一会就有两个丫鬟伴着福哥出来,好一个陶瓷娃娃,武明空暗赞一声,福哥竟比那女孩子还要秀美几分,口如朱丹,面若桃李,福哥拜见了老夫人,又给杨大奶奶请安,杨大奶奶满脸是笑,一双眼睛不曾从福哥脸上挪开过。

福哥见到武明空,目光里有几丝探究的意味,武明空已冲他笑道:“表弟。”福哥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忽然窜到杨大奶奶身边嚷嚷道:“母亲,这个表姐长的好漂亮,声音也好听。”一屋的丫头婆子都忍不住笑起来。

杨大奶奶笑弯了腰,宠溺地看着福哥,又含笑看看武明空,“福哥也知道什么叫漂亮了。”福哥怯生生的走到武明空身边,拉住她的衣角问道:“姐姐,你陪我玩好不好?我每天一个人都闷死了。”

武明空垂下头,看见福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淌着清澈的溪流,满是期待,她不由摸摸福哥的头,牵起他的手笑道:“好呀,不过你要先经过祖母和母亲的同意,这样才算乖孩子哦。”

福哥似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红通通的脸上绽放一个耀眼的笑容,武明空心里突然变得极软极软,曾几何时,她也曾经有过那样无邪的笑容,那样年少轻狂的岁月,如同破茧而飞的蝶,虽然美丽,可是,已经遥不可及了…

第四十章 纷扰(二) 杨大奶奶坐在红木椅上看着武明空和福哥说话,眼底满是笑意,老夫人脸色阴沉的坐在一旁,死死盯着武明空,不发一言。几个丫鬟端着几盘果子上来,武明空就抓了喂福哥吃,福哥自己紧紧抓了一大把,塞入武明空的手中,口中说道:“姐姐吃,果子好吃。”一旁小心伺候着的丫鬟婆子都忍不住笑了。

杨大奶奶眉梢眼底都是笑,又吩咐丫鬟端了几碟上来。福哥吃得津津有味,念叨着:“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了…”杨大奶奶微微一愣,眼里已有水雾。武明空就担忧地望了杨大奶奶一眼,“福哥…”

杨大奶奶感激的看了武明空一眼,缓缓闭上眼,手指紧紧握住椅背,手指关节都成月白色。武明空这时才发觉原来在杨大奶奶华丽的外表下,也有如此多的辛酸,堂堂杨府的小少爷,竟然连果子也很少吃…

是否每个人光鲜美丽的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伤?

“祖母,您要为我做主啊!”一句哭喊声令四人同时回头,福哥更是神色紧张的躲在武明空身后,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杨大奶奶看着杨小姐甩帘子扑进来,眉头深蹙,武明空已牵着福哥的手笑道:“福哥,我们进去好不好?”福哥温顺的点点头,紧跟着武明空往里走。武明空又回头望望杨小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现在自己身份尴尬,还是躲开为妙。

杨大奶奶瞥见武明空和福哥牵着的手,眉间松懈了一些,杨小姐已快步跑上来一把扯开福哥,硬生生掐住武明空的胳膊,一个巴掌就此甩了上去。福哥被杨小姐大力扯开,一时没有站稳,摔在地上,咧嘴大哭。

脸颊火辣辣的疼,顾不上自己,武明空忙从地上抱起福哥,安抚道:“福哥乖,跟着乳娘进去吧。”杨大奶奶忙冲上去接过福哥,神情紧张,“有没有摔着哪里,疼不疼?”又转头狠狠剜了杨小姐一眼,目光里满是怨恨和阴冷,似有万般的容忍。这目光旁人看不见,可是却一清二楚的落在武明空眼里。

丫鬟婆子忙上去拉住杨小姐,老夫人脸色铁青,显然被气得不轻,“慧琴,你这是为何?”杨小姐珠钗乱颤,脸色雪白,直指着武明空哭道:“祖母,她不过一个死了爹来投靠我们杨家的孤女,凭什么跟我争?我不要嫁到西域,我要做皇妃!”周遭一瞬间安静下来,杳无声息。空气仿佛凝滞在此刻,众人都屏息地垂下头去。

杨大奶奶冷笑一声,扭头看见武明空微红的脸颊,冲身旁几个丫头呵斥:“还不快去拿冰块来给姑娘敷脸,一个个杵在那里做什么?”

