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天然的亲情,无法改变。

食案下李世民的手微微颤抖,紧紧握住,又慢慢松开,武明空立在旁边看得分明,知道李世民必是下定了决心。

果然,李世民笑道:“爱卿所言有理,既如此,且命三品以上京官嫡子入东宫陪读,设太子学馆。”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武明空不知道,但深深肯定了一条,身为皇帝,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

君臣君臣,原本就是不断制衡的关系。

这一局,太子李承乾,彻彻底底的赢了。

李承乾的脸上绽放了一个三月般灿烂的微笑,冲着李泰微微一撇嘴。武明空看在眼底,微微叹息,李承乾和李世民这块老姜比起来,还是少了一些历练,但凡有一丝得意,就立刻藏不住了。

甚至,连年幼的李治也比不上。不出意外,李承乾身后必定有高人指点。不管是那次称心死后的负荆请罪,还是这次的反戈一击,都有高人精心策划的痕迹。

只是,武明空始终不知道,那个幕后的高人,到底是谁。目光从李承乾身旁的左庶子,右庶子等人脸上划过,未见丝毫端倪,不得不说,李世民还真替李承乾精心挑选了几名属下。

只有晋阳公主,满目茫然,不明所以的四处环视,似乎感应到了殿堂之上的紧张气氛,小手紧紧攥住了身旁李治的衣襟,武明空不经意的望了李治一眼,就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转瞬即逝。

武明空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今日宴席的结局,或许,李治从一开始,就预见到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场硝烟弥漫的宴席,谁是最后的赢家,还真的说不准。

只有武明空自己深深的明白,不管今日的李承乾如何春风得意,它日,取而代之登上帝位的,只会是李治,未来的唐高宗。

一场盛大的君臣欢宴,最终在皆大欢喜的道贺声中结束。

第一百二十八章 风起(一)

日子这样一天天流逝,转眼就是三年以后,这一年,是贞观十六年。

注定是风雨飘摇的一年。

长安的夏日光耀的黄,略旧蒙尘,黄昏的天空开出一朵黄芍药。

清澈的池子中斜斜睡了几朵粉莲花,瓣尖上一点微红如胭脂。几条墨色,红色,金色的金鱼摇曳着从莲花旁游过。武明空看着不由出了神,略停了停脚,那边徐惠带着小篆袅娜而至,亲亲热热叫了声:“姐姐。”

武明空微微一笑,一面用帕子擦拭脸上的细汗,一面笑道:“这大热天的,你出来作甚?”徐惠把袖子挽了挽,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武明空笑着摇了摇头:“你啊,就是淘气的了不得,我那边花木繁盛,倒很阴凉,去坐坐吧。”

徐惠就挽着武明空,笑道:“那敢情好,我们姐妹也好久没说过贴心话了。”二人顺着游廊,顺路进了承晖殿,徐惠用手扇着风,直嚷嚷热,壁仪就端了两碗酸梅汤来,道:“娘娘尝尝这酸梅汤,才新做的。用井水浸了好几次,解解暑气。”

武明空看了酸梅汤一眼,笑道:“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妹妹还是少喝些吧。”徐惠却端起白底黄花的瓷碗,一饮而尽,斜了武明空一眼,嗔道:“姐姐这才多大年纪,就絮絮叨叨,和老太婆似的。以后真老了老了可怎么了得。”

武明空忍俊不禁,伸出三根葱管似的指头,笑道:“我今年也是双九年华了,可比你虚长了三岁。”说罢,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再过几日就是你及笄的日子,说罢,要我送什么贺礼给你?”

徐惠支着头想了想,抚掌而笑:“有了,姐姐你身边的杨柳手巧,烦她替我打几根络子吧。”武明空扑哧一笑,道:“这有什么,你只管差遣她便是,这也值得说嘴。”徐惠横了她一眼,笑道:“既然做姐姐的这样大方,那做妹妹的可就不客气了。”说罢,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内室,“我可得去姐姐的妆奁里挑几样好东西。”

武明空掩袖而笑,“皇上每次赏赐你的东西也不少吧,就成天惦记着我的东西,迟早被你搬空了。”徐惠一回首,漫不经心的笑道:“你们都不必跟进来了,我怕姐姐心疼,到时候让你们拦着可如何是好?”

