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唇边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这得看个人心情了,乐音也得视时而作。”武明空撇撇嘴,笑道:“想不到晋王也开始想起宜其家室的大事了。”

李治微微一笑,道:“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何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武明空顿时语凝,原本是想嘲笑一番的,倒被李治反将了一军,想到从来便争不过这人,倒也罢了。

想了想,武明空低低的问:“你可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怎么乐音这样悲凉?”

李治仰头望着皎洁的一轮满月,清香披了他一身,远处的宫灯似波涛,李治的脸有些明暗不定,形影清瘦,眉目在月光中逾加清凉出尘。许久许久,轻声道:“明空,今日是我的生辰。”“什么?”武明空吃了一惊,“怎么无人替你庆贺?”

李治是长孙皇后的幼子,自幼长在李世民膝下,他的生辰也是重要的日子,怎么会无人记起?即使李世民不记得,李治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也不可能会忘记,那也该热热闹闹的庆祝生辰才对,怎么一个人月下**,如此孤寂?

李治忽的拥武明空入怀,用力的抱紧她,声音放柔了,有些怅然,有些哀伤,“明空,宫里年年都替我庆生,今年也是如此,可是我却不高兴了。”武明空大奇,问:“为何?”

李治双臂收紧,下巴紧紧抵住了武明空乌压压的发丝,道:“明空,你都没为我庆贺。”武明空倍感尴尬,只得不咸不淡的说了句:“那好,祝你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李治身子一僵,濡湿的吻印在武明空额头上,含含糊糊的说道:“那好,你跟我一起长命百岁。”武明空使劲一挣,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少占我便宜!”

沾衣欲湿杏花雨,别有一股细微的恼人心处,却并不觉得厌恶。

李治漆黑的眼中已蒙上一层醉意,侧过头反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武明空轻描淡写的说道:“刚巧经过,循着箫声就过来了,只是觉得你年纪轻轻,这曲子未免太苍凉,未免不祥。”

李治哧的一笑,伸出双臂将武明空箍在怀中,挑起她的下巴:“想不到明空这么关心我。”

武明空忍不住狠狠斜了他一眼,已经懒怠解释了,若知道**的人是李治,自己可能压根没有过来的想法。

李治却垂下头,在武明空唇上亲了一下,武明空一怔,李治盯着她看了片刻,又垂下头来亲了数次,最后终于难耐的将她抱紧,一手托着她脑后,重重吻下,舌头探了进来,武明空不禁打了个激灵,挣扎着想将李治推开,奈何这人双臂和铁棒似的,丝毫不动,武明空这才感到了深深的害怕。

花田四周空无一人,想见得是个偏僻的地方,自己又是李世民的妃子,若真闹出什么事情来,就是九条命也不够偿还的…

武明空左臂手肘猛的撞向李治胸口,右腿膝盖上顶,李治闷哼一声,武明空趁机跑开,趁着他还为反应过来,两步作三步的跑远,也不知踩烂了多少玉簪花,终于跑到了灯火通明处,扶着墙壁粗粗的喘气。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杨柳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武明空平复了一下心神,挤出一个微笑:“没事,方才见到一个黑影掠过,吓了我好一跳,谁知竟是一只黑猫。”

杨柳心思单纯,亦没有多想,柔柔的扶住了武明空,一路无言。

壁仪已苦守在门前,见了武明空,长长的松了口气,迎着她进了内室,服侍她梳洗完后,嗔道:“娘娘怎么才回来,奴婢和墨雪担心的了不得,就差没出去寻了。”

武明空心中一暖,自己爬上了炕,将方才的不悦压在心底,笑得温馨,“怎么,还怕我跑了不成,有你们这么大一批人看着,我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啊。”

壁仪正欲说些什么,看见帘外墨雪的身子一闪,忙走了出去,低声问:“怎么了?”墨雪看了一眼慵懒的倚在迎枕上的武明空,道:“是南熏殿徐充容身边的小篆,说有急事要面见娘娘。”

壁仪有些诧异:“都这个时辰了,娘娘都累了一天了。”墨雪应和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看小篆似乎很是着急的样子,怕是有什么急事。”

壁仪想到武明空和徐惠的交情,也没有多说什么,爽快的说道:“那就让她进来吧,娘娘还没歇下呢。”墨雪忙出去迎了小篆进内室,武明空正翻着书页,见了小篆,吓了一跳,还未出言询问,小篆已急匆匆冲到了武明空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武才人,我们家小姐出事了。”

武明空见了她的神色,大感不安,这皇宫里怎么就从来没有安生的时候,“徐妹妹怎么了?”

