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原就有很多我们无法主宰,无可奈何的事情,譬如生或死。

这个世间如此千疮百孔,每个人的生命也不过百年,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万般宠爱,荣华富贵,晋阳公主想要的,都有了,不想要的,也会有人送上。她流泪,便有人惶惶不安,如履薄冰,她笑,全世界与她同笑,如沐*光。

武明空闭上眼睛,嗅到死亡的味道,晋阳公主自然是没有任何错误,她的人生就是一袭华丽的锦缎,光滑美丽,没有一丝折痕,可是,上苍对每个人是公平的,时光似水长流,而生命却要归还的,生命不过是上苍借人用一用的资本。终点是不可言喻的静默,起点是无端莫名的痛苦。生命是一片喧哗。

武明空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又似乎觉得深深的悲哀,转身去了内室,开始收拾衣物,墨雪见了,奇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武明空停下手来,茫然的望着窗外,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没什么事。”

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在想,依李世民对晋阳公主的宠爱,只怕一得到这消息,就会立刻回宫吧。

果不其然,次日凌晨,武明空还未到达书房,便得到消息,李世民命人立即启程回宫,所幸武明空昨晚就已做好准备,没有片刻耽误,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一眼瞥去,李世民满脸倦容,眼眶四周还有一圈青影,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再看看随行的李治与李泰,都是眼眶微红,满目哀戚,所不同的是,李治眼底似乎有一团火苗在隐隐跳跃。

武明空心里跳了一跳,晋阳公主与李治从小亲密无间,李治这样的神情,分明预示着晋阳公主之死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武明空的思绪飞快的转动起来,离开的时候晋阳公主还活蹦乱跳的,只是在夜里吃了几个桃子,肠胃有些受寒,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李世民担忧她的身体,这才将她留在了宫内,又怎会想到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令人痛苦的。

一向身体健康的晋阳公主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死去呢?除非,有人动了手脚。

武明空只觉得心里升起一阵阵寒意,晋阳公主不过是个小女孩,与各方利益并没有牵扯,平时也没有什么过错,若说真的有什么过错,那就是比别人更得李世民的宠爱,仅此而已。可是,这是父女天性,哪里是一个小女孩能决定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武明空再一次深深领会了这个道理。

一回到宫中,武明空立刻将壁仪叫入了寝宫:“怎么回事?”壁仪似乎早已料到武明空会这样问,没有丝毫异色,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十日前,天大热,韦贵妃与众妃皆在凉亭吹风,恰巧晋阳公主经过,饮了一盏阴妃送上的用冰水镇过的酸梅汤,开始没有什么异样,到了晚间上吐下泻,太医院的御医们急得六神无主,韦贵妃就派人去了九成宫告诉皇上,谁知道到了昨晚就死了。”

竟然是阴妃?算一算日子,十日前正好是李绩征伐齐州的时候。

武明空心中一凛,道:“晋阳公主身体有恙,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一声?”壁仪脸色微红,愧然道:“是奴婢的疏忽,一时没有发现。”

武明空苦笑了一下,涩然道:”你没什么错,又不是神仙,怎么就能事事算到呢?”壁仪眉头深蹙,缓缓道:“说来,其中自有奴婢的疏忽,只是那边消息瞒得紧,依奴婢愚见,像是有人指使的样子。”

武明空心念一转,心中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连她自己也不敢置信,强忍住了那个念头,只说道:“后宫之事一向由韦贵妃负责,谁又能窥到其中的真相。”顿了顿,告诫壁仪:“这些话你只同我说说就罢了,在外万万不可露出半分端倪,一切从善如流,旁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壁仪慎重的点了点头,武明空知道她行事稳重,并无别话多说,只是看着傍晚的苍穹,血红夕阳布满天际,偶有几只归鸟飞过,在遥远的空中只是几个小黑点,武明空喃喃自语:“这宫中,只怕有一场暴风雨了。”

壁仪看着脸色一黯,接口道:“惟愿娘娘不要卷进去才好。”

当晚,李世民亲临轻水阁,堂堂天子,当着众人的面,痛哭不已,全无了一代帝王的威严,李治扶着晋阳的灵柩,默默流泪,武明空看着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拿起帕子胡乱拭了拭眼角,有心劝慰几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陪着落了一回泪。

