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的瘦若枯树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褥,武明空更是厉声说道:“只当我认错了人,姐姐不止是贵妃娘娘,还是赵王的母亲,姐姐请仔细想想,除了自己的母亲,还有谁更能庇佑他?”

武明空的话,如同当头棒喝,令杨贵妃猛然觉醒,一时间,她想到了李世民决绝的语气,冰冷的眼神,还有韦贵妃的虎视眈眈。心似锥刺一般的疼痛,是啊,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庇护自己的孩子?连亲生父亲尚且如此,更何况别人?

眼泪顺着杨贵妃苍白的脸颊滑落,很快就浸湿了墨色的迎枕,杨贵妃忽的挣扎起身,一把抓住武明空的胳膊,声嘶力竭的说道:“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还有我的福儿…”说完这句话,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武明空扶着她重新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问:“你信我么?”

杨贵妃此刻再无怀疑,紧紧抓住武明空的手,忙不迭点头:“我自然是信的。”武明空反握住了她的双手,道:“既如此,那你就照着我的方子,一日三次,不要断药,等到暮春时节,差不多就能好起来了。”

杨贵妃眼睛一亮,期许的问:“真的会好吗?”武明空坚定的点头,杨贵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虚弱的笑意,又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的说道:“多谢。”

不知道为什么,武明空看着她明亮的双眸,眼中一湿,只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脆弱。

武明空又絮絮叨叨嘱咐了杨贵妃几句,知道她正病着,也不多留,放下帐子出去了,珍珠见量急急应了上来,看向武明空的目光里充满了尊敬。

武明空也不多话,道:“戴太医开的方子呢?拿来我看看。”珍珠忙转身进了内室,立刻拿着一张薄纸出来,武明空接过方子一看,见上面除了枳实,麻黄二药以外,并无异处,又仔细看了一回,才发现些异样,原来药还是一般的药,只是剂量比寻常的药重了一倍,是药三分毒,杨贵妃又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哪里经得起这等折腾?

武明空眉头蹙了蹙,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将方子交还给了珍珠,道:“既然吃了这许久不见好转,那就先试试我的方子吧,以后每日用秋梨沾着冰糖吃吃也是极有益处的。”

珍珠看着武明空的脸色,心里一片清明,知道那戴太医的方子必有问题,只是武明空不好说罢了,打定了主意,以后就是冒着开罪韦贵妃的风险,也再不能吃戴太医开的药了。毕竟,这是生死的大事。

武明空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珍珠一直送她出了庙门,这才折转回来,自去进内室见了杨贵妃,见她虽然脸色还是不好,眼睛里却渐渐有了亮色,心下大感安慰,照着武明空的话去削了个秋梨进来,切成一片一片递入杨贵妃口中,这要是往日,杨贵妃是看也不愿看的,这次却温顺的全部吃了下去。

珍珠看着心中欢喜,就问:“娘娘可还要再吃些东西?”杨贵妃摇了摇头,眼睛里却有了前所未有的决绝,“我要赶紧好起来,这样才有力气见到皇上,才能庇护我的福儿。”珍珠见杨贵妃终于振作起来,十分欣慰,想到韦贵妃派来的宫女的居高临下,心里又是一黯,不知是否真能绝了戴太医的药。

杨贵妃似乎已看穿她的心思,冷笑道:“我虽然落魄了,却也是名正言顺的贵妃娘娘,我不肯吃药,她们还敢硬灌下去不成?”珍珠深以为然,只是还是忍不住心酸,眼里又簌簌落了下来,被杨贵妃厉声喝止:“哭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一切再从长计议!”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云(三)

墨雪回首望了掩在深深翠竹里的佛堂一眼,不无忧虑的说道:“那戴太医是韦贵妃派来的,娘娘就这样替杨贵妃开了方子,虽然是一片好意,可难免不会令韦贵妃抹不开颜面…”

武明空不以为意的笑:“难道我凡事奉承,处处示好,就会有好颜色给我看了?”韦贵妃的确是这宫中少有的聪明人,不仅如此,人也十分有手段,只是却始终只是贵妃,成不了皇后,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对比长孙皇后,她缺少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心胸,长孙皇后会站在大局的角度,处处从社稷的角度考虑,而牺牲一些自己的利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正是因为长孙皇后这种见识,也赢得了李世民的尊重。韦贵妃自然也是十分拔尖的能人,只是从一开始,她的目光就停留在了那华丽的皇位之上。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久而久之,这种小心思自然也会在李世民面前暴露的清清楚楚…

