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单卓抬头看了看梅树,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不,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爱染摇了摇头。

“我在看那枝头…”

贺穆兰曾善意的提醒过他,若是老是自称自己“小僧”的话,她即使带再多的皮帽出门,也不够他掩饰的。自那以后,爱染也习惯了自称“我”。

爱染伸出手去,指了指梅树一侧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阿单大哥,那里有一个花苞,你见着了吗?”

阿单卓踮起脚尖又换了个角度,才发现了他指着的那个花苞。这明显是一个快要死掉的花苞,说是花苞,其实比指甲盖也大不了多少,难为爱染可以看见。

“倒是有一个,不过树都死了,就算没有被烧掉,这花也开不了了。”

“所以我在看它啊。”

爱染抬起眉眼。

“你看它做什么?”

“我在看它开花。”

“花?”阿单卓纳闷地挠了挠头,“哪里有花?”

“花在我心里。”

爱染合十微笑。

他的脸色依旧蜡黄,却再也无法让人生出可怜可叹之意。

他毕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合十微笑时,直让人心里都暖暖的。

“阿单大哥,这棵梅树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他看着枝头那个小小的芽苞,嘴角含笑,眼神里却有些伤感的东西。“这一棵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花树,酝酿了一生的努力,只是想在绽放中寻找它存在的意义…”

他侧了侧脑袋又看了一眼那枝头。

“这样的一个个花苞,却在即将满树盛开的午夜,被雷火永远停在了这一瞬间。满树花朵尽毁,只空余下着一颗小小花苞,还挣扎着想要再绽放。”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颗花苞。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好,我想多看看它。它那么努力,怎么能就这样连被人看过都没有,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呢。”

“我此刻看着它,它便留在了我的心里。它在我心里,已经是盛开的样子了。”

“阿丹大哥,我看的不是残枝枯干,而是满树的梅花啊…”

阿单卓一脸“你说的是汉话吗还是什么其他的话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的表情,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在傻呆呆的愣了一会儿以后,也点了点头。

“你说的话,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听起来这树确实可惜。你既然想看看它,那我也陪你看吧。”

于是一壮一瘦两个孩子都仰起头,望着那空无一物、枯黑焦灼的枝头,默默地站了许久。

贺穆兰在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就屏住了呼吸,也悄悄的往那枝头看去,结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对,还是眼神不够犀利,左右看了几遍,也没找到那个花苞,只得作罢,慢慢地倒退着离开了他们的身边。

她似乎有点了悟为何即使是皇帝亲自下令抑佛,沙门又有那么多不利政局的弊端,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去信仰了。

在那一瞬间,连贺穆兰都有些感动,对于这些没有饱受过现代“心灵鸡汤”灌溉的古人来说,这样的话,是多么的玄妙,又多么的能打动人心。

你看,连阿单卓不都已经被感动了吗?

.

这一日,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馆里吃饭。

“咦,用布来换吗?”爱染看着贺穆兰熟练的从马背上拿出一袋粮食,换了几碗热乎乎的汤面,又要了几碟小菜,眼睛睁的极大。

“是了,你们都是自给自足的,大概没下山换过东西吧?”贺穆兰笑着说,“粮食不够吃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再怎么得道的高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

“粮食都不够的时候,我师父就会差我三师兄下山化缘。”爱染有些怀念的说起自己的师兄。“我三师兄非常会化东西,每次他下山,都能背不少东西回来。”

“…托钵求布施吗?”贺穆兰只能想到这个。

“嗯,有时候是钵,有时候是口袋。”爱染喝了一口汤面,从喉咙到胃都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我们僧人求布施,却不是乞讨,想要人施舍,是为了建立起一种关系。怎么说呢…”

爱染烦恼的想了想,用另外一种说法说了起来:

“你看,你和我,若非有‘缘’,本来该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我们‘化缘’也是如此。我们托钵而求,看似是在向别人乞讨什么,其实是在给别人一份行善的机会。在施与别人‘善’的时候,内心会获得满足和欢喜,自身便会收获更多的‘善’,而这份欢喜和‘善’,会给人带来好的果报,让布施者也得到‘因缘’”

