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玄武门前的那场事变，现在的壁仪，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吧。只是，历史的转变往往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第八十二章 秋狩 (三) “多谢你。“武明空望着李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嗫嚅了半天，只想出一句谢语。李治叹了口气，静静的凝视着她，“有权力的地方就免不了有纷争，你个傻瓜，为什么要卷进来？”
武明空胸口郁闷得难以呼吸，心酸得险些落下泪来，“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父亲的遗命，如果不带她进宫，她的身份迟早会暴露的，还不如让她入宫陪我，不是有一句这么说的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总不会有人查到宫里来的。”
“所以你就胆大包天的将她这么放在我父皇眼皮底下了？”李治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武明空突然感觉到深深的疲惫，她多么希望来到唐朝的日子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吴明明。
只是，一切都不可回转了。
武明空承认自己是有些亟不可待了，可壁仪的事情就像石头一样压在自己的心口，令人喘不过起来，这才不得已有了今日清晨的试探，无非是想看看李世民是否会认出壁仪，看今日李世民清晨的反常，武明空心里一阵发虚，又被李治这么一训，越发没底起来。
不过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武明空心里酸楚，闭上眼，泪水无声的从眼角滑落，李治长长的叹息，拿出帕子替她擦拭泪水，苦涩的笑道：“之前不知道好好打算，现在知道害怕了？”话语里竟充满了浓浓的怜惜和无可奈何。
武明空心里陡然有一种不知出自何处的情绪乱窜，似乎是悲喜交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由睁大了眼痴痴的看着李治发怔。
眼前的这个小孩子，才不过十岁而已啊，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是那个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小孩子，还是那个温和孝顺的晋王？亦或是如今冷漠淡然的李治，未来的唐高宗？
武明空想起那日李治在假山丛中的哭泣，鬼使神差的问：“那天，你为什么伤心？”李治微微一愣，轻轻的叹了口气，“做戏而已，你还当真了。”“做戏？”武明空茫然的重复。
“父皇与母后相濡以沫二十三载…”李治话说到一半，突然笑道：“武才人说的极是，这里的确没有什么猎物。”
转变太快，武明空一时难以消化他话里的意思，李泰的声音就已经近在咫尺，“想不到武才人也在这里，九弟，你在做什么？”他的语气很淡然，可是在说到武才人三个字时，却是刻意加重了口气，武明空的心口隐隐作痛，不敢回头看李泰的脸。
李治若无其事的笑道：“我追着一头小鹿呢，鹿没追到，还险些撞到了武才人。”神色微怏，“我箭术太差了。”
“那你可得小心些，伤到人就不好了。”一副兄长的口吻，李治诺诺应是。李泰的目光从武明空脸上移开，带着细碎的寒意，李治上前一步，笑道：“四哥，听父皇说你骑术极好，何不让我开开眼？”李泰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治，“那走吧。”李泰深深看了武明空一眼，牵着马同李治扬长而去，扬起一路尘沙。
武明空看着二人的背影，黯然泪下，短短一个月而已，李泰比从前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即使满面笑容，也掩不住眼底的落寞和萧索。那个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对她介绍着满园的牡丹的李泰，已经不再回来了。
不久以后，李泰就将要迎娶阎婉了。
武明空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整整衣襟，挺直了腰杆走出了林子，壁仪果然就在不远处等着，兴许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她看起来宁静了许多，略有些担忧的问：“晋王那边，没事吧？”
武明空笑看着她，摇摇头，“没事了。”壁仪欲言又止，最后拉着武明空的手微微颤抖，“小姐，我…”武明空明白她的意思，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你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无需多说。”