墨雪听着,就仔细想了想,随即释怀的笑道:“是奴婢一时想差离了。”武明空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吩咐道:“以后遇见了杨贵妃,还和以前一样。”

雪中送炭固然是好事,但没有人会希望他人以施舍者的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与其让人一直记得不自在,还不如云淡风轻的当从来没有这回事,彼此心安理得。

墨雪见她笑容笃定,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与紫薇齐齐应是。

不多时壁仪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倒没有说些什么,只在服侍武明空歇息之前,缓缓说道:“圣上常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小姐也该明白这个理的。”

武明空微微一笑,自己既然打定了冒着开罪韦贵妃的风险去探视杨贵妃,就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层厉害关系。

对于壁仪,武明空一向没有什么隐瞒,思索了片刻,拍了拍床沿,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同你说。”壁仪见武明空神色凝重,必有要事要嘱咐,立刻悄悄走至门前,窗前一一查视了一番,才轻轻半坐在床沿,道:“小姐请说,奴婢都听着呢。”

武明空坐直了身子,郑重的说道:“我要帮晋王角逐皇位。”壁仪神色一变,却并不惊慌,只是显得十分错愕,“小姐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

李治是未来的唐高宗,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只是,这话又如何能告诉壁仪呢?

武明空想了想,道:“具体什么时候有这心思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我一定要亲眼看着晋王登上皇位。”

壁仪就低下头去,默默思忖了半晌,武明空知她必定在权衡其中的利弊,也不去打扰她,只静静的靠着迎枕看着她。

“太子是嫡长子,这是谁也不能动摇的地位,魏王是嫡次子,也最得皇上赏识,还有韦贵妃之子纪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杨妃之子地位尊崇,中外所向,燕妃之子越王贤明远扬。”壁仪将李治所面临的威胁一一列举出来,最后斩钉截铁的说道:“所以,奴婢认为娘娘的选择再明智不过。”

武明空听她列举着李治的竞争对手,都是十分客观,这也是事实,李世民的几个儿子,除了杨妃第二子蜀王外,其他的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李治只在嫡子这一身份上占据了优势,只是他上面又已经有两个嫡出的兄长了。

武明空原料想壁仪会否决自己的想法,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赞同了,不禁来了兴致:“怎么这么说?”

壁仪脸上顿时有了果敢的决绝,声音也比往常清冷了几分,“奴婢之前怕小姐心里不好受,一直没敢说,今日拼着冒犯小姐的罪,也不得不说了,魏王与太子之争,由来久矣,只是,奴婢窃以为,魏王虽有那通天之才,却无治国之能,不然,独占天下八斗才的曹子建又何必作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之叹!”

一席话就像尖刀一样直刺武明空心口,令她不得不正视一直以来刻意忽视的事实。

李泰雅好文学,尤以儒家为重,只是,这样的人,就如同当初的曹植一样,只有成为文人的潜质,却没有成为帝王的手段。

以李承乾现在对李泰的喜恶来说,一旦李承乾登基,李泰的悲惨结局是可以想见的。尽管这一生已注定与李泰成陌路,可是心里却有个明明白白的信念,她不想李泰死,她要李泰安安稳稳的活着!

壁仪见武明空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又继续说道:“太子之位,也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太子德行有缺,满朝皆知,更加上太子有足疾,这东宫之位本来就岌岌可危,若太子恃宠而骄,以后愈发肆无忌惮,难免不会有御史大夫弹劾,皇上又岂会忘了襄城宫那晚的惊险!这几位庶出的皇子中,以吴王声望最高,可杨妃是前朝公主,纵使皇上可以不在意,那些个大臣们也会揪住不放。至于纪王和越王,一来是没有晋王在皇上膝下长大的父子之情,而来是没有晋王的嫡出身份,所以,奴婢私下以为,小姐站在晋王这一边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壁仪的话句句占理,武明空微微颔首,笑得有些苦涩:“从来卷入这种事情中的人,就没有好结果!”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壁仪的脸色格外凝重,“小姐所担忧的,也正是奴婢所担忧的,若是小姐这一世无争,或许能平平安安的,一旦起了这争位的心思,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武明空低低的吐气,蓦地握住了壁仪的手,“你不赞同我这样做,是不是?”壁仪的眼眸晦涩成了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低低的叹气:“小姐的心性,也只有奴婢还明白几分了,若真要这样一世居人下,唯唯诺诺,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小姐又怎么会快活?”

