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半晌没有说话,武明空幽幽叹息:“你说的对,我是自身难保的人,可是。我这一生,已经再无法回头了。再也无法在同一天,同一刹那,做同样的事了。”

许久许久的静默。

冬日的寒风呼呼吹来,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李治目光终于放柔,无可奈何的看着面前理直气壮的武明空,“也罢,也罢,你总是有你的一番道理。”低低的吐气,蓦地伸出手去,片片雪花顺着指缝纷飞,“错又何妨?谁让我爱你。”

北风吹得正紧,李治的模模糊糊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冰天雪地里,武明空隔着风断断续续的呼喊:“你说什么?”

李治的唇角微微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没说什么,在说一个傻女子。”“你!”武明空忿忿然的反驳:“我哪里就傻了?”

直接跳过她的愤然,李治淡淡看向轻水阁,不经意的感叹:“十五年了。”武明空心里的不快顿时化作了黯然。

十五年了,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被关在一个地方十五年,怕是早已忍受不住了。

第九十八章 见面 一个女子的生命无非就是如此,在河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

若河的对岸花团锦簇,繁华遍野,那对岸必定荒凉一片,李婉顺,就站在这花团锦簇中,心原却是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无人走近,也无人愿意走近,怕惹祸上身,这个十七岁的女子,是如何一步步在险恶的形势下成长起来的?

对于李婉顺的遭遇,武明空叹息不已,但也只能如此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事情,或许李治说得对,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力回天。

只是,心底有个地方,还是忍不住微微疼痛起来。这么久以来,与壁仪相依为命,对于她的遭遇,却也束手无策,是否这就是命运?

从来就是天不遂人愿。

武明空看着不远处孤独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的轻水阁,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

“武才人,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晋阳公主歪着头,天真的眨着明亮如春水一般的眼眸,看着雪花深处的李治,贼兮兮的问道:“我九哥和你说什么了?”

武明空含笑看着晋阳,俏皮的笑道:“无非是叮嘱几声。”晋阳公主小脸一红,迅速别开头,羞怯的说道:“九哥总把我当小孩子。”武明空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语气欢快,“公主本来就是孩子啊。”

“晋阳,我们去轻水阁给闻喜县主道一声恭喜吧。”李治双手微垂,徐徐走来,温和的望着晋阳公主,笑道:“闻喜县主马上就要出嫁了。”

晋阳公主有些忸怩的望着李治,“可是,我从没去过。”李治无所谓的笑了笑,摸了摸晋阳公主的头,语重心长的劝道:“你们比邻而居这么些年,论理是该去去的。”晋阳公主面露难色,想了想,才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李治的目光就不经意的扫向武明空,淡淡说道:“武才人也一起去吧。”似乎只是出于礼节上的客气,可是这淡然的一句话也令武明空狂喜不已,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壁仪的同胞姐姐,心就跳动了起来,拼命压抑住喜悦,努力使情绪不要轻易流露出来,这才缓缓道:“是。”

李治微微颔首,下巴微抬,走在了最前面,壁仪看着李治的背影,眼角微湿,武明空有意走在最后面,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壁仪却认真的直视前方,低声说道:“晋王待小姐真好。”闻喜县主李婉顺是宫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忌,贵为长孙皇后嫡子的晋王李治却不顾嫌隙的带着不情不愿晋阳公主前去探视,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在帮助自己和壁仪见李婉顺一面…

武明空目光微闪,扭头看着满天的雪花飘洒,掩饰住眼底难以自制的泪意。

一步步迈上长长的阶梯,轻水阁近在咫尺,紧闭的雕花门前唯有一个未留头的小宫女在那里守着,眼见着他们一点点靠近,似乎被此阵仗吓坏了,只是呆呆的立在原地不说话,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跪下,结结巴巴的行礼:“奴婢叩见晋王,晋阳公主。”

李治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高贵气息,这也许是他身为皇子与生俱来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不露痕迹的大气,他目光温和,淡淡说道:“我们来给闻喜县主道喜了。”那小宫女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匆匆推开了门,忙不迭向里走,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的关系,脚步都有些踉跄,一行人就鱼贯而入。