回到高台时，墨雪和晋阳公主已不见了踪影，武明空转头走向不远处明黄色的御帐，还未走进，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武明空加快了脚步，掀帘而入。
晋阳公主坐在雪白的毡毛上，墨雪在一旁说着笑话，逗得晋阳公主哈哈大笑，见了武明空，墨雪急急迎上去，笑着解释：“高台风大，恐对公主凤体有损，就回来了。”武明空望着她赞许的笑了笑，晋阳公主兴高采烈的拉着武明空的衣袖，笑道：“你的宫女真有趣。”
武明空抿着嘴笑，晋阳公主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眼巴巴的望着她，“你到底教不教我武功嘛。”武明空心里迅速转过了一个念头，或许，可以借着晋阳公主去看看那个住在轻水阁的李婉顺，再者，晋阳公主娇憨可人，也令人心生喜爱。
武明空还是自谦了一番，“我的武艺也不太好，就来来去去那么简单的几招。”晋阳公主丝毫不以为意，不住摇晃她的胳膊，“不要紧，我也就学几招，到时候让我九哥和父皇看看，看他们以后还小瞧我不？”
武明空忍俊不禁，掩袖轻笑，“那公主可不许嫌弃。”“嗯！”晋阳公主眼睛立刻闪闪发亮，忙不迭拼命点头，唯恐武明空反悔的模样。
武明空趁势问道：“公主平时都和谁一起玩呢？”晋阳嘴撅得高高的，“和九哥一起玩，孟姜姐姐要和我一起玩，可是我不喜欢她。”孟姜？武明空不由自主想起秦时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来。
“为什么呢？”武明空笑吟吟的看着她，语气很温柔，晋阳公主笑得眼睛弯了起来，神秘兮兮的凑到武明空耳边窃窃私语：“孟姜姐姐老欺负她的宫女，我不喜欢，再说她长得也不好看。”
武明空微汗，晋阳公主所说的孟姜，就是韦贵妃的女儿临川公主吧。
帐篷外骤然有喧嚣声传入，格外刺耳，晋阳公主蹙了蹙眉，武明空对着墨雪招手，“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墨雪应声而去，过了好一会才进来。
她神情有罕有的惊慌，看了晋阳公主一眼才说道：“太子坠马了。”武明空大惊，担忧的话脱口而出：“现在如何了？”墨雪摇头，“外面的人也只是听到了零星的传言，奴婢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武明空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她并不担心太子，却担心会因此受到影响的李泰和李治。
长孙皇后育有三子，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一般而言，继承大统的都是嫡子，如果李承乾出事，那…
第八十四章 秋狩（四） 武明空不敢再想下去，关于皇位的权力争夺从来就是没有硝烟的生死决战，玄武门之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太子怎么会突然坠马的？照理说既然贵为太子，随行服侍的人应该不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难道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武明空越想越心惊，脸上却不敢丝毫露出分毫，怕被晋阳公主看出端倪。
晋阳公主站起身来，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口气里有几分犹疑，武明空有些诧异，晋阳公主与太子李承乾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怎么好像晋阳公主待他不太热忱似的？
武明空思忖着说道：“太子殿下是公主的兄长，去看看也好。”晋阳公主面露尴尬之色，嗫嚅道：“还是别去了，有父皇和四哥九哥在，应该无大碍的。”武明空更是吃惊，又不好追问，只得笑道：“公主说的是，太子自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晋阳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了方才的活泼。
墨雪支使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那小太监禀报：“太子摔伤了脚，皇上就地命人支起了一个帐篷，让太子歇下了，太医院的御医们正替太子诊断。”还好，只是弄伤了脚，应该不会伤及性命，武明空暗自嘲笑自己太过紧张了，之前还在说壁仪草木皆兵，现在用在自己身上也不为过。
武明空留心看那小太监，约摸八九岁的模样，眉清目秀，说话有条不紊，声音很清脆，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那小太监笑道：“奴才是晋王身边的奴才，贱名三保。”武明空听说是李治身边的人，立刻命墨雪赏了他几个银裸子，那小太监再三道谢，最后给武明空磕了一个头，拿着银裸子出去了。
