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却并未起身,反而又接连叩了几个头,哽咽着说道:“昔日母后在世时,苦心教导孩儿要以国事为重,孩儿有违母后遗命,辜负了父皇的教诲,不配俯仰于天地之间。现在负荆请罪,任凭父皇责罚。”武明空这时才发现,他的背上,还背负着一条类似荆条的东西,也难为他,大冬天的,竟还能找出这样新鲜的荆条。

武明空心中一动,这个李承乾,也是个聪明人!明知道硬碰硬不行,干脆就走亲情路线,还搬出了长孙皇后,李世民对亡妻一向敬重,就算是看在长孙皇后的份上,只怕有天大的怒气,也该消了,更何况,李承乾的态度还这样诚恳,不管负荆请罪这个主意是不是李承乾自己想出来的,光是这份决心就令人折服了。

李世民的脸色又柔和了些,语气也变得和善起来,“起来吧。”李承乾这时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愧色,垂首待立:“父皇,孩儿甘愿受罚。”不得不说,李承乾这个度把握得极好。

“罢了罢了。”李世民长长的叹气:“你能端正品性,改过自新,比什么都强。”李承乾一一一应诺,再三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李世民听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道:“你四弟品德端方,才华横溢,你得多和他絮叨絮叨才好。”

李承乾微垂的眼中一道寒芒一闪而过,武明空看在眼里,暗自心惊,称心才刚刚被处死,李世民又提到李泰,很难说李承乾不会往李泰是告密者那方面想,即使他不会这样想,但自己的父亲在这种情形下公然的夸耀另一个儿子,只有心性稍微有点不正的人都会对那个被夸耀,甚至可以说夺走了父亲对自己宠爱的儿子产生怨恨。

李承乾似乎没有注意到李承乾这一刻微妙的眼神,只是语重心长的教导儿子以后要尊重师长,多听老臣的忠言,可谓是苦口婆心,底下的李承乾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武明空不敢揣测,但可以断定李世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慈父。

李承晚始终微垂着头,态度十分恭谨,武明空却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怨愤和杀意,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称心之死,幕后最大的黑手就是韦贵妃。

果然是棋高一着,不知她在李世民面前说了些什么,竟成功挑起了李承乾对李泰的仇视,却又做的了无痕迹,毕竟话是出自李世民之口,这才是真正的隔山观虎斗啊,等到李承乾和李泰两败俱伤,名望最高的吴王李恪又被罢免,纪王自然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虽然明知最后继承大统的只会是李治,武明空还是忍不住暗自担忧。韦贵妃如此手段,也不知会如何谋害李泰…

等到李承乾一走,武明空就看着他的背影,状似无心的叹道:“陛下不仅仅是千古明君,还是一位慈父啊!”李世民哈哈大笑,眼角爬满了笑纹,难得的戏谑道:“丈夫亦爱怜幼子甚于妇人!”这句话的典故出自《战国策》里的名篇《触龙说赵太后》,武明空很快反应过来,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为太子也算是计深远了。”

李世民眼睛里满是赞许,颔首微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读的书倒多。”武明空谦逊的笑道:“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李世民略一思索,笑道:“你执笔,替朕写份书信吧。”

武明空忙细细研墨,抽出一张细腻平滑的洛阳纸,静待李世民宣读。

“吾以君临兆庶,表正万邦。汝地居茂亲,寄惟籓屏,勉思桥梓之道,善侔间、平之德。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三风十愆,不可不慎。如此则克固盘石,永保维城。外为君臣之忠,内有父子之孝,宜自励志,以勖日新。汝方违膝下,凄恋何已,欲遗汝珍玩,恐益骄奢。故诫此一言,以为庭训。”

李世民一口气说完,看着武明空认真写字的模样,心神一漾,忙收敛起来,道:“想不到你的字也如此秀丽。”武明空一心写字,生怕一个不留神,漏写了李世民所说的话,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不过,看这口气,该是写给李恪的了。

