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一面忧心忡忡的命人快马加鞭回去取些点心,一面不住回头看武明空,拖拖拉拉的,直行了一个时辰还未见到洛阳城的影子,武明空在心里暗暗想,不知回去以后,面临的又是怎样的风雨呢。

李世民虽不会动李承乾,可在心里,也会留下一个疙瘩,武明空相信,他们父子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李世民不会忘了襄城宫大大小小汹涌而至的毒蛇,而李承乾,大约也不会忘了称心的死。

若不是她腹中饥饿,筋疲力尽,倒真有些看看这三月的春日的陌上风光,坐在马上缓缓行,呼吸着透着青草的芬芳的气息,看着路边的蜂飞蝶舞,又是如何的有趣!

陌上花开缓缓行,只是,缺少了一种心境。

明天是周一,课满,真是黑色星期一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烽火(三)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李承乾派出的侍卫终于姗姗来迟,武明空用了些点心,觉着好些了,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李治趁人不注意,低低的笑道:“武才人还真是弱柳扶风,受不得一点苦楚。大有西子捧心之势。”

武明空顺嘴反驳:“哪里及得上晋王虎背熊腰,力拔山河。”这是在拿李治比霸王,李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暗地里却想,范蠡又何尝不是虎背熊腰?

李泰见武明空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神采,心下大感宽慰,兴致勃勃的与李治讲些洛阳的风土人情,笑语盈盈,一路上倒也不嫌烦闷,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襄城宫。

李世民亲迎了出来,见到二人平安,笑容止不住的洋溢在眼角眉梢,武明空心念一动,认真论起来,在李世民心目中,这三个嫡子,孰轻孰重,还真的很难说。

一面是寄予厚望的太子李承乾,一面是最肖似自己的魏王李承乾,另一个是自小养在膝下的幼子,硬要分出个高低来,着实不易。

李治将大概的情形与李世民说了一说,李世民听到那惊险处,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李承乾虽强作欢颜,还是掩不住眼中更深的杀意,武明空看在眼里,忍不住暗暗心惊,总觉得李承乾还有未尽之意,难道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一想到满屋子绿油油的蛇,武明空觉就得背脊骨凉飕飕的,她虽不怕蛇,可也耐不住这群蛇乱舞,只是不知李承乾还有什么后招,看来这样的天之骄子,打小就习惯了顺风顺水,一旦有任何不如意,不达目的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只是不知,下次他又该采取何种手段了,只要他心不死,终有一日会故技重施。

武明空想到了那龙兰香奇怪的香味,疑窦丛生,趁着众人不注意,不动声色的回到了襄城宫的前殿,几个宫女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武明空装作不经意的提了提昨日在寝宫服侍的几个宫女,几个宫女都是面色一变,小心翼翼的答道:“听说昨夜失火,都不慎葬身火海了。”

武明空心中一跳,寻了个由头进了内室,那日满地狼藉的寝宫早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早已没有了群蛇游过的痕迹,看着这样素雅大方的寝宫,武明空突然不知自己从何下手。

只是,这寝宫虽然一如以往的清丽典雅,只怕李世民也不会再有心思住了,不管怎样,心里都留下了解不开的疙瘩。

“你在寻什么?”背后的声音骤然响起,武明空惊了一惊,转过身去,李世民慢悠悠踱了进来,步子很沉稳,“可是在寻这个东西?”

武明空的视线立刻被李世民手上的东西吸引,竟真是那未燃尽的半截龙兰香,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龙兰香真是引来群蛇的罪魁祸首。

武明空很快就恢复了从容,这等事,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只能装不知道。

“这是龙兰香吧?”武明空故作疑惑的眨了眨眼,笑道:“听闻是洛阳特产的,不可多得的名贵熏香。”

李世民见武明空有心回避,也不挑破,只微微颔首,笑道:“正是如此,闻得媚娘见识广博,这话可不假。”

武明空摸不透李世民的意思,秉承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道理,不动声色的与李世民打太极,绝口不提昨晚发生的事情,最后反倒是李世民先开了口:“昨晚一事,朕心里已有了主意,谁是谁非,朕亦看得明明白白,崔卿与刁文懿以下犯上,厌倦行军之苦,望朕能偶因惊吓停止巡行,夜里射箭五支,当以大逆罪处死。”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不过,李世民有心庇护李承乾,自己作为后妃,又能说些什么!