几个呆若木鸡的丫鬟这时才回过神来,沁水慌忙小跑出去,老夫人颤巍巍的猛然站起,面色雪白,险些晕厥过去,“慧琴,你给我住口!

杨小姐脸上泪痕错乱,跺了跺脚,“我偏不,我哪里比不上武明空,凭什么让我嫁到西域去?”武明空嘴唇紧抿,一股血腥味溢满了舌尖,柔软的嘴唇不慎被咬破。

杨大奶奶气极发笑,嘲讽的看着杨小姐,笑道:“慧琴,这是皇上的旨意,与明空无关。”杨小姐忿忿然等着杨大奶奶,冷笑道:“你也不要那拿上来说事,大家心里明白着呢,你存的心思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害怕我得势,你就坐不稳这个位置了是不是?”

杨大奶奶气得簌簌发抖,嘴角不住抽动,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张妈妈忙轻拍她的后背她她顺气,“慧琴,别闹了!”老夫人厉声喝道:“陈妈妈,把小姐给我带回去。”

一身球红色襦裙的妇人忙拉住杨小姐的胳膊将她往外拉,杨小姐不住挣扎,喊道:“放开我,你们这群奴才,想以下犯上不成在?”陈妈妈递了个眼色,又有两个大丫鬟上来拖着杨小姐出去。杨小姐不住叫骂,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她声嘶力竭的骂声。

沁水小心翼翼的端着冰块进来,用帕子裹着替武明空敷脸,武明空这时才觉得好了些,歉意的对着杨大奶奶笑,“舅母,福哥…”杨大奶奶神色微缓,手指爬上武明空的脸颊轻轻摩挲,“好孩子,是舅母教女无方,连累得你受罪…..”

武明空忙摇摇头,杨大奶奶快步走到老夫人面前,微微侧身,“娘以为当如何处置?”老夫人脸色阴晴不定,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孩子闹别扭,不是什么大事,一会我让她来给你赔罪。”

杨大奶奶怒极,忍不住冷笑道:“既然娘如此说,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是明空好歹也是客人,也是您的孙女,慧琴如此鲁莽,实在叫人难以放心。”

老夫人笑着冲武明空招招手,“明空,过来,让外祖母看看你的脸。”武明空缓缓走过去,背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祖母!母亲!”

武明空诧异的回头,眼前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黑黑的国字形脸,浓密的眉毛,武明空心里涌现一丝不舒服的感觉,这个男子总给人一种压迫感,老夫人眉开眼笑的唤道:“胜儿,你回来了。”

杨胜盯着武明空看了半晌,似乎没有听见老夫人的话,老夫人轻轻咳嗽一声,杨胜才回过神来,答道:“孙儿对祖母甚是想念,一路快马加鞭,就提前了两日到家。”一双眼睛还是滴溜溜地在武明空身上打转,武明空如芒刺在背,浑身不是滋味。

老夫人将武明空唤到申请,略看了看,笑道:“年轻人,总有打打闹闹的时候,慧琴是你表姐,你不要见怪才是。”

武明空忙笑道:“祖母说的哪里话,表姐性子直率罢了,明空又如何会怪她呢?”老夫人满意的点头,眉眼微扬,扫了杨大奶奶一眼,“明空心胸博大,不愧是我杨家教出来的好孩子。你晚上来我这里,我有话同你说。”

武明空点点头,垂下头去,晚上,是要逼着自己答应去西域吧?咬破的嘴唇一阵刺痛,一滴鲜红的血静静落在老夫人绣满了金凤的青布鞋上。武明空抬头绽放微笑,“祖母,明空告退了。”慢慢退至门边,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薄薄的轻纱帘子被微风拂起,拂过武明空的脸颊,门外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庭院每一个角落,浅红的四季海棠开得正灿烂。

第四十一章 纷扰(三)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老夫人被蛇咬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宅子,杨修得怒气冲冲的赶回来,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杨大奶奶立即迎上去,在杨修得耳边低语一番,杨修得脸色越来越差,怒吼道:“来人,去把那个杨胜逆子给我绑过来。”

