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空手一抖，茶盏咯咯作响，茶水泼出大半，淋了一身，壁仪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武明空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轻轻推开她的手，“不必了，我们走吧。”
那样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杨小姐，就要离开这繁华鼎盛的长安了，从此孤身一人，在异地苦苦挣扎了，如果当初那个阴谋真的实现，现在以泪洗面的人，就是自己。
可是，就算时间回到当初进杨府的那一刻，她也一样会做出如此选择，有些时候，注定有人会牺牲…
原以为杨府门前该是一片喧哗，人声鼎沸的，到了以后才发现，门前静悄悄的，杨小姐正在给杨大奶奶磕头，脸色雪白，神情憔悴，已不复当日的神采飞扬，杨大奶奶待她磕完，虚扶了一把，笑道：“不必多礼，七日后我和你妹妹再去看你，一切放心。”杨小姐面无表情，无一丝喜悦，直直走向那顶华丽的轿子，刺着金凤的帘子轻轻落下。
两排身着黄衣的内侍就静穆的侍立在轿子两侧，浩浩荡荡的向宫城走去，引来无数行人的注目，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人群中一位白衣公子坐在高高的骏马上，神情冷漠，身上自有一股凛冽之意。
杨大奶奶一回头，看见武明空站在门前，招手笑道：“在公主府玩得如何？用过膳了吗？”武明空忙笑道：“用过了，还尝到了新鲜的长江鱼。”杨大奶奶满意的笑了，侧头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武明空心里微微有些不安，方才杨小姐上轿的背影，似乎有些决绝…
可是，这已不是她所能关心的事情，如今，身在暗波汹涌的杨府，她已是自顾不暇。
壁仪扶着武明空回到内室，武明空有些疲惫，坐在榻前休息，看着红艳艳的夕阳一点点黯淡下去，壁仪突然走进来，附耳低声道：“听闻陈姨娘被禁足了。”
武明空陡然想起杨大奶奶对杨小姐说的那句一切放心的话来，难怪杨小姐心甘情愿的上了那顶轿子，是被杨大奶奶拿陈姨娘威胁的吧。儿子被发配至山庄，女儿即将远嫁西域，得不到主母的善待，陈姨娘的下半生可想而知的凄凉。
武明空想起在明心园禅院里终日诵经念佛的杨夫人，心里一痛，缓缓闭上眼睛。或许，在面对禅境的时候，她才能找回一点宁静吧。
武明空推开门，黄昏的落日翻滚着金色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一望无际的云海渐渐消散在天边。
壁仪定定的凝视天边，视线飘到很远，很远。
武明空意兴阑珊，转身进屋，壁仪亦步亦趋的跟随进去，忽然笑道：“今日怎么就这样巧，正好见到了四皇子，奴婢一见到他，唬了好一跳呢。”武明空微微一笑，“他倒是极有意思的人。”
第四十九章 锋芒（二） 壁仪欲言又止，漆黑明亮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桌前将要燃尽的烛火，星火如豆。
武明空长长的叹气：“我知道你的心思，一切顺其自然吧。”
壁仪倏然抬头，似是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声音已带了哭腔，“小姐，皇上坐拥佳丽三千人，宫中从来不缺美色，也没有谁可以长长久久的可以得到恩宠，之前您暗示杨大奶奶想要角逐秀女是无奈之举，可是现在明明有选择的机会…”
武明空缓缓闭上眼，幽幽开口：“壁仪，人何必那么清醒，会很累很累。你看得出来四皇子的心意，我不是瞎子，又岂会不知，只是，纵然我有此心，却无此力，我的命运，从来就不在自己手里。”
武明空幽幽叹气，“我的命运，就是水打浮萍，漂到哪里是哪里。壁仪，你我本是一样，同病相怜，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也知道目前看来四皇子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向来做不得真的，往往弄巧成拙，成为他人笑柄罢了。从来，抱有幻想的人，会心碎满地。”
晚风吹拂满园花落，纷纷扰扰，落红满地，一轮弯月渐渐升上来，明心园一如既往的静谧。
武明空有些怅然，轻声道：“我去看看母亲。”壁仪点点头，打起帘子，躬身跟着身后。
昏黄的禅房里唯有一根蜡烛在静静燃烧，蜡泪积了满桌，一群一群，就像树的年轮。杨夫人对来人毫无察觉，静静在软垫上看经书，面前是慈祥的观音像，拈花微笑，武明空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杨夫人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欣喜，“明空！”武明空环视了一圈，笑道：“母亲也要小心伤着眼睛，适时休息休息才好。”杨夫人满脸欣慰，连连点头，“我知道，你不必为我操心。”又细细看了女儿一番，含泪道：“你又瘦了。”
武明空心中似有一根细线划过般，酸胀不堪，她迅速眨眨眼，笑道：“哪有，必是光线不好，母亲您看岔了。”
“母亲，我今天又去公主府了。”时间久了，武明空已不必再说是桂阳公主，杨夫人自然明白。一直以来，偌大的长安，出了母亲杨夫人，也唯有桂阳公主对自己还有几分真心罢了。