才刚进门,武明空就感受到了深深的寒意,似乎这间屋子特别空旷,偌大的屋子里竟没有一件入眼的装饰,只有几株冬青树无精打采的依偎在墙角,一缕檀香静静的飘散开来,武明空甚至听见风吹打窗户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在心头。

“屋子里怎么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晋阳公主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下意识的靠近李治,满目困惑。李治正欲说话,从内室走出一名女子来,眉如远山,目似春水,一身月白色罗衫,泉泉婷婷,宛如空谷幽兰,说不出的清冷幽静。

这想来就是李婉顺了,武明空心里微微一颤,已经是快要出嫁的人了,屋子里竟没有一点要办喜事的征兆,这样冷的天,李婉顺穿的竟还是如此单薄,可见其处境了,不知为何,武明空突然想起《红楼梦》中那个安贫乐道的邢烟来…

“得知县主嫁杏有期,我与晋阳特地来恭贺县主。”李治率先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他身边的小太监乖觉的送上一柄玉如意,李婉顺眼含浅笑,神色如常的行礼:“多谢晋王与公主厚意。”并不多说一句话,可算是惜字如金,不过也并不让人感到难堪,反而觉得有一种天然的平和。

小宫女端着茶盏上来献茶,李婉顺淡然的目光微微掠过武明空,在壁仪脸上停留了片刻,神色大变,稍纵即逝,又立刻恢复了平和,只是,武明空不可见机的觉察到,她的手指攥得发白,微微颤抖。

晋阳公主是个好动的性子,眼见着李治与李婉顺不咸不淡的寒暄客气,坐不住了,却又不得不端庄的坐在一旁听着,大感乏味,李治看在眼里,就告辞道:“叨扰了县主静修,深感不安,这就告辞了。”说着便同晋阳往外走,李婉顺也没有多做挽留,亲自送他们下了台阶。

武明空走在最后,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一回首,隔着漫天的雪花,看见李婉顺的目光万般凄楚,她正眷念的看着壁仪,嘴角嗫嚅,却没有出言挽留,武明空心中突然有一种预感,李婉顺是知道壁仪的身份的,即使不敢肯定,但也一定有深深的怀疑。

武明空跟着晋阳公主回到了栖凤阁,晋阳公主又恢复了活泼灵动的性子,喳喳唧唧的说个不停,武明空只在一旁凑趣,逗得晋阳公主咯咯笑个不停,满是都是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眼看着时已近正午,武明空才起身告辞,突然摸了摸头顶,惊叫道:“我的簪子呢?”晋阳公主忙吩咐身边服侍的宫女们去仔细寻找,寻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李治静静的凝视着她,隔着有些远,看不清眼神,只是抿着唇,缓缓说道:“或许是落在轻水阁了,派人去找找吧。”武明空心中一暖,不好意思的笑道:“一个簪子而已,不用闹得兵荒马乱的。”

李治却格外坚持:“话虽如此,还是去找找吧,兴许就找着了。”说着目光投向壁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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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风波(一) 壁仪神色一僵,不安的望向武明空,目光闪烁,充满了不确定和淡淡的哀伤。

武明空微微颔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什么时候起,连见亲姐姐一面也变得如此艰难!在这种环境下,七情六欲被压抑扭曲,人又怎么快活得起来。

壁仪得到武明空的首肯,眼睛一亮,但又迅速黯淡下去,“若是落在轻水阁,闻喜县主必定会派人送过来的,也可能落在路上了,不如奴婢先循着路去找找。”明确的拒绝了去轻水阁的机会。

多年未见的姐妹,不可能不想说说心里话,诉述别离情…

武明空看着她凄婉的眼神,叹息不已,只得顺着她的话说道:“既如此,你就去我们来时的路上寻吧。”一回首,竟看见李治的目光里有微微的赞赏…

“那我派人去轻水阁找吧。”晋阳公主见壁仪出门,急急吩咐身旁的小宫女:“你去闻喜县主那里找找看。”武明空急忙制止:“为了一支簪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实在不值得,再说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