李世民一直没有回来，武明空就陪着晋阳公主说些笑话解闷，最后话题说道轻水阁的李婉顺身上了，“公主与她比邻而居，怎么没有一起玩过呢？”
晋阳也有些不解，困惑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她从来不出门一步的，以前母后还经常派人给她送东西去呢，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到过，好像宫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真是奇怪。”
武明空瞥一眼壁仪，见她神色如常，暗暗点头，就算私底下已经失控，在人前还能保持冷静就好。
武明空笑着应了一句：“那可真是奇怪了。”又与晋阳公主说些小趣事，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李世民却还没有回来，外面静静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武明空暗自想，看来太子的脚伤不容乐观了，对着墨雪使了个眼色，墨雪趁着二人说的正在兴头上，悄悄的掀开帘子出去了，过了好半天才进来。
武明空就温声问晋阳公主：“公主饿不饿？”晋阳公主吐吐舌头，笑道：“刚才不觉得，你一说我还真饿了。”说着探头看了看帐篷外面，“我看那些侍卫们也打了不少猎物，我们不如去要些鹿肉来烤着吃，又好吃又好玩。”
武明空抿着嘴笑，“我去问人要些鹿肉来，顺便把烤架支起来。”晋阳连连点头，“你快些去，弄好了叫我一声，我要自己烤鹿肉，吃着才香甜。”
墨雪跟着武明空出去，附耳低语：“听说太子脚伤得不轻，连在太医院行医三十载的齐御医也不敢夸海口说治得好，只说尽力而为，皇上为此发了一顿脾气，幸而被长孙大人劝住了。”
武明空低头想了想，问道：“晋王和魏王也在？”墨雪点头，“都在，皇上很少动怒，据说晋王听御医那么一说，眼泪就掉下来了，又看着皇上生气，脸都白了。”
直觉告诉武明空，晋王李治不是那等怯懦的人，事实上他不仅不怯懦，还很锐利，光是那个冷冰冰的眼神就能威慑住人，他能够一眼洞穿事情的本质，在他柔和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层层的计谋和看不穿的心思，这个人，是绝对不可小觑的人。
对于李治，一言以蔽之，韬光养晦。
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李承乾羽翼已丰，李泰最得李世民宠爱，而李治年幼，根基不稳，在这种情势下只能埋头隐忍，只有这样，才能厚积薄发。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承乾只会视才华横溢的李泰为竞争者，而对他处处提防，甚至不惜加害，李泰也只会将目标锁定在当今太子身上，这样，李治就处在作壁上观的第三人的位置上，等到李承乾和李泰斗得两败俱伤，李治也差不多该长大成人了，那时候，他就有资本和他的两位兄长们一决高下了…
武明空心里泛起苦涩，她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预见到结局，最后继承大统的定会是李治，那李泰呢，他最后又会如何？
墨雪拿着拿着烤架支起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未留头的小宫女，捧着一大盘新鲜的鹿肉，武明空忙收敛了心神，一心一意的将鹿肉切成薄薄的一小片一小片，放在密密的洁净的铁丝网上，一切忙完了才进去帐篷请晋阳公主出来。
晋阳公主看着鹿肉和烤架，一双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直嚷嚷：“我自己来，不要你们帮。”武明空含笑递上鹿肉，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上下翻滚着鹿肉，心思却不由自主的飘到了别处，不知道太子的脚伤到底能不能好？
若是不幸留下缺陷或后遗症，那可真有些糟糕，谁也不愿意未来的天子有身体缺陷的…
天子，就是一国的脸面，更何况还是唐这样的泱泱大国。
或许是因为有鲜卑族血统的原因吧，李氏家族的子女男的俊美挺拔，女的秀丽圆润，临川公主就因为容貌不佳而不受李世民喜爱，不知道太子真有了缺陷，会如何…
李世民是不折不扣的慈父，这一点从他亲自抚养晋阳公主和李治就可以看出来，李泰宠冠诸王，一直得到李世民的偏爱，倒是太子，一直没有听说过李世民对他如何宠爱的事情来，或许正因为是太子，所以才不能如一般父子那般亲密吧。
武明空胡思乱想着，鹿肉滋滋的在铁丝网上泛着油光，香味飘散，令人食指大动，武明空搓搓手，也拿起几块鹿肉学着晋阳公主的样子烤起来，众人吃着鹿肉，言笑晏晏，倒也没有觉得无趣，转眼天就要黑了，一轮弯月已绰约的悬挂在天际。
李世民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背后跟着一路的臣子，还有李泰和李治兄弟二人。晋阳公主迎了上去，甜甜的叫了声：“父皇！”