“小姐突然下半身流血不止,还一直喊痛…”小篆一口气说完,武明空已是神色大变,半天没反应过来,前几日见着徐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才十二岁的年纪,看这样子,应该是流产了,武明空脸色肃然,一面下床一面低声问:“怎么没有宣太医?”小篆神色惊慌的道:“小姐不许叫太医,只让奴婢来找您。”

武明空顿时语凝,自己又不是救世主,虽然懂些医理,与那些太医院的老御医们比起来差的还不是一点两点,上次替杨贵妃诊病的戴太医那也算是太医院最底层的太医了,自己才能勉强挑出一点岔子来。

只可惜,杨贵妃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

武明空冷然吩咐:“你赶紧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小篆还有些犹豫,武明空没好气的厉声道:“事到如今,别在乎那些有的没的,有我应着呢。”小篆这才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壁仪急忙替武明空披了一件藕荷色罗衫,武明空连头发也不曾梳,抬脚就出了承晖殿,春暮的夜晚还有些凉意,武明空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进了南熏殿,徐惠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武明空心中不安,想到她年纪尚轻,就要经历这等痛事,忍不住鼻子一酸,一步上前握住了徐惠的手,轻轻的唤了声:“妹妹。”

第一百二十五章 突变(三)

徐惠的睫毛微颤了一下,半睁开了眼睛,双眸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一行泪从她的眼角滑下,静静落在枕上,武明空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徐惠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很轻,声音更是轻若浮云:“姐姐。”

武明空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强颜欢笑:“我在,我在这里,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徐惠摇了摇头,虚弱的眨了眨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细若游丝:“姐姐,我想见皇上。”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武明空立刻唤来壁仪:“你去告诉皇上一声,徐充容身子不好,恭请皇上移驾南熏殿。”壁仪应了一声,急匆匆出去了。

刚踏出门槛却被墨雪在拉住了,“你去哪里?”“徐充容想见皇上,我们娘娘吩咐我去请皇上过来探视。”壁仪看着墨雪的脸色有些奇怪,怔了一怔,“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现在已经是子时,皇上早该歇下了。”墨雪不可见机的叹息:“徐充容看这样子该是小产了,圣上天子之尊,怎可见血光?”壁仪微微一愣,看向内室的目光多了几分悲悯,“你是说,皇上根本不会来?”墨雪缓缓点头。

壁仪脸色一黯,犹犹豫豫的道:“这毕竟是娘娘吩咐下来的,就算知道皇上不会来,也总得去试试。”墨雪犹豫半晌,道:“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多个人总是好的,心里也踏实些,壁仪点点头,没有拒绝。

春日的晚上有些许凉意,拂在脸上令人神清气爽,倒也不觉得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一路上,二人都显得有些沉默,倒是墨雪最先开了口:“妹妹,你说,我们娘娘这样待人这样热忱,会不会反倒招致祸患?”壁仪低低的抽气,反问:“那你喜欢我们娘娘淡薄还是热忱?”

墨雪想了想,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道:“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娘娘,总叫人安心。”壁仪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幽远,淡淡的笑道:“正是这个理,娘娘本就无心争宠,不过是求得心安理得罢了。”

墨雪深以为是的点头,语气很诚挚,“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是我们做奴婢的福气。”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二人一齐到了甘露殿,甘露殿灯火通明,墨雪见量微微松了口气,对壁仪低语:“看来皇上还没有歇息。”壁仪心中也多了几分希冀,对守在殿门前的宫女好声好气的说道:“我们是南熏殿那边的人,有要事要面见皇上,不知姐姐可否行个方便?”说着递了个荷包过去。

那宫女虽然惊奇,但也见惯了嫔妃之间的争宠,神色自若的收下了荷包,笑道:“你且略等等,阴妃娘娘还在里面呢。”墨雪和壁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黯然和悲悯。

二人就立在屋檐下,同那宫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眼看着月影西沉,满殿的花树投下斑驳的影子,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阴妃依旧没有出来的迹象,壁仪想到奄奄一息的徐惠,不由面露焦灼,那宫女见了,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两位妹妹也怪辛苦的。”