杨夫人很是高兴，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过去，“有没有说错话？没有惹公主不高兴吧？”武明空撅撅嘴，嗔道：“母亲，您又把我当小孩子看。”
话刚出口，武明空就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凉，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可以撒娇的人，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杨夫人宠溺的望着武明空笑，抚摸她的头，“傻孩子，时候不早了，赶紧去歇下。”武明空温顺的点点头，转身带着壁仪离去。
暗夜里，有一声长长的叹息。若有若无。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漫天星光中，谁又瞥见了谁的哀伤？
七日后的清晨，满园是蔷薇的芬芳，朵朵白蔷薇行走在春日的艳阳里。
杨大奶奶按品大妆后，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起来，雍容华贵。满头华丽的珠钗乱颤，大红的锦缎上绣满了大片大片的牡丹，灿烂芬芳。金丝凤凰环绕在衣间，隐隐似要腾飞一般。
杨大奶奶特地一大早吩咐张妈妈去伺候武明空梳妆打扮，毕竟是入宫，不得马虎，武明空原本想素面朝天入宫的，奈何张妈妈来了，只得罢了。看来杨大奶奶对这次入宫，是相当的看重。
连芳从院子里剪下一大朵牡丹，斜斜的插在武明空满头乌发间，茉莉花粉被扑上面颊，又抹了淡淡的胭脂，指甲上是鲜红的胭脂蔻，从镜中望去，倒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的模样。这大概也是杨大奶奶愿意看到的吧，武明空苦笑。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
马车缓缓驶向宫城，朱雀大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桃红柳绿的裙摆飘扬在春风里，小贩高亢的叫卖声听起来也充满了生气。
壁仪双手无意识的搅动着帕子，素雅的面庞雪白雪白，眼睛里失去了焦点，茫然，哀伤。武明空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壁仪脸色缓和下来，也回之一个笑容，暗波流动。连芳有些惊喜的问；“姑娘，这次进宫可能见到皇上吗？”壁仪双手微微颤动，缓和的面容又冷凝下来。
武明空笑着摇摇头，“我不清楚，不过可以见识见识一下宫城的模样罢了。”连芳有些失望，垂下头不说话了。
武明空调笑道：“怎么，连芳想见皇上？”连芳俏脸通红，似能挤出血来，小声说道：“奴婢从来没有见过皇上，着实好奇。”武明空飞速扫过壁仪，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了，说不定皇上会亲自送表姐出嫁，到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连芳双颊似映染了桃花，接触到武明空含笑的眼眸，尴尬的将头深埋在双膝间，“姑娘就会打趣奴婢，奴婢就是一时好奇罢了。”武明空微微一笑，她一早就该注意到连芳今天的打扮格外引人注目，原来一直静静服侍在自己身旁的丫头也有了自己的秘密了。
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只是，想不到权势的吸引如此之大，令一个小丫头也春心暗动。
只是，有些时候，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美梦终究是美梦，绚烂夺目，终有醒来的一天。
武明空迅速看一眼连芬，她依旧是平素里那几件衣裳，不过略微鲜亮一些罢了，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忍不住暗暗点头。
壁仪瞳孔渐渐紧缩，眉头微蹙。武明空见她心不在焉，有些担忧，轻轻叫唤了一声，“壁仪！”壁仪立刻回过神来，微笑的看着武明空，“小姐，何事？”武明空随意的笑道：“无事，不过白嘱咐你，到了宫里要小心些。”
壁仪黝黑的眸子里涌动着汹涌的暗流，波浪滔天，又一点点平息下来，“奴婢知道了。”武明空暗暗松一口气，料想走了这许久，现在离宫城已不远，正襟危坐起来。壁仪，连芬，连芳见量也一脸肃然，老老实实的坐在车中。
马车缓缓停下来，武明空深吸了一口气，在壁仪的搀扶下踏上了皇城的土地。
朱红的大门一点点张开，发出咯吱的声音。
这就是承天门，通往至高无上的太极宫的第一道门。
深深的宫城里一派白玉栏杆，一直通向雄伟壮观的太极宫。
纵然是在长安见多识广的杨大奶奶也有些激动，看着朱红的宫门，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彩。随后回转头来温柔的看向武明空，“你过来扶着我进去。”