杨大奶奶心中一喜,暗自称意,脸上却是担忧的神色,“老爷,这事也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蛇虽是从胜儿的怀中掉下来的,可是也说不准就是胜儿的错,毕竟娘平时那么疼爱胜儿,要说胜儿为何要这么做实在是想不通。如今还是先看好娘的病要紧。”

杨修得额头拧成川字形,语气温和了几分,问道:“听说今天明空被慧琴打了一巴掌?”杨大奶奶就歉意地说道:“说起来都是我管教无方,只是明空她父亲刚刚过世,我不免偏疼她些,刚刚已经用冰块替她敷过脸了,刚刚又被惊吓了好一阵,就让人送她回去休息了。”

杨修得颔首,叹息道:“辛苦你了,慧琴你就多费点心吧,过不久也是要远嫁的人了,暂且包容包容吧,明空明理懂事,你多疼爱些原本也是应当的。”

杨大奶奶嘴角微扬,“这些都是我该做的。”顺着杨修得的眼光看去,老夫人榻前忙成一团,杨大奶奶趁机说道:“娘现在病了,福哥一个小孩子,我怕会吵着她老人家,不如暂时由我来带,等老夫人好了,再送福哥回去吧。”

杨修得点点头,顺口说道:“等娘好了,福哥也由你带着,娘也老了,精力不济,怎么能一直麻烦她老人家?”

杨大奶奶心中大喜异常,连连称是,“一切全凭老爷做主。”

杨修得拧头向内室望去,一位郎中模样的人由婆子领着出来开药方,杨修得拉住他问道:“我母亲如何了?”

那郎中叹息着摇摇头,“老夫行医救人几十载,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病症,这种蛇是见所未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还请大人另寻高明吧。”

杨修得脸色一黯,连连吩咐下去:“再去请一位郎中来。”杨大奶奶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老爷,宋老先生是长安最著名的郎中,连太医院那些人也未必及得上他,现在他说不行了…..”

杨修得重重垂下头去,许久,许久抬起头来,“准备后事吧。”

满屋子的人都哭起来,杨夫人慌慌张张由壁仪扶着,踉跄的走入了内室,听见满屋哭声,唬了一跳,焦灼的看向杨大奶奶,“嫂嫂,这…”

杨大奶奶不住拭泪,“阿圆,你去看看娘吧,大夫说是不行了。”杨夫人脸色发白,踏着小碎步快步走至床前,哭着叫了一声母亲,老夫人脸色灰白,嘴唇与脸色无异,有出气没进气,胸口微微起伏,身上盖着的宝蓝锦被绣着大片大片的蔷薇,随着呼吸绽放一道道波涛,最后一点点趋于平静,如同雨后的树林,万籁俱寂…

杨夫人泪如雨下,杨大奶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立刻又化作悲戚。

明心园,黑压压的屋檐下挂起一排白色的灯笼,万籁俱寂,薄薄的窗花纸上映出武明空浅浅的侧影。

壁仪拿起一件纱衣替她披上,轻声劝道:“小姐,早些休息吧。”武明空揉揉酸涩的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丑时了。”

武明空怔忪,拿起百毒秘笈出了会神,壁仪挑了挑灯花,低声说道:“老夫人过世了,明天怕是得忙一阵子,您还是先休息,养好精神再说。”

“老夫人死了?”武明空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一叶发黄的书纸散落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壁仪弯腰捡起书,小心地整理,眉眼不抬,答道:“就是刚刚,奴婢还进来禀报过的,小姐您说知道了,今晚小姐不必去拜祭,所以奴婢也就没多说什么。”

武明空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推开窗子,窗外清冷的月光斜斜映洒满地,“我是外孙女,今晚自然没有我的事情。有事的是她的亲孙女和孙子。”壁仪黯然的垂下头,许久,许久的沉默。

“长安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长安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长安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关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知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雪白的宣纸上是如流云浮水般的娟秀字迹,黑白分明,壁仪喃喃自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行清泪顺着莹白的面颊滑落,满室清冷。

武明空微笑,白玉般的肌肤被昏暗的烛火映上了淡淡的光晕,“我作我的诗,你哭什么?”壁仪双目失神的望着烛台,烛台上堆满了蜡泪,一圈一圈。

月高云远,一朵大大的菊花从枝头凋落,一条青蛇在花丛中逶迤而行。漫漫悠长夜,秋风萧瑟。

武明空从窗台拾起一片黄叶,微笑道:“壁仪,你知不知道老夫人是如何死的?”