墨雪和壁仪皆是聪明的人,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强笑着闲话了几句,匆匆告辞了。

壁仪仰面望着那清冷的月光,长长的叹气,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要不,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回去告诉娘娘一声。”墨雪站在那里,觉得这春夜令人彻骨的冷,心中一片冰凉,自嘲的笑了笑:“依我看,不必了,若有这个心,何须人来求,若无心,再求亦无用。”

或许是黑夜使人的心变得格外柔软和敏感,壁仪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出这等逾越的话来,心里泛起了淡淡的疑惑,墨雪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嘲讽和悲哀,徐徐道:“我从前在长孙皇后身边服侍,众人皆道帝后鹣鲽情深,传为佳话,我却看到皇后如何无奈,半夜里拖着病体也要顾全大局,说到底,看得到锦绣江山,黎民百姓,偏生忽视了枕边人”

墨雪话音刚落,自悔失言,忙拿别话岔开,壁仪禁不住想到自己小姐,也有些黯然,隐隐有明晃晃的宫灯经过,二人忙侧立一旁,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阴妃,只见她红光满面,媚眼如丝,神采飞扬,看也不曾看二人一眼,昂首径直走过了。

二人走了一段路,望着远远的南熏殿,想到徐惠苍白的脸色,都是一阵心酸。

南熏殿内室中,武明空正耐心的一遍遍劝徐惠:“你好歹让太医进来看看…”徐惠青丝散落满枕,好像风一吹便会消散一般,眼睛里满满失去了光彩,是黎明前的繁星一般,光华一点点黯淡下去,只低低的追问:“皇上还没有来吗?”

华丽的被褥鲜血染透,分外刺眼,武明空望着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眼眶一热,想到壁仪现在还未回来,以她的聪明和稳重,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多半是李世民不会来了,只是这话又如何能对病成这样子的徐惠说…

只得强打起精神宽慰:“皇上多半就在路上了,你忍一忍,先让太医替你看看,好不好?”

徐惠虚软的一笑,轻轻握住了武明空的手,道:“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胡说什么呢,你今年才十二岁,还有大好的年华,等你好了,我们去赏花,垂钓…”说着这话,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小篆也立在一旁默默垂泪,武明空替徐惠诊脉,见势不好,心中大惊,咬了咬牙,道:“妹妹,只当我同你好了一场,就当我这个姐姐蛮横不讲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叫太医进来瞧的了。”

说着,转头吩咐小篆:“让太医进来。”小篆答应了一声,比之前在承晖殿更显凄楚,竟是鼻中酸楚之音,武明空也是大感悲痛,看着徐惠稚嫩柔美的面庞,想到一年前那个夜晚二人对月盟誓的情景,只觉做了一场梦一般。

武明空放下了帘子,扶着浑身无力的徐惠靠在迎枕上,拿了手帕替徐惠掩住了手指,拉了拉袖口,露出手脉来,那老太医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片刻功夫,说道:“娘娘请外边坐吧。”

武明空听着这口气,多半是情势不大好了,同太医到外间坐了,小篆端了茶来,那太医也是干脆果断之人,开门见山的说道:“徐娘娘这脉息,该是小产了。”“可还有法子挽救?”武明空急急追问。

太医无奈的摇了摇头,“怕是没有法子了。”武明空心下一沉,她方才替徐惠诊脉是便已察觉,只是心中到底存着一线希望,只希望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精湛,或许有救也说不定,此刻听到太医也说没得救了,心里酸楚不已,不是个滋味。手足冰冷,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墨雪和壁仪已折转了回来,同那太医打了个照面,见武明空还在发呆,面露愧色的跪下:“娘娘,奴婢有负重托。”武明空呆呆的看着壁仪,一时也忘了命她起身,问:“怎么,皇上有事?”

壁仪深深垂下头,花瓣色的唇被咬出了一个白色的月牙印子,“奴婢到甘露殿时,阴妃娘娘正在侍寝…”武明空的身子颤了颤,一瞬间脸色雪白,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有什么错,我们都没错”

说罢,一拂袖,满桌的茶盏,干果悉数被狠狠的扔在地上,武明空攥紧了五指,浑身颤抖,吃吃的笑,“好啊,好得很,壁仪,你要记得,今日的事情,你给我牢牢记住,这就是命,这就是我们的命”

墨雪和壁仪齐齐垂下头去,眼角都有了泪意,武明空啪的一声打在桌上,厉声道:“都哭什么?难道你哭了,就有谁会怜惜了?”