武明空心里暗暗欢喜起来,李恪才德兼备,出身高贵,只要他官复原职,再得李世民的喜爱,相对的李承乾和李泰的危机也会少些。

刚刚写完,等到墨迹干涸,武明空小心翼翼的将它用蜡密封起来,并不多言一句,李世民微微颔首,居然说道:“你拿去交给杨妃。”武明空微微有些吃惊,随即会意过来,李世民也想让杨妃帮着劝劝李恪吧。

看来杨妃在李世民的心里也是占有极大的分量的,不仅如此,李世民看起来也应该很相信杨妃的才学和品行,所以才会让她劝导李恪吧。

第一百零四章 过继(二) “臣妾这就去启德殿了。”武明空半蹲着行礼,拿着信正要出去,迎面遇上御书房外的侍卫,“皇上,杨贵妃娘娘求见。”莫非是为了称心的事情?

武明空暗自忖度着,脚步缓了缓,就听见李世民淡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传。”

杨贵妃一身华服裹住了玲珑有致的身躯,杏眼含春水,眉端藏温柔,红唇软语醉人心,观者怎能不心猿意马。武明空恭顺的冲她行礼,杨贵妃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快步走至李世民跟前,软软的叫了声:“皇上。”李世民轻轻嗯了一声。

这情形实在太过暧昧,武明空可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加快了脚步,三步做两步的走出了御书房,长长的吸了口气,对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墨雪道:“你就在这里守着吧,我去启德殿看看杨妃娘娘。”

墨雪笑着点头,若有所思的看了御书房内的杨贵妃一眼,武明空见她明白过来,就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可得给我仔细了。”墨雪微微一笑,低声道:“娘娘尽管放心。”

武明空微微颔首,带着两个小宫女,一路迎着风雪到了启德殿。杨贵妃穿了件月白的裙,长发垂肩,玉簪轻挽,上好的丝绸料子随行动微动,宛如淡梅初绽,未见奢华却见恬静,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武明空将信交给杨妃,毫不隐瞒的将李世民的言语转达给了杨妃,道:“皇上为吴王,也算是计深远了,吴王才德兼备,必定有所作为。”杨妃的眼里有了淡淡的笑意,摩挲着信封,道:“今日你的恩情,我记住了,它日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说话这样直白…

不过,这也很能理解,杨妃身为隋炀帝的女儿,自幼养尊处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不愿意欠别人的恩情,这样的恩怨分明,武明空突然对眼前的杨妃有了好感。

杨妃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武明空见量起身就要告辞,谁知杨妃却出言挽留:“你且别忙着走,我有一句话想问问你。”武明空忙又坐定了,杨妃放下茶盏,屏退了身边众人,冷冷道:“前些日子杨贵妃是不是呈了个锦盒给皇上?”微眯起的眼里满是嘲讽。

这件事情就是相瞒也瞒不住,杨妃如此问,分明就是知道了,更何况,武明空对杨贵妃那种找着机会就咬人一口的人没有丝毫的好感,闻言就点了点头。

杨贵妃嘴角勾起淡淡的嘲讽,道:“武妹妹,我也不瞒你,除夕的时候,恪儿趁着大家都在领宴的当口,悄悄来了我这里一趟,这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可是杨贵妃宫里偏偏死了两个小太监,这又让人怎么想?”这些事武明空根本不想搅合进来,可是听杨妃这么说,必定有其理由。

“正如皇上所说,吴王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这种事情断然不会是吴王做的。”算是表明了一个态度。

杨妃微微叹了口气,道:“我这也是被逼的没有法子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是想着,若杨贵妃真把这项罪名安到了恪儿头上,我也没有法子,这才求到了妹妹你的门下。”算是解释了之前再三送梅花的举动吧。

武明空连忙站起来,面有愧色的说道:“姐姐言重了,姐姐同我都是服侍皇上的人,本就该和和睦睦,互帮互助才对。再者,吴王行事端方,皇上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杨妃赞同的点头,笑道:“你说得有理,倒是我多言了。”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大舅舅是杨恭仁大人,二舅舅是杨修得大人?”武明空笑着点头,“正是,二位舅舅都是慈和之人。”杨恭仁和杨修得都曾在隋朝为官,后来才归顺了李渊。