李世民满目倦色，对着晋阳公主勉强笑了笑，“用过晚膳了没有，可饿了？”“不饿。”晋阳公主得意的看着李世民，笑道：“我烤了鹿肉吃，又脆又香，可好吃了。”李世民爱怜的抚了抚女儿的头，“回宫吧。”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
第八十五章 劝谏（一） 服侍李世民歇下，已经是亥时，武明空全身上下仿佛散架了一般，疲惫不堪，待回到承晖殿，墨雪立刻替她卸下繁重的装饰，武明空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颈，随口问道：“住在轻水阁的李婉顺不知是什么身份？”
虽是主仆三人独自相处，墨雪还是小心翼翼的答道：“是庶人。”武明空心里似有蚂蚁啃噬，不是个滋味，王侯之女一般都会被封为郡主或县主，李婉顺却只是个庶人，难怪晋阳公主说她从不出门，只怕她心里也明白自己是何等的境况吧，所以才慎言慎行，不敢踏错一步，说错一句，这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轻水阁，就是华丽的牢笼啊。
武明空只要想想一个人要在一间楼阁里生活十多年就觉得不寒而栗，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知心话，也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关心你，要压抑自己心中所有不当的念头，不能表现一丝不满，否则，迎接自己的很有可能就是杀身之祸。
没有任何希冀，也看不清前路，李婉顺，这十多年是如何度过的？她是否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叫李玲珑的姐妹？
既然有李婉顺的存在，为什么父亲会说壁仪是李建成唯一的血脉？亦或是父亲根本不知道李婉顺的存在？即使父亲不知道，李渊也不可能不知道，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李渊根本没想过李婉顺还能存活下去吧。
武明空想到墨雪曾经服侍过长孙皇后，对这些情况应该一清二楚才是，就追问道：“李婉顺是谁抚养长大的？”“当年李婉顺进宫的时候只有两岁，皇上将她交给了杨贵妃，于是杨贵妃将她安置在轻水阁，皇后怜惜她体弱多病，时常派人去探视，也送些补品之类的。”说是探视，该是定期观察，唯恐有变数发生吧。
墨雪看着武明空神色有异，大感困惑，思忖着加了一句：“这些年也没有别人去探视了。”暗含警戒之意，壁仪眼神一黯，及时接过了话头：“奴婢和墨雪姐姐服侍您洗浴吧。”
武明空点了点头，墨雪松了一口气，她倒真怕武明空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当年她在长孙皇后身边做小宫女时，就知道李婉顺在这个宫里一直是个禁忌，从来不会有人主动提起她，更别提前去看望了。
武明空叹息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帝王心术，从来就是如此。
太医们开始频繁的往返太子府和太医院之间，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去，转眼就到了冬至，漫天都下起了雪珠子，打在明黄的琉璃瓦上清脆有声，像一曲曲乐曲。
壁仪披着斗篷打起了帘子，乌黑的发丝上还黏着几片残留的白色雪花，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武明空捧着莲花形手炉，坐在内室围着暖炉同墨雪说着话，壁仪走了进来，搓了搓手，呵了口暖气，笑道：“这场雪可真大，明儿个小姐就可以赏雪了。”
墨雪忙站起身来将靠近暖炉的那个位置让给她，替她斟了被热茶，“去去寒气。”壁仪道一声谢，推墨雪坐下，这才坐在她身边，将通红的手放在暖炉上，武明空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壁仪看了墨雪和紫薇一眼，墨雪立刻立起身来，笑道：“火不够旺了，奴婢去拿些炭火进来。”武明空招了招手，“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们都是我身边重要的人，有事情也该相互通气才是。”
壁仪和墨雪同应了一声是，壁仪低低说道：“听说太子的脚是好不了了，左脚尚可活动，右脚算是彻底废了。”
武明空没有说话，屋子里气氛有些凝重，墨雪突然望着武明空惊疑不定的说道：“临川公主因为貌不出众，就不得皇上的欢心。”言下之意是李世民很注重子女的外表。
武明空早前也想到了这一桩，也难怪，十个手指头还有长短，李世民有那么多儿女，一碗水端平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太子有了缺陷，李世民到底是对他多一些怜爱，还是开始嫌弃？
武明空不敢断言，墨雪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今日是魏王大婚的日子，是皇上亲自主婚的。”壁仪眉头不可见机的蹙了蹙，武明空苦涩的笑了，壁仪是真的以为自己完全不知道吧，还处心积虑的瞒着，唯恐自己伤心。