墨雪迅速眨了眨眼,将泪意硬生生逼了回去,强笑道:“娘娘,奴婢去端盆热水来给徐充容擦擦身子。”武明空立在桌前,粗粗的喘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微微颔首,进了内室。

徐惠看着她进来,眼睛一亮,满脸希冀,“皇上来了?”武明空垂下头,已不敢再去看徐惠的眼神,徐惠若有所觉,脸色迅速黯淡下去,愈发显得脸色苍白。

武明空已居高临下的站在她床前,一巴掌扇了下去,狠狠道:“徐惠,你给我听着,如今,你腹中骨肉已失,到底是谁做的,你自己心知肚明,她若害你,你自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对。对付她这种残忍小人,她狠,你要更狠有什么好怕的,好难过的,不过是跌了一脚,再从原地爬起来便是,你若是一味消沉下去,只当我没有认你这个妹妹,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说罢,猛的抽出了怀中的匕首,直直插在床沿上,冷笑道:“你若要寻死,这就是匕首,一刀下去,世上就当没有你这个人了,但是你要想清楚,是谁害得你落到如此境地的”

徐惠怔怔望着眼前刀锋微颤的匕首,眼角泪水又流淌了下来,喃喃自语:“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

武明空冷笑一声,猛的将匕首抽出,抵住了徐惠的脖子,小篆惊呼一声,正要扑上去挽救,又硬生生被壁仪拉扯住。

武明空唇边泛起飘忽的笑意,冷冷道:“妹妹,你今日是想死呢,还是想活呢,给我个准信,我绝不勉强,做姐姐的没有本事,别的帮不上,这送你上黄泉路还是办得到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突变(四)

灯火青荧,枝影横残月。

徐惠怔怔望着那刀背半晌,唇边绽放一抹虚弱的笑,“姐姐,你还是舍不得杀我。”武明空冷笑道:“你既有这等聪慧,何不想想该怎样活下去才是正理”

一片寂静,惟独轻风吹过,锦灯微晃,灯心明灭。深蓝苍穹上繁星闪烁,璀璨缀如碎银,如细沙,如水光,如残泪。

徐惠的脸愈发苍白,双手无力的握在身侧,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湿透,身子微微颤抖,声音细如蚊蚋,“姐姐,我会好好活下去。”

武明空微微的笑,双眸模糊又明亮,声音平静的出奇,“你要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

南熏殿外,三人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武明空单薄的襦裙在夜风中轻盈的漂浮,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夜,武明空的笑容飘忽而惨淡,“你们可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帝王的宠爱。”

墨雪和壁仪同时一凛,武明空清冷的笑道:“世事无常,皇上的恩宠也有有限的。”

承晖殿灯火通明,武明空倚在窗前,看着星河斗移,壁仪立在身后,轻轻的劝:“小姐,折腾了大半夜,您也去歇歇吧。”武明空摇了摇头,“我不累。”

壁仪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小姐,您说,徐充容会不会好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希冀,武明空幽幽的叹气:“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壁仪一瞬间泪盈于睫,“小姐,奴婢觉得徐充容真是可怜。”

武明空的手拂过幽冷的刀锋,呵气如兰:“这世上又有谁不可怜了?身为女子,原就比男子承受的更多。”壁仪眼中一黯,想到自己的同胞姐姐李婉顺虽名为闻喜县主,却在婚后不到一个月就随姐夫刘应道离开长安,前往偏僻的梓州玄武县,一个县主却许配给了一员县令,真是天大的讽刺。

壁仪心中酸楚,又怕武明空见了伤心,忙将头别转向别处,只装作沉迷于窗外的月色撩人。

武明空忽然一挥手,匕首直直钉入了床头的雕花木柱子上,仞面轻微颤抖,心中有一处微微刺痛。

物伤其类,武明空只觉得,这皇宫的黑夜,就像一团厚厚的云朵,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看着今日徐惠的遭遇,武明空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从杨贵妃到阴妃,有多少人走了又回来,来来回回躲不开的是命运的纠缠。

寂寞。帝王心。

徐惠亦只是个小女孩,喜欢被娇惯,喜欢受宠溺,像被人供奉在暖房中名贵的花朵,也一直适宜于这样的生活。从一开始,李世民就给了徐惠这样的错觉。因为他是帝王,无所不能的帝王,自然不会难为一个小女子。