武明空笑弯了腰,眯着眼吩咐众人:“你们都别进来了,省得徐充容心里又不舒坦了,拿我作伐子。”壁仪,墨雪等人齐齐应了,守在外面,武明空随着徐惠进去了,轻轻掩上门。

徐惠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满目萧然,“姐姐,我有话要告诉你。”口气十分慎重,武明空听着慢慢收敛了笑意,奇道:“什么事?”

徐惠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意,冷笑道:“姐姐,我等了整整三年,终于等到了今日。”

武明空忙站起身来,亲自关上了窗户,低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惠冷冷道:“姐姐,三年前,你曾经对我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一直牢记在心,时刻不忘。”

武明空一时语凝,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此刻又清清楚楚的浮现在眼前,徐惠的无助,李世民的薄情,无一不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对于自己,那是一个扼腕的回忆,对于徐惠,该是有切身之痛的。

徐惠咬咬牙,恨道:“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没有坏心,待人真心,就不会有人会害我,岂料没有想到,我的一时大意害我失掉了那个孩子,那时候真想一死了之,是你一巴掌掌醒了我,我从那时候发誓,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为我的孩子报仇。”

武明空看着眼前满脸恨意的徐惠,唏嘘不已,时光果然是一把无情的刀,将人雕刻得面目全非。那样天真浪漫的徐惠,终于埋没在了这深宫之中。

徐惠看着武明空一言不发,面色黯然,眨了眨眼,笑道:“姐姐,你不用为我难过,我早已看明白,皇上对我终究无情,我苦苦挣扎这么久,还不是等到了报仇的这一天吗?”

武明空心中一颤,问道:“是谁?”徐惠站了起来,笑容苍凉,“姐姐,是阴妃。”武明空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问:“你如何知晓的?”

徐惠慢慢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苍黄色的手帕,一点点铺展开来,一朵紫黑色的干枯的花安然卧在其中,武明空小心的拈起那朵枯花,放在眼前细看许久,轻轻叹息:“这是从哪里发现的?”

“花瓶里。”徐惠的笑容飘忽而惨淡,“我喜欢芍药,当时阴妃差人送了一束芍药给我,大红色的芍药,本就少见,我欢喜不已,插在床头,岂料就这样断送了孩子的性命,我当时就已经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了,也没有想要活着,只是想着你我姐妹一场,要对你说些心里话…”

难怪发现自己流产,第一时间不是去找太医,而是来找自己…

大红色的堕子草,与芍药十分相似,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差异。这种花传自吐蕃,世间少见,若不是曾在燕青平那里见到过,根本不会知道,如此妖艳绝伦的花,竟然会使人流产,终身不孕。

想必徐惠后来必定仔仔细细研究过房中的每一样物事,才终于发现了这种花。

武明空深深叹息,道:“你为了找她报仇,等待了三年?”徐惠坚定的颔首,瘦削的下巴微扬,“姐姐,你没有孩子,你不会知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足以令她万劫不复。”

武明空闭上眼,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心中微痛,声音带了些许悲悯:“妹妹,你答应我,只此一次,以后不要再冒险了。”

徐惠面容雪白,神色凄然,笑道:“姐姐,这就是最后一次了,阴妃这次,定会痛不欲生。”

欲使人痛不欲生,唯有除去那人的心中至爱。

武明空若有所觉,目光微闪,问道:“你要对齐王下手?”徐惠默然点头。

武明空叹息着揽过她瘦削的肩,劝道:“妹妹,我只当你是亲妹妹一般,你要报仇,我不反对,但若是要对齐王下手,一来他已是成年的皇子,远在齐州的封地;二来,你不过是深宫妇人,要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难于上青天。况且,你家中还有老父在堂,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让他老人家何处自容?”