到了晚间，大雪依旧没有停下，天空似扯破的云絮一般，昏黄的天际下白茫茫一片，映照得满室光亮，墨雪打着黑绸布伞一路送武明空前去甘露殿，果然，李世民饮了不少酒，眼睛却依旧清亮，满面红光，看得出来，很是高兴。
武明空默默替他更衣，静静的服侍他卧下，李世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武明空忙拿了迎枕让他靠着，又拿了孔雀毛的毡子让他披上，李世民笑道：“朕欲为魏王大婚，大赦天下，你以为如何？”
武明空微汗，一般而言，大赦天下通常发生在皇帝登基，更换年号，立皇后和太子时，现在居然是为了四皇子李泰的大婚而大赦天下，这是什么意思？
武明空不能多想，适时低下头去，笑道：“这是极好的事情，皇上仁厚慈和，乃万民之福。”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朕听说了一件事情。”不待武明空说些什么，已自顾自的说道：“朕听说，息王还有一女尚在民间。”
此话一出，有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天空，武明空顿时觉得悬在头顶许久的那柄剑此刻终于坠落下来了，一直以来提心吊胆，到此刻反而觉得平静下来，武明空笑道：“竟还有这等事情？”
李世民一瞬不瞬的盯着武明空，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语气渐渐冷了下来，“难道没有这种事情？”武明空平和的看着李世民，神色自如，“臣妾不曾听说。”
李世民眉脚微扬，眼睛渐渐深邃如一汪深潭，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一股凛然肃杀之气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第八十六章 劝谏（二） 武明空神色从容，内心里早已是滚水沸腾，李世民盯着她良久，目光幽冷，一字一句缓缓道出：“你身边的壁仪就是息王的二女儿吧。”
武明空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满脸的错愕：“怎么可能，皇上说笑呢，壁仪是从小服侍臣妾的丫鬟。”
“是吗？朕怎么觉得她似乎很像息王的王妃？”李世民的目光停留在武明空微笑的面庞上，淡漠的表情令武明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被指甲掐住的掌心生疼生疼，可是只有这样，她才能竭力保持冷静。
武明空微微一笑，“天下相貌相仿的人也不少，就连孔圣人的弟子有若还和孔圣人相似呢。”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二人的呼吸声缠绕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武明空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僵硬时，终于听到李世民说：“你明日起去御书房伺候文墨。”
得知这个消息的墨雪和壁仪都久久没有说话，武明空觉得累极，半夜似醒非醒间，听见壁仪幽幽启口：“御书房是接触皇家公文和书籍典章的地方。”武明空嘴角微扬，侍穿衣着说到底也不过是以色侍君，可是伺候文墨，就可以了解几乎所有的宫廷大事，朝廷政治和权术，由此开始。
冬至第二日，大雪弥漫了宫墙，朵朵寒梅怒放在枝头，武明空踩着厚厚的雪，第一次来到了御书房，推开门，满屋子都是明晃晃的火盆，温暖如春日，武明空小心翼翼的立在一旁，不一会李世民就被人簇拥着进来，直径走至临窗的花木书案前开始翻开奏折，满室都静静的。
武明空忍不住斜了一眼那书案，堆起来的奏折和小山似的，饶是李世民这般勤勉的帝王也还有处理不完的事情，真不知现在一天到底发生多少事情。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武明空忙斟一杯热茶端至李世民手边，李世民眉头紧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武明空静心屏气的立在一旁，不多看一眼，只留心看李世民有什么需要。
茶盏被重重摔在书案上，溅起一片水花，悉数洒落在铺开的奏折上，武明空忙掏出帕子去擦拭，不经意发现，那奏折竟是雍州牧的折子，清秀的字迹被茶水浸染得一片潋滟。
念头迅速在武明空脑子里转了个弯，雍州牧也是反对废除刺史之人，看来，李世民的态度已经再明了不过了。马周背后站着的人，果然就是天子李世民。
“你对废除刺史有什么看法？”李世民的声音冷不丁在身旁响起，武明空忙停了手，垂下头呐呐自语：“臣妾愚钝…”虽说唐朝风气开放，女子地位较各代都高，但历来帝王对**女子参政议政都是抱有反对态度的，李世民怎么会问起自己这种问题来，还是在昨日对自己生疑之后，怎么想怎么令人心里不自在。