树影摇曳,壁仪定定地看着她,“老夫人是被蛇咬伤,中毒而死的。”“那你知道那蛇是怎么来的吗?”壁仪迅速低下头去,声音低不可闻,“那蛇是从大少爷身上掉下来的,自然就是大少爷带进来的。”

泪从眼角滑落,武明空微微一笑,直视壁仪,“壁仪,那青蛇是我的。”壁仪身子陡然一震,然后闭上眼,过了很久才睁开。

两双冰冷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壁仪的长发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嘴角已有了笑意荡漾,“老夫人,就是杨胜害死的,是杨胜害死老夫人的。”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武明空忍不住伏在她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壁仪轻轻拍她的背,幽幽说道:“我五岁生辰那年,父亲带着我在亭子里赏雪,漫天都是白色的雪花,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一直下了三天,纷纷扬扬,我以为,那就是我生命里最后一场雪,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雪地已经被鲜血染红,我知道,有些时候,生命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第四十二章 流光(一)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距离老夫人的死已有半年,半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颗心从沧海到桑田,无止尽的轮回。

帘外是纷纷扬扬的梨花雨,漫天都是雪白的梨花,一如彼岸盛放的烟火。偶尔有一瓣杏花落在武明空发梢,壁仪笑弯了眉,眼似新月,“小姐出落的是越来越美了。”武明空微微一笑,摊开手去,片片梨花飞舞,岁月里流淌的静默。

手心是一条条交错纵横的细纹,看不出哪一条,指引了命运的方向。

杨小姐的婚事被重新提起,内宅出乎意料的平静。早已意料之中的事,早提晚提,结果都是一样。回想起来,如果老夫人没有死去,那个晚上,如果她踏入了老夫人内室,远嫁西域的人,必然是她,生命,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

杨胜早已被发落在杨家名下一个偏僻的田庄,终身不得返回长安,陈姨娘半年间似老了几十岁,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已是满头银丝,可叹红颜易老,韶光易逝。

杨大奶奶对武明空一如既往的厚爱,时常抱了福哥来陪伴武明空,院子里满是福哥清脆的笑声,一直飘扬到那湛蓝湛蓝,遥不可及的天际。

杨夫人日日念经诵佛,似乎周遭一切早已与她毫无关联。武明空就想起还在荆州的姐妹来,不知她们现在如何了,以武元庆武元爽兄弟的个性,应该不会善待她们,同样是杨夫人所生的女儿,命运已经大大不同。

连芳轻轻走进来,掀起帘子,笑道:“小姐,圣旨到了,大小姐被封为和宁公主,三月初五就要出嫁了。”壁仪眉一挑,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武明空放下手中的书,冰冷的指尖慢慢抚上面颊,那日杨小姐的一巴掌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从未散去。

烟花三月下扬州,杨小姐,如花一般的女子,终于要散落在西域那不可知的地域里。

一抹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武明空眉眼间甚是平和,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连芳脸色一变,忙打起帘子出去探望。

重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武明空拿起书,静静坐在一侧,连芳尴尬的叫了声:“大小姐。”武明空微微一笑,嘴角微弯,亲自斟一杯热茶送入杨小姐手中,“听闻姐姐被封为公主,恭喜姐姐了。”

乳白的瓷杯啪的一声碎了满地,一片一片,如同剥落满地的荔枝壳,杨小姐的手已高高扬起,武明空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浅笑道:“表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自从上次得表姐教训以后,明明日日跟随周师傅苦练,也学到了一些武艺,姐姐以为如何?”

杨小姐面部抽搐,柳眉倒竖,使劲往回缩手,被武明空紧紧攥住,“表姐如今是堂堂公主,不日就要远嫁,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立刻放开杨小姐的手,回头对壁仪笑道:“壁仪,表姐事情繁多,我们如何敢耽误表姐的宝贵时间,还不快送客。”

武明空凑近满腔怒气,脸憋得通红的杨小姐,在她耳边低语道:“表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陈姨娘和表哥的,你可以放心做你的公主了。”杨小姐面部一僵,气得浑身哆嗦,“武明空,你!”