武明空郑重其事的应道:“臣妾谨遵皇上教诲,自当守口如瓶。”李世民满意的点了点头,瞥见手上那半截龙兰香,眼中一黯:“朕自问为人父,鲜少过失,这慈父之名不敢当,却也称不上恶字,怎料得…”武明空唯有叹息,有些时候,心中有了嫌隙,再怎样也是无法挽回的。

亲子弑父,古往今来,这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幸而是搁在李世民身上,这要是别的君王,还不知生出怎样的风波来。深想下去,李承乾就未必真要拿李世民怎样,真正想要除去的人,还是李泰吧。

一时间,武明空对李世民大为佩服,不为别的,光是这番爱子之心,就令人动容。

是日,李世民启程回宫,洛阳满城桃花飞舞,满城空巷,争相奔走,只为一睹龙颜,武明空回首望着那巍峨的城墙,骤然想到,洛阳,就是武则天贬谪牡丹花的地方,那都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顿生一种人事无常的感慨,不过,那一向没有什么益处,与其为了看不见的未来烦忧,不如过好现在的日子。

林花谢春红,太匆匆。

回宫的当天,李世民顾不上车马劳顿的疲惫,召见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厉声说道:“卿等辅导太子,常须为说百姓间利害事。朕年十八,犹在民间,百姓艰难,无不谙练。及居帝位,每商量处置,或时有乖疏,得人谏诤,方始觉悟。若无忠谏者为说,何由行得好事?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都不闻见乎!且人主安危所系,不可辄为骄纵。但出敕云,有谏者即斩,必知天下士庶无敢更发直言。故克己励精,容纳谏诤,卿等常须以此意共其谈说。每见有不是事,宜极言切谏,令有所裨益也。”

话说到这份上,于志宁,杜正伦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隐隐有些明白,定然是太子闯下大祸了,二人额头已有细汗渗出,忙不迭应是。

武明空在屏风内听着这一番话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或许是李承乾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既然李世民如此迫不及待的召来了太子府的人,并如此严厉的教导李承乾身边最主要的臣子,那就说明他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念想的,若是真的对一个人死心,那就连敲打他的心思也不会存。

现在,关键看李承乾做出何等回应了。若他肯洗心革面,重新来过,机会就摆在眼前,若是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会有什么后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待于志宁与杜正伦退下,李世民望着二人的背影长长的叹气,说不出的落寞,武明空看着李世民鬓角已霜,面露疲色,心口有些闷闷的,任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也终究敌不过时间,只有时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李世民,也老了…

李世民坐在书案前,半眯着眼,武明空就轻声问:“皇上要不暂且歇一歇,养养神?”李世民摇了摇头,抬眼看了武明空一眼,忽道:“媚娘,你一向聪慧贤能,深得朕心,朕早有此心,要封你做贵妃…”

武明空心里咯噔一跳,这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她宁可做个才人,整日陪着李世民与各种政务打交道,至少能见识到外面的天地之广,也不愿成天无所事事,做个等待君王临幸的妃子,寂寞地,微弱地开放着,一生的芳华都凋尽。

君王的眼睛在花丛里穿梭,人人仰着脖子等着甘霖降落,天子的情意岂可在一个小小的妃子身上羁留?再娇嫩亦不过万花丛中一朵,不过开得娇艳撩人,先攀折下来把玩几日。

重门深掩,岁月深长。难道就这样磨损自己鲜洁明亮光滑如缎的青春?

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武明空虽无心争宠,可也不愿像一株植物一样,湮灭在这深宫之中。

更何况,自己今年也不过十五岁,若就这样被封为了贵妃,只怕惹来多少嫉恨,还不知卷进一场怎样的争宠风波里,以自己现在的见识,不死也得脱层皮。自来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从来没有例外。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要做了贵妃,势必会付出同等的代价。

想到此处,武明空恭敬的跪下,徐徐说道:“皇上眷宠,臣妾感激涕零,但臣妾自知出身卑微,不知礼数,不过些须识得几个字,蒙皇上赏识,在御书房服侍,不敢再起他意,以负皇上之恩。”

李世民微微一怔,想到武明空进宫以来的种种作为,好像总是有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想了想,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亲自扶她起身:“你既不愿为贵妃,那朕总得好好补偿你才是。”

武明空就松了一口气,顺势而下,笑道:“那可是极好的事,皇上若赏赐些绫罗绸缎,珍宝物事,臣妾自然是喜欢的。”李世民哈哈大笑,亲昵的捏了捏武明空的鼻子:“我还道媚娘清雅,原来也是个财奴,也罢也罢,就依你。”

武明空被李世民的举动吓了一跳,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并不敢表露,李世民已收敛了笑意,冷然道:“吐蕃屡次侵扰边民,朕已决定命许将军出征。”话锋一转,语气又柔和了些:“听说你与许将军是表兄妹?”