晋阳公主想了想,自去内室拿了一个锦盒出来,“这里面都是些首饰,你若是看得上眼,就挑几支吧。”武明空看着满满一盒子的华丽的首饰,眼花缭乱,连连推辞:“这怎么好…”

“没什么不好的。”还未等晋阳公主开口,李治就从锦盒里抽出一根晶莹的玉簪子来,放在眼前晃了晃,“我看这支玉簪子就极好。”晋阳公主抿着嘴直笑,“九哥就喜欢玉石,怎么见得人家武才人就一定喜欢?”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李治狭长的凤眼微挑,眼睛里满是揶揄:“我喜欢玉又如何?”晋阳公主开怀大笑,踮起脚跟,亲自将玉簪子替武明空插上,“既是我九哥亲自选的,武才人就戴上吧。”

武明空看着那白色细腻的簪子,颜色纯正,没有一丝杂质,知道那也是极品,断然不敢受,李治直直盯着她,慢悠悠说道:“美玉可遇而不可求,可一不可再,武才人莫非是瞧不上我的眼光?”

武明空原本是想说既然是可遇不可求,那还是公主留着为好,但一接触到李治锐利的目光,到嘴边的话打了个圈,又绕了回去,立刻喜笑颜开的道谢:“多谢公主。”暗骂自己没出息,被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吃的死死的。

晋阳公主见她不再拒绝,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再看看李治,依然是淡淡的微笑,仿佛刚才只是武明空的幻觉一般。

武明空趁机告辞,晋阳公主苦留不住,只得罢了,嘟着嘴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你明天再来找我玩,我一个人无聊得紧。”一个人?武明空看着不远处的李治,险些笑出声来,“是,明日一定来。”晋阳公主得到许诺,笑开了颜,这才松开了手。

武明空看着晋阳公主稚嫩的面颊,感叹不已,还是小时候好啊,一点点小事就能得到满足,也容易快乐起来。

“小姐,没有找到。”武明空才回到承晖殿坐定,壁仪就走了进来,神情有些沮丧,武明空笑着宽慰她:“没事,不过是支破簪子,哪里就上了天了。”壁仪却并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武明空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搀扶:“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壁仪眼眶微红,深深磕下头:“小姐,奴婢知道您的心意,这么多年,奴婢受武家庇护,又有小姐千般维护,这才能安然活下来,若因为奴婢的一点私心,置小姐于那烈火鼎沸之地,奴婢真是无地自容,还请小姐以后要以自己为重,莫再为奴婢犯险了,皇上可都看的一清二楚呢!”

武明空低低的吐气,眼睛微热,说不出话来,自己原本存了侥幸的心思,想要借着寻簪子一事,让壁仪与李婉顺见一面,好歹是血脉相连的姐妹,这一别就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只是,想不到,壁仪处处都在为别人考虑,唯独忽视了她自己。

听着这一席松弛有度的话,武明空呐呐自语:“壁仪,你…”壁仪却一抬手,干脆的抹干了眼泪,斩钉截铁的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小姐待奴婢推心置腹,奴婢又怎么陷小姐于不义,若小姐执意要为奴婢出头,那奴婢唯有一死。”这样的决绝,这样的果断,武明空倒吸了口冷气,知道她言出必行,忙不迭答应:“我答应你就是了,先起来。”

壁仪这才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过了许久,神色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武明空看着心头微松,想着这几日轮到自己休息,不用去御书房伺候,盘算着也有些时日没有看到徐惠了,正要出去,墨雪从外间进来了,手里捧着一簇雪白的梅花,娇艳可爱,武明空心中微动,问道:“是杨妃娘娘送的?”

墨雪笑着点头:“您猜得真准,可不就是杨妃娘娘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杨妃是冷傲之人,很是与人来往,怎么会三番两次的派人给自己送梅花来?想到此处,武明空低声问道:“是各个宫里都有呢,还是单给我一个的?”

