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二屋门外的空地。

“我这木柱怎么缺几根?谁用了我的木柱?”陇西李八郎正在搭着自己的帐篷,却发现力士卸下的木柱少了几根。

他们虽然是一起前来,但马车上的彩礼和行李都是分开各放各的。如今其他人的帐篷东西都不缺,唯独少了他的。

李八郎左右四顾,马车上的彩礼为了安全考虑,早已移到花木兰的库房去保存。剩余运送辎重的车马上除了急行军所带的帐篷就只有一些散碎之物,并无再见其他木柱。

怕是在路上颠簸的狠了,掉了下去。

“你这奴隶,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他一时怒火中烧,抄起手中的一根木棍就猛然向负责管着他那辆车的力士猛敲下去!

嘣!

一支拐杖伸了出来,挡住了李八郎的木棍。

正是花木兰的父亲花弧。

花弧当兵的时候,昔年军中还没有这么多杂胡的奴隶力士。前面几任大可汗还没有征战这么多地方,能奢侈到拿这么些身强体壮的杂胡俘虏当做奴隶用。

早已经习惯了自己亲手搭帐篷,铺皮毡。

如今的大可汗已经征服了北方,改了称呼叫做“天子”,也带来了许多的变化。

见这人脾气这么暴躁,且不体恤军奴,花父叹了一口气。

金玉虽好,不是良配啊。

他见李八郎发怔,憨笑着回他:“这位小将军,不过是缺了几根木柱,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扭头,“花木托,去把后院的木柴捡几根粗细差不多的过来。”

李家八郎知道此人是花木兰的父亲,只好讪讪的放下手中木棍,有些尴尬的垂手不语。

花木托小跑着送了木棍过来,花父丢掉拐杖,跪在地上,开始给李八郎整起帐篷。

“老伯,怎好劳您老…”

“你莫要过意不去,老汉我十五当兵,三十四腿上有疾告了病退出军中,至今已经十多年没摸过这军中的帐篷了。如今让我回味回味以前军中的日子,倒是很让我高兴哩。”

他一边啰啰嗦嗦的说着,一边十分迅速的展开薄薄的油布,立柱绑扎,很快就搭成了半人高,一人长的小帐篷来。

花弧帐篷搭好之后,许多骑士还在指挥着力士忙活,只有花木兰那边的独孤诺是在自己鼓捣帐子的。

他摸到自己的拐杖,站起身来,看着满场乱糟糟的场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木兰说这些都不是她昔日军中的袍泽,他相信是真的。

和木兰一起回来的战士都是十几年征战活下来的老人,绝不会是这样的。

这个花家的老校尉撑着拐杖,摇着头勾着背,一脸担忧的走开了。

花家老汉的背影萧索,李八郎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卸甲归田的影子。

他看看花木兰,看看独孤诺,再看看自己面前的帐篷,旁边吆喝着把帐篷扎在哪儿的同伴们,不知道为何脸红了一红,将那帐篷重新推倒,也学着花家老汉那般,跪倒在地上重新立起帐篷来。

他不是不会,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亲手去做了啊。

另一边。

“我的放这里放这里…”独孤诺指挥着力士们把马车上的帐篷卸下来,开始准备搭建起来。

这是军中的简易帐篷,油布所制,上面刷有桐油防水防风,用木柱做撑,支开后可供一人休憩,马车上还有羊毛毡等防潮的垫子,一看便知他们是有备而来。

和他们提出苦守家门这个建议的也不知道是谁,真有够损的。

“这是我屋子的大门口!你放在这里我还怎么出门!”

“咦?花将军半夜还要出门吗?莫非是赏月?”独孤诺大笑着说道:“若是花将军无心睡眠,末将陪您赏赏月也还是可以的,您只要敲敲我的帐篷…”

“独孤四郎,你真狡诈!”

“就是就是!我们也要睡在花将军院子里!”

“还敲敲你的帐篷,我看你恨不得住进花将军房里哟!”

听见一群将士的对话,贺穆兰的脸瞬间狰狞了起来。

“想要睡在我的院子里,是吧…”

她伸出手,抓住独孤诺正要敲入地里的木柱,略微使了使劲。

“嘭”的一声闷响,木屑四散而开。

刚刚还在调笑的众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居然捏碎了那根木柱!

贺穆兰一松手,让那根已经碎成了渣木柱飘散在空中。

木柱上下两端没有被捏碎的部分落到地上,发出咚咚两声,然后“咕噜噜”的朝着下首的独孤诺滚去。

“花将军你…”

贺穆兰漫不经心地拔起独孤诺固定帐篷的另外一根木柱,在所有人变了脸色之前,用两手抓着,轻易的将它折成了两段,四段…

变成灶膛里烧火柴棍那般的长度,随手抛掷在地上。

十四骑惊讶的表情里终于有了其他的东西。

哼哼哼,是不是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哇!