徐惠泪盈于睫,依偎在武明空臂弯,低低的抽泣:“姐姐,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年了,每次午夜梦回,我耳畔都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质问我,为什么还不报仇,还能活得这么坦然,我没有别的法子,若是不报仇,我将永世不得安宁。”

听着这样神伤的话,武明空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徐惠唇角微勾,脸上泪痕未干,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从三年前我发现阴妃动了手脚开始,我就写了一封家书回湖州,我父亲一直暗中派人监视着齐王的一举一动,我在宫中也是一刻不忘的盯着阴妃,谁知她这样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动作,天可怜见,昨日,我父亲传来消息,齐王近日募壮士三千,名为自卫。”

武明空吃了一惊,私募壮士,稍有不慎,这就是谋反的罪名,难怪徐惠这样高兴。

“姐姐。”徐惠紧紧抓住了武明空的手,指尖冰凉,认真的看着她,“只要我父亲找到了齐王谋反的证据,齐王与阴妃都难逃一劫,只是我父亲也只是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并没有证据,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告诉皇上。”

武明空郑重的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绝对不会乱说的。”徐惠就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那般凄楚…

二人携手一起出来,壁仪见了徐惠眼眶红红的,眉眼不动,打趣道:“这是发大水了?”武明空微微一笑,道:“杨柳呢,让她过来给我们徐充容打几个络子。”

墨雪忙拿着几缕线出来,杨柳一面理线,一面笑道:“娘娘这是装什么的络子呢?”徐惠想了想,道:“早听得你手巧,就烦你多给我打几个罢,汗巾子,香坠儿,一样打一个罢。”

杨柳笑着应了,道:“娘娘的汗巾子和香坠儿是什么颜色的?”徐惠笑道:“葱绿的汗巾子,大红的香坠儿。”杨柳笑道:“葱绿配柳黄,大红的须得石青色才压得住颜色。”

武明空见二人说的有趣,忙拿出自己雪色的汗巾子,笑道:“不妨也替我打个络子,就梅花花样的就好。”徐惠嗔道:“人家想要个络子,她就来凑热闹,生怕讨不了便宜似的。”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徐惠看着时候不早,起身告辞,临走还让杨柳打好了络子派个小宫女送去南熏殿,武明空替着答应了,亲自送她出了门。

转身时,目光一凛,壁仪会意,扶着武明空进了内室,问道:“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最后一更,终于完成了,最近养成了习惯,上一更本来打算晚上7点定时发的,哪知点顺手了,直接即时发了…这周每天都是现写3000字,今日不曾下床,爆发了9000字,筋疲力尽,睡觉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起(二)

武明空的语气很随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去告诉夏君,让他盯着齐王,一刻不离。”壁仪微微有些错愕,但还是什么也没有问,恭顺的应是。

武明空很满意壁仪的态度,不该问的绝对不多问,只知道尽心尽力的完成交待的事情,索性与她说个明白:“我怀疑齐王可能有异动。”壁仪想到近些日子以来阴妃的蠢蠢欲动,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奴婢明白了。”想了想,又道:“奴婢听闻阴妃之兄弘智在玄武门任守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监视?”

武明空见壁仪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但很快笑容就浅了下去:“你要小心行事,一旦有那么一天,弘智可就是一只会咬人的蝎子。”想到李世民就是从玄武门事变之后登上皇位,武明空心情有些复杂。

壁仪何尝不知其中的道理,思虑再三,道:“奴婢见识短浅,与这等人打交道自然讨不了好去,可若是许将军肯帮忙…”许熙自三年前从吐蕃大获全胜归来后就得到了李世民的重用,如今负责整座长安城的军务。

与此同时,许熙的义父李绩也调任兵部尚书,由此墨雪的行动也方便了许多,武明空对此事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墨雪虽是李绩派来的人,却也对自己忠心耿耿,想到此处,武明空也没有追究许多。

只是,让她就这样去求许熙帮忙,她实在问心有愧,着实亏欠他太多,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安:“你让我想想,兴许就有别的法子了。”主仆二人心意相通,壁仪也没有别的话说,端了几个新鲜的大桃子来让武明空解解渴。

“再过几日皇上就要巡幸九成宫,我也得好好准备才行。”武明空接过帕子擦拭了满是汁水的手,想到那次李世民巡幸洛阳襄城宫的事情,总有着一朝被蛇咬十年年怕井绳的忌惮,是以这次十分小心,不但随身携带了暗器,还有解毒良药。