李世民没有再追问下去，视线又投向了奏折，不一会又说道：“朕欲效仿周天子，分封诸王，你以为如何？”武明空脚底一软，险些站立不稳，这个消息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李世民是一时起意？
想想自己还是第一天来御书房服侍，怎么就正巧遇见李世民接二连三的发问？而且还是这般敏感的政治问题，李世民到底在想些什么？
武明空冷汗直流，战战兢兢的答道：“臣妾不知…”李世民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开始埋头批阅奏折，到了晚间，武明空一脚迈进承晖殿，立刻屏退众人，悄声问壁仪：“皇上要分封皇亲和功臣的事情，你有没有听说？”
壁仪摇头，虽极力掩饰，还是有些惊慌，“皇上，这是想做什么？”武明空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夏君，最近朝堂之上都在议论些什么，记住要旁敲侧击，千万不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壁仪郑重的点头，“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轻重，一定守口如瓶。”武明空叹了一口气，心中稍安，“你去叫墨雪进来。”壁仪应了声是，匆匆走了出去，武明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蓦然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急急叫住她：“壁仪，回来！”
壁仪见她声音焦灼，不似往昔的镇定，也是大吃一惊，不知不觉就流露出焦虑，“小姐，怎么了？”武明空颤抖着握住她冰冷的手，“不要出去了，千万不要出去，这是个陷阱。”
壁仪大惊，身子微晃，“怎么回事？”武明空望着她，艰难的吐气，“你不要再问了，这段时期时时刻刻都呆在承晖殿，哪里都不要去就对了，更不要和夏君接触，明白吗？”
“是。”壁仪低低吐气，蓦地直视武明空，眼眶微红，“小姐，是不是我连累了你？”武明空连连摇头，壁仪却凄然一笑，“我知道，我不仅没有为小姐做些什么，还给小姐带来了不少麻烦。”眸光中闪过一丝决绝，“不如…”
“壁仪！”武明空忙喝止住了她，涩然笑道：“壁仪，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忘恩负义的人么？我清楚的记得我溺水，是你和壁灵守在我床前看着我醒来，我兄长欺负我，是你挡在我前面，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怀揣着青蛇和黄蛇进宫，我伤心的时候，是你一点一点宽慰我，往事历历在目，我如何会忘记？”
壁仪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皇上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招致祸端，不如趁现在，一了百了！”
武明空目光冷厉的看着她，冷冷道：“你的一了百了是什么意思？”壁仪默默垂下头，瘦削的双肩微微抖动，晶莹的泪珠一滴滴打落在光滑可鉴的地板上，如衣上酒痕字里诗，点点滴滴都是凄凉意，“只有我死了，一切的麻烦才会结束。”
她豆大的泪珠似乎一滴滴打在武明空心底，滚烫滚烫，武明空心中酸楚不堪，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壁仪，这么多年，都是你陪在我身边，你死了，要留我独自一人面对这人世间的凄风寒雨，你如何忍心？”
壁仪抱住武明空，放声大哭，“小姐…”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下，壁仪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武明空突然想起几年前燕青平所说的那一句话：“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窗外大雪纷飞，片片都是泪意。
第八十七章 劝谏（三） 雪纷飞，天是苍凉的银杏黄，窗外结满了霜花，武明空觉得这样的冷意一直浸透到骨髓里去。
暗夜里，周遭都是静静的，武明空疲惫的躺在淡淡的茉莉花香味的水墨帐子里，窗边壁仪绵长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看着铺满了朱红色地板的月光，武明空暗暗握紧了双拳。
壁仪，你说得对，只有站在这皇城的最高点，俯视苍穹，才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次日，果如武明空所料，李世民的分封令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从老成持重的宰相房玄龄，到怒气冲冲的小老头魏征，重量级的大臣排着队进谏，要求收回“反动”的“割据政策”，武明空立在御书房，隔着珠帘看着那些在历史上风起云涌的名臣们一一觐见，可惜李世民依旧不为所动。