第五十章 锋芒（三） 武明空深吸一口气，浮起优雅的笑容，无懈可击，“是，舅母。”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武明空却一直想哭。这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皇宫，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在。恰如飞蛾扑火，不知埋葬了多少如花少女的青春，向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一步步扶着杨大奶奶进去，武明空脚步一点点坚定起来，微笑的仰望天际，片片白云在浮动，瞬间变化无穷。
沧海桑田，千秋万载。
白云苍狗，乾坤之间。
一名一个梳高髻、露胸、肩披红帛，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著绿色曳地长裙、腰垂红色腰带的妇人带着两队宫女仪态万千的迎上来，武明空粗略数了数，大约有十六个宫女，除了那妇人左右的宫女身着紫色罗裙，其余都是一律的绿衣黄里，身长都差不多，看上去格外齐整。
那妇人对杨大奶奶一笑，问道：“可是杨府的夫人？”杨大奶奶点头称是，那妇人笑道：“夫人这边请，公主在西面的麒麟宫等候呢。”
杨大奶奶态度非常热情，送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入那妇人手中，笑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那妇人也不推辞，收了锦囊，微笑道：“奴婢姓安，在尚宫局做事。”
杨大奶奶笑道：“原来是安尚宫，恕我有眼不识泰山…”安尚宫微微一笑，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武明空，“夫人说的哪里话，折杀奴婢了。”
层层回廊，寂寞深宫，花红遍地。
安尚宫忽然对武明空笑道：“这位小娘子可就是武家四小姐？”武明空顾不上惊诧，笑道：“正是。”安尚宫笑得很是和善，圆圆的脸上细长的眉眼微弯，“奴婢常听桂阳公主提起，武小姐才学过人，容颜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大奶奶微怔，一道困惑一闪而过，又迅速笑道：“说到才貌，我这个外甥女的的确确是没得说的，更可贵的是性子温柔和顺，因此才得了桂阳公主的青睐。”
安尚宫微微一笑，眼睛一眯，偏过头看向武明空，武明空不由汗颜，这个杨大奶奶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安尚宫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阅人无数，她这点姿色在安尚宫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武明空淡淡的笑道：“那是公主和舅母垂爱罢了。”安尚宫见她垂眉敛衣，姣好的面容上丝毫没有自得之色，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笑道：“能得到爱怜，也得有武小姐这般的天人之姿才是。”杨大奶奶很是意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看着武明空眨眨眼，微微一笑。
话音刚落，一旁伺候的宫女低声说道：“麒麟宫到了。”安尚宫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杨大奶奶就带着武明空踏入了空旷的大殿。
香雾透帘幕，朱红的地板就像一面平滑的铜镜，光亮可鉴。
杨小姐被八个艳丽的宫女簇拥着出来，看得出来，已经精心修饰过了，远山眉，樱桃嘴，弯月眼，的确是美人坯子，只是，原本漆黑明亮的双眼空洞无神，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已然失去了光彩，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明亮起来。
安尚宫上前笑道：“公主，杨府女眷来了。”杨小姐呆愣的望着杨大奶奶，满头的珠钗在阳光下闪烁，整张脸暗淡无光。眼睛里毫无光彩，没有恨意，没有喜悦，什么都没有。
武明空原本以为，她会恨的，可是到如今，连恨也没有，整个人如同木偶，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木偶。
那是一种绝望，心死。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在七日之前，她拜别杨大奶奶进宫的时候，尚且还有那满心的怨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她变成如此模样？
武明空恻然，杨大奶奶似乎也注意到了杨小姐的异样，轻轻唤道：“慧琴？”杨小姐不言，静静凝视着前方，浑然不觉。
杨大奶奶微怒，却不能发作，强笑道：“慧琴，你怎么了？”杨小姐依旧不答，整个人恍若沉浸在梦里，魂魄飞到了九霄云外。安尚宫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武明空微微有些不安，杨小姐这个状态实在是令人堪忧。目光闪烁，眼角余光瞥见安尚宫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武明空努力维持平和，尽量不要让自己情绪外露。