武明空含笑睨向她,微微躬身,“表姐还有何吩咐?”杨小姐满腹怒火无处可发,两三步就走至书桌前,一甩手,将桌上砚台,宣纸,笔筒统统扫落在地,厉声吼道:“武明空,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说完转身就奔出去了。

满地狼籍,连芳叫来连芬一起,轻手轻脚的收拾好,抬头见武明空脸色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拿了扫帚,撮箕出去。

武明空突然对壁仪笑道:“你说她像不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壁仪看看门外,笑道:“纵使是飞蛾,扑向火的时候也可以令屋子光亮半分。”武明空的目光又落在那本破烂的百毒秘笈上。

半年前,老夫人死的那个晚上,她心烦意乱的翻开百毒秘笈,才发现,散落的那一页纸,上面正巧记录了解蛇毒的方法,可惜,已经太迟。

如果那一日老夫人没有提出要晚上见她,如果没有苦苦相逼,甚至,只要有一句好言语,或许,她就不会悲哀的咬破嘴唇,那滴血,原本也不会刚好落在老夫人鞋面上,青蛇,自然也不会出现。可惜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巧合碰在一起,就成了必然。或许是宿命里逃不掉的劫难,亦或是,上苍的安排。

指尖的凉意一点点扩散,一直渗透到心里去,武明空看着窗外春意盎然,一直沉寂的心蓦地苏醒过来,她转头笑道:“壁仪,我们出去踏青如何?”

壁仪闻言一震,笑意浮上眉梢,“好主意,奴婢去告诉大奶奶。”武明空垂眉看着光秃秃的书案,叹息一声,走出内室,明心园里满院子的万紫千红,花团锦簇,人面桃花相映红。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

“大奶奶听说姑娘要出去踏青,很是高兴,特地让沁水姐姐送几盒点心来让姑娘路上吃一些。”壁仪进了角门,见武明空立在桃花树下,花落了满肩,抿嘴一笑,小心翼翼的从沁水手上接过枣木红的点心盒,沁水笑道:“大奶奶还嘱咐姑娘出行小心安全,说长安城每年春日这个时候都有很多太太小姐们出去踏青,小心走散了。”

武明空点点头,笑道:“有连芳连芳,壁仪三个人随身跟着,还有李妈妈,齐妈妈跟着,不碍事的。”沁水笑盈盈的看着武明空,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羡慕,“现在春光正好,姑娘可得玩得尽兴些。”

壁仪早与她混熟了,打趣笑道:“莫不是你也想出去看看?”沁水轻轻一笑,拉住武明空的衣袖,“姑娘,您看看,壁仪这妮子就仗着您的纵容,无法无天了。”

武明空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还好管教她,为你出气。”沁水吐吐舌头,双手合十望向壁仪,“阿弥陀佛。”满院子的人都笑了,落花满袖襟。

一群人说笑了一番,沁水怕耽误了武明空出行,寻了个由子出去了。

武明空换上一身雪白的长裙,不施粉黛,只在乌黑的发髻间插上一支碧绿的玉簪,就带着壁仪,连芳,连芬出去。连芳见了武明空简便的装束,有些犹豫:“小姐,这…”

武明空知她心思,微微一笑,笑意在清清爽爽的面颊上荡漾开来,如同蔷薇的开落,“这样就好,出去踏青就是图个自在,何必那么累赘呢?”

第四十三章 流光(二) 连芳闻言,笑了笑,不说话了。连芬拿着食盒上车稳稳放好,壁仪扶着武明空上车,一行人很快就出了杨府。

东风吹,杨柳依依,百花斜,万紫千红总是春。

春日的长安,百花齐绽,空气都是淡淡的芬芳。人来人往,华丽的马车一辆辆驶向城西。果真如杨大奶奶所说,近来踏青的人不少。难怪唐传奇中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这男男女女的赏春游春怕就是一个重要的楔子。

武明空放下车帘,吩咐前面驾车的夏君:“转头,我们去城东。”连芬露出一丝诧异,欲言又止。壁仪含笑的面庞微微一僵,有些发白。

武明空笑道:“城西人太多,你拥我挤,也没什么趣味,倒是城东,人烟稀少,甚合我意。其实只要兴致好,到哪里不是踏青?”一席话说得连芬连连点头,“小姐说得是,城西三步遇一人,不如城东清净。”