杨妃笑了笑,眼里有些落寞,道:“都是从前的老臣了。”武明空见她神色怅然,知道她想起了隋朝旧事,忙笑着拿旁话岔开。杨妃见武明空说话不卑不亢,既不特意讨好,也不薄待,宛如清泉在山涧流淌的清明,顿生好感,有些话就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我听说你身边有个叫墨雪的宫女,很不得韦贵妃喜欢,你也要留些心才是。”

语气很真挚,就像一个前辈对晚辈的告诫似的,杨妃能善意的提醒自己,还是值得感激,武明空不想为这事和杨妃有了嫌隙,就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我身边只有几个可用的人,又都是新进宫的,不懂宫中礼数,偏生墨雪聪慧,行事也大方,又是长孙皇后的旧人,这才留了下来。”这话是实话,承晖殿虽有八个宫女,可是能用的,除了壁仪,只有墨雪和紫薇罢了,偏生紫薇又是新人,万事不懂,对墨雪的依仗自然多了起来。

杨妃就微微叹了口气,“既不能打发了,你也得多留个心眼,过些日子,宫里也要放一批人出去,又要进新人了,你看看有哪几个机灵点的,趁机换进来,到时候我去替你说。”武明空知道她和杨贵妃不和,也不想为难她,道:“这事应该是归杨贵妃娘娘管,怕不太好说话。”

“你不用担心,添几个宫女罢了,这也是宫中定制,她还不至于为这事让人下不来台。”杨妃淡淡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武明空,狡黠的眨眨眼,“你放心,我幼年的时候也是个难缠的,现在年岁大了,收敛了些,但也还不至于吃亏的。”武明空掩袖轻笑,突然觉得,杨妃也是个极有趣的人。

她一直就想换一批人,只是想着杨贵妃为人倨傲,不是那么好相与的,现在杨妃肯为自己出头,那是再好不过了。

武明空就站起身连连道谢,杨妃抿着嘴微笑,“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再三道谢?”武明空也笑了,二人又说笑了一会,武明空起身告辞,杨妃知道她有事在身,也不强留,亲自送她出了门。

琉璃就望着杨妃微微的笑:“娘娘好久也没有这样笑过了。”杨妃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遇真人自然笑得也真。”琉璃眼眶微湿,又怕杨妃看见,忙眨了眨眼,笑着挽了杨妃进去。

武明空立刻回到了御书房,就见到杨妃脸色惨白的从御书房里退了出来,神色颇有些狼狈,见到她,把头一偏,急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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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过继(三) 武明空看着奇怪,低声问墨雪:“怎么回事?”墨雪四处望了望,凑在武明空耳边,窃窃私语道:“一开始还好好的,温言细语的,后来不知怎么扯到太子身上去了,皇上龙颜大怒,杨贵妃就吃了一顿排头。”

武明空会意,一句不吭的进了御书房,心里却在想着,李承乾就算再胡来,那也是李世民的儿子,血浓于水,哪怕是有一天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被废了,这份父子之情也不会磨灭的。既然李世民如此看重他的儿子们,又怎么会容许有人对他的儿子指手画脚?若是大臣们进谏,或许还能搏个直言进谏的美名,偏偏是杨贵妃,身为后妃,对太子之事多做评论,本来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武明空进去时,李世民的怒气还没有消,胸口一起一伏的,显然气得不轻,武明空眼观鼻,鼻观心的静立一旁,等待李世民消气。“哼,上蹿下跳,全无规矩!”李世民怒道。

武明空知道他在说杨贵妃,垂下头去,不敢接言。李世民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道:“磨墨。”武明空知他又有什么想法了,忙细细研磨,李世民眉头深蹙,沙沙在诏书书写起来。

“顷年以来祸衅既极,又缺嘉偶,荼毒未几,悲伤继及。凡在生灵,孰胜哀痛,岁序屡迁,触目摧感。自尔以来,心虑恍惚,当食忘味,中宵废寝。”武明空的视线停留在那“又缺佳偶”四个大字上,这是说的长孙皇后吧!