武明空听了壁仪之言,不由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这一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自由的笑,自由的哭,自在的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壁仪反握住了武明空的手,充满了坚决,“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奴婢都一如既往的站在小姐身后,甘为小姐奔走。”

武明空眼眶一热,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一夜翻来覆去,不曾好生睡得,只在三更时分微微眯了一会,到破晓时分就醒了,因李世民特命她休息三日,也没有急着起身,合着眼想些心事,觉得脑子里前所未有的空明起来,似乎是确定了一件事情以后的义无反顾。

武明空微微苦笑,看样子,自己还真是不能有闲着的时候,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徒增烦恼。

壁仪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似乎是看看她醒了没有,武明空见着她小心翼翼的身影,笑道:“早醒了,亏你还跟做贼似的。”壁仪笑着掀开了帘子,嗔道:“这都几时了,小姐还赖在炕上。”

武明空慵懒的横了她一眼,道:“别吵,我再眯会。”壁仪欲言又止,武明空看得分明,自己坐了起来,“怎么,皇上早朝又说了什么?”壁仪却不慌答言,拿了件湖光色罗衫替她披上,道:“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小姐怎么这样不注意身子?”

武明空又缩回了暖和的被子,倦怠的打了个哈欠,壁仪这才说道:“皇上罢免了阎大人的官职。”“哪个阎大人?”武明空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显见得还未从混沌中清醒。

壁仪眸光微沉,“阎立德阎大人。”“什么?”武明空一惊,立刻坐了起来。

壁仪看着武明空的脸色,犹犹豫豫的说道:“皇上说是襄城宫燥热不透风,又多有爬虫出没。”

武明空心下一沉,阎立德是阎婉的父亲,也就是李泰的岳父,却因为襄城宫被罢职,这意味着什么?

襄城宫爬虫出没,武明空想想那日满地逶迤而行的绿蛇,还是心有余悸,这明明是李承乾闹出的事,怎么让阎立德顶罪?

圣意不可测,伴君如伴虎,这一刻,武明空深切的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有些时候,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那个能决定人生死者的意思。

武明空觉得骨子里都是深深的悲哀,是否有那么一天,自己一旦不合李世民的意,便会被随随便便一个借口就打发了?就如同青灯古佛旁的杨贵妃一样,哪怕是病入膏肓也不会换回一丝一毫的怜惜?

武明空五指攥紧了被褥,心上有如钝刀割肉,她不想像一株植物一样,寂寂的在这荒凉的宫中老去,枯萎。

墨雪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跪着伺候武明空梳洗,武明空见了就笑道:“以后不用拘礼了,蹲着即可。”墨雪笑着应是,壁仪望着武明空光秃秃的发髻,笑道:“奴婢去摘几支花来给娘娘戴。”

壁仪出去了片刻,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横七竖八的盛着几朵娇嫩欲滴的折枝玉簪花,上面还沾着晶莹的露水,武明空自拣了一支戴上,对一旁服侍的墨雪等人招了招手:“你们也来戴花儿。”

众人一一应是,壁仪一面戴花一面笑道:“奴婢才听说徐充容有了身孕呢。”

卡文卡的很**,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云(四)

徐惠有了身孕?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武明空不由抚额,鬓角有冷汗淌下,徐惠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十二岁呢,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要做母亲了?旧时女人生孩子就等于是一脚迈进了鬼门关,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更何况还是徐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

更何况,这宫里人人都有着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徐惠能不能保住这个孩子还是另说。

不过,若徐惠真能安然生下这个孩子,也是值得人高兴的事儿,这后宫之中的妃子们,也只有诞下了皇子,才有一席之地,他日年老色衰,恩宠不再,才能依靠这个孩子不至于让人轻瞧了。

而且,育有皇子的后妃,在天子驾崩后,可以跟随自己的儿子到封地去,被尊为太妃,也算是一件比较好的事情。相反,没有子嗣的后妃,就会被送往寺庙,日日青灯古佛,寂寥一生。

武明空笑道:“我们去给徐充容道恭喜去。”壁仪知她与徐惠素来亲厚,关系匪浅,笑道:“娘娘库里还有两支三十年的老人参,要不送去给徐充容补补身子?”