墨雪显然也打听得很清楚,笑道:“是单单给您的,还说启德殿的梅花开得正好。”说着又加了一句:“是琉璃姑娘送过来的,没说上两句话就走了,看样子有些急事。”

既有急事,又怎么特地派了身边的大宫女来送梅花?看样子,是和吴王李恪有关了。李恪不久前才被罢免了安州都督之职,虽说这都督一职不过是名头上的事情,可被罢免,也是可大可小的事,难怪杨妃如此心急了,毕竟,派皇子们去任都督,也是李世民为了历练他们的一种手段。

只是,难道杨妃还想让自己去帮吴王求情不成?想想就觉得不可能,以自己如今的地位,说句话的分量哪里比得上四夫人之一的杨妃。除非是杨妃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消息,武明空微微笑起来。

“你把这块玉佩拿去送给杨妃娘娘,就说难为她这么冷的天还派人给我送梅花,无以为报,这块玉佩是我贴身之物,就送给杨妃娘娘把玩。”武明空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环形翠绿玉佩,亲自交给墨雪,“其他什么也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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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风波(二) 壁仪犹疑不定的看着武明空,不确定的问:“送玉佩合适吗?”武明空伸指轻抚着娇嫩的梅花,笑道:“杨妃是隋炀帝的女儿,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人,无论什么东西,只怕她都不会放在眼里,我送玉佩,不过是表达个意思罢了,以她的聪明,自然会明白的。”

壁仪这才放下心来,找了几个花样子替武明空做鞋,坐在一旁静静的穿针引线,灵巧的手指就像上下飞舞的蝴蝶,武明空看着不由出了神,颇有些羡慕的说道:“还是勤劳的手最好看了,哪像我,笨手笨脚的。”

壁仪听着好笑,笑盈盈的抬起头,道:“小姐又说这话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哪能事事都如意的。”这话说的有理,武明空听了就不再抱怨,支着下巴出神的看着壁仪细心的绣花,一朵牡丹跃然而上,心里充满了惬意,若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该有多好…

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多久,墨雪很快就回来了,浅笑着说着启德殿那边的情形:“杨妃娘娘见奴婢去了,很是高兴,还赏了奴婢十两银子,还问起您呢,说您送的玉佩她很喜欢,等到开春了,还想请您去赏花儿呢。”

武明空慵懒的斜倚在大迎枕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绕着自己长长的发丝,闻言微微笑起来,道:“那我可就迫不及待的等开春了。”墨雪见武明空神情平和,就小心翼翼的将自己在路上听到的消息尽数说了出来:“听说徐婕妤被皇上训斥了一顿。”

“哦?”武明空来了兴致,手下一顿,道:“仔细说给我听听。”“说是早晨皇上看着这雪景甚美,就派小太监去请杨贵妃和徐婕妤来赏雪,结果杨贵妃早早的就到了,偏偏徐婕妤过了许久才到,皇上就有些不高兴了,就说了徐婕妤几句,原本赏雪的兴致也没有了,当时甩袖就走了。”

想到那一晚上的对月结拜,武明空就叹了口气,披上猩猩毛的斗篷,径直出了门:“走,去南熏殿。”墨雪急急跟上了,撑着墨黑色绸布伞,一路小心翼翼的服侍武明空到了南熏殿。

徐惠哭得眼睛都肿了,一见到武明空,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梨花带雨的叫了声:“姐姐!”一张素白的小脸上全是泪珠子,想到这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武明空心中怜惜不已,说话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柔和:“别哭了,你这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

徐惠瘦削的双肩微微抖动,因怕武明空心中不好受,强忍着泪意,委委屈屈的诉说:“姐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个小太监一叫我,我立刻就去了,不知道怎么会晚的。”

武明空不由轻叹一声,徐惠这样天真的人,无邪的就像刚刚出生的小鹿,从来也没有存过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还能被人惦记着。

既然那个小太监是奉命先去请的杨贵妃,然后才顺路来请徐惠,这中间到底是谁捣鬼,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恐怕就是杨贵妃使计拖住了那小太监吧,只是,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又怎么能和徐惠说,她的人生纯洁的就像一张白纸,真要知道这些事情,又不知会有怎样的苦恼。

不过是十一岁的小女孩罢了,怎么面对这宫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明枪暗箭….