一字一血泪,令人唏嘘。不管所言是虚还是实,这份心意就令人感慨万分。

在这种时候,写了这样的诏书,公然向大臣们诉说丧偶后的悲苦心情,不知道韦贵妃和杨贵妃又该作何想法?这样的诏书,无疑是给了韦贵妃和杨贵妃狠狠的一巴掌,这是在告诫她们吧!

武明空心念一动,李世民此举,更多的应该还是为了李承乾,既然李世民对长孙皇后思念不已,难以自制,那爱屋及乌,李世民多疼爱长孙皇后留下的子女一些,也是情有可原,这也算是间接的表达了自己对李承乾的态度,虽有不满和痛心,但归根结底,还是爱之深责之切。

电光火石之间,武明空想到了那日李治躲在假山之后低低的哭泣,还有秋狩那日,李治所说的做戏之言,一切都恍惚明白了。

原来,从一开始,看透李世民的,并能顺应李世民的脾性的,就是他养在膝下的幼子,李治。那个外表看似怯懦,以仁孝著称的晋王李治。

李世民对长孙皇后敬重有加,李治就思念母亲以致哭泣;李世民不喜兴土木,崇尚节俭,李治就从不奢侈,还主动削减了自己的食邑;李世民因为玄武门之变,对孝道一向心虚又渴求,李治就仁和孝顺…

武明空鬓角隐隐有冷汗流下,再次觉察到了李治的不简单,只是,隔着层层君臣之礼,李世民能看透李治的心思么?

武明空嘴里似含了一枚青橄榄,不是个滋味,总觉得李治温顺的外表下,隐藏着惊涛骇浪。是她难以预料的。而这个人,今年才不过十岁啊。

胡思乱想之间,眼角余光划过奏折,赫然瞥见李绩的名字,武明空就努力睁大了眼,想要看清楚奏折的内容,耳畔响起一声嗤笑,武明空忙收回了目光。

李世民居然笑了,刚毅的面庞因此柔和了许多,眼里带着揶揄的笑意,“想看就看吧,不用藏着掖着的,朕准了。”

武明空脸微红,耳根子有些发热,定定的站着,一动也不敢再动了,李世民见量呵呵直笑,眼角都是柔柔的笑意,道:“朕决定封李绩为兵部尚书,晋王遥授并州都督,媚娘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没有了。”武明空讪讪然笑了,却暗自腹诽,自己偷看的有那么明显么?

李世民一眼瞥着她尴尬的面容,忍不住哈哈大笑,刚才由杨贵妃带来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却说杨贵妃踉踉跄跄的回到翔鸾殿,面如土灰,连大宫女珍珠上前去扶她,都被她一把甩开,珍珠不由担忧的唤道:“娘娘,您怎么了?”

杨贵妃抬头看向珍珠,神色恍惚,额头有细细的汗流下,猛的一把抓住珍珠的胳膊,说话语无伦次:“珍珠,珍珠,我该怎么办?”珍珠看着这样失态的杨贵妃,吓了一大跳,极力忽视杨贵妃抓住她胳膊带来的刺痛感,扶着她进了内殿,焦灼的道:“娘娘,出什么事了?”

杨贵妃瘫坐在雕花木椅上,眼睛失去了焦点,目光涣散,好半天才断断续续的答道:“福儿是我的儿子,谁也抢不走!”说着,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好在珍珠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才避免了摔倒。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珍珠眼见着一向敏捷的贵妃娘娘摇摇欲坠,担忧的问:“您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宣太医?”

“不,不用。”杨贵妃掐住了珍珠的手,满头是汗,“你扶我去躺躺。”珍珠依言扶着她躺下,看着杨贵妃面色惨白,又不安的问:“娘娘,您还好罢?”

杨贵妃慢慢闭上了眼,全然未将珍珠的话语放在眼中,珍珠见此情形,愈加不安,只得安安静静的守在床侧,猛的听见身旁杯子落地的声音,珍珠忙循声望去,却见杨贵妃满脸是泪的找东西乱砸了一通。

珍珠大感不安,忙从她手里抢下迎枕,扶住气喘吁吁的杨贵妃,重复的问道:“娘娘,你是怎么了?”