武明空暗自心惊不已,想不到李世民连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这样清楚,当下笑道:“许将军的确是臣妾的表兄,自幼一起长大,只是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对不起大家,今天课满,晚上下课以后一直赶稿,还是迟了点~~~没有存稿的痛苦~~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送别

不知为何,一想到几年前许熙在林子中的那番话,武明空就觉得胸口闷闷的,或许那个时候,他便料到了许家遭难的结局,才义无反顾的策马奔赴边塞的吧,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令人猝不及防。

许家也是公卿世家,到了许熙父亲这一代,真真是承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虽只有许熙一个儿子,但也称得上是名门望族,谁能想到会败落的这样快,许熙一夕之间骤失双亲,又因远在边关,音讯不通,连家产也被那外姓人夺取,从前的荣华富贵不复存在,真应了那句,福兮祸之所倚,万事万物的变化实在令人难以揣摩。

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

李世民见她灿如春花的面庞一点点黯淡下去,不知怎的,大为怜惜,忍不住说道:“既是许久未见,那朕便恩准你送许将军一程,可好?”武明空微微有些错愕,想到李世民一向仁厚,也没有多想,恭恭敬敬的跪着道谢。

李世民挥了挥手,笑道:“今日无事,不用你服侍了,下去歇息吧。”武明空闻言心中一喜,忙退下了,因一路上担心李承乾再出什么幺蛾子,整夜不曾安生,往往刚合上眼,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又立刻将袖中的匕首紧紧握住,贴在胸口,是以从没有好眠的时候。现在终于能回宫睡个安稳觉,自然是喜之不尽。

武明空才踏进承晖殿,几个宫女都急急迎了上来,壁仪更是上下上下打量了武明空一番,眼眶一红,道:“才几日不见,娘娘就瘦得这样厉害了。”语带哽咽,又自觉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忙将武明空迎进了内室。

武明空直到此时此刻才算回到了自己的处所,端着香雾弥漫的热茶,听着壁仪熟悉的话语,想到此次洛阳之行的凶险,大为感慨,更珍惜此刻的宁静,有些时候,生死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子,触手可及。

“这几日,宫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武明空慢慢放下茶盏,目光投向了壁仪和墨雪二人。

壁仪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杨贵妃情况有些不好,只怕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武明空大感困惑,杨贵妃自请去庙中不久,走时虽精神有些恹恹的,可也没听说有什么疾病,怎么这才几日的光景,就落到了如斯田地!

不过,这深宫之中,弯弯道道,谁又说得清楚。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来就没有宁和的时候。

这世间,能有几个君王的爱宠,是独一无二,永恒不渝的?色衰而恩驰,从来是不变的真理。而宫中,从来不缺新鲜的美人。

墨雪见武明空精神头有些不好,笑道:“娘娘可要略躺躺?”武明空也自觉累了,命壁仪替自己卸了妆,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自去上炕休息不提。

一觉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数十盏宫灯将寝宫照射得犹如白昼,壁仪笑盈盈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稻米粥粥进来,武明空喝了几口热粥,又吃了几块鲜笋,浑身倍感舒畅,笑道:“我如今也懒怠了,不知不觉已耗磨了一个下午。”

壁仪抿着嘴笑道:“小姐这几日也乏了,该尽情玩耍几日才对。”武明空见她在灯光下,愈加娇艳动人,心念一动,很快又黯淡下去,壁仪这种身份,要找一户不至辱没了她的人家,几乎是难于登天。

血统虽是李唐血统,说一不二的县主,现在的身份却是宫婢,想找一户正正经经的人家嫁了,做主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实在令人费神。

武明空深深明白,自己这一生,已注定会在深宫之中一点点消磨,可是若要壁仪陪着自己一生一世,寂寞一生,也实非本愿。自己这一世已是看不到尽头,岂能再拉扯上壁仪?