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时,不用她要求,什么也为她想得周全。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时,没有别的要求,只愿天长地久成埃尘,比翼一起飞连理枝。

可惜,徐惠爱着的是李世民,而李世民,爱着的,是整个天下。

李世民的心宽广的漫无边际,偏偏放不下一个女人,亦或是,不可能独宠任何一个女人。错的不是李世民,不是徐惠,而是命运。无法摆脱,无法预料的宿命。爱情就像一场游戏,谁投入的多,谁就容易受伤,只是,李世民是逢场作戏,他或许是喜爱徐惠这样乖巧的女子,但也喜欢阴妃那样典雅的女人,仅仅是喜欢而已。而徐惠,揉入了最深最真的感情。

众人眼中深得李世民宠爱的徐充容,说到底,在李世民眼中,也不过是华丽的木偶,包裹着才女的外衣,没有思想,没有灵魂。

这一刻,武明空真真切切的看明白了这一点,亦明白了,自己,不过是第二个徐惠罢了。

今日之前的徐惠,或许还是不通俗事的小女孩,天真浪漫,玫瑰色的世界花香弥漫,过了今夜,或许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亦或是,从一开始,徐惠只是不愿相信而已,但从她命小篆来找自己而不去找太医的时候,武明空已经深深明白,这个昔日天真的小女孩,已经不愿相信这宫中任何一个人。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明白了一切,包括那个死去的还未出世的婴孩。

或者,徐惠心中,已经清楚了谁是那个害得她流产的凶手,只是没有办法揪出她罢了。

晚风拂过面颊,一片冰凉,武明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清醒。

清晨的阳光穿透窗棂,在朱红色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武明空从窗前起身,眯着眼看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嘴角微翘。

不管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又是新的一天了。

徐惠小产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后宫,亦不过是一粒石子在一潭死水上泛起的微微涟漪罢了。这期间,李世民曾去探视过一次,再也没有了下文,再见到徐惠时,已经是李泰之子李欣的满月宴。

一夕之间,徐惠恍若变了一个人,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原本圆润的下巴露出小荷般的尖尖一角,棱形的嘴唇上是桃红的花瓣汁水,雪白的脸上也薄薄的抹了一层***粉,大红色的罗裙,裸露着双肩,大红的颜色衬得肌肤如雪,细若凝脂,青丝松松挽着,插一朵美丽的芙蓉花,慵懒而柔媚,在夏日的艳阳下美得令人心惊。一抿嘴,唇畔就是一抹优雅高贵的笑意。

武明空站在李世民身侧,遥遥的望着台阶下盛装而出的徐惠,只一眼,便再也不愿看下去,而徐惠脸上,始终是隐隐约约的笑容,与身旁的燕妃相谈甚欢。

一抬眼,武明空就看见阴妃的目光在徐惠身上打了个转,有些阴冷。

武明空第一次看见了李泰的妻子阎婉,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清秀温柔,举止十分大方得体,有着一种世家女子独有的优雅从容,淡绿色的襦裙宛如三月烟柳,赏心悦目,不经意间二人目光交汇,武明空对她微微一笑,阎婉却是愣了一愣,也是回之一笑,露出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

殿上歌伎清唱,一曲作罢,宫人已将各色食案有条不紊抬了上来,安置到每个人跟前。武明空托着盘子,轻轻放置在李世民跟前,晋阳公主乌溜溜的眼珠直转,不住朝她使眼色,这等场景,武明空丝毫不敢大意,只装作未看见。

谁知晋阳公主却一溜烟跑到了李世民跟前,嘟着嘴撒娇:“父皇,我想看看小侄子。”李世民呵呵直笑,答应得很爽快:“将欣儿抱上来给我们晋阳小姑姑看看。”

晋阳公主兴奋得双靥绯红,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光彩,乳娘抱着小婴儿来到御驾前,武明空从她手中接过李欣,瞥了一眼怀中的婴儿,皮肤白皙嫩滑,似水蜜桃般粉粉的能掐出水来,眉心上点了一颗朱玉红钿,眉毛虽淡,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眸瞳乌黑透亮,冲着她呵呵直笑,极其欢喜的样子,眼睛弯弯的眯成了一道缝。只一眼,武明空打心里涌出无限欢喜,十分小心的将孩子递入李世民手中。