不知这次李承乾会不会又有什么举动,武明空倒不怕他不作为,只怕他太过沉寂,抓不到把柄。毕竟,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只要在李世民驾崩之前没有什么错误,就会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三年前李欣的那场满月宴后不久,李承乾让人铸造了一个近两米高的铜炉和一口巨大无比的锅,雇用逃亡的奴隶偷盗老百姓的牲畜。李承乾亲自把那些偷来的牲畜放在大锅里煮,然后跟他的手下分着吃,以示同甘共苦。

李承乾是否通过这样的举动培养出一批忠心耿耿的属下武明空不知道,但很清楚,李世民对此事极为震怒,接到密报的那一天李世民气得脸色发青,但依旧隐忍不发。

这件事情闹得长安城风风雨雨,民怨沸腾,造成如此大的恶果,不过否认幕后有人推波助澜,也不可否认李承乾喜好声色,养尊处优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众所周知,李承乾喜欢说突厥语、穿突厥衣服,他还特别挑选面貌像突厥的侍从,每五人组成一个部落,把头发梳成小辫,身穿羊皮,到草地上牧羊。有时还玩“假死”的游戏。他对自已的手下说:“假设我是可汗,现在死了,你们仿效突厥的风俗,来办丧事。”

然后像死人一样躺到地上,大家一起放声大哭,骑到马上,环绕着“尸体”奔走,并依照突厥风俗,用刀割破自己的脸。李承乾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还说:“有朝一日我统治帝国,一定要率数万骑兵,到金城以西打猎,然后把头发解开,去当突厥人,投靠阿史那思摩,如果他给我一个将军当,我一定不会比别人干得差。”

李承乾所说的阿史那思摩,是突厥阿史那部的酋长。李承乾身为大唐王朝储君,竟然公开表示要在得天下之后去做突厥酋长的部下。即使这番话纯属戏言,也可以说讲得过于离谱,至少不合储君的特殊身份,不能不引起李世民的恼怒。

不得不说李世民对于周边各个小国家的态度始终十分友好,但这并不表示李世民内心深处没有一种上位者的优越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子孙,尤其是即将继承大统的太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承乾跟叔父李元昌关系很好,常常一起出去游玩。有时李承乾把左右侍从官员及卫士分作两队,二人各率一队人马,大家身披毛毡缝制的铠甲,手拿竹枪竹刀,扎营列阵,冲锋厮杀,枪刺刀砍,把流血受伤当作娱乐。有不听从命令的,就把他绑在树上毒打一阵,不少卫士因此而丧命。李承乾常常叫嚣:“要是我当了皇帝,就在御花园设一个万人营,跟汉王李元昌分别指挥,观赏士兵肉搏战斗,岂不快乐”又说:“我当皇帝,一定要尽情享受所有乐趣,有人规劝,立即诛杀,杀了数百人之后,那些进谏的人就不敢再说话了。”

李承乾的言行,不仅荒谬,而且与李世民的想法与期望背道而驰。李氏家族虽然以武力得天下,但是,逆取而以顺守之,以马上得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此中道理,李世民自然十分清楚。所以,执政以来,他偃武修文、制礼作乐、尊贤重士、修养百姓。而李承乾对李世民的举措似乎并没有什么了解,他对此不感兴趣,喜好的依然是胡人风俗与战阵斯杀。

很有意思的是,李承乾还养成了制造假象愚弄朝臣的习惯。他常常在太子*官属面前谈论忠孝道理,谈到深刻之处,甚至泪流满面;可是一回到宫里,就跟一群卑劣的小人物混在一起,yin乱猥亵,无所不为。如果有大臣打算规劝,李承乾知道他的来意,总是表示非常感激,亲自迎接叩头,非常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劝谏者自然无话可说。寝宫之内的秘密,外人都不知道,所以当时的大臣相当看好李承乾,一致认为他是一位贤能的储君。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世民毫不知情,相反,他对于李承乾的所作所为可谓是一清二楚,更何况,还有昨日于志宁在御书房的的哭诉。当时李世民的微妙神情武明空可看得一清二楚。

事情起源于太子李承乾在农忙季节大兴土木建造曲室,数日不来受教,于志宁规谏说:“东宫本是隋代营建,豪华至极,怎能又营修彩饰呢?何况参与修建的工匠多是犯法囚徒,往来出入宫门,多不安全。又闻宫中鼓乐之声不断,狎昵ji女并留宿于宫中,传到外面影响多不好我多次教诲,你为何不想一想?”