武明空深深叹了口气,说不尽的惆怅,壁仪看在眼中,问道:“小姐可是有了烦心事了?”武明空摇摇头,只长长的叹息:“果然是天不遂人愿。”

壁仪吓了一跳,忙问:“可是洛阳这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武明空知若是含糊带过,她定然又是担心的睡不着觉,就粗略的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与她听,待说到那惊险处,壁仪已是脸色大变,直拉着武明空细细打量了半晌才罢手,嗔道:“小姐以后可休得再莽撞了,救人是小,丢了性命事大,若是一时不慎,着了贼人毒手,可如何是好?”

武明空微微一笑,她又该如何告诉壁仪,那一刻,她已没有时间选择,几乎是出自一种本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当下玩笑道:“我一向福气不浅,哪里就那么容易遭难了。”壁仪却横了她一眼,“小姐倒是心宽,也不想想夫人知道了,该是如何伤心。”

见她提到母亲,武明空心神一颤,很快就恢复了常色,调笑道:“壁仪现如今也会托大了,不管不顾的就训起人来。”

壁仪垂下眉,并不接话,仔细想了想,神色凝重的说道:“依奴婢愚见,这事和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武明空何尝不是这样想,闻言心有戚戚焉,只是李世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哪里有她多嘴的份,就低声警告:“再大的疑惑,也得埋在心里,连苗头也不能有,以后这话不得再提了。”

壁仪已知道其中的轻重,低低应是,武明空站起身来,望着天上那一轮弯月,沉默了片刻,又转过头来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银子?”“还有一万六千零七十两。”壁仪答得很流畅,想是时时注意了,“进宫之时,舅老爷私下给了五千两,舅夫人给了两千两,再加上夫人给的一万两,总共是一万七千两,这些日子您打赏得不少,又给了夏君大哥五百两…”

武明空见她对答如流,大感满意,想到自己前世数学差得一塌糊涂,唯有语文和英语还成个样子,不由笑了笑,壁仪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去打扰,只静静的侍立一旁。

一万七千两,这些银子着实不少,只是舅母给的银子是在明面上的,对于钟鸣鼎食,见惯了富贵场面的杨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舅父和母亲的银子却都是私底下塞的,想来众人皆知皇宫是个用钱的去处,母亲的一万两,还是当日外祖母交给母亲压箱底的钱,武明空原本断然不肯受,还是母亲硬要塞给她的。

现在看来,这皇宫之中,没有银钱傍身,真是寸步难行,众人皆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凡是手面略小一小的,定要叫人轻瞧,这倒也还不打紧,只是以后凡有消息,也难以探听了。武明空嫌银钱太重,进宫之前就命壁仪将这些银钱存在几家大铺号中,只带了些贴身的黄金和银子入宫,现在也还没有用完。

“把一万两银子五千两全数取出,命夏君暗地里将这些银子全部送给许将军。”壁仪对武明空的话语一向言听计从,闻言有些不安,“小姐,将这些银子送给许将军,就只剩下一千余两,那我们日后…”

武明空明白她的未尽之意,怕是日后一旦失去庇护,好歹有些银子傍身,日子还不至于太难过,现在自己坐吃山空立地吃陷,一千两银子也支撑不了多久。壁仪所虑,不无道理。

只是,成大事者,更需要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银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要有人,还怕没有银子。”武明空话锋一转,若有所指的看着壁仪,“况且,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能死死攥着这些身外之物不放。”

壁仪也是聪慧之人,闻言立刻会意过来,眼眸一亮,神色郑重起来,“奴婢这就去办。”

武明空看着遥远的天际,稀稀拉拉的几颗寒星,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次日清晨,武明空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悄悄的出了宫,守城的侍卫虽然大为吃惊,但有李世民的手谕在手,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利落的开了宫门。

护城河岸边春草丛生,一絮絮的随风摇摆,一眼望去,竟像是置身茫茫无际的草海之中。武明空立在这茫茫草海中,风吹乱了鬓发,眼见着记忆中的那个青年欲走愈近,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心脏跳动得仿佛要炸裂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眼眶湿润,天青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武明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低唤道:“表哥。”许熙静静的凝视她许久,乌黑的长发肆意的在空中飞舞,天青色的袍衫随着风上下飘扬。