武明空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送些小玩意去吧。”壁仪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武明空微微叹息,解释道:“瓜田李下,多少姐妹就因为那一点事反目,还是小心些好。”

送人参自然比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实在,但有孕在身的人对饮食十分在意,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武明空倒不是担心徐惠如何,而是怕遭人陷害,与其到时候急着辩解,不如一开始就连这种火苗也熄灭。

自己对徐惠自然是一片赤诚,没有半份虚假,可难保有人借此生事。

壁仪听了武明空的话,若有所思。武明空已缓缓到了南熏殿,徐惠得到消息,亲自迎了出来,武明空忙挽着她进门,嗔道:“我的好妹妹,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怎么也不好生歇着?”

徐惠面色红润,闻言有些羞涩,霞飞双颊,“我身子好着呢,你不要把我当病人供着。”武明空掩袖轻笑,见到一旁的书案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贺礼,眨眨眼,打趣道:“敢情妹妹肚子里怀着的该是财神爷吧?”

徐惠满脸通红,声音细如蚊蚋:“姐姐就知道打趣人…”武明空哈哈大笑,笑道:“我幼时也习得一些医术,你且让我看看。”“真的?”徐惠眸子里满是敬仰的光芒,“姐姐真是厉害,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武明空笑道:“你这是把我说成大罗神仙了,哪里就有那么神了?”伸手按在徐惠如莲藕一般洁白的手腕上,凝神片刻,发现脉象并无异常,松了一口气,“你身子好着呢,到时候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真的?”徐惠满脸期待,眼睛微弯,“借姐姐吉言了。”说罢,又往武明空身边靠了靠,附耳低语:“姐姐,你说皇上会喜欢吗?”

武明空心中微动,笑道:“自然喜欢了,皇上可真真是个慈父呢。”徐惠垂头微笑,彷如三月春花般的灿烂。

武明空微微叹了口气,徐惠只是李世民后宫众多佳丽的其中之一,至于皇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毕竟,李世民已不是初为人父了,真要说有多高兴那也说不好,只是,对于徐惠来说,这份仰慕,就是所有的一切了,正因为深深爱着那个人,所以满心期待他的欢喜吧。

年少时,以为爱着的那个人便是所有,等到受过伤害以后,才会发现,这个世间,除了那个人,还可以有许许多多的精彩,只是以前无暇注意罢了。

一时间,武明空不知道是何滋味。对于她来说,爱情在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但并不是所有,因为没有了爱情,时间依旧会这样过去,不管是哀伤还是绝望,对于现在的处境都不会有任何帮助,与其这样,不如打起精神来,忘却那些令人忧伤的故事,一个人过好自己的日子。

武明空从南熏殿出来,望着宫墙边满树的桃花,伫立良久,正要回承晖殿时,发现李世民的车辇缓缓从外驶了进来,武明空,忙吩咐墨雪:“去打听打听。”墨雪顺着武明空的目光望去,明黄的御伞在*光下分外夺目,自去打听不提。

武明空就要转身离开,忽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一个箭步出现在了李世民的车辇前,那群侍卫就要拉开那宫女,那宫女却挣扎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武明空定睛一看,竟是杨贵妃身边的珍珠。

她此刻拦住御驾做什么?武明空正暗自思忖间,忽见珍珠已一头撞上了一旁一株百年的老树,众人皆来不及抢救,霎时间血溅三尺,一个柳眉杏腮的美人儿顿时香消玉殒。

武明空愣了半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睛有些涩涩的,同紫薇回了承晖殿,一路上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似的,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墨雪就匆匆回来了。

壁仪自去掩上了门,武明空开门见山的问:“怎么说?”墨雪匀了口气,道:“那边的小太监口风很紧,只知道皇上临幸魏王府,其他的,一时也问不出来。”武明空陷入了沉默,李泰的岳父阎立德才刚刚被罢官,李世民就去了魏王府,这到底预示着什么?