花木兰就是这么一个强大的女人!

想要睡在她的院子里,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胆量!

怕了吧!

贺穆兰扫视了他们一眼,板着脸,冷酷无情地说道:

“若是你们不想脖子也被我…”

“花将军,请务必收下的我的心…”一个鲜卑骑士单膝跪下,用拳头敲了敲心脏。

这是鲜卑男子向女儿家求婚最高的礼仪了。

“在下家中有良田千顷,自汉以来,我范阳卢氏便是当地豪强,在下乃家中独子,并无妻室…请花将军务必考虑在下!”

咦?

啥?

贺穆兰摆好的冷酷表情龟裂了。

说好的害怕呢?!

这一群人露出的狂热表情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不远处查探花家动静的游侠儿一行。

贼二:“头儿,怎么办?花木兰家来了许多人。”

贼三:“来了人才好,没听说他们带了许多东西,等他们走了…呃?”

贺穆兰捏碎了木柱。

贺穆兰折断了木柱。

贼头(往后退):…我们还是走吧。

谈论木兰

虞城,游府。

游可给崔家十二郎端上一杯清水,但笑不语。

“你莫介意,我这没有好茶饼,只能奉上一杯清水。”

对于这些名门之后、士族高门来说,若是没有好的茶饼,还不如只饮清水。这崔家联姻的皆是北方最鼎盛的士族,和游可这种从小贫寒的游氏旁支完全不同。

游可若不是意外得到了族伯游氏伯度公的青睐,怕是还在乡间耕读,断不会到这虞城来做一县令。

游可看着崔琳苦笑着接过清水,却未饮一口,微微意外。

“京中局势已经不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竟让这位崔家最洒脱的十二郎愁到寝食难安的地步?

这位崔琳,正是当今大魏司徒崔浩之孙,和他祖父一样,他也是崔家第三代里最让人惊艳的神童。

司徒崔浩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精研经义,时人莫及。而他历经三代,辅佐三位拓跋氏首领,可谓是汉人朝臣中的领袖,深受魏帝拓跋焘(拖把掏)的爱重。

“我祖父一心想要恢复魏晋九品的制度,让所有人按照汉家的那一套来,再将世间的氏族定个高下。此一举动就足以得罪完所有鲜卑的氏族贵胄。再加上他与寇天师一起劝服陛下废佛,竟…”

崔琳疲惫的叹了口气。

“他年纪大了,谋策之力再无年轻时那般缜密,而且陛下也不是以前的那个陛下。如今北方已定,四海靖平,这位陛下越发喜怒无常了…”

“怀瑾,慎言!”游可吓了一跳。

他这位友人平日里虽有狂士之态,却从不妄论朝政的。

游可久在虞城,却也经常和京中的堂伯通信,自然知道笃信道教的崔浩与天师寇谦之一意劝服天子崇道废佛,结果做过了火,天子一怒之下焚烧寺院,捣毁佛像,杀僧之多,以至于“一境之内,无复沙门”的事情。

鲜卑贵族有不少是信佛的,崔浩这样做,已经给自己埋下了祸端。

不过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所以崔琳说,他也只能听。听到过火的,不免安抚劝说几句。

“怀瑾,若是局势这般紧张,你便应该劝服你祖父早日致仕才是。如今他也六十有余,陛下却正当壮年,此时急流勇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谈何容易,北方高门以我祖父马首是瞻,我祖父又岂是那种急流勇退之人?他不迎难而上就不错了。”崔琳摆摆手,“罢罢罢,不提这些烦人的事情。我今日来,是为了你们虞城境内那位女将军,花木兰。”

花木兰?

游可脑中浮现了那个身着鲜卑裘衣,神色冷淡的高大女子。

“怎么,看你神色,你已经见过花氏了?”崔琳好奇地一探首,“我记得你不爱凑热闹,怎么,莫非你还去了营郭乡不成?”