太子不但不听劝告,而且还任用了许多宦官,一同作乐。志宁又劝谏说:“宦官多是奸佞之辈,仗势欺人,混乱宫廷,假传旨意为祸福,你不想想伊戾败宋、易牙乱齐、赵高亡秦、张让倾汉的惨痛教训吗?今殿下前后左右尽用佞人,轻视有品格的贵士。品命失序,纲纪不立,连行路之人都觉得奇怪。”

太子不悦,又私引突厥头人,一起戏游。志宁无法管教,上书太宗。太子闻悉后大怒,遣张师政、纥干承基去刺杀志宁。二人入其宅,见于志宁忧心如焚、积劳过度、面容憔悴,不忍下手而离去。

不知怎的这消息就传入了于志宁耳中,是以昨日他诚惶诚恐的来向李世民请辞,李世民闻此言,半晌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亲自扶了于志宁起身,再三劝慰,这才安抚了于志宁,末了又赏赐了于志宁十斤黄金,于志宁自然感动不已,在李世民面前发誓定会好好辅佐太子。

武明空当时在心里微微一笑,这个于志宁忠则忠矣,无奈站错了队伍,始终无法明白李世民的真实意图。

李承乾如今的种种举措只能用肆无忌惮一词来形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李世民的底线,武明空有一种感觉,在李世民如今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了无数的杀机,他对于李承乾的纵容,明显是为了他日废太子找到合适的理由。

人的忍耐始终有限,武明空相信,不出意外,三年之内,李世民必废李承乾无疑,只不过,依照现在的种种迹象来看,李泰胜出的可能性极大。

可惜,李泰到底文人气息太过浓厚,始终没有在朝中形成一股有效的势力与太子党相抗衡,现在拥立李泰的岑文本,刘洎,或多或少都受了李世民的暗示,这才坚定不移的站在了魏王这一派。

一旦到了魏王李泰势力成熟的那一天,废掉太子李承乾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现在的李承乾在众人眼中不仅无所作为,更是德行有亏。

想到之前李承乾的种种高招,武明空几乎可以断定,于志宁就是在李承乾背后指点江山的那个军师,只是,李承乾难以领会于志宁的苦心,只看重眼前的享乐。

就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挥霍人生最后的辉煌。

第一百三十章 风起(三)

夜色降临,长安城内歌舞升平,暖风熏得游人醉,杨柳青青。

巍峨的驸马府中,两个同样有着栗色头发和褐色眼眸的人正怒目相对。

“带我们入宫禁,劫持李世民,勒令他返还我们部落人众,让我们重建天一样宽广海一样辽阔的突厥大汗国。” 阿史那结社率直直盯着阿史那杜尔,不给人一丝反驳的机会。

“结社率,你疯了,这是谋反”阿史那社尔脸色发白,神色紧张的看了看四周,“这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

“我没疯,我们不能再忍受汉狗的蔑视和欺压,高贵的伊利可汗的子孙、流淌着神狼血液的阿史那王族,难道能够永远沦为汉人的奴隶?醒醒吧,社尔,每天匍匐在李世民脚下不是你生来注定的命运,你曾经是草原上的王者,我们本来就该是汉狗的主人。你难道忘记了吗,社尔,李世民曾经和他的父亲一起向我们称臣进贡,假情假意地和我们结盟示好。他派来的汉人使者欺骗了颉利可汗的眼睛,阴险奸诈的李靖就趁机偷袭,汉人是用忘恩负义、虚伪谎言打败了我们。你知不知道颉利可汗被俘入唐后的痛苦,他拒绝穿汉人的衣衫,拒绝住汉人的房屋,天天在自己院中的穹帐里喝酒长歌,品尝自己咸涩的泪水,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年,心碎死去之前,已经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