武明空伸手揽过她,轻轻的抚摸她的后背,缓缓的安抚她:“皇上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你也不要太伤心,这天又冷,你还得多小心身子才是依我看,你得想个法子向皇上解释才是。”

“我当时是想要解释的,可是看皇上脸色不好看,一时没了主张,现在又不好再多说什么。”徐惠柔柔的依偎在武明空怀中,半垂着眼,黯然说道:“只怕是越说越错。”

武明空想了想,目光放在正殿中那副字画上,一朵洁白的莲花在一簇簇碧绿的荷叶中分外醒目,推了推她,“那是你画的?”徐惠微微抬起头,点点头:“是我画的。”

武明空想起徐惠进宫的缘由来,她是湖州有名的才女,八岁就出口成诗,辞致清丽脱俗,那首仿《离骚》的‘仰幽岩而流盼,抚桂枝以凝想;想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也曾令自己惊羡不已,之所以进宫,也是李世民看中了她的才气,既如此,那何不投其所好?

“你不如写一首诗去呈给皇上,兴许皇上看了,怒气就消了呢!”武明空捏着徐惠小巧的鼻子打趣:“这原本也是你的长处。”

徐惠脸皮子薄,闻言双颊微红,目光微闪,期许的问:“这可以吗?”武明空不以为意,“怎么不成?”徐惠想到武明空一向聪慧,她说的话总不会错的,略微一思索,就站起身来执笔在大波浪宣纸上题诗一首:“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武明空暗中颔首,果然是名扬在外的才女,出口成章,这要是搁在自己身上,只怕得费好大的功夫。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天空似扯絮一般,大雪飞扬,武明空看着天色不好,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徐惠将自己手上的雕花手炉递给她:“姐姐路上小心。”

一路上都是厚厚的雪花,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武明空只觉得骨子里都是冰冷冰冷的,一心只想快些回承晖殿,不曾想走得急,一时不慎跌了一跤,滑出了两三米的距离,跌倒在假山后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印子,墨雪见量大急,忙扔下绸布伞就去拉她,却见武明空使了个噤声的手势。

墨雪立刻机警的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的靠近,蹲下了身子,跟着武明空隐藏在假山后,所幸方才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又加上北风呼呼吹得正紧,假山后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看不清人影,只知道是两个身着绿衣的宫女。

“你真的看清楚了?”“奴婢看的一清二楚,太子爷不止对那俳儿宠爱有加,夜间还同寝一室…”“那我得去告诉贵妃娘娘…”

萧瑟的北风中,断断续续的对话令武明空心中一紧。

太子、俳儿、同寝一室、贵妃娘娘…

武明空心中顿时掠过一丝阴影,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那两个宫女说完了话,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然后一人向西,一人向东,分道扬镳,绰约的身影消失在漫天大雪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墨雪的脸色发白,望着武明空低低的抽气:“娘娘,这…”武明空心中一凛,断然吩咐:“今天听到的话,不许说出去半分。”墨雪也知道这事的轻重,连连许诺,“奴婢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第一百零一章 风波(三) 墨雪一向知道轻重,不会做那种利令智昏的事,在这一点上武明空很放心,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暗暗在心里揣摩那两位宫女的对话。

听这情形,应该是太子李承乾宠爱俳儿了,这可不就是有断袖之癖嘛。唐朝风气开放,宠爱俳儿也不是什么大事,许多达官贵人家里也都有千娇百媚的戏子,只是,李承乾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身居高位,在旁人眼中,不出意外,他就理所当然的是下一任皇帝了,这样的人,与戏子纠缠在了一起,势必会引起臣子的不满。

几个月来的相处,武明空虽没有彻底摸清李世民的心思,但对于他的一些喜好还是略有些了解的,他对于晋王李治,魏王李泰,晋阳公主等儿女俨然是一副慈父心肠,但对于太子李承乾却格外严厉,这或许就是期望太深的缘故吧。正是因为期许李承乾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成长为一代明君,所以不惜耳提面命,竭尽所能的教诲。

上次,李世民知道了李承乾与韦贵妃宫里的大宫女细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就毅然决然的想要将细玉撵出宫,最后还痛下杀手,其实此事原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太子与宫女两情相悦,又或者只是李承乾的逢场作戏,只是李世民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对自己要求严苛,对太子亦是如此,这次,若是他得知了李承乾与俳儿之间的的风花雪月,又会如何?