虞城离下辖的营郭乡还有一天左右的路,是以他才有这么一说。

在他想来,卸甲归田的花木兰,如今应该过的是男耕女织的日子,是不会来虞城的。那也就只有这一个理由让游可见过花木兰了。

“你莫要用‘花氏’来称呼花将军。”游可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颤,听着这个称呼异常的觉得刺耳。

在他印象中,那个身高七尺的奇女子和千娇百媚的“花氏”根本对不上号。

她根本就不该是什么“氏”,她就是她自己,有名有姓的花木兰。

崔琳起了兴趣,正襟危坐,等着席后的游可说出这其中的原委。

游可见好友起了兴趣,知道若不说清楚这几日没什么清净日子可过,便说起前阵子自己的见闻。

“有一日,我在衙中理事,忽有一差吏前来报讯,说是刘家集发生命案,案情复杂,且牵扯到鲜卑一族的大人,所以我…”

游可回忆起那天,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他少时家贫,寡母守着家中田地,将他辛苦拉扯大。游可幼时定有一门亲事,在他十二岁那边,因他家贫又无前程可言,女方家遂派人来退了亲。

此后他对世间所谓的“闺秀”再无好感,一心发奋读书,终于在族中高官长辈考验族中学问时得了青眼,被带入京中学习,更认识了好友崔琳。

游可自认眼界奇高,寡母去后更是无心于女人身上,但因他是一地父母官,这各色女子见的也不少,像是花木兰这般奇特的,还从未见过。

他对着好友,将当时到了案发现场,如何见一鲜卑男子在查验尸体,那鲜卑男子见他来,如何分析此案是自杀而非他杀,又如何指引着仵作查看伤口,皂隶寻找证据…

他那时听闻头人说这个男人竟是虎威将军花木兰时,靠咬住自己的舌尖吃痛,才没有当众失态。

而后花木兰如何面对刘家儿女,如何随乡人升堂作证云云,他也和好友一一说个分明。

花木兰的传说响彻平城之时,崔琳正在外游历,是以没有见过这位“名人”。但他知道上至北方士族,下至各地的百姓,对这位花木兰都是称赞不已。

口碑好成这样,就颇为不易了。

“如你所说,这花木兰回到乡中,竟是依旧身着男装东奔西走不成?”这和崔琳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没见过花木兰,所以才会这般诧异…”。游可微微顿了下,又换了种说法。“应该说,你站在她身边,根本就不会考虑她是男是女。”

“哦?”崔琳跪坐的有些无聊,放松的侧卧在席上,意外道:“莫非这位花木兰将军,竟是个长相雌雄莫辨之人不成?”

“非也非也。那位将军,根本就是不可由性别界定之人。”

游可看着好友惫懒的样子,有些失笑。“这世上有些人,只是站在那里,你便知道她完全与众不同。此时,你便不会关心她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哪里人士,出身几何,而只是单纯的想和这个‘人’认识而已。”

“我见到的花木兰,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么说,希之兄已经和她结为莫逆了?”崔琳谑笑起来。

“这便是我的可惜之处。”

游可叹了口长气。

“为了表示我的公允,以及并非偏倚鲜卑人的立场,我并未和她过多接触,甚至除了她分析那死者的死因以外,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实在是让人扼腕啊。”

“话说回来,你找花木兰做什么?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和崔家有所交集之人。”游可有些担心花木兰。

一和这些权贵之家沾染上,想要如现在这般自在,便是极难了。

“我来劝花木兰去太子身边,借以劝谏日益暴躁的陛下。”

“什么?”游可一下子站起身来。

“陛下曾有意让花木兰当太子殿下的‘保母’,被花木兰拒绝了。而后陛下又以花木兰‘无癸水不可以血脉维系两族之好’为由拒绝了蠕蠕人的联姻之请,可见陛下对花木兰的感情不同于一般。”崔琳看着游可惊呆了的表情,

“怎么,你竟不知?”

蠕蠕便是柔然,鲜卑人厌恶柔然人,认为其智力低下,是一群不会思考的虫子,便以虫行的形态蠕蠕代替了“柔然”,以谐音“蠕蠕”称呼他们。

而“保母”,绝非什么保姆佣人之流,而是源自于拓跋氏“子贵母死”的制度。

在鲜卑,女子地位尊崇,强族之间互相联姻后,母族便可经常干预部族之事,更屡有丧夫的女人带着丈夫的全部身家人马归于娘家的事情。

后来拓跋氏建国后,便订立了“子贵母死”的制度。既皇子一旦被立为储君,其生母必须赐死。

生母既死,就要有其他女人代为照顾太子,有时候是没有生下皇子的皇后,有时候就是皇帝亲自选择的信任之人。

所谓“保母”,就是“保护太子的代母”。这个女人必须身份不高,才智过人,更必须得忠于大魏皇室。

如今的魏帝拓跋焘继位时,便力排众议,封了自己的“保母”窦氏为“保太后”,人称窦太后。这位罪奴身份入宫的太后一生得享荣耀厚待,又在太子生母死后继续抚养现今的太子拓跋晃。只是很可惜的是,她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她去世时,拓跋焘将她风光大葬,并且上了谥号“惠太后”,建碑立庙,年年祭祀。