“你知道突利为什么连三十岁都没有活过?李世民用甜蜜的谎言yin*他举众投唐,在消灭了颉利之后,就对他脸色大变,隔三岔五叫他来训斥责骂,把他扔到遥远的北方之后,仍然不放心,借口有人告发他谋反,又召他入京。突利恐惧、悔恨、痛苦不堪,走到半路就得了病,被汉人的医生郎中“暴亡”。他可是曾经与李世民结为香火兄弟的啊仍然逃脱不了这样悲惨的下场。你将来又会怎么样呢,社尔?”阿史那社尔想到那些悲催的往事,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阿史那结社率见此情形,眼中一亮,继续劝说:“带我们入宫吧,利用你掌握的职权,我们可以轻松接近皇帝,轻松地抓住他,命令他给我们土地、军队和牛羊,让神狼的子孙重返草原故土。我们会带着他一路穿过汉人疆界,毫发无伤地回到阴山牙帐,然后杀掉他,挖出他的心肝来祭奠祆神和先祖。经过这些年的休养,草原已经肥沃繁盛,牛羊像珍珠一样撒落在无边无际的草场,我们的族人将骄傲地重新归属在我们帐下,往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金狼神军重现于风沙大漠,向东到达日出之处,向南到达日中之处,向西远抵日落之处,向北到达午夜之处,在此范围之内的所有人们均将臣属于我们,我们会夺取曾经有国之人的国土,会俘获曾经有可汗之人的可汗。我们令强大的敌人屈膝,高傲的敌人俯首…加入我们吧,处罗可汗的儿子社尔,这,不也是你当年拒绝投唐的原因、是你的衷心期盼吗?”

这等气势恢宏的描述,的确令人心动,只是阿史那社尔想到了那年阿史那结社率对亲兄弟的诬告与背叛,那才是他始终得不到天子重用的缘由。一个连亲兄弟都可以置之不顾的人,根本没有值得信任的理由。想到此处,阿史那社尔不住摇头:“天可汗待我亲如兄弟,我不会作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来。”

阿史那结社率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我果然没有猜错,汉人的丝绸蒙住了你的双眼,汉人的美酒软化了你的骨头,汉人的皇帝迷惑了你的身心,让你自轻自贱、失去阿史那王族的骄傲和尊严。你满足于汉人丢给你的几根啃剩的骨头,满足于外表光鲜实际仍然是奴隶的地位,你甘愿象狗一样每天给李世民看门放羊,用尽浑身解数向他献媚取宠。你早就忘了你是突厥神狼的子孙,忘了你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和保护统领部落百姓的责任—— ”

“不要拿族人部落来当借口社尔向结社率怒吼。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族人的生存安危,你在拿上百万突厥人的命运给自己赌博陪绑,只为了满足你那可笑的虚妄的雄心,报复天可汗对你的恶行的轻蔑”

阿史那气极怒吼:“你们想过一旦谋叛失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阿史那社尔逼问兄侄。你们知道汉人大臣反对天可汗厚待我们的声音有多高亢、势力有多吓人?你们知不知道天可汗抵受着什么样的压力?为了庇护我们,他一再拒谏…拒谏…本来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这些都要写进书里、成为他永远都抹不掉的污点让后世汉人责备。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劝他按规矩视我们为战俘,为蛮夷禽兽,要他把我们屠杀,降为奴隶,流放到南方荒芜的土地去耕种,强迫我们改变生活方式,让“突厥”这个种族永远消失?我们能依赖的只有天可汗的心胸和仁慈,而这些本来就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结社率,你们是在自取灭亡,不但灭亡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人,还要把上百万族人也拉进来殉葬,你们的愚蠢和自私令人发指”

“照你这么说,突厥人就只能顺从汉人统治,乖乖的当你的天可汗的奴隶?”结社率反唇相讥:“你看不起自己的族人,你不相信突厥汗国能有重新崛起的一天。”

“突厥大汗国会有重新崛起的一天,”最终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社尔像是在对贺逻鹘解释,又象在自言自语,“等到汉人开始抛弃他们的胸怀和自信,等到他们开始歧视外族、拒绝朋友、妄自尊大,等到他们开始相互欺骗和残杀,等到他们自己削弱了自己,正象我们突厥刚刚走过的道路…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们太虚弱,我们仍然内部争斗不休,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和天可汗统领的汉人对抗,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安静的、和平的、为将来的希望而好好活下去…”

阿史那社尔疲惫的说完这些话,已经是夜半时分,昏黄的烛火跳跃着,映出阿史那结社率铁青的脸色,他仰天长笑:“好得很,现在你就去向你的天可汗告密吧”