李世民显见得很少抱孩子,身子十分僵硬,姿势也有些古怪,似乎是感应到不舒服,李欣在李世民怀中扭了几下,武明空一瞬不瞬的盯着,忙从李世民手中接过孩子,晋阳公主早已按捺不住,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逗弄着李欣,小心翼翼的触了触他的脸颊,李欣顿时手舞足蹈,撅了撅嘴,眼睛又弯了起来。

李治也凑上前来看,声音近乎耳语,“看来武才人很喜欢小孩子嘛。”武明空脸上笑意更深,低声道:“魏王之子精致可人,令人心生爱意。”特意咬了咬魏王二字,李治微微一笑,眼中却有一道冷厉一闪而过。

李承乾也自坐席上缓缓走了出来,道:“父皇,可否让儿臣也看看侄子?”武明空就看向李世民,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将李欣交至李承乾手中,哪知李承乾刚一触碰到李欣的襁褓,小婴儿就啼哭不已,挣扎着直往武明空怀中窜。

阎婉立刻焦急的望了过来,随行的乳娘也是有些着急,但在太子跟前又不敢放肆,只得讷讷的立在一旁,武明空在现代时从小看着妹妹吴安安长大,知道孩子是最敏感的,谁对他有善意,谁对他有恶意,他虽口不能言,却能用笑声和哭声来表达。这孩子刚才还笑呵呵的,现在就哭起来了,只怕也是感觉到了李承乾的敌意。

武明空立刻拔高了声音,笑道:“大吉大利,小皇孙响盆了。”趁机从李承乾手上接过孩子,交还给了乳娘。

李世民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没有说话。

殿中鼓点敲响,鼓声震而不乱,庭中空地上摆放着七只盘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着一袭长袖襦裙,腰肢柔软轻摆,伴随着鼓节的敲击,足尖在七只盘中轻盈跳跃,时而振袖,时而扭腰。

婉转鼓侧,蜲蛇丹庭,七盘递奏,振袖足蹈,轻盈如翾。

舞伎的舞姿出众,长袖甩动,如行云流水,翩跹摇曳,加之舞蹈时额生汗滴,一张俏丽的脸蛋更是艳若桃李,神情妩媚,频频放送秋波,一副欲语还休的摄魂模样。

众人的目光就都被这华丽的舞蹈吸引住了。

这一更补上昨天断的一更,晚上七点第二更,第三更可能有点晚。

第一百二十七章 突变(五)

武明空却瞥见李承乾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袍衫里,握得有些发白。

目光流转,与李泰的目光相遇,武明空云淡风轻的一笑,却见李泰的眼睛里满是晦涩的墨一般的黑暗。

酒至半巡,李世民忽然扬声笑道:“贞观年以前,跟随朕夺取并治理天下,以房玄龄的功劳最大。贞观年以来,纠正朕的过失,主要是魏征的功劳。”说罢,命人将两柄华丽的佩剑赐给魏征和房玄龄二人。

武明空看着那镶满了红宝石的佩剑,闪耀的令人睁不开眼睛,若有所思。

这算不算是贿赂呢?废立太子,没有朝中重臣的支持,面对的阻力可想而知,李世民这样,无非就是想拉拢魏征和房玄龄这两位元老大臣罢了。

太宗对魏征说道:“朕治理国政与往年相比如何?”魏征答道:“威德加于四方,则远超过贞观初年;人心悦服则不如从前。”

武明空微微一笑,看来今日这场盛宴,李世民要达到改立李泰为太子的目的,还真是不简单。魏征这样的人精,只怕早就洞穿了此次李欣满月宴李世民的真实目的,却不急不缓的同李世民打太极,不动声色的将李世民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人心悦服不如从前,这话从一开始就将让李世民改立太子的话堵在了心口。

太宗果然眉头微蹙,但很快就恢复了常色,问道:“远方民族畏惧皇威羡慕圣德,所以前来归服,如果说不如以前,则何以致此?”魏征答道:“陛下以前以天下未能大治为忧虑,所以注意修德行义,每天都有新的作为,如今既得到治理又较安定,所以说不如以前勤勉了。”

太宗说道:“如今所做的与往年相同,有什么区别呢?”魏征答道:“陛下在贞观初年惟恐臣下不行谏,常常引导他们进谏,听到进谏便乐而听从。如今却不然,虽然勉强听从,却面有难色。这便是区别。”太宗说:“可否举例说明?”