在场的妃子们无人不伤心,皆掏出帕子拭泪,一时间轻水阁愁云惨淡,武明空的目光就从徐惠脸上划过,但愿,不要是她才好…

次日,李世民无心早朝,却发布诏命,将所有皇子都召回京,并除他们所领的各州都督职。

这其中,吴王李恪回长安之时,万民空巷,争看吴王。武明空听着壁仪的描述,默默的叹了口气,情势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武明空换上一身素服,去了御书房,心里着实有些同情李世民的不易,寻常的父亲,在最疼爱的**死后,可以随心所欲的悲伤,可以暂时放下手上的事情。偏生李世民不能,因为他是帝王,一举一动都有大臣和史官们关注,几乎是没有什么私人感情可言的。

或许是察觉到李世民的低落,御书房的气氛也比往日低沉了许多,武明空更是小心翼翼,不敢一步行错,李世民的目光就扫向了一旁的小几。武明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里暗暗叹息。

李世民最擅长写一种叫“飞白”的字体,这是一种枯笔书法,如疾风劲草,风格苍老,字体苍劲,形虽枯而神韵悠远。晋阳公主经常跟在父亲身边,父亲批阅奏章,她也拿起毛笔在一旁习字。她经常临摹父亲的“飞白”,久而久之,她的字跟李世民写得一模一样,能写一笔极佳的飞白书法。小小的女孩子写出遒劲的字来,拿去和李世民的御笔放在一起,大臣们根本分不出哪是皇帝的亲笔、哪是小公主的临摹。所以只要她愿意,将来她甚至可以冒充父亲的笔迹批奏章了。

李世民身边已经是空空如也。

一旁的小几还在,但再也不会有晋阳公主习字的身影了,小公主也不会再拿着自己的“飞白”向父亲要表扬了。

这就是永别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落定(二)

阳光斜簌簌的扑下来,武明空看着李世民衰老的面孔,顿生出一种人事无常的感慨,贵为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帝王可以主宰人的生死,却也无法主宰人的生死,多么矛盾,又是多么讽刺。

李治心里,一定也很悲伤吧。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就这样死了,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现在种种迹象无疑是对阴妃不利的,一开始,晋阳公主就是喝下了阴妃递上的酸梅汤才病倒的,即使酸梅汤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这毕竟是间接导致晋阳公主过世的原因。更何况,现在阴妃之子,齐王李祐在齐州谋反,这是历代帝王最不能容忍的,哪怕他是李世民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没有一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的统治出现危机,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苗头,也会将其连根拔掉。李祐无疑触碰到了李世民的底线。纵使很多时候李世民是不折不扣的慈父,但为了江山,照样可以六亲不认,譬如他毫不犹豫的杀死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

有时候,人心也是矛盾对立的。

不过,武明空心里却觉得并不是阴妃,阴妃纵然不够精明,也不会想到去害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晋阳公主,而且,那酸梅汤自她手上递出,出了问题,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她,她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只是,这种疑惑,她又如何能对旁人说起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这几日李世民心情不佳,御书房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的,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武明空眉头蹙了蹙,正打算走出去看看情况,一个湖光色的身影晃了进来,竟然是阴妃。

武明空看着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的阴妃,又看了一眼李世民,见他面如寒霜,棱角冷峻,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睑,恭顺的立在一侧。

跟在阴妃身后的侍卫就怯怯的解释:“娘娘走的太急,奴才们还来不及拦住。”李世民摆了摆手,那侍卫就如释重负的退下了。

阴妃见着眼睛一亮,露出几分自得来,得意的瞟了武明空一眼。武明空看着微微叹了口气,人错在不自知。都到这般田地了,还在为眼前的一点点小事沾沾自喜。

还未等阴妃开口,李世民便出言训斥道:“后宫妇人,讲求仪容,仪态,你身为四妃,也当懂得进退有度,才能为妃嫔们做好表率,现如今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一句话将阴妃噎在了当场,她原本是打算皇上念着旧情,无论如何也会看在自己的面上宽恕李祐一回,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只为引起皇上的怜惜,哪知竟会惹恼了他。

她急急辩解:“臣妾问之祐儿闯下大祸,手足无措,这才…”李世民闻言目光更冷,脸色一凛:“是吗?”