大殿里空落落的，气氛有些尴尬，杨大奶奶脸上有些不好看，武明空期待的望着安尚宫，笑道：“我第一次进宫，还从未见识过宫中的景象，不免好奇，安尚宫您可否给我指点指点呢？”说道最后，已语带羞怯。
安尚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和善的说道：“好啊。”目光扫过两旁的宫女，那宫女就陆陆续续退下了，武明空的目光落在那紫衣女子身上，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的熟悉。那女子发现武明空在看她，回眸一笑，迅速跟随那群宫女们出去了。
杨大奶奶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想到杨慧琴这般不给她面子，在众人面前给自己没脸，更是赞许武明空的聪慧，见机如此之快，好在安尚宫对她似乎很有好感，没有下不来台。
阳光和煦，绿树摇春风，十里柔情。雕花绮栊，磐龙廊柱，宫女太监们来来去去，一片忙碌。
安尚宫带着武明空离开麒麟宫，向西又走了一百多步，在一处凉亭前停下，周围开满了万紫千红的名花，巍峨的宫城在艳阳的照耀下仿佛度上了一层金粉。
武明空笑望向远方，笑道：“安尚宫是太原人吧？”安尚宫脸上笑意更深，静静的凝视她，“是桂阳公主告诉你的吧？我的确是太原人。”
武明空笑着点头，早在上次拜访前，桂阳公主就细细给她讲述过宫里的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其中以尚宫局的安尚宫最得长孙皇后信任，据说长孙皇后身体不佳，大小事务都交由安尚宫处理。
桂阳公主特意提醒过，安尚宫是太原人，当年服侍过先皇的，是宫里的老人了。
武明空明白桂阳公主为什么要强调太原二字，这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这么简单，这是一个权力的聚集地，也是一派势力的中心。李渊，就是从太原起家，最后稳坐长安的。
麒麟宫内，杨大奶奶正同杨小姐说话：“慧琴，你可是有什么事情？”杨小姐依然沉默，杨大奶奶怒从心起，碍于众人在前不好发作，只厉声质问杨小姐从家里带来的丫头们：“你们是怎么服侍小姐的？小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该当何罪？”
婢女们慌得全部跪倒在地，杨小姐的贴身丫鬟贞儿小心翼翼的说道：“夫人恕罪，是奴婢没有看好小姐…”
杨大奶奶听着话中有话，按耐住满腔的怒气，语气缓了缓，“到底怎么回事？”
第五十一章 锋芒（四） 贞儿战战兢兢的跪在朱红的地板上，春日的地上仍有些湿冷，跪的久了，她的膝盖一阵抽搐，说话就不利索起来：“小姐昨日出了麒麟宫…”
杨大奶奶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这个杨慧琴，怎么就从来不让她省心！
她到底是有几个胆子，居然在皇宫里四处乱窜？大婚当前，不好好在麒麟宫守着，这说出去杨家的体面可就丢大了。
杨大奶奶逼视着无动于衷，恍若木头人坐在一旁的杨小姐，咬咬牙，恨恨道：“她出麒麟宫做什么？”
“小姐说是想见皇上…”贞儿怯生生望着杨大奶奶，脸色煞白。
杨大奶奶脸色大变，急急追问：“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一面是担心杨慧琴见到皇上，得到皇上青睐，威胁到自己；一面是害怕杨慧琴四处乱跑，闯下大祸，丢了杨家的体面。杨大奶奶的心境可谓是一团乱线般复杂。
贞儿偷偷瞄一眼杨小姐，迅速垂下头去，低声说道：“小姐遇见了四皇子，被四皇子身边的人送回来了。”说是送，怕是撵吧。杨大奶奶恨恨的看着杨小姐，感觉自己的耐心和脾气已经丧失殆尽，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熊熊燃烧的怒火，胸口不住起伏。
武明空和安尚宫说笑着进来，杨大奶奶忙换上一副笑脸，乐呵呵的看着武明空，“看得如何了？”“多亏了安尚宫指路，皇宫的风景果然美丽，尤其是那亭榭楼台，充满了江南韵味…”杨大奶奶脸色稍缓，武明空进来的时候已瞥见她面色铁青，现在只说笑着转移她的注意力，避免在宫里闹出什么事情来，贻人口实。
安尚宫含笑望着武明空，听得很是认真，非常和善的样子，杨大奶奶看着心念一动，笑意就涌上面庞，“那可真是好极了，我和你表姐说了这一会的话，看看时候也差不多到午时了。”
看样子杨大奶奶是不想再和杨小姐交谈下去了，武明空微微一笑，正欲说些什么，安尚宫忽然笑道：“奴婢去吩咐传膳，二位夫人小姐请略坐坐。”说完便转身出去，带上门。
杨大奶奶就叹了一口气，“安尚宫真是热心肠。”武明空抿嘴笑道：“看来应当是在麒麟宫用膳了。”杨大奶奶点点头，偶然瞥见一旁端坐不动的杨小姐，目光一寒，拉住武明空感叹道：“什么时候我能少操些心就好了。”
武明空听着话中有话，好奇的问道：“舅母现在为什么烦心？”杨大奶奶就扫过杨小姐，冷哼一声，撇撇嘴，“还能有谁？”
“表姐没有和您说话？”武明空担忧的望着杨小姐，总觉得她今日的反应太过反常。
杨大奶奶撇撇嘴，斜觑一眼杨小姐，轻蔑的说道：“人家是要做公主的人，哪里还看得上我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杨小姐听到。