杨贵妃泪落连珠子,满脸不甘,“凭什么她就能写‘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得到;了大家的颂扬,而我仅仅因为写了一首春日就被皇上斥责奢靡,凭什么她的儿子尊贵无比,我的儿子就草芥不如?”珍珠暗自心惊,杨贵妃口中的她,就是长孙皇后了。

珍珠耳听着杨贵妃越说越不堪,忙起身自去掩上了门,不住的宽慰杨贵妃。杨贵妃却只是不听,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说道:“福儿是皇子,凭什么要过继给一个不明不白死去的息王?”

珍珠听着胆战心惊,顾不上尊卑,一把捂住了杨贵妃的嘴,惊恐的道:“娘娘,这可是

大逆不道的话!”杨贵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抱住珍珠嘤嘤哭泣起来,“珍珠,皇上说要将福儿过继给息王,我该如何是好?”

第一百零六章 来使(一) 有如惊雷在头顶炸响,珍珠愣在了当场,不敢相信的追问:“娘娘,您说什么?”杨贵妃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福儿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他给别人!”

珍珠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方寸大乱。昔日,杨贵妃曾明示她,会为她谋个好前程,现在赵王若是过继给了息王,那就不是皇子了,而且这个身份也颇为尴尬…

若皇上真有了这个意思,又有谁能打消这个念头!

三日后,闻喜县主李婉顺下嫁刘应道,宫里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没有这件事情似的,武明空带着壁仪,站在城楼之上,目送李婉顺的大红的花轿一步步远去,最后消失在视野中,回首时,壁仪早已泪流满面。

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了,此生,再无相见之期了…

武明空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壁仪,想了想,还是罢了,有些伤痛,是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再多的安慰也无法治愈,看着壁仪想哭却又不敢哭,竭力忍住的模样,武明空眼睛也有些涩涩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只好扭头看着皇城外广阔的天地,在那遥远的没有尽头的地方,天地苍茫一色,似乎合成了一条细线。

“上面冷,下来吧。”骤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武明空心里微微一颤,就看见许熙一身将袍,静静的立在身后,一脸的冷峻,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武明空的心低低的抽痛起来,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许熙到哪里去了?

是经历了多少风霜,才会有今天的云淡风轻?是否一个人要成熟起来,总是伴随着阵阵抽痛?许熙在战场上,该是吃尽了苦头罢。

“表哥。”武明空低低的抽气,迎了上去,许熙不动声色的退后了几步,将二人的距离隔开,“臣许熙,参见才人。”武明空如遭雷殛,半晌说不出话来。

“免礼。”武明空颤声,弯腰虚扶,“起来吧。”不等武明空伸手,许熙已从地上麻利的爬了起来,武明空困窘的讪笑:“几年不见,表哥变化不小呢。”二人之间的气氛冷冷清清,明明是表兄妹,却似隔着一层纱,无法回到当初的亲密无间。

许熙低着头不做声,武明空再度陷入尴尬的境地,只得没话找话:“姨父姨母可安好?”

许熙浑身一颤,声音却淡然镇定,“禀娘娘,家父家母都已病逝了。”武明空大惊,急切的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熙侧过脸,道:“有两个年头了。”两年了,许熙是一个月前才回来的,也就是说,许熙连他父母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武明空死死咬住牙,用尽全部的力气来压制内心的悲恸。

许熙唇角微勾,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许熙一字一句的缓缓吟诵,惨然一笑,“我少年时不知愁,现在终于领会到了这首乐府的意思,你说是不是?”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冰冷无情。

“表哥…”武明空呼吸一窒,心猛的颤栗,再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直觉告诉她,许熙父母之死肯定大有文章,哪有夫妻同时病故的道理,更何况还是许家那样的高门大户。

“天冷,武才人还是早些回去吧。”说完这句话,许熙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走远,留下武明空滞在原地。