“看来,你是决心要卷进来了。”许熙淡淡的望着清澈的碧波,双手负在身后,说不出的寂寥萧索。

武明空黯然的垂下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表哥,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有置身事外的可能?”许熙半晌没有说话,许久许久,才低低叹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许熙终于回过头来,抬起右手,紧紧包裹住武明空冰冷的手,眼睛熠熠生辉,“明空,我们一起离开长安,浪迹天涯,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云(一)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一起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不知为何,武明空耳畔忽然响起《神雕侠侣》中李莫愁在烈火中反复吟唱的那首曲子,忍不住泪盈于睫,缓缓从许熙手中抽回手,凝视那一汪春水,幽幽叹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表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去往何方,藏至何处,都不得安稳。”

许熙眼望着武明空熟悉又遥远的面庞,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

却又带着许多伤感,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连他自己心中亦清清楚楚的明白,以如今二人所处的境地,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却鬼使神差的说出浪迹天涯的话来。

“你的一万两银子我看到了,已经命夏君拿回去了,别的不能,这个却是我的能力所及,定会替你办好。”许熙将目光投向别处,淡淡说完,并不看武明空一眼。

一股子愧疚悄然在武明空心中升起,不管怎样变化,许熙对自己的心还是始终没有变过啊。顿时她暗自懊恼起来,不知将许熙卷进来到底是祸是福,这一世,实在欠他太多。

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武明空暗地里打定主意,定要查出许家姨父姨母逝世的真相,只是,怕到时候就算知道什么蛛丝马迹,也无济于事,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要好好的活下去。

“这个你拿着。”许熙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玉牌,郑重的放入武明空手中。

武明空摩挲着温软的玉牌,强笑道:“这是什么好东西?”“这是许家世世代代传下的玉牌,他日到那危急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闻得许熙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武明空忙抬头一看,天青色的身影已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长安河外,最后化作了一个黑点。

渭城朝雨悒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眼泪止不住的落下,后会有期,表哥。

武明空独自立在河岸良久,春日的风还有些许寒意,武明空却丝毫没有感觉,连她自己,亦不明白,自己这样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入宫是迫不得已的选择,那开始不由自主的关注朝堂的变化,留心李世民所下的每一条谕令,就完全是自己的选择。

其实,若真的能与许熙浪迹天涯,呼吸这广阔的天地中的自由空气,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只要她那一瞬间肯下定决心,那势必又是另一番结局了。

可是,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却发现,她不愿离开这座连呼吸都不自由的宫城,似乎隐约有根命运的丝线牵绊住了自己,永不能逃避。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固执,一直渗透到骨子里去。

武明空徐徐走过了青雀大街,低头看着这条她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思绪翻飞,想起了那一日自文水来长安的情形,明知迎接自己的是不可知的未来,还是要一直走下去,自己的命运,从来就不是由自己做主的。

武明空长长的透了口气,头也不回的回到了高高的宫墙内,再也望不见外间的风景,明黄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令人睁不开眼睛。

才刚坐定,众人就皆退了下去,这是承晖殿的习惯,每次武明空归来,总有一段时间要与壁仪独处片刻,说上一会子话,久而久之,众人不待武明空吩咐,就形成了如此习惯。

这一次,武明空却出乎意料的说道:“墨雪和紫薇留下。”墨雪眼中闪过一道狂喜,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紫薇却是满脸诧异,但也没有多少些什么,依言止住了脚步,留了下来。

武明空端坐在窗前,抚弄着桃花,淡淡道:“杨贵妃情形如何了?”壁仪的语气较往日更为平和:“听那边服侍的宫女们说,杨贵妃又咳了血,身子大不如前了。”

有旁人在前,壁仪说话也隐晦了些,虽心里明白杨贵妃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了,但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

武明空思忖片刻,道:“既然是杨贵妃病重,那我总得去探视探视。”紫薇眼眶一红,又怕被人笑话,迅速拿帕子擦了擦,笑道:“娘娘真是心慈。”武明空微微一笑,顺口说道:“我听说你兄长现在正在西北,不知近况如何,刚巧我表哥也去西北,就托他带了些冬衣和银两过去,也不知能不能送到。”

紫薇身子颤了颤,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恭恭敬敬的给武明空叩了一个响头,“娘娘的厚意,奴婢感激不尽,自当结草衔环,甘为犬马。”

不待武明空吩咐,壁仪与墨雪已一左一右的扶她起身,皆劝道:“娘娘的表兄是许将军,为人公正平和,你兄长在他麾下,也无需太过担忧。再者,娘娘也是一片好意,惹得你泪珠子直掉,娘娘见了,心里又怎会好受呢?”