武明空就瞥见杨小姐的身子微微一颤，手指一点点握拢，她忙转移话题，笑道：“舅母您是表姐的母亲，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您说说这御膳房的午饭是什么菜色？不知道有没有虾仁。”
杨大奶奶看着武明空，目光渐渐有了温度，笑着点点她的鼻梁，连连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你啊，你啊，真是时刻也不忘了你那张小嘴，难道还能少了你吃的不成？”武明空笑着扶住杨大奶奶的胳膊，轻轻摇晃，嗔道：“舅母就会说明空，福哥儿可是经常给明空送吃的呢。”
提起福哥，杨大奶奶的笑意就多了三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福哥和你亲厚，难道舅母说说你也不成了？”
武明空见她神色恢复如往昔，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皇宫里耳目众多，随口一句话就会被无限放大，添油加醋的传入其他人耳中，杨大奶奶这样满腔怒气对待杨小姐，指不定传出去就成了虐待女儿的典型了。
武明空又逗着杨大奶奶说笑了几句，不时望望杨小姐，见她一直枯坐着，眼神空洞无神采，唯有叹息。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与其沉浸在不可避免的悲哀里，还不如好好为眼前的事情好好打算。
武明空趁机拉着杨大奶奶的衣袖低声说道：“舅母，表姐是待嫁之人，以后离家万里，现在刚刚被封为公主，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应接不暇，又是在皇宫，舅母还要包容些才是。”武明空将皇宫二字咬得极重，杨大奶奶立刻会意过来，这是在宫里，有什么怨气可以回去慢慢发泄，关键是现在不能失了体统。
她宽慰着拍拍武明空的手背，笑道：“你舅母岂是那小心眼的？”
武明空掩袖轻笑，打趣道：“舅母前世定是那菩萨跟前的童子。”杨大奶奶奇道：“这可怎么说？”
武明空眨眨眼，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如同天边的晨星般清亮，“因为童子喜欢吃桃子。”杨大奶奶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愕然，呆愣片刻，立时明白过来，作势欲打，“好你个泼猴儿，竟敢打趣起亲舅母来。”
武明空忙告饶，趁势笑道：“舅母喜欢吃桃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用瞒了。”逗得杨大奶奶直笑，那一点不快就消散了。
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武明空和杨大奶奶忙住了手，安静的等着来人进来，原来是安尚宫带着宫女们来摆膳，十二个宫女分别端着朱红色的木漆雕花盒子稳稳站成两排，木漆盒子里是银色的碟子，上面雕满了看不清的花纹，很是华美。
安尚宫袅娜的走至桌前，看着宫女们一一放下碟子，摆上碗筷，井井有条。
武明空看着安尚宫灵便的步子，会心一笑，能在这**混到尚宫地位的人，岂是普通人？故意放重脚步，略略提醒，避免了自己的突兀，又避免了别人的尴尬，虽是一个小动作，却足以瞥见安尚宫平时为人的谨慎小心。
安尚宫看宫女们忙完，轻笑道：“公主请入座。”杨小姐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安尚宫目光微沉，脸上依然是莹莹的笑容，贞儿大急，半扶半拉着杨小姐在桌前坐下。
安尚宫这才回过头，对杨大奶奶和武明空笑道：“夫人小姐请入席。”杨大奶奶颔首微笑，携着武明空坐下。一顿饭静悄悄的，杨小姐茫然的夹着菜，忽然抬头猛的看向杨大奶奶，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恨意。而后又变得黯然，如同极夜一般的黑暗漫长。
武明空看着眼里，心略微一松，还有恨意就好，比什么感情都没有，只是个木头人来得强。只是实在好奇杨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短短几天怎么会变得如斯模样。
吃罢饭，安尚宫吩咐人收拾了碗筷，亲自送杨大奶奶和武明空出宫，三人走走停停，倒也耗费了不少时候，走至宫门前，忽然看见贞儿急匆匆的跑过来，脸色惨白，满面泪痕，似是丢了三魂五魄般的惶惶然。
武明空一惊。
第五十二章 锋芒（五） 杨大奶奶站立不稳，险欲昏厥，张口结舌的问：“你说什么？”
贞儿浑身颤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小姐服毒了。”杨大奶奶错愕的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惊恐，张皇，仇恨，在她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死了？”
贞儿含泪点头，瑟瑟发抖，就像一株柔弱的野花瑟缩在寒冬的冷风里。