再也回不到当初了,记忆中的那个明媚得似三月的阳光的青年,已经不见了…

武明空站在原地,风吹乱了长发,许熙颀长的身影在雪地里更显瘦削单薄,面上一片冰凉,武明空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脸,一颗颗泪珠随着许熙的身影,凄然坠下,深深没入厚厚的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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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宫里就传遍了杨贵妃之子,赵王李福要过继给息王的消息,李福是杨贵妃的独子,就这样成为了母亲野心的牺牲品。

杨贵妃已经年华老去,又失去了李世民的宠爱,以后再怀上龙子的机会微乎其微,一个没有子嗣的后妃,在这深宫之中,会有怎样的结局,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过了没几天,就传来消息,杨贵妃自请去佛堂为长孙皇后诵经,李世民欣然应允,并赞许杨贵妃贤淑有德,这简直是极大的讽刺。

有了杨贵妃的前车之鉴,武明空更加谨言慎行起来,坚决不去踩到李世民心中那根绷紧的弦。

一转眼漫长的冬日过去,皑皑白雪融化成了一汪春水,桃红柳绿的春日终于到来。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花香,令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这一日,武明空照旧在御书房整理一些旧年的卷帙,忙得满头大汗的,好容易才一排排码好,就见小太监进来禀报:“皇上,冯将军求见。”冯将军,哪个冯将军?

武明空暗自疑惑着,就看见一个彪形大汉大步跨了进来,满脸胡须,声音响若洪钟:“臣冯德遐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笑道:“平身。”冯德遐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道:“皇上,臣此次进京,吐蕃使者禄东赞也一道随行,也想面见皇上。”武明空见多了那些文绉绉的文官,总是说了好半天才说到正题上,咋一见这开门见山,说话不拖泥带水的武将,顿时莞尔,难怪文官和武官一直说不到一起去,恐怕是你见不得我浑身酸气,你见不得我粗俗无礼吧。

唐太宗对这些少数民族政权一向是采取拉拢和制衡的政策,闻言没有丝毫犹豫:“那明日就宣他们进宫吧。”冯德遐大喜过望,咧开了嘴笑,李世民看着他,戏谑的笑道道:“冯将军收了人家多少财物?”

“没有,没有。”冯德遐面红耳赤的连连摆手,急忙辩解:“臣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李世民似乎很信任他,哈哈大笑,心无芥蒂的让他下去了,还赏了他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对李世民来说是小事一桩,难得的是这个体面。

“冯将军就是个直肠子。”李世民望着冯德遐的背影,对武明空感慨道:“打起仗来也是勇猛善战。”武明空却从他的感慨里听出了别样的意思来,似乎是觉得冯德遐受了吐蕃蒙蔽一般。

第一百零七章 来使(二) 武明空微微笑起来,看来李世民有些时候,也是个挺有趣的人呢!

李世民看着他目光明亮,像绚烂的烟火绽放一般的美丽,没来由的也觉得心情跟着轻松起来,道:“明日朕要设宴款待吐蕃使节,你也跟着去见识见识。”武明空正觉得一天到晚不是呆在御书房就是承晖殿,没趣得紧,闻言立刻欢快起来,笑着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武明空就早早的装扮好,一身粉色的罗衫,月白色的襦裙,衬得人如同那三月的桃花般娇艳,头上只斜斜的插了一支白色的玉钗,还是那日晋阳公主送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修饰,却显得飘逸出尘,真真恰到好处,只力求站在李世民身边不至太打眼,抢了杨贵妃等人的风头,也不会太暗淡失了皇家的体面。

路上却遇见了同样也去太极殿的李治,平心而论,武明空现在对这个未来的唐高宗,见了就发憷,李治恭顺的走上前来,向李世民问安,李世民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道:“现在虽然开春了,早晚还是有些寒意,你身子不好,不要穿得这么单薄。”李治乖巧的应了。

身子不好?