如此形势僵持了三日，李世民竟开始赌气，对各臣子闭门不见，武明空看着这千古明君竟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哭笑不得，关于刺史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现在又冒出一个分封的事情，如今的朝堂真是多事之秋。
一小太监进来禀报：“长乐公主求见。”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奏折，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传。”
伴随着玉石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一容色绝姝的美人袅娜的走了进来，水红色的襦裙令人眼前一亮，长乐公主盈盈一拜：“女儿拜见父亲。”李世民笑道：“不必多礼，丽质今日如何有空进宫的？”
武明空忙打起了珠帘，将长乐公主迎了进来，近距离一看，才发现长乐公主闺名李丽质果然是有原因的，长乐公主高洁清丽，秀逸脱俗，犹若月光洒落在葱郁的树林之中；鲜妍明媚，光彩夺目，好似早晨的霞光照耀在珠江之上。
长乐公主红唇微嘟，笑道：“女儿有些时日未见父皇了，甚是想念，夜来做梦，还梦见和九弟，晋阳一起依偎在母后身边玩耍的日子，醒来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黯然神伤，就想进宫来看看父皇。”
李世民有些动容，棱角分明的面容和缓下来，慈爱的看着长乐公主，叹息道：“朕一直忙于政事，一时疏忽了…”“父皇！”长乐公主适时打断了李世民的话，“女儿又岂会不知父皇为国为民操劳呢，只是女儿舍不得父皇，不想离开父皇。”
长乐公主眼眶微红，“您想要封公公为诸侯，那就是要女儿离开您的身边，女儿已经没有母后的怜爱，父皇又怎会忍心让女儿远离长安？”
武明空在心底会意一笑，难怪墨雪曾说长乐公主的嫁妆比长公主的嫁妆还要多，为此还被魏征劝谏过，那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长乐公主这番话，是在替她的公公长孙无忌劝说李世民收回分封令呢！
李世民果然动容，久久没有说话，眼睛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武明空暗自叹息，李世民是慈父，对自己的儿女疼爱有加，没有掺杂半分的虚情假意，为何就不能将心比心，放过壁仪和李婉顺姐妹？
长乐公主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趁机撒娇：“女儿不想离开父皇，长安还有大哥，四哥，九弟和晋阳，女儿走了，还不知几时才有机会见到他们，上次四哥还说要女儿去他府上做客的，女儿的现在都还没去呢。”
果然很聪明，不止说出自己的眷念，还扯上了李世民最宠爱的李泰，李治和晋阳公主三兄妹，这样一来，李世民定然会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
李世民抚额叹息：“朕也是一番好意…”口风已经有所松动了。
长乐公主又笑道：“父皇若真是想要奖赏功臣们，大可以赏赐财帛，为何偏偏要分封呢？”李世民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长乐公主见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多说无益，趁机告退：“女儿再去看看九弟和晋阳。”这样聪慧的人，一时间，武明空起了结交之心。
李世民命武明空送她出去，长乐公主眉头微挑，出了御书房，长乐公主笑道：“你可否陪我走一程？”武明空求之不得，自然应是。
长乐公主微微一笑，撇开了身后服侍的人：“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吧，我去晋王那里看看就回。”武明空略有些诧异，长乐公主已在前方走了一段距离。
待走了大约百步远，长乐公主突然对武明空笑道：“你就是武明空吧？”武明空微微一惊，笑道：“是，公主果然目光如炬。”
长乐公主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在武明空身上打了个圈，“我实话告诉你吧，是四哥告诉我的。”武明空更是吃惊，长乐公主看出她的错愕，笑道：“我和四哥年纪相仿，从小到大我们关系最好不过，我有什么话从来不瞒着他，他有什么事情也会告诉我。”
说着，看向武明空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惋惜，“几个月前四哥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叫武明空的女子，我知道四哥眼光极高，寻常人家的女子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还很替他高兴了一阵，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进宫了。”看得出来，语气很真诚，没有别的含义在里面。