武明空见得分明,看着底下的阴妃,微微一笑,一个男人宠着你,爱着你时,你自然有万般好,就是有错,看起来也是美丽的。一个男人厌恶你时,你做什么都是错,什么都不做依旧是错,其实人没有变化,错的是心境。

阴妃还欲说些什么,李世民已冷冷道:“摆驾轻水阁。”这是要亲自去悼暄晋阳公主了,武明空快步跟了上去。

话音刚落,阴妃脸色一白,从身后拉住了李世民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您看在臣妾的份上,饶恕齐王吧,他只是年少无知,受了贱人蒙蔽,并无心要忤逆皇上的。”

李世民冷哼一声,甩甩衣袖,大踏步的走远,武明空不敢懈怠,急急跟随着李世民去了轻水阁。

轻水阁依旧是晋阳公主去世之前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李世民的手慢慢从晋阳公主的曾经用过的小玩意上划过,面色黯然,眼里又有了水光。

看来,李世民受到了打击不小。这已经是第三日没有临朝了。

这事情要是搁在明朝那些皇帝身上武明空并不觉得奇怪,可这事发生在李世民身上,这个出名的勤政爱民的帝王,为了**之死,久久浸透在无法自拔的悲伤中。

齐王的武装叛乱,如同一场闹剧,给政局增添了一丝幽默的色彩。要知道唐朝的军队,本就是由他父亲亲手缔造和亲自指挥的。开国六场大战,他父亲驰骋疆场,一个人就指挥了其中的四场,歼灭群雄,威震华夏。

武明空不知道李祐到底哪来的勇气,居然敢和李世民兵戎相见。李祐为自己的疯狂行为付出了代价。

其实李佑身边,除了权万纪,也并非没有好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情来。他的记室孙处约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抄了李佑的家,李世民检阅他的文书,就看到了孙处约的谏书。李世民对这个写谏书的人非常赞赏,于是调入京师,连跳三极,升为中书舍人。李佑身边的人,特别奸邪的四十四人被斩首,特别优秀的能人都得到了升迁,参与斩杀李佑同谋者的都得到了赏赐。

次日,李世民将作乱的李佑赐死于内侍省,燕弘信、燕弘亮、昝君暮、梁猛彪等李佑手下亲信。并被处死,除阴妃封号,入掖庭宫,将其兄阴弘智贬为庶人。

同时以高君状为榆社令;以杜行敏为巴州刺史;赠罗石头为博州刺史;权万纪追赠为齐州都督,赐爵武都郡公,谥号“敬”,齐州的大小官吏,有赏也有罚,只是大部的官员都被重新任命或者另调他用。

与李佑有私交的侯君集被罢官,除守侍中职,张亮罢太子詹事职,并诏令侯君集与张亮,在府中反省,不得与人私自交往。

武明空看着侯君集的名字,若有所思。

不得与人私自交往…

是指的什么?

李世民做藩王时,将侯君集引入幕府,他多次跟随李世民征战,屡次升迁做了左虞侯、车骑将军,被封为全椒县子。渐渐地蒙受李世民的恩遇,参预谋划大事。李建成、李元吉被诛杀一事,侯君集出了很多主意,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李世民即位后,升任左卫将军,因为功劳大,加封为潞国公,赐给食邑一千户,不久又任命为右卫大将军。贞观四年,又升任兵部尚书,参议朝政。

不过,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是东宫的千牛。也就是说,侯君集是属于太子李承乾一派的核心人物。

侯君集灭高昌国时,由于没有奏请朝廷便自作主张委任官员,同时还私自掠夺大量的珍奇宝物、妇女,手下将士知道后,竞相偷盗,侯君集恐其事被发,不敢制止。此时有司以此事对其进行弹劾,唐太宗遂下诏将侯君集等人拿入狱中。

中书侍郎岑文本认为功臣大将不可轻加屈辱,便上疏道:“君集等或位居辅佐,或职惟爪牙,并蒙拔擢,受将帅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报陛下之恩。举措肆情,罪负盈积,实宜绳之刑典,以肃朝伦。但高昌昏迷,人神共弃,在朝议者,以其地在遐荒,咸欲置之度外。唯陛下运独见之明,授决胜之略,君集等奉行圣算,遂得指期平殄。若论事实,并是陛下之功,君集等有道路之劳,未足称其勋力。而陛下天德弗宰,乃推功于将帅。”唐太宗看后,觉得岑文本言之有理,便开释了侯君集等人。

而侯君集自以为两番出征西域,战功卓著,应受嘉奖,结果却因贪污而被下狱,心中实在不痛快。这次又被李世民勒令反省,更是憋了一肚子气了。

张亮以太子詹事的官衔外放洛州都督,侯君集故意激怒张亮说:“你为什么受到排挤呀?”张亮说:“你也遭到排挤,还要说谁冤枉呢?”侯君集说:“我平定一国,回来却被天子如此的责怪,怎么能受到这样的压制排挤?”