苍山入百里,崖断如杵臼。曾宫凭风回,岌嶪土囊口。立神扶栋梁,凿翠开户牖。其阳产灵芝,其阴宿牛斗。纷披长松倒,揭山蘖怪石走。哀猿啼一声,客泪迸林薮。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颓朽。向使国不亡,焉为巨唐有。虽无新增修,尚置官居守。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我行属时危,仰望嗟叹久。天王守太白,驻马更搔首。

九成宫在距离长安一百多里的地方,隋朝在这里修建了避暑离宫仁寿宫,唐朝改建为九成宫,后来就成为了帝王的避暑离宫。

九成宫跨水立柱以架桥,辟险峻之地建起耸立的双阙,周围建起高阁,四边环绕长廊,房舍纵横错杂,台榭参差交错;仰望高远可达百寻,俯看峻峭亦达千仞,辉煌如珠玉相映,金色和碧色交辉,其光彩能灼云霞,其高峻能达日月。

武明空跟随着李世民缓缓从车辇上下来,望着眼前笼罩在深深古木中的九成宫,压抑的心情略有缓解,只是心里渐渐滋生了一种不安,仿佛总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不过,或许是李世民有了上次襄城宫的经历,这次巡行没有带李承乾,只带上了李泰与李治二人,武明空远远的看着李治俊秀的面庞,十五岁的年纪,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气度与雍容,再看看旁边已为人父的李泰,唏嘘不已。

好像不过是昨天的事情,一夕之间,这两个人都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经过一个上午的跋涉,李世民却依旧兴致勃勃,快步走进了九成宫,沿途观赏楼台亭榭,信步走到西城的背面,在高耸的楼阁下徘徊,往下看到这里的土地,略显湿润,于是用手杖掘地并加以导引,结果泉水随之流涌出来,也算是一件奇事。

武明空只觉得全身酸痛不已,疲惫不堪,一心盼着夜晚早早降临,好安心歇息。是以整个下午都显得有些恹恹的,墨雪见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皆在那泉水上,就拿出一个鹅黄色的香囊来,递入武明空手中:“娘娘闻闻这个,清神醒目的。”

武明空嗅了一嗅,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果然清醒了许多,看那香囊上绣着梅花,一簇簇拥在一起,十分可爱,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半晌,恰巧李治经过,面露倦色,武明空就顺手将香囊送给他:“你闻一闻,就不困了。”

李治眼神非常奇怪的看了武明空一眼,不清不愿的收下了,藏在宽大的袍衫中,武明空看着他十分嫌弃的眼神,怒从心起,摊开手:“不喜欢就还我。”

李治却紧紧抓住香囊,不紧不慢的悠悠说道:“送至我手中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理。”武明空狠狠剜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起(四)

“不过,”李治把玩着香囊,嘴角微勾,话锋一转:“这香囊还绣得挺像模像样的。”

“废话。”武明空忍不住腹诽:“杨柳心灵手巧,不过是个小香囊罢了,哪里就难得倒她了。”嘴上却道:“这可是我最珍视的东西,当然非同一般了。”

李治深深看了她一眼,勾着嘴角,仿佛眉儿眼儿都在笑,灿烂得好像桃花一样。但这笑容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武明空揉了揉眼睛,有些疑心自己看走了眼。

“今晚戍时,幽远亭台,不见不散。”李治淡淡的说完这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唯有褚黄色的衣襟在微微的夏风中飘扬。

武明空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心里绽满了一朵朵小花,朵朵压枝低,是年华里涌动的欢喜。缠缠绵绵如春水,毫不停息的流向心底某个地方。

竭力想要不动声色,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笑意溢满了眉梢眼底,墨雪看着这样的武明空,若有所思,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凑趣:“兴许是小姐送了晋王香囊,晋王想要还情吧。”

不知为何,武明空突然想到了私相授受这个词,双颊微微有些发烧,骤然想到,古时女子送男子香囊,是表达爱慕的意思吧。

那自己刚刚送了李治香囊,难怪一瞬间他的表情如此奇怪…

后悔得无以复加。

武明空心里突突的跳,暗骂自己失态,不过是见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罢了,哪里就值得这样紧张了,然而到了傍晚,还是忍不住对着铜镜看了又看:“墨雪,我梳牡丹髻如何?”墨雪抿嘴微笑:“娘娘天生丽质,梳什么头都好看。”