又细细劝慰了一番,紫薇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看向武明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感激,只是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枉她饱读诗书,在这种时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明空笑着携了她的手,道:“既入了我承晖殿,就是承晖殿的人了,这点子小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顿了顿,不待众人答言,缓缓说道:“我现在去看看杨贵妃,壁仪,你留下,墨雪和紫薇陪我去。”因发生了刚才的一幕,三人之间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壁仪就当着墨雪和壁仪的面将自己的担忧道出:“杨贵妃惹恼了皇上,恩宠不在,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更何况,杨贵妃与您素来没有什么私交,现在身子也不大好,您何必要强出这个头呢?”

武明空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知道她们皆是同壁仪一样的心思,叹道:“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这道理人人都知道,人人也都是这样做的,可是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三人俱是一愣,武明空微微一笑。

其实这也是一次博弈,武明空在此之前已经深切的考虑过现在后宫之中的各派势力了,四夫人之首的韦贵妃很明显在身份上占有极大的优势,而同为四夫人的杨妃和燕妃虽然身份高贵,可杨妃素来低调,深居简出,燕妃又是宽厚和气之人,自然不会是韦贵妃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后宫势力已经失去一种平衡。

不管杨妃和燕妃心里作何想法,至少在明面上,后宫是由韦贵妃一手把持的,所以,历来与韦贵妃不和的杨贵妃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世,武明空相信,经历了过继子嗣这等大事,杨贵妃不会没有成长,在寺庙中的日子清苦琐碎,只要她能重返后宫,争得一席之地,也会更珍惜往后的荣华富贵,这样,也就竭尽全力的想要保住自己的身份地位。

韦贵妃一旦稳坐后宫,势必会集中全部的精力去对付挡在他儿子面前的那些皇子们,她也巧妙的利用了李承乾和李泰的嫌隙,在其中不断制造误会,将这一潭水搅得更为混浊。

武明空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称心的事情,那也是李承乾和李泰彻底撕破脸的催化剂,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李承乾不会对李泰恨到如此深的地步,以前或许是嫉恨过,但也不至于到不下杀手不罢休的地步,这也是人之常情,见到一个处处比自己优秀的弟弟,还是有可能对自己现有地位构成威胁的弟弟,心里没有疙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自己上次曾问过李治关于称心究竟是谁的人的问题,他态度含糊不清,并未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时候自己还一度怀疑是李治暗中下的手,现在仔细回想一番,他不否认,也不肯定,如此模糊的回应,就是猜到了与韦贵妃有关吧,所以才不好枉自议论。

武明空嗟叹不已,自己考虑问题还是流于表面了些,凡是总得往深里想才能明白。

这些话也不好向墨雪等人明说,只含含糊糊的说道:“这些话我何尝不知,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余下的话自不必说,在场的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闻言也隐隐觉察到了些什么,很快就释然而笑:“既然娘娘有这个意思,那奴婢们就跟着娘娘一起去一趟了。”

武明空微微颔首,人不怕一时想不到,只怕走进了死胡同,绕来绕去总是出不来。

壁仪笑着送武明空出门,道:“娘娘放心,我在承晖殿,寸步不离。”武明空知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满意的笑起来,壁仪好像越来越聪慧了,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领会自己的意思,也能对形势作出精辟的分析,只是,这也是多年的磨练所造就的吧。

武明空心中刺痛,迅速收回了心神,过去的事情已不必再想,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第一百二十章 风云(二)

曲径通幽处,武明空三人一路自承晖殿行至太液池西南角的佛堂,这原是几年前长孙皇后卧病在床之时,李承乾奏请李世民修建的佛堂,想不到现在竟成了杨贵妃的幽闭之所。

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砌的甬路,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果真是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才刚刚进门,就觉一阵幽寒之气铺面而来,虽然正是阳春三月,却全无春暖花开,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景象。

珍珠看见武明空主仆三人徐徐走了进来,惊了一跳,忙上前来行礼,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甚至还带着些许惊惶和不安,武明空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只装作没有看见,道:“杨姐姐呢?”

珍珠笑道:“娘娘在内室歇息。”笑容十分勉强的样子,但还是打起了帘子,侧身迎了三人进去,武明空却没有立刻进去,反倒抬脚向外走了几步,低声问珍珠:“姐姐的病如今怎样了?”