还有那宫女口中的贵妃娘娘,到底是哪一位?现如今宫里有韦贵妃和杨贵妃,二人斗得天翻地覆,李世民有十四个儿子,除去过继给楚哀王的李宽,死去的江殇王李嚣,代王李简,也还有十一位皇子,即使抓住了太子的把柄,且不论能不能将太子成功掀下台,光是嫡子就有最得李世民宠爱的李泰和李治,还有才德兼备,中外所向的庶子李恪,韦贵妃和杨贵妃所生的皇子们继承大统的机会实在渺茫。

除非,将这些皇子一一铲除,只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成年的皇子们已去各地任都督,只有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尚在长安,若想除去这些皇子,是一件极难操作的事情,弄不好连自己都会搭进去,况且,李世民也不是泥菩萨,瞒得了他一时,瞒不了他一世,到那时候会有什么下场是可以想见的。

武明空一路走一面想,觉得头疼得厉害,好容易才回到了承晖殿,夜色已浓,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寒意袭人,武明空换上一身轻便柔软的衣裳,一连饮了两杯热茶,才觉得浑身慢慢有了温度,壁仪服侍她躺下,欲言又止。

武明空看着眼底,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壁仪一面替她压压被角,一面道:“小姐好像有心事。”武明空微微一愣,不禁莞尔:“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便将那二位宫女的对话悉数讲给她听:“…你说她们口中的贵妃娘娘最有可能是谁?”

壁仪听了,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半晌没有说话,面沉如水,过了许久,才低声答道:“依奴婢愚见,十有八九是韦贵妃娘娘。”武明空心中微动,从暖和的被子里探出手来,“你坐下说话。”

壁仪温顺的斜坐在床沿上,一字一句的说道:“韦贵妃身边的细玉是为了什么缘由死的,您一清二楚,但墨雪姐姐曾说过,细玉一向谨慎小心,若背后无人撑腰,岂会如此大胆。”

武明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自己对韦贵妃的为人不甚了解,也不好妄自猜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听壁仪明白的说出来,心中的疑窦就更深了,“你是说,细玉可能是韦贵妃指使的,故意靠近太子?”

“极有可能。“壁仪望着武明空,意有所指:“纪王明年就该出京了。”按照惯例,皇子成年后就要去封地了,即之官,不得长留京畿,唯有皇上传召,或是遇见大的盛事,才可回京,上次李恪就是在除夕的时候回宫赴宴的,这也是惯例。

壁仪嘴角就勾起一丝嘲讽,语气调侃:“赵王和吴王素来不合,现在吴王被罢免,赵王这个冬日过得很开心吧。”赵王李福是杨贵妃的儿子,据传杨贵妃为了赵王曾不惜花费重金为他聘请名士做幕僚,闹到最后竟成了一场笑话,杨贵妃也因此事被李世民训斥过。

武明空看着跳跃的烛火,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也下去歇息吧,天也怪冷的,没得闹的受寒了,万事不便。”壁仪闻言,放下帐子,掩上门出去了,墨雪还一动不动的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低声问:“娘娘歇下了?”壁仪点点头,笑道:“娘娘也是累极了,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二人又闲话了一会,眼看着天寒浸浸起来,方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微亮,雪已经停了,厚厚的雪掩盖了大地,武明空慵懒的斜倚在床头,半天不肯起身,壁仪就抿着嘴笑,轻松的调侃:“小姐几时也赖起床来!”武明空不以为意的撇嘴:“好不容易有几天休息时间,多躺会也是应当。”壁仪低眉浅笑,忽而附耳低语:“徐婕妤被封为充容了。”

武明空微微一笑,侧身又躺了下去,“早料到了。”李世民惜才,见了徐惠的诗,不消气才怪呢!主仆二人正说笑着,墨雪忽然打起帘子进来了,似乎有话要说,看见壁仪,神色一滞。