墨雪缓了缓气,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下来,低声道:“娘娘,奴婢回来的时候,看见杨贵妃身边的珍珠触柱而亡了。”武明空自己也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总觉得太过惨淡,并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墨雪却继续说道:“当时在那里的有好几个同奴婢相熟的姐妹,听说珍珠声泪俱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杨贵妃病入膏肓,自知命不久矣,只求见赵王最后一面。”

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武明空心下一沉,冷冷道:“皇上就往佛堂去了,是不是?”墨雪默然点了点头,武明空自嘲的冷笑道:“看来倒是我们多虑了。”

壁仪低低叹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以死相搏?”声音里带了几丝不易觉察的悲悯,武明空唯有唏嘘,原以为治好杨贵妃,争宠一事可以从长计议,哪里想到她会如此急切!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李福虽被过继给了息王李建成,可那也毕竟是杨贵妃和李世民的亲生儿子,李世民也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得知杨贵妃病重的消息,心里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该消了,自然而然的,会生出一种怜悯来。

只是,武明空怎么也料想不到,珍珠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提醒李世民杨贵妃的存在。她就想到了昨日珍珠期盼的眼眸,果真是人事无常,死生幻灭。

第二日,传来消息,李世民大赦雍州长安城大赦雍州长安城斩刑以下的囚犯,免除延康里一带当年的租赋,赏赐魏王府僚属以及延康里老年人大小不等的物品。

与此同时,后宫也渐渐起了变化,李世民亲自点派了御医替杨贵妃诊病,赵王却并没有来长安,依旧是远在潭州,而阴妃却渐渐开始得宠。过了几日,听说佛堂地处偏僻寒冷,不利于身体恢复,杨贵妃又回到了翔鸾殿。

武明空亲自去探视了一番,杨贵妃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灿烂,脸色苍白,瘦得厉害,说了一番令武明空心惊不已的话:“从前我处处不甘人下,就想着要争口气,到如今,才看的分明,我知道你也救不了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只当不白受了这么多闲气。”

武明空心惊不已,听着这一番似遗言一般的话语,强作欢颜的劝慰:“姐姐休要如此,养好身子才是第一要事,若是又生出一番波折来,岂不是辜负了珍珠的一片苦心。就是为了赵王,你也不能自暴自弃。”

杨贵妃闭上眼,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落下,半晌没有说话,武明空见了,也不好多说些什么,掩上帘子出去了,见了杨贵妃身边的宫女,大都是生面孔,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李世民临幸国子监,观看释奠礼,命国子监祭酒孔颖达讲解《孝经》,赏赐祭酒以下直至成绩优异诸生多少不等的绢帛。此时太宗大量征召全国名儒学者为学官,并多次亲临国子监,让他们讲论古代经典,学生中如有能够通晓《礼记》、《春秋左氏传》中的一种或更多的均得补为官员。又扩建学舍一千二百间,增加学生满二千二百六十人,连屯营飞骑,也派去博士,给他们传受经典,有能通晓经义的,便可入贡举。于是全国各地学生云集长安,甚至高句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等首领派他们的子弟请求入国子监学习,一时间就读学生达八千多人。太宗认为古书师出多门,注释也较为繁杂,便命孔颖达与其他学者共同撰定《五经》的注疏,称之为《正义》,令学生们研习。

武明空隐隐有了预感,李世民这是在为李泰蓄势,众所周知,四皇子魏王在几个兄弟中学问最好,儒学更甚,李世民临幸魏王府,国子监,更是在说明一种决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突变(一)

转眼就是暮春时节,花谢花飞花满天,宫城里乱红满地,看着满园的*光,不知怎的,武明空就是高兴不起来,心里似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无法呼吸。

酉时,正是日头落山的时刻,魏王府传来消息,魏王妃阎婉诞下一子,得知这个消息时武明空正立在御书房的书案前磨墨,李世民的喜悦显然在她意料之中,毕竟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古人相信多子多福,又是最宠爱的儿子的血脉,自然欣喜不已。

武明空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连最后那一丝疼痛的感觉也被现实磨损得比纸薄。

这么久以来,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少女情怀。处在困境中的人,连痛苦的感觉都早已麻木。或者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着的人,连痛苦的资格也没有。

只有衣食无忧,万事不愁的人,才有机会伤春悲秋,才能理直气壮的爱谁,亦或是厌恶谁。

武明空笑着给李世民道喜,李世民眼底眉梢都是喜悦,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个孩子,就赐名‘欣’吧。”武明空笑道:“《尔雅》有云,欣,乐也,这可真是个好字。”李世民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大大的写了个欣字,命小太监送至魏王府去了。

武明空看着那个龙飞凤舞的欣字,自然是大大的夸赞了一番,看不出来,李世民的书法也有如此深的造诣。武明空心上高兴,见武明空也是精通书法,顿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怀,谈论了半日书法。

武明空看着那小山一般的折子,不由苦笑,眼前还有这么多大事要忙,居然还有兴致谈论这些有的没的,骤然想到了一句话:百姓欣而奉之,国可以固。这欣字,可不简简单单是欣喜快乐的意思,还有拥护爱戴的意思…