她去世的第二年,正是天子亲征阴山之北,大败柔然,在军中论功行赏,册封花木兰尚书郎的那一年。

窦太后一去,太子拓跋晃没了生母,这保母的人选应该是一直无子的赫连皇后。但赫连皇后乃是被灭国的夏国皇室公主,而灭了夏国的,正是她如今的丈夫拓跋焘。

就凭这一点,满朝文武反对赫连皇后成为太子的保母。

其实花木兰当时若是愿意接受太子的“保母”一职,也许并非什么不好的决定。

至少拓跋焘对她的欣赏,是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年幼的太子一直都在魏帝亲征的时候监国,并未有过什么像样的武勋,这在以军功为重的鲜卑人中是极其不利的。

有一位在军中有着“虎威”之称的保母,可谓是相得益彰。

但这时候就没有那么多也许。花木兰辞却了所有好意,装着足以一辈子不愁吃喝的赏赐,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花木兰既然拒绝了,想来就不会再妥协了。更何况,也不是她想去做保母就能去做的。”游可不相信那样一个女人会乐意与一辈子在宫里带孩子。

“我问你,花木兰在乡里过的可好?”崔琳坐起了身子,支着下巴问他。

游可默然不语。

乡间四处弥漫的各种奇怪传言,他并不是没有听过的。甚至如他,在未见花木兰之前,脑海里首先勾勒出的也是“虎背熊腰肤黑貌丑”的女人。

这到底算不算过的好,他不知。

他并没有处在花木兰的位置,也没有过花木兰的经历,甚至于因为他是男人,所以他对花木兰此刻会是什么想法也不得而知。

也许她对此是完全不以为意的。

所以他无法回答。

“其实陛下手下的‘白鹭’一直奉命关注着花木兰。”

崔琳抛出一个更让人惊讶的消息。

“如果我没猜错,独孤家那个笨蛋四郎和陛下宿卫中头脑简单的那群家伙,应该被陛下派去的人煽动的热血上头…”

“跑去给花木兰撑腰了。”

小剧场:

拓跋焘(拖把掏)以阅兵之名仔细的检视自己的羽林卫士,专盯帅哥。

羽林郎甲(捂着菊花):陛陛下为何老是看着我…莫非是看上我了?

包工头木兰

给花木兰撑腰的一行人,正在被贺穆兰左驱右赶。

这些人把花木兰家当野营地使,吃光了花家的存粮、吃掉了她养的小鸡…

每日里,无数闲汉村姑来她家门口看热闹,对着花家伸头探脑。花家是村中的鲜卑军户,原本住的偏僻宽敞,这一来,她家门口都快成菜市场了。

“你们滚不滚?”贺穆兰对这一票子男人已经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你们不滚我就动手了!”

“能和花将军比试,是末将们的荣幸!”李家八郎李彦闻言立刻眼神一亮,忍不住摩拳擦掌了起来。

贺穆兰气结,恨不得看看这些所谓的“贵族”是拿什么保养品抹脸的。

怎么脸皮就这么厚呢!

“你们太闲是吧?”贺穆兰点了几个一看就是胡人的羽林郎,“你,你,你,你们三人去给我家喂马。顺便把马刷一下!”

一看就是太闲了,给他们找点事做做吧。

“遵令!”三个胡人汉子抱拳称是,乖乖的找花小弟要鬃刷去刷马了。

“你,你,你…”贺穆兰看了看几个衣冠尤为华美的清俊男子,搓了搓下巴。“你们都是高门子弟?”

“是。”几人矜持地点了点头。

独孤诺急的都要挠墙了。

难道花将军偏好英俊清秀的汉人那一款的?

那他第一个没戏了!

“你们会写字正好,我们乡里会写信的人不多,既然来看热闹的人这么多,我等下在门口放个小案,你帮我们这边的乡人写写信,写写文书什么的吧。”花家只有花木兰识字,但人人都怕花木兰,也就没人请她帮忙写字了。

所谓恐惧和流言都来自于不了解,这不是很好的敦亲睦邻的机会嘛!

花木兰大手一挥,在门口放了一张案台,摆了几个坐垫,让花小弟挨家挨户去问谁家要代笔的,这里有几个现成的劳力。

那几个高门子弟没想到会被花木兰这么使唤,当下互相苦笑了一下,一掀衣摆,安然的在案几后席地而坐,若不是背景是花家的小院,怕是还会被人当成一群正在谈玄的高士吧。

这些人在花家又吃又住,委实给花家带来了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