壁仪已心领神会,“奴婢去给小姐端杯热茶进来漱漱口。”武明空微微颔首,墨雪一直等到她出去了,才近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许将军去东宫太子府了。”

这么快?武明空微微有些吃惊,“有没有消息传出来?”墨雪摇头,语气急促:“没有消息,许将军天还未亮就带了几个人去了太子府,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只带了几个人,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武明空暗叫一声不好,掀开被子赤脚就下了床,墨雪急急一把拉住她,“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天寒,好歹穿戴齐全了再说呀!”武明空这时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胡乱梳洗了一把,就想要出去,寒意迎面袭来,武明空骤然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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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风波(四) 她一个卑微的才人,能做什么?又能挽回什么?

现在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冲出去,又能去哪里呢?

武明空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助与苍凉,一切的一切,她都是身不由己啊。因为自己的命运,从来就没有由自己做主过。

壁仪追着武明空出来,忧心忡忡的为她披上斗篷,“小姐,外面天冷,您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武明空冷然一笑,从肩头褪下斗篷,慢慢踱进了内室,疲惫的靠在窗前,低语:“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武明空蓦地一掌重重的拍在书案上,点梅隋兰釉花瓶轻轻一晃,摔落在地,碎了满地,那株盛放的寒梅颓然的倒在碎瓷里,失却了颜色。

眼泪顺着武明空洁白的面颊流淌下来,天青色的罗衫被浸染成了墨绿色。

壁仪,你说得对,只有站在皇城的最高点,才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在芸芸众生中多么渺小,又多么卑微。

武明空干脆的抹干了眼泪,握紧了双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骨子里是一个这么固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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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李承乾正稳稳坐在红木椅上,满脸不屑的撇嘴:“如若我不许,你又如何?”刀光剑影,晨曦中,东宫的侍卫们已将正殿团团围住,杀气游荡在华丽的东宫之中。

许熙俊逸的面庞在阳光中踱上了一层金粉,掩不住眸子的淡漠,“这是皇上的旨意,太子莫让属下为难。”

“哼!”李承乾冷哼一声,摇摇晃晃的拖着残疾的右脚,站在正殿中央的阶梯上,居高临下的服侍许熙,怒火在黑眸中隐隐跳跃,一股戾气浮上眉梢,“我不可能将称心交给你!你休想!”

许熙眉眼不动,淡然说道:“押称心入宫,是皇上特意吩咐的,之所以只让臣下只带了两员部将前来,太子殿下您敏慧绝伦,想必也明白皇上的苦心,若太子您执意不肯放人,到时候来的恐怕就不是臣下了。”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来抓人,就是顾忌到太子的颜面…..

李承乾身子轻轻颤了颤,面色憋得通红,气急败坏的怒吼:“我就是不放人!”许熙淡淡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耳畔回响起了皇上四更时分屏退众人后郑重的的嘱咐: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那个俳儿给我带进宫来,就算带不走,也要杀了他!

“殿下!”伴随着一声清脆如黄莺的呼唤声,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子踉踉跄跄的推开众人奔了进来,许熙留心看那人,竟比女子还要美丽几分,怪道得太子百般维护,周旋至今也不肯放人。

李承乾看见来人,满脸的戾气骤然如春日的雪,融成了一滩春水,眼底眉梢都是满满的柔情,“不是说让你别出来么,怎么连外袍也没披上就出来了?”话虽是责备,眼里却是深深的溺爱,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冷不冷?”

称心没有挣扎,顺从的依偎在了李承乾怀中,轻轻的呢喃:“乾郎,乾郎…”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可是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就连叫李承乾的名字都在瑟瑟发抖,李承乾苍白的面孔晦涩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称心,是我负了你。”语气太凄楚,由不得人不动容。

许熙眸光凝重,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表情,眼角余光瞥见两员部将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立刻用眼神制止了他们。

明空,明空,许熙缓缓合上眼,反复默念这个名字,觉得心都被塞得满满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李承乾似癫狂了一般,疯狂的大喊大叫,“我有什么错?我到底有什么错?”