于是侯君集捋起袖子说:“郁闷得活不下去了,您能造反吗?我将一定和你一起造反。”张亮悄悄地把这事报告给了李世民。

武明空在李世民身旁,听得分明,眉眼微跳,这种时候,侯君集说出这样放肆的话,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很有可能,还会牵连到太子。

以李世民的精明,不可能没有发现侯君集的异心,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起初,李世民让李靖教授侯君集兵法,侯君集对李世民说道:“靖且反,兵之隐微,不以示臣。”李世民又问李靖,李靖说道:“方中原无事,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求尽臣术,此君集欲反耳。”李世民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这些事情武明空都是亲眼所见,对于侯君集有谋反之心的事情深信不疑,总感觉此人是埋在身旁的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突然爆炸了,武明空自己可想好好的活下去,不愿不明不白的死在谋反者手中。

李世民神色如常,对张亮说道:“你和侯君集都是功臣,侯君集单独和你说的话,没有别人听见,假若把他交给司法官员审理,侯君集一定会否认此事。两人互相对证,事情也说不清楚。”等同于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武明空感到十分诧异,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只是越来越揣摩不透李世民的心思了。

第一百四十章 落定(三)

太子府中,灯火通明,一盏盏宫灯映衬的恍若白昼。

侯君集举起自己的巴掌,亮出一手的黄色老茧,说:“这双好手,就是为殿下而生的皇上喜欢的是魏王,殿下不早做准备,恐怕会被贬为庶人。”

李承乾呆呆的看着侯君集布满了老茧的双手,眼睛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暗潮,咬了咬牙,说道:“就照将军你说的做”

闻言,侯君集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躬身应道:“臣愿效犬马之劳,为殿下奔走。”

李承乾微微颔首,笑道:“他日大事有成,我必少不了你的封赏。”

经过熟悉的长廊,武明空又听到了那晚的箫声。

幽幽的箫声,轻柔、涓细、似香炉中飘来的袅袅婷婷的烟,仿佛一片风就能将它们剪断。夹着冰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忽如雪花阵阵纷飞,忽如峡谷一阵旋风,急剧而上,忽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箫声低回、轻柔、舒缓、悲凉,如水一般缓缓淌过,似雾一般轻轻飘过,带着无法言喻的忧伤和悲怆,从风里脉脉流出。丝丝缕缕,袅袅不绝,缠绵悱恻,将人内心深处隐藏的忧伤勾起,让人悲从中来。

箫声咽,梦断秦淮夜月皓腕凝霜谁鼓瑟?明珠暗,凄苦红颜喋血,曾经脉脉吹竹叶。箫声咽,梦断碧水青山。烟缭露凝识真颜。金兰残,寂寞青丝缠绵,何忍清眸泪涟涟。箫声咽,梦断旌旗无数,壮士沉浮驱胡虏。凭栏处,谁料闲愁最苦,烟柳断肠问千古。箫声咽,梦断哀鸿遍野,任我肝胆如冰雪。水悠悠,梦觉孤舟摇曳,悲风吹泪望残月。箫声诉泣冲霄怨,可堪回首故国残。怅望深山苍凉,英雄血泪干。霜烟万里漫苍天。

武明空静静的步入了花丛中,已经是盛夏时节,漫天灿烂的白色花瓣,伴着阵阵幽香,随风飘舞。

“你来了。”李治没有回头,慢慢放下了玉箫,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似乎早料到武明空会来似的。

武明空望着月光下他落寞的背影,一阵心酸,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几步,温言道:“你觉着好些了么?”话刚出口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李治俯身坐在了花丛中,仰着头,目光幽然澄净的望着她,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一种哀伤的气息。神情憔悴,眼袋上似是蒙了一层灰,显得颇为倦怠和疲惫。

武明空的心,莫名的疼了起来,胸口有些酸,有些堵,眼眶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

“李治…”武明空低低的抽气,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觉得难过的话,肩膀借你靠。”

“滴答”手背上一热,有水滴溅落。武明空的手指不由一颤,刚刚触到的袍角滑落,呆呆的望着背上的那滴迅速转冷的水滴。

这是李治的泪啊,人前总是笑得温柔和煦的晋王,又有谁,想到他在暗夜里的无助与彷徨?