武明空的目光在李治身上打了个转,谁的力气大得像头牛?看着李治那精壮的身子也不像是有宿疾的样子。

李治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武明空头顶的那支玉簪,唇边泛起了淡淡的笑意。武明空浑然未觉,跟着李世民径直走进了太极殿,满殿的人都站了起来,直到李世民挥了挥手,吩咐下去,众人才齐齐坐下。

武明空一眼瞥见了坐在李世民右手边的李泰,又看了看坐在李世民左手边的太子李承乾,顿了一下,李泰的席位竟和李承乾的席位是并列的…

武明空迅速扫了一眼李治,见他眯着眼眸视若无睹,泰然自若的依偎在李世民身侧,专心致志的看着吐蕃来使禄东赞,好像很是好奇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小孩子模样。

武明空不相信李治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事实上,底下众大臣不可能不会注意,都是一群在朝堂上待了几十载的人精了,对李世民的意思不可能没有察觉。放眼望去,不少大臣们正若有所思的陷入沉思。

目光转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侧有道异样的目光正直剌剌的锁住了自己,武明空抬眼掠去,却不由愣住了,那异样的眸底压着一层深重的迷惘、惆怅,陡然间像是将她带回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春日,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住。

武明空咬了咬牙,唇上都是发白的印子,这要被李世民和其他妃嫔看见,会怎么想!李泰却仿佛走了神,隔着七八丈远,只怔怔的一瞬不瞬瞅着武明空,恍惚如初。

武明空耳根子一烫,忙收回了目光,落落大方的立在李世民身侧,低垂下头,一颗心隐隐有些不安。

“咦,父皇,吐蕃人还带耳坠子!”李治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禄东赞,侧身对李世民笑道:“父皇,吐蕃风俗人情果然与中原不同。”李世民呵呵的笑,揽过李治,怜惜的抚了抚他的头,武明空松了一口气,多亏了李治这一声感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才没有人注意到李泰的失态。

李治的目光状似无心的掠向武明空,她仿佛被人看透了心事一般,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头皮阵阵发麻,实在不敢直视李治的眼睛,那面上的和煦笑容掩不住眼底的刀光剑影,令人望而生畏。

武明空局促不安的站在原地,不住安慰自己:我没错!不过是被人多看了几眼,有什么错?

反复自我催眠,竟有了几分底气,耳根子的热度一点点褪去,武明空下巴微抬,又看了李治一眼,四目相对,李治深深看了她一眼,竟哧的笑了。

那厢里李世民却与禄东赞交谈甚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宴席进行至一半,喝的满面通红的禄东赞忽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道:“大唐与我吐蕃乃是友好之邦,大唐皇帝与赞普亦有兄弟之义,何不再结姻亲之好?”

李世民只是微微一笑,拿别话将此话题揭过了,这态度很含糊,模棱两可,并没有说不可,也未说可,武明空会心一笑,李世民这是想谈条件呢!

岂料那禄东赞见唐太宗不发一言,竟扬言道:“通婚是为结两国之好,若皇上执意不许,它日兵戈相见,我吐蕃亦兵强马壮,不惧一战!”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此言一出,众人齐齐变色,饶是李世民,也面沉如水,冷笑道:“吐蕃既多出人才,那我大唐公主也没有什么好稀罕的,结亲之事,无须再提!”

禄东赞原本赤红的脸胀得更红,似猪肝一般,能滴出血来,额角青筋直冒,道:“突厥,吐谷浑都曾娶唐室公主为妻,皇上此意,莫非是轻瞧我吐蕃不成?”说罢怏怏的拂袖而去。

一时间众臣脸上都有些不好看了,尤其是为禄东赞引见的冯德遐,更是满脸尴尬。李世民眼底射出一道犀利的寒芒,瞳仁愈发显得黢黑深邃。

一场盛宴就此不欢而散。

谁知这场盛宴还有余波,第二天,礼部尚书王成上奏:“三品以上官员遇见亲王都要下车舆站立路旁,实不符合礼仪。”武明空当时就立在李世民身旁,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小胡子老头,想到了李承乾和李泰那微妙的坐席安排。

这个王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明面上说的是礼仪问题,往深里想,还是一种差别,那就是太子与皇子的差别。三品以上官员遇见太子也要下车舆,他却偏偏没有提,反而揪住被封为亲王的皇子们不放。