珍珠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武明空看这光景,心中已觉了八九分,知道杨贵妃病了不假,就一一细问:“请的是太医院的哪位太医?开的什么方子?”

珍珠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答道:“是戴太医开的方子,奴婢不明医理,也看得不分明,只说是痰症。可娘娘吃了这些日子的药,到如今颜色不成颜色,连说话的气力也微了。”

戴太医,武明空从来没有听过这位太医的名头,想来也不是什么妙手之辈,真要是名医,也不会来替一个失宠的娘娘诊病了。现在是韦贵妃主持后宫,这等请医用药自然也要经过韦贵妃点头同意了,只怕是韦贵妃心里盼着杨贵妃不好,所以才差遣了个这样的太医来。

武明空微微叹了口气,道:“一会将方子拿来我看看,我进去看看杨姐姐。“珍珠一愣,眼眶微红,只如找到了知音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哭泣,一面磕头,“娘娘,您救救我们家娘娘吧,自娘娘卧病在床起来,戴太医每日开了方子,只说良药苦口,可娘娘吃药吃了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见好,反倒愈来愈重,现在每日昏昏沉沉,连人也辨不清楚了。”

这话倒令武明空微微一愣,既然戴太医是韦贵妃请来的,偏生吃了他的药病情加重,那只能说明,韦贵妃在其中动了手脚…

武明空亲自弯腰携她起身,待要说明自己也会些医术,又怕她不信,反倒没趣,就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兴许旁人就能对着症候,就能治好了呢!”

此话正中珍珠下怀,她心里何尝不知戴太医开的药方没有什么用处,只是每日必有韦贵妃身边的人来亲自看着杨贵妃吃药,就是想暗中泼了那药也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喝下,身上却总不见好,一拖再拖,到如今的光景只怕是熬不了几日了,谁知这时候武才人竟来探视,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珍珠打起精神迎了武明空进内室,搬了个红木椅扶着武明空在榻前坐下,就掀起了帐子,在杨贵妃耳边轻声低语:“娘娘,武才人来看您了。”

武明空见她紧闭着双目,浓密的乌发散落了满枕,容颜十分憔悴,面容没有半分血色,一片惨白,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颜色,不知为何,武明空想起去年秋日见着杨贵妃的情形来,那日的杨贵妃盛装而出,美得令人心惊,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光彩夺目,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就落到如斯地步。

可见,天上人间,只有一步的距离。饶是自己对杨贵妃的飞扬跋扈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也忍不住觉得有些悲凉,果真是世事无常,花开得再好,也有凋零的那一日。

杨贵妃呻吟一声,悠悠转醒,眼睛缓缓睁开,眸光涣散黯淡,良久目光才聚焦在武明空身上,忽的眼睛睁大了,有气无力的叫了声:“武才人。”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骄傲。

武明空点点头,扶着杨贵妃坐起,拿过大迎枕给她靠着,拉起了她的袖子,伸出两指替她切脉,不要说是珍珠,就是墨雪和紫薇见了,都大为吃惊,武明空若无其事的淡淡说道:“我幼时从学的一位先生,学问渊博,医理极深,我耳濡目染,也知晓了一些医理。”

武明空凝神细诊了片刻功夫,换过左手,又细细斟酌了一回,诊毕脉息,说道:“杨姐姐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脉象虽然凶险,却也不至危及性命。”

杨贵妃半闭着的眼睛猛的睁开,再也顾不得许多,抓住武明空的衣袖,难以置信的问:“此话当真?”武明空微微颔首,轻轻拂开她的手,走至书案前写了一副方子,交给了珍珠,“每日照着这副方子煎药,不消两月,到了夏日,自然就会好了。”

珍珠大喜过望,又接连给武明空磕了几个头,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武明空看向杨贵妃,缓缓道:“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要单独同姐姐说。”

珍珠,墨雪,紫薇三人齐齐应偌,一齐退下了。武明空就势坐到了杨贵妃床边,淡淡的望着她,道:“娘娘,请多珍重。”

杨贵妃立时就红了双眼,紧闭着双眼半日不说话,武明空知她必不想死,方才欣喜若狂的拉扯着自己的衣袖,就泄露了她的心思,索性冷笑道:“自我进宫以来,我就知道杨姐姐心高气傲,从不甘于人下,怎么现在如此脓包,不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