李治忽然轻幽幽的一叹,似有无限绝望与哀伤凝聚在这一声叹息之中,下一秒,他突然将武明空紧紧搂进怀里。那一刻,他使的力有些失控,冰冷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武明空措手不及的张着双臂,隔了许久,肩上的那份沉重忽然轻轻颤栗起来,耳边清晰的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母后临终时,晋阳才四岁,母后握着我和晋阳的手,告诉我们要兄妹友恭,我曾亲口许诺,会好好照顾晋阳,到现在,到现在…”李治的身子微微颤抖,声音有些哽咽,“我辜负了母后,我对不起晋阳。”

武明空的心微微疼痛了起来,哑声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情你也无法预料,若是晋阳还在世,也不愿看到你如此悲伤。”

李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抱着她许久,蓦地用力抓紧了她的手,似是小孩一般的任性胡闹:“你对天发誓,永远不会离开我。”

武明空微微一愣,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眨了眨眼,道:“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在你身边的。”李治似乎松了一口气,粗重的呼吸声吹拂在耳畔:“明空,我不会放过那些人,害死晋阳的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武明空的心颤了一颤。

她一直有一种感觉,阴妃不是害死晋阳公主的凶手,现在听李治说出这等话,心中的困惑更是强烈,就犹犹豫豫的问道:“到底是谁?”

李治却不答,含含糊糊的说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或许是有自己的打算吧

武明空听了,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遥望着天际的明月,叹道:“你比我聪明百倍,自然知道怎么做的,我的话,不过是过眼云烟,听过就忘了。”

李治的眼睑低垂着,翅扇似的睫影投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明空,相信我。”武明空轻轻点了点头,无可奈何的叹息:“我除了相信,又能如何呢?”

回到承晖殿,一眼瞥见墨雪候在殿前,翘首以盼。看到武明空同杨柳走近,眼睛一亮。

武明空望着她笑道:“有什么事?也值得这样火急火燎的。”墨雪一面迎着她进殿,一面笑:“徐充容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哦?”武明空加快了脚步,进门便看见徐惠在坐在正殿,笑着同壁仪说些什么,见她进来,忙站起身来,叫了声:“姐姐。”

武明空笑着挽了她的手,打趣道:“怎么今日这样得闲了?”徐惠听了把脸一沉,拔腿便往外走,武明空忙笑着拉了她回来,“妹妹今日可急了,都是我做姐姐的不对。”

徐惠这才止住了脚步,指着武明空对着壁仪笑道:“你听听,这就是你主子,孔圣人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现在你主子就是这样一副样子待客的。”

壁仪抿着嘴笑道:“您们姐妹二人,怎么算得上客呢?”一屋子人都笑了,徐惠拉着武明空,道:“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我今儿个算是开眼了,这都是一屋子的牙尖嘴利的,我可是愚钝,说不过你们主仆去。”

武明空微微一笑,拉着她进了内室,墨雪早端了热茶上来,徐惠就使了一个眼色,武明空会意,吩咐众人道:“徐充容有话同我说,你们且下去吧。”

众人齐齐应诺,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内室顿时静静的,满室唯有满地清冷的月光,徐惠幽幽叹了口气,“姐姐,我只道我是恨阴妃的,想不到她现在成了庶人,我心中的怨恨得到抒发,反倒有一种不知该怎么做好的意思。”

任何人都会如此吧,长久以来那么的怨恨一个人,等到那个人真的如你所愿陷入了悲惨的境地,那种一直支撑着人活下去的恨意反倒不知该何以寄托了。

武明空淡淡说道:“你不是为了旁人而活,现如今是为了自己,以后也是,至于这些有的没的,以后还是不要瞎想了。”徐惠默然望了武明空片刻,忽然长长的叹道:“我能像姐姐该有多好,不管怎样,总是这样的刚强,就算是逆水行舟,也从不抱怨。”

武明空微微一笑,若她还是父母膝下享尽宠爱的女儿,恐怕遇到一点点事情,还是会呼天抢地,无限倍的放大自己的痛苦,因为内心深处很明白,父母永远会疼惜自己。

可惜,在这个时空,失去了那份来自父母的疼惜,唯有自己更爱惜自己。不管是抱怨还是气馁,都于事无补,因为没有人会同情,也没有人为你做任何事情,所依靠的,唯有自己罢了。

送走了徐惠,武明空一夕间想了许多许多。

当初那个高洁如空谷幽兰的徐惠,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艳丽的曼珠沙华。

然而又有谁知道,曼珠沙华的土壤中,又浸透了多少伤痛。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阴妃害死了徐惠未出世的孩子,而如今,阴妃之子李祐,也被李世民赐死,连阴妃自己,也成了庶民。

当初阴妃春风得意之时,是万万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的吧。

次日,传来消息,李承乾重病在床。

得到这个消息,武明空愣了一愣,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现出来。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选在这种时候病。

武明空就想到昨晚一直暗中监视着太子府的夏君传来的消息,侯君集进了太子府,两个时辰后才匆匆离去。

事情偏偏这样的巧合,其中必有什么联系吧?