李世民半晌没有说话,许久才淡然道:“你们这是随便自我尊贵,藐视诸位皇子。”武明空立刻觉察到了李世民的异样,有一种人,他越是生气,语气反而越淡然,相反,他怒气勃勃的模样多半只是做个样子,武明空觉得,李世民就是那样一种人。

或许是李世民话说得太重,王成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唯唯诺诺的告退了。

武明空看着李世民刚毅的面庞,若有所思。他这样坚决的想要维护亲王的尊贵,甚至采取了一种近乎武断的方式,无非是抬高魏王的地位…

第一百零八章 洛阳(一) 王成才刚刚走了不久,魏征求见,武明空忍不住抚额,看来这些个大臣们还真的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臣子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勇气和胆识,那也是得看他们劝谏的那个人的脾性吧。若是隋炀帝那样的暴君,又有谁还敢直言进谏呢?

想必王成私下里和魏征有过交流,魏征此次进谏的内容和王成是换汤不换药:“亲王们地位并列于三公,如今三品以上大臣均是九卿、八座,为亲王们下轿行礼,实在是不合适。”

李世民道:“人的生命长短难以预料,万一太子遇到不幸早亡,谁能知道哪个王子他日不能做为你们的君主呢?怎么能轻视他们呢?”武明空隐隐有些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了,他是在为储君之位寻找一个后备人选,十有八九,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李泰。

今天的席位安排,可能只是对大臣们的一个试探罢了。

魏征大概也听出了李世民的弦外之音,直言道:“自周代以来,都是子孙相承,不立兄弟即位,这是为了杜绝庶子觊觎皇位,堵塞祸乱的根源,此是治国者应当深以为戒的。”庶子?

李泰是长孙皇后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李承乾一母同胞的弟弟,可不是什么庶子!

到底还是留了几分余地…

武明空突然想到了坐山观虎斗的俗语,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李治,却是那个作壁上观的观虎人。

江山折腰,功名误人,这道理无人不知。可惜贪一世英名追权贵烟云,从来是男儿宿命。谁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唯是谁也不肯先勒马。就连陶渊明那样淡泊的人,归隐还带着无可奈何的色彩。给他五斗米不折腰,要是十五斗估计也折了。

武明空自认为不比那些争权的人高明,真要设身处地的想,登上那权力的宝座,就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是一种怎样的肆意妄为,又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住诱惑!

李世民的表情有些明灭不定,道:“就依你所言,以后三品以上官员遇见亲王们无需下车舆。”魏征并未因李世民的许诺而松一口气,反而眉头深蹙,他与李世民共事这么多载,对他的心思也有几分明白吧!

谁知魏征在刚刚离开,吏部尚书高士廉就在外求见了。李世民目光一寒,用手抵住了额头,胡乱揉了几下。

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也是当初在李家陷入困境时,冒着贬官至岭南的危险一力将长孙皇后嫁与李世民的人,这样的人,在朝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只是不知,他站在了哪一边,毕竟,李承乾和李泰都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儿子,都与高士廉有着血缘关系。

得到传召的高士廉徐徐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两本大大的册子,不知是否是外甥肖舅,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单从皮相上看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高士廉身材较为挺拔,也较长孙无忌瘦削些。

李世民显然对之前王成和魏征二人的奏言闹得有些不悦,面对高士廉时脸色还有些不好看,高士廉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见着李世民的脸色,又想着宴席散了以后那些大臣之间风言风语,若有所思。

高士廉恭谨的将册子放在小太监托着的盘子里,呈至李世民面前,道:“这是臣同黄门侍郎韦挺、礼部侍郎令狐德、中书侍郎岑文本编撰《氏族志》,奏请皇上过目。”

知道不是为了那件事,李世民的脸色缓了缓,才翻了一页,眉头就皱了起来,“黄门侍郎崔民列第一?”

“臣奉命查全国的谱牒,质证于史籍,考辨其真伪,辨别其昭穆伦序,编排行次,褒扬奖进忠贤,贬斥奸逆,分做九等。”高士廉一面观察着李世民的神色,一面问道:“不知皇上可觉有不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