武明空隐隐觉得,李世民要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后一层意思。

只是,这种事情,拥有绝对决定权的李世民没有说些什么,谁又能妄自猜测!但是李世民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并非没有起这个心思。

武明空又看了一眼那一堆奏折,若有所思,看来,不是李世民真的荒废了半日的时间来谈论书法,而是根本不想看那些奏折。看来,十有八九是拂了李世民的心意,又不是朝中重臣的折子…

武明空心中顿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历史的轨迹会就此发生偏转不成?史书上明明清清楚楚的记载着李世民的继承者是唐高宗李治啊,自己虽不是历史精通者,可这点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如果历史真的在此发生了逆转,那千年以后的世界还会存在吗?那自己的父母,妹妹,朋友,又会怎样?

一瞬间,武明空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恐惧,自己已经是再世为人,对于生死看得很轻,可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亲人们因为历史的改变而成为一个幻影,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相处,那些快乐的一去不复返的日子,怎么就是幻觉?

武明空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不断提醒自己,在这个时空,自己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这个千年前的时空,没有人可以倾诉,即使可以倾诉,也不会有人相信千年后的故事,这一刻,武明空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凉。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陈子昂在写下这首诗时,是否和自己有一样的心境?

耳畔响起李世民兴高采烈的声音:“皇孙降生,朕有意在太极宫宴请群臣…”武明空忙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微笑的等待李世民说完,“五品以上官员都要赴宴,内命妇须进宫朝贺。”

武明空吃了一惊,没想到李世民会为了这个并非嫡长孙的孩子闹出这样大的排场,心里的不安更甚。

她在魏王府阎婉传来喜讯之后就特意去查过宫中的定制,以免到时候李世民问起不好答,皇子有子,不外乎是赏赐些琳琅宝物罢了,宴请五品以上的官员,命内命妇朝贺,就是嫡长孙李象,那可是太子李承乾的长子,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哪里是庆贺皇孙的诞生,根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暗示!

毕竟重立太子关乎社稷安危,就是李世民也不好大张旗鼓的直接废了李承乾,只得先采取一些隐晦的手段来试探那些老臣们的心意,若无人反对,这事就算是水到渠成了,相反,若是反对声太大,李世民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情。

毕竟李世民不是一意孤行的人,对于臣子的意见,不管心里是否乐意,至少明面上他都会虚怀若谷的接受。

武明空笑着应了,道:“那臣妾得好好思量思量才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呢!”

李世民云淡风轻的笑道:“这事交给尚仪局即可,你只帮着看看就行了。”既然交给尚仪局,又怎会命自己看着?

武明空可不敢小瞧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这分明是在掩饰什么,只装作不知,“那臣妾也可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了。”

李世民心情大好,说话语调也格外轻松:“到了那日,阴妃,韦贵妃,杨妃,燕妃,徐充容也去看看,这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好事。”

武明空将李世民说的人一一记在心中,好在都是平时常接触的人,也不觉得陌生,只是,这次的排位有些奇怪,一直以来,韦贵妃就是稳坐中宫的头一份,怎么从李世民口中出来,阴妃反倒成了第一个了?而且,也没有杨贵妃…

这种时候,由不得人不小心,武明空可不相信他是无心的,相反,随口说出的话往往没有经过思考,才是最贴近内心的真实。看来这排名就是李世民心中各位后妃的地位了,没想到徐惠竟排在最后,武明空心下一沉想到徐惠那满是仰慕的眸子,就觉得莫名的辛酸。

有些时候,别人是你心上眉间的朱砂痣,你却只能是别人衣襟毫不起眼的白米粒。

爱情,从来就没有对等的时候,你爱他多一点,注定受到的伤害也就多一点。爱与伤害永远成正比例。

武明空再一次见识到了女子的悲哀,尤其是埋没在这深深后宫里的女子。想当初杨贵妃,既被封为贵妃,也该是李世民心头上看重的人了,到现在,对于杨贵妃病重一声不吭的李世民无形中助长了韦贵妃的气焰,若不是珍珠破釜沉舟,以死明志,杨贵妃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从那冷冷清清的佛堂出来。