武明空心中一酸，笑道：“或许是我们没有缘分。”长乐公主看着她，长长的叹气，“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今日见着你，也可以出去告诉四哥，你过得很好。”是指自己这么快就得到李世民的赏识在御书房服侍的事情吧。
武明空忙劝住了她，“公主，您一片好心，明空心领了，只是如今魏王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话未说完，眼眶又忍不住红了，长乐公主悲悯的看着她，声音里透着几分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痛惜：“四哥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他大喜的日子我也去了，脸上没有一丝笑颜，不停的给人敬酒，喝的醉醺醺的，旁人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却再清楚不过，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接连说了两个可惜，武明空垂头不语，过去的事情，再想起，只会徒增伤悲罢了。
自己和李泰，已注定不会再有任何机缘了。
第八十八章 劝谏（四） 武明空笑着转移了话题：“是长孙大人托您入宫的吧？”长乐公主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很聪明。”
武明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长乐公主笑道：“的确是我公公让我来劝说父皇的，也不知怎么的，父皇平时那么英明的人，也有如此固执的时候。”
武明空轻描淡写的笑道：“其实很简单啊，长孙大人是分封名单上的第一人，只要他不肯去，皇上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招就是釜底抽薪，接受的人不愿意接受，也不愿离开长安，难道李世民还能强迫不成？
长乐公主立即会意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你说的有道理，只要名单上的功臣们都不去封地，那父皇这分封令不是就无效了么！”和聪明人说话一点也不费劲，武明空微微笑起来。
长乐公主含笑睨着她，道：“我四哥果然没有看错人。”武明空心里微微颤抖，立刻收回了心神，“您不是要去看晋王吗？应该往这边走。”长乐公主依着她所指的方向慢慢走，笑道：“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人去找我，我的府邸离皇宫不远，就在魏王府的西面。”
不管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能得到长乐公主的承诺，已经很是难得了，武明空感激的道谢，一路跟随着长乐公主到了李治的大兴殿，李治笑容温和的迎了两人进去，一副乖弟弟的模样，武明空见状趁机告退，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在紧紧追随，回到御书房，李世民正慢悠悠饮茶，茶香弥漫了整座御书房。
见她进来，李世民道：“拿本书过来朕看看。”武明空瞟了一眼御书房两侧的书架子，满满的一层层书簇拥在一起，看样子容纳了不下千本书，不知道有没有分类，目光所及处，一本封面暗黄的书跃入眼帘。
武明空小心翼翼的从拥挤的书籍里抽出了那本《春秋》，稳妥的搁置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的目光扫过封面，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李世民沉默片刻，道：“你也不主张分封？”武明空一改往日的低调，斩钉截铁的回答：“是，以史为鉴，分封历来没有什么好结果。”李世民放下茶盏，直视武明空。
武明空坦然的任由李世民打量，她知道现在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到底是任人宰割，还是奋起一争，就在此举了。李世民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壁仪的真实身份，只是因为有种种原因，他没有揭穿壁仪就是李玲珑的真相，不管这个原因是什么，武明空都绝对不能让李世民再有别的心思。
一旦真相揭开，不仅仅是壁仪，还包括自己，母亲，很有可能都会有杀身之祸。
而很明显，李世民之所以问自己对分封和刺史的看法，就是一个试探，如果自己沉不住气，只要壁仪和任何宫外的人有了接触，李世民一定会趁机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