许熙冷眼看着他,目光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带称心走。”两名属下立刻冲上前,一左一右的架住了称心,拖着向门外走。

“不许带他走!”李承乾冲上前,腿脚不便,险欲从阶梯上跌落下来,但还是使劲的拉住称心的胳膊,柔柔的凝视称心,“不要走。”字字都充满了悲凉,似杜鹃滴血的悲哀。

称心回头,反握住李承乾冰冷厚实的双手,苦涩的笑容溢开,“称心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殿下。”李承乾微微一怔,两员部将趁机拉扯着称心走远,北风中,称心回首深深望了一眼大门洞开的东宫,呛出了一口鲜红的血,合上眼帘,身子慢慢滑落,“我不后悔,真的,从不后悔,我的乾郎…..”

李承乾痴痴的望着称心离去的方向,形同木偶…

多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小姐,许少爷回宫了!”壁仪额头微微见汗,快步进了内室,促狭的推搪着武明空,“小姐这下该放心了吧。”武明空茫然的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

只是一夕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令她猝不及防。

壁仪轻轻唤了声:“小姐?”武明空回过神来,整个人依旧有些恍惚,“怎么了?”壁仪揶揄的望着她笑,打趣道:“小姐一听见表少爷就魂不守舍的。”武明空涩然一笑,迅速收敛住了笑意,“表哥回宫复命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什么人?”

“没有。”壁仪歪着头想了想,答道:“没有旁人,只有表少爷和他的两个部下。”武明空心微微一颤,那个叫做称心的俳儿,只怕被就地处理了…

她迅速收敛住了心思,淡淡的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壁仪应偌,武明空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凝视这窗外透亮的白雪,看着那雪地上一串串蜿蜒曲折的脚印,半晌无语。

这件事,是否真的就这样过去了?武明空隐隐觉得,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有可能还有一系列更剧烈的后遗症,不知道许熙,这样开罪了太子,以后该如何从这场风波里抽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何况许熙还是间接害死称心的凶手,不知道李承乾会不会采取报复手段?

虽说一切事情都要找根本,但是以李承乾如今的身份,他根本没有办法理直气壮的站在李世民面前质问,甚至连抱怨的机会也没有,那么,他就极有可能会迁怒到旁人身上,譬如许熙。

不过,这也要视李承乾对称心的宠爱程度而定,若是烟花般的爱,那绽放过后,除了冰冷的灰烬,什么都不会剩下,可若是太过炽热的爱,那就麻烦了,太过强烈,只会灼伤彼此…

第一百零三章 过继(一) 孤灯映壁,房深风冷,武明空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早起时眼皮涩得睁不开,拿着冰块敷了会眼睛,才觉得好些了,冬日长夜漫长,卯时天还未亮,天边闪烁着几颗稀薄的辰星,一路迎着呼呼的西北风到了御书房。

隔着屏风,已见到李世民端坐在内,到底是上了年纪,纵然平时保养得再好,一旦有了忧心的事情,就尽显疲态了。武明空轻轻行了礼,就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留心李世民的神色。

香雾袅袅升起,御书房显得十分静谧,只是这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一身着紫色袍衫的男子冒冒失失的冲进来了。武明空下意识的挡在了李世民前面,定睛一看,却是太子李承乾,他气喘吁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武明空不由讪讪然笑了,默默退至原处。

难怪外面的侍卫拦不住,太子是何等身份,想进去哪里还有谁敢拦住不成?自己怎么会往刺客上面想!

李世民看着武明空一系列微妙的动作,目光微闪,嘴角不着痕迹的翘了翘,但一眼看着底下的李承乾,那股笑意迅速散去,面若寒冰,声音冷厉:“你来做什么?”

“儿臣来给父皇请罪。”李承乾深深叩首,一连在冰冷的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都是孩儿一时鬼迷了心窍,惹得父皇动怒,孩儿不孝,未能为父皇分忧,实在该死…”武明空心一冷,眼底闪过嘲讽,原来称心的死,竟只是太子殿下的一时鬼迷了心窍!

他一面说一面磕头,砰砰作响,武明空听在耳中,都觉得额头隐隐作痛,李世民的神情略略缓和,“不用磕了。”到底还是慈父,见不得儿子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