壁仪始终一如既往的沉默,透过半透明的车帘,武明空依稀瞥见了那座爬满常青藤的府邸,门前是碧绿的青苔,很久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样子。她不由轻声叹息,壁仪的拳一点点握紧。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繁盛,衰落,有时候不过是那么一刹那的事情。白云苍狗,变化永远是不变的真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永恒的话题,胜利的人,繁华烈锦,荣华富贵,风光无限,这时候,又有谁还记得那些失败的人的下场,无论血泪,都不会有人知道。或许正如张爱玲所说,笑,便全世界同你一起笑,哭,便只能独自哭。

“小姐,到了。”一声沉稳的男声将武明空从嗟叹中唤醒,壁仪已恢复常色,含笑挽着武明空缓缓下车。

阳光和煦,绿树摇春风,十里柔情。微风清凉,馥郁满花香,蜂飞蝶舞。

武明空深深呼吸一口充满青草和泥土的清新空气,心里一点点明媚起来。

一条清澈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就像水面洒满了无数的银叶子般闪烁,嫩绿的柳条轻轻摇曳,映入湖中,一枝桃花斜斜的盛开在水面上方,微风一起,凋落一片片花瓣。

武明空不由来了兴致,折断一根柳条,冲着壁仪笑道:“你猜猜我可以用这柳条做什么?”

壁仪歪着头,想了想,抚掌笑道:“是了,小姐可是想做花环戴?”武明空笑着摇摇头,上下摆动柳条,不置可否。

“那就是想编篮子之类的小玩意了?”武明空又摇摇头,“我可没有那双巧手。”壁仪又接连猜了几次,总是不对,终于告饶:“小姐,你就告诉奴婢吧。”

武明空伸手剥下半边的柳树皮,神秘一笑,“我是在做盐老鼠。”壁仪眼中满是困惑,目不转睛的看着武明空白皙的双手上下翻飞,不住摆弄柳条,“盐老鼠?”

武明空嘴角含笑,摇摇头。盐老鼠,其实是蝙蝠的别称,在现代的时候,她时常随着父母去乡下的外婆家度假,后来才知道,在书本上被叫做蝙蝠的动物,在外婆那边,叫做盐老鼠,因为传说蝙蝠会偷人家的盐吃,每到了夏日的黄昏,黄橙橙的天际就会掠过一只只蝙蝠,斜斜地飞入家里面去,惊得她不住尖叫。那时候,外婆的唇边总是溢满了慈爱的笑意,满是皱纹的脸就如同灿烂的菊花一般。

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从没打算与任何人分享,即使愿意告诉别人,恐怕别人也只会当她是疯子。一转眼,掐指细算,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两年了,两年的时间,其实,就是一生了。

壁仪见她笑的温馨,心里大喜,凑趣道:“小姐平日里是找借口偷懒吧,这柳条不是编得挺好看的么?”

武明空眼波流转,抿嘴一笑,“既然我偷懒,那好,你去替我编个花篮,挂在房里。”壁仪吐吐舌头,笑道:“别的做不来,这编篮子奴婢还是会的。”连芳已折了一捧长长的柳枝来,壁仪用心挑了几根,坐在青草地上就编起来,武明空兴致盎然的站在一旁看着她编。

身后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打破了此刻的笑语,武明空微微蹙眉,转身望去,一名身着暗紫色长袍的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身旁一名小厮模样的人恭顺的扶助他的胳膊,被他不耐烦的甩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那紫袍男子眯着眼,一身紫袍翻飞,似笑非笑的看着武明空,神情颇为冷峻。

阳光照在他的身后,武明空伸手放在额前,渐渐看清他的模样,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斜飞如鬓的浓眉,她心里猛地一跳,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宋琦?”

那男子一愣,眼神冰冷,“木易,让她们离开。”他身后那叫做木易的小厮就走上前去,倨傲的望了她们一眼,“我家公子请你们离开。”

武明空一颗心直往下坠,原来,是她的错觉,眼前的男子虽然肖似宋琦,可是绝对不是宋琦本人,因为真正的宋琦,绝对不会对她如此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