魏征答道:“陛下以前曾想杀掉元律师,孙伏伽认为依法不当处死,陛下赐给他兰陵公主的花园,价值一百万。有人说:‘赏赐太厚重了’,陛下说:‘朕即皇位以来,未听到行谏的人,所以要重赏’。这是为了引导众人行谏。司户柳雄假冒隋朝所授官资,陛下想要杀掉他,又采纳戴胄的谏言而作罢。这是乐而听从的例子。贞观八年皇甫德参上书谏阻修缮洛阳宫,陛下内心愤恨,虽然因为我直言相劝而作罢,但只是勉强听从啊。”

君臣之间你来我往,却没有半点提到关于立储之事,李世民想必也明白了魏征的真实意图,笑道:“不是您不能有这样的见解。人苦于不能自知呀”

太宗问身边大臣:“创业与守成哪个难?”房玄龄道:“建国之前,与各路英雄一起角逐争斗而后使他们臣服,还是创业难”魏徵说道:“自古以来的帝王,莫不是从艰难境地取得天下,又于安逸中失去天下,守成更难”

太宗道:“玄龄与我共同打下江山,出生入死,所以更体会到创业的艰难。魏徵与我共同安定天下,常常担心富贵而导致骄奢,忘乎所以而产生祸乱,所以懂得守成更难。然而创业的艰难,已成为过去的往事,守成的艰难,正应当与诸位慎重对待。”玄龄等人行礼道:“陛下说这一番话,是国家百姓的福气呀”

原本可能引起一场风波的立储问题,就这样被轻轻揭过了。

武明空就看见魏征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李世民虽然心中不悦,还是面露微笑的与臣子们畅谈天下大事,光是这份沉得住气,就令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只是,武明空的目光扫过徐惠白莹的脸庞,眼中又黯淡了几分。不知以后,她又会有怎样的结局,人心一旦手上伤害,再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那道痕迹只会一直存在,提醒那段曾经狰狞的往事。

歌舞将尽,飨宴将散,左庶子张玄素突然突兀的站了起来,武明空飞快的瞟了李承乾一眼,见他泰然自若,明白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心中明白了八九分。主仆二人,应该早已通过气了吧。

张玄素阔步出了席位,躬身道:“如今天下太平,臣子们一心辅佐皇上,祈愿大唐江山千秋万代,臣奏请三品以上官员嫡子皆事东宫。”

刹那间,殿上绝音,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吸气声。

李世民端坐在榻上,没有出声,目色平静,沉吟不语。

阶下又闪出一人,正是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臣奏请于东宫设太子学馆。”

冷清的殿上这才像是油锅里落下了一滴水,噼噼啪啪溅起油花来,窃窃私语声嗡嗡的回荡在宽旷的大殿之上。

此话一落,武明空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就多了几分不同,不管这位太子品性如何,但也不是自己想象般的那般无能,到底还是小觑了他

三品以上官员嫡子皆事东宫,嫡子就是一个家族的继承人,这样一来,长安大大小小的官吏,就算再怎么反对李承乾,看在自己嫡子的份上,也不得不支持李承乾上位,这分明就是捆绑政策。

再者,于东宫设太子学馆,以李承乾的威望,就足以与魏王的文学馆相抗衡,这样,不管是朝中势力还是名望,李承乾都会慢慢超过李泰。

武明空垂下眼帘,恭顺的静立一旁,她心里一清二楚,这其中的关结,连自己这样未经历多少政事的人都能想明白,更不必说那群与李世民一起打下大唐江山的老臣了,李世民自己,也是清清楚楚吧。

同时,这件事还显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承乾在朝中的势力非同小可,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人对此提议提出任何异议。包括李世民深为看重的重臣魏征和房玄龄。

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李世民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处心积虑想要试探关于改立太子一事的满月宴,竟会成为李承乾得到更多支持的地方。

很明显,朝中的天平已经向李承乾这一端倾斜。

李世民自己不是嫡长子,是通过玄武门政变登上皇位的,对于嫡长子继承这方面的事情没有那么看重,可是那群臣子们不可能不在意。立嫡立长是千年来约定俗成的礼法,已经深入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对此,就算是贵为天子的李世民亦无能为力。

除非,李承乾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念头闪过,武明空就想到了洛阳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果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又会如何呢?

武明空暗自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怎么忘了,李世民虽然想改立李泰,可他到底也是李承乾的生身父亲,若真闹出儿子企图弑父的丑事,那李承乾必死无疑,很明显,李世民即使再不喜李承乾,也不愿看着李承乾在臣子们的口诛笔伐下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