一开始,武明空是存了利用杨贵妃制约韦贵妃的心思,一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想着先保住了杨贵妃的性命,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没想到杨贵妃竟采取了如此决绝的手段,牺牲了自己最亲密的贴身侍女,以前武明空还能相信杨贵妃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的持重,就是埋首于与韦贵妃一争高下时,也并没有使出什么阴毒的手段,只是在容颜服饰上意图压韦贵妃一头,到现在,果真应了那句话,时间会令人面目全非。

傍晚,武明空从御书房出来,直接去了尚仪局,知道李世民设宴一事事关重大,不敢掉以轻心,商榷了半天,直至月明星稀,晚风拂面时才回去。

一阵悠扬的箫声传来,仿佛天上纶音,令人心悦神怡,武明空站在回廊下半晌,听着那箫声起和回转,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隐隐传来,令人疑在梦中。

武明空凝神听了那箫声半晌,忽见这箫声骤变,忽高忽低,如泣如诉,只觉说不出的寂寥,武明空似遇到了知音一般,扭头吩咐身旁的小宫女:“在这里候着,我一会回来。”

那小宫女名叫杨柳,虽没有壁仪墨雪等人的七窍玲珑心,好在心地纯良实诚,武明空就趁着宫女恩放之机同杨妃说了说,将承晖殿那些不合眼的悉数换掉了。因壁仪时时刻刻盯着朝堂上的事情,墨雪又忙得不可开交,才带了这杨柳出来,一来见见世面,而来也有培养的意思。

武明空身边从来不缺聪明人,壁仪,墨雪都是通透的人,一点就通,比起聪明人,现在自己更需要的,是这种忠心耿耿的人。

杨柳温顺的点了点头,笑道:“娘娘快去,奴婢在这里候着,一步不离。”武明空就踏着轻快的步子,跟随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箫声愈来愈响彻,武明空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人白衣飘飘,傲然独立。

武明空从来不知宫中还有这等奇景,一时看迷了眼,只疑身在梦中。

蓦地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几回花下坐**,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过了个周末,终于理顺了思路,不再黯然**的卡文了,以后会及时更新,握拳!

第一百二十四章 突变(二)

那箫音婉转承吟,如诉如泣,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真真切合了武明空此时此刻的心境。听到入神处,鼻子发酸,胸口像是压了千斤巨石,堵得难受至极。

武明空怔怔听着那幽幽的箫声半晌,触物情伤,感怀旧事,蓦地缓缓流下泪来,心中有无限的伤心,只是堵在心口说不出来,月光下那人的身影萧索寂寞,武明空顿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愫,暗道:原来这世间还有同我一般孤独的人,只是不知这人是谁,春暖花开的晚上闻此悲音,真真叫人无处不悲凉。

闲来无事,武明空坐在山子石上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忍不住吟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子之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裨无尤。”

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浸宫殿,箫声陡然一转,音色由缓转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像是要从武明空胸腔中撕裂开,惊骇的瞬间,箫声遽然而止。那人若有所觉,慢慢止了箫声,缓缓回过头来,向武明空这一角望来,四目相对,武明空微微一怔,方才的悲痛一扫而空,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人竟然是李治,她以为绝代风华的男子,居然是李治,想想就觉得这世界真疯狂…

武明空觉得万分错愕,一开始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可也没有料到他小小年纪,作此等悲音,只觉气氛有些悲惋,强笑道:“我竟不知我们晋王音律也如此之好呢。”

李治微微一笑,“此处无人,你也无须如此拘谨,我小字飞凰…”武明空淡淡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晋王虽然慈和,我们也得有个分寸不是,哪敢直呼晋王的小名?”

李治脸上笑意更浓,不急不缓的笑道:“我如何敢忘,武才人可是出名的胆大妄为,怎么现在连这点子胆色也没有了?”刚刚才觉得他温和了一阵,立刻就变了语气,武明空对这人的变脸早已习以为常,也并不觉得奇怪了。

武明空不以为然的拍了拍李治的肩膀,懒洋洋的笑:“阿凰,来给姐姐再吹一曲。”李治果然脸色立刻就变了,似笼罩了一层寒霜,武明空在心里窃笑不已,年龄果然是李治的硬伤,碰一碰就立刻沉下脸。

武明空吃吃的笑,拍了拍手,斜觑他,“怎么,阿凰不乐意了?”李治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幽幽咽咽的箫声又响了起来,箫声柔细,却无方才的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

武明空细听了一回,竟是桃之夭夭的曲调,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武明空轻哼了几句,笑道:“方才的语调悠远悲惋,怎么一会就愉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