杨大奶奶倒吸一口气，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武明空听了觉得有些震惊，又有些理解，杨小姐那样骄傲的人，从小在老夫人的呵护下长大，从来不知人间疾苦，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宠爱，心里难以忍受也是理所当然。
直觉告诉她，杨小姐之死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可能是简简单单嫁入西域这么简单，嫁往西域，再不济也是王妃，怎么可能就令她一心求死呢？
可是，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武明空不由看了一眼安尚宫，她脸色变了变，眉头紧蹙，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
宫门前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武明空就扶着摇摇欲坠的杨大奶奶，担忧的说道：“舅母，我们去麒麟宫看看吧。”
杨大奶奶恹恹的任由武明空扶着，艰难的向麒麟宫走去，武明空只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安尚宫的目光迅速掠过武明空婀娜的背影，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主意。
贞儿虚浮的跟在杨大奶奶后面，武明空轻轻问她：“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贞儿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惊慌的看着武明空，“奴婢谁也没敢说，现在小姐还躺在榻上，她们服侍的人都不知道。”
武明空稍稍心安，贞儿还是有几分理智的，这件事情若是宣扬出去，打的就是皇家的脸面，到时候杨家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赔的。
堂堂一个公主，在出嫁前夕服毒自尽，别人会怎么想，又会怎么说？轻的说是杨家教女无方，家教不严：说得重就成了公主不欲嫁往西域，以死抗争，若西域使节揪住此事不放，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
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政治，就险恶万分。
不管如何处理，杨家都在劫难逃。
不知道安尚宫会怎么做？
武明空再次瞥了一眼安尚宫，她脸色肃然，稳稳跟在身后，目不斜视，有一种天然的气势。
武明空反而忐忑不安起来，长久以来一直害怕的那个事实就浮现出来，杨小姐一死，皇上会不会再封自己为公主，替代杨小姐的位置？毕竟自己也算是半个杨家人了，如果皇上一定要从杨家里面挑选公主，那么现在杨家适龄的女子就只剩下自己了。
想到此处，她心里一阵冰凉，不安的望向身旁的壁仪，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
麒麟宫门前静悄悄的，杨大奶奶双腿发软，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武明空身上，武明空扶着杨大奶奶轻轻走了进去，就有两名宫女笑着迎上来，丝毫没有惊慌的神色，看来是一无所知了。
武明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舅母想起还有些话要嘱咐表姐，所以折转回来了，你们都出去门外候着吧。”安尚宫听了她镇定的语气，暗暗点头。
宫女们都陆陆续续退下去了，壁仪最后望了一眼武明空，退出去守在了门外，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杨大奶奶，武明空和安尚宫，贞儿。
贞儿在前面领着三人入了内室，薄薄的纱帘里，杨小姐安安静静的躺着。
这是武明空第二次接触到死亡。
她并不感到害怕，这件事情的后果才是真正令人害怕的。
武明空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掀开了薄纱帐子，杨小姐脸色灰暗，嘴唇乌紫，指甲都带了淡淡的黑色，床单被抓出了几道口子，显然中毒太深，临死之前太过痛苦挣扎所致。
安尚宫突然在身后淡淡说道：“既然是中毒，那应该去问问尚食局。”
看来是打算将责任推给尚食局了。
武明空却不这么想，即使将责任推给尚食局，安尚宫也有摆脱不了的干系，这件事情不可能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过去，除非安尚宫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令自己置身事外，否则，现在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么多人在麒麟宫服侍，还能出了差错，这么一大批人，谁也难辞其咎。如果事情真的牵涉到尚食局，那就会有无数的人受到牵连。
不过，安尚宫的口气，似乎还有缓和的余地，更为重要的是，她没有说杨小姐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