武明空笑道:“你这促狭鬼,得了空就拿我取笑,仔细你的皮。”墨雪微微一笑,精心替武明空描眉,淡施薄粉,整张俏脸显得格外晶莹,武明空看了也觉得十分满意,想了想,又剪下一朵淡紫色的牡丹,簪在发髻上。

整个人显得明艳动人,宛若天女下凡,墨雪含笑看着武明空,只觉得自己平生看过的美貌女子,在武明空面前也不过如此,偏生又找不出什么好词语还形容她。

武明空带着墨雪到了幽远亭台,因为是九成宫最为偏僻的地方,绝少行人走动,武明空心里直发憷,拉着墨雪作陪。

站在亭台外,来回踱步。回首,夕阳西下,暮霭红隘。

半个时辰过去,斜阳渐浅,繁星攀上漆夜。

天街夜色凉如水,满目繁星。

绿净池台,翠凉亭宇。月色似金波,水声潺潺。

武明空立在花径中,初时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不悦的蹙了蹙眉,泄气似的踢了踢一旁的亭柱,墨雪看出武明空的怒气,试探的问:“娘娘,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不用。”武明空眉头紧蹙,恨恨的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这…”墨雪迟疑的望了武明空一眼,欲言又止。

“我没事。”武明空云淡风轻的笑,丝毫看不出发怒的痕迹,“就是想静一静。”墨雪思虑再三,这才走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回头看了好几眼。

待她一走,武明空立刻沉下脸来,愤愤的拔下枝头开得正俏的蔷薇,将花瓣一片片揉碎,只将李治这名字翻来覆去的咒骂。

一双乳白的玉手上满是绯色的花印子,武明空越想越觉得可气,李治那人平时看起来挺稳重的,怎么一点时间概念也没有?明明是他亲口说有东西要送给自己的,到现在已经等了将近好几个时辰了,却连个人影也不曾见着。就是真有什么不便,也该派个小太监来知会一声呀,怎么就这样让人傻傻的等着。

武明空就想起了李治那怪异的笑容,暗叫一声不好,这人一向诡计多端,这次不是在耍自己吧…

真要那样,自己又能如何,武明空自嘲的笑了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意兴阑珊,静静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看着天上那一轮清冷的圆月,自嘲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昔日太白尚有对影三人,今日我武明空独独一人,好在还有美酒相伴,聊胜于无。”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武明空猛然站起身,跑下去两步,又跑回来。说什么也要让他好好后悔一下,自己可等了不止两个时辰了。又坐了下来,靠在亭柱上装睡。

可是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悬起来的心一下摔得粉碎。渐渐的,脚步声远了。武明空走出亭台,跑到幽院门口四处张望。

原来是一群端着御食的宫女经过。

哪里有李治的影子。

又回到亭子里去,武明空已无力再想些什么,疲惫的身子酸痛不堪,奔波一天还得不到休息,竟然在这里傻傻的等待一个可能根本就是在戏耍自己的人。

月影西移,满园寂静,马上就是子时了。

武明空走出了亭台,立在荷花池畔,透着明月皎洁的光芒,看着水中自己摇摇晃晃的倒影,脸色憔悴。一袭月白色的罗衫在明月下也生出了些许的清冷之意。

晚风袭来,别有凉意,一时黯黯无言。心里缠绵悱恻地难受,带着浓烈芬芳的忧伤的心情突然之间在暗夜里花开如树,惊艳寂寞。

武明空也不知自己,骨子里那样急躁的人,竟然还有如此耐心等待一个人长达两个多时辰,只是,越想越觉得哀伤。一种自己亦不能明白的忧伤,累到极致,却还是不想离开,只是想继续等下去。

暗自笑自己太过偏执,亦或是,太痴傻。

武明空独自坐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一只手伸入凉凉的荷花池中,水波一片旖旎,一圈圈波纹荡漾开来,武明空反复念叨着“不见不散”,思绪仿佛回到了自己穿越之前,十八岁的那年,那个叫做宋琦的男孩子,对自己发出的邀请。

梧桐树下,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