侯君集现在无论是明里暗里都透出一种危险的讯息,武明空有一种感觉,有朝一日,侯君集此人必是大唐安宁的隐患,他可不是一般的将军,而是会咬人一口的毒蛇,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他咬上一口。

一个起了异心的将军与一个目前不受宠的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密谈一个时辰,其中谈了什么内容几乎是令人不敢想象的。

武明空到御书房时,李世民正要起身去太子府,直觉上武明空想要阻止,可是有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谁还能挡着一位父亲看望病重的儿子不成?

只是,李承乾这个病,谁知道是真是假

第一百四十一章 落定(四)

武明空眼看着李世民的御驾就要前往东宫,偏偏没有理由去阻拦,暗自焦急。咬咬牙,思忖着就是冒着冒犯李世民的风险,也要阻止李世民亲临东宫,谁知道李承乾有什么野心

有些时候,往往是旁观者清。

李承乾这病来得太过古怪,武明空相信他必定有所图谋,说不定,就是打算趁李世民探病之机,发动叛乱,囚禁李世民,这大唐的江山,从此就是他李承乾的天下了。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到那时候,谁又能管得了他,他还不是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李承乾已经八岁,平日里一起嬉戏的表兄妹们一夜间突然消失,小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他不可能没有察觉。难道,这次他也要效仿李世民来一场政变?

一念及此,武明空就毫不犹豫的向前走了几步,正欲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天空骤然黯淡了下来,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适才阳光明媚的蔚蓝天空已经被黑暗笼罩。

是日食

武明空心中大喜,古人认为天代表大自然,太阳在大自然里有着最崇高的地位,皇帝称为天子,则意指其为上天派来管理人民的。既然天代表皇帝的父亲,它会透过太阳表面上的现象来警告其地上的代理人--皇帝,明示他做错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要小心等等;于是,透过各种征兆呈现出来,日食就是一个常被利用的状况。

不过是半分多钟的事情,天渐渐又明亮了起来,明媚的阳光再次照射大地,刚才黑暗的一瞬间,众侍卫和宫女们都有一刹那的喧嚣,现在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武明空趁机说道:“天天有异象,恐怕是有事要提醒天子呢。”

这话说出来,连武明空自己都不由汗颜,这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可是,古人信这种说法。

李世民想了想,深以为然:“你说的有理,朕应当去偏殿歇歇脚。”李世民身旁的小太监见机立刻小跑着去了东宫。李世民看着小太监离去的方向,目光微闪,若有所思,再也没有提起要去东宫探病的事情。

武明空松了一口气,服侍着李世民去了偏殿。

总算避过了一劫,这日食可来的真是时候

李世民站在偏殿门前,望了望天际,突然叹道:“武德元年,亦有天狗食日…”

武明空侧过头去,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这一刻突然觉得,李世民真的老了。

李世民到底不是神啊,就算这一生再如何叱咤风云,也有无可奈何老去的那一天,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这日,东宫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动静,武明空愈发觉得不安,不住叮嘱壁仪派人仔细盯着,却见墨雪端着一盘水灵灵的葡萄走了进来,笑道:“娘娘,这是韦贵妃命人送来的葡萄,还新鲜着,娘娘要尝尝吗?”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不知为何,武明空突然想到这句诗,心念一动,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笑道:“不知道这是韦贵妃身边的哪位姐姐送来的?”

墨雪想是十分注意此事,回答的十分顺畅:“是娘娘回来之前,香韵姐姐,还带着两个小宫女,说是要给燕妃娘娘,杨妃娘娘也送去一些。”

武明空微微一笑,没有做声,眼神却凛厉了起来,自己平日与韦贵妃并无交集,料想她也瞧不上自己这等卑微的才人,趁着自己回来之前送葡萄来,分明就是想要自己亲自去谢恩,可是,不去又不合适,武明空倍感头疼。

还未拿下主意,就传来消息,李世民下令,命长孙无忌,房玄龄,秦叔宝等人进宫面圣,武明空心里咯噔一跳。

这些人都是随李世民一路打下天下的重臣,许多人现在都在家颐养天年,无事极少出门,现在一齐被李世民召入宫,难道是为了重立太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