爱染捧着碗,小小的喝了两口。

“那米粮和别的什么东西进了我们钵中时,不是将他们和我们连接了起来,而是将布施者的善意和即将到来的好的果报联系了起来,这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我们化的不是东西,而是劝人行善的机会啊。”

“小沙弥口才不错。”贺穆兰点了点头。“若是陛下没有下令僧人还俗,我觉得凭你化缘的本事,应该也饿不死。”

“这是我三师兄说的。”爱染笑了笑,“他每次下山时,都不说自己去‘化缘’了,而是说‘我去劝人行善’了。”

“…是个人才。”贺穆兰点了点头。“所以,你身前一天到晚绑着不离身的包裹里,其实装的是你的钵吗?”

看形状确实圆圆的,而且也不能显露于人前。

“不。”爱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这是我师父。”

“原来是你师父…等等,什么?你师父?咳咳咳咳…”

贺穆兰差点被自己口中的面汤呛到,“什么你师父?”

不会带着一个脑袋吧!

那也太惊悚了!

“是。这里面装着我师父的遗骨。我师父圆寂后,我听从他的遗嘱将他化了,带下山来。我师父在报恩寺里出的家,后来才去的云白山,按照规矩,我要把他的舍利送回报恩寺,放入浮屠里。”

阿单卓本来只是边吃边听,猛听见那个自己帮忙拿过的包裹里居然是人的骨灰,一口汤面顿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嫌恶的贺穆兰差点没跳起来。

“阿单卓你太恶心了!”

“对不起,我我我吓到了…”

“不过是骨灰,有什么好吓到的!”

“可是爱染有时候拿它当枕头啊!”

“…”

也许是有爱染一路不时的冒出惊人之语,也许是多了一个人后多了不少事情,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赶赶,居然也不无聊,终于过了十天左右,他们一行人到了东平郡的平陆——爱染要去的目的地。

贺穆兰一行人进入平陆的时候,很快就感觉了有些不对劲。

这地方从爱染的介绍,是个佛风颇盛的地方,就在一地之内,有报恩、徐林、缘来三座寺庙,僧众也不少,且寺庙中有田地供养,自给自足,并不十分清苦。当地的百信笃信佛教,常常入寺拜佛,参悟禅意。这里的百姓性格温和,对待外人也很和善,是个民风极好的富庶之县。

但贺穆兰等人进了这里,却发现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非但如此,每个人行走间都非常仓惶,看到外人更是连头都不抬,脚步匆匆的就过去了。

爱染的师父是在这里的报恩寺出家,而后出门游历,游历到了云白山这个地方,突然得到佛祖托梦,说是他需在此地修行,方可成佛,于是一留就留了几十年,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庙出来,又收了四个徒弟,分别叫嗔染、贪染、痴染和爱染,也不拘着他们去留,每日给他们讲讲经,说说佛经里的道理。

贺穆兰听到爱染的描述时,就对此地颇多期待,可到了此处,却发现和他说的完全不同,不但街上店铺很少,连城门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贪一些。

入城时,他们可搜刮了比其他县城更多的东西。

爱染也没来过平陆,贺穆兰一直坚信“路在嘴上”,拦了路边一个年轻人,就问他“报恩寺”在什么地方。

结果那个年轻人慌张的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往后连退几步,掉头就跑了。

贺穆兰再拦了几个,不是吓得跑掉,就是连连摇头说是不知。连番几次后,贺穆兰便知道报恩寺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也不再打听,带着两个孩子找了个看起来较大的客店,先住了进去。

“贺施主,可是报恩寺现在出了什么问题?”爱染也不笨,见贺穆兰先住进店里,又不着声色的拿了点肉干和店里的小厮闲聊,便知道有什么不对。

“不是报恩寺出了什么问题。”打探一番后回来的贺穆兰脸色不太好看。“不,应该说,不光是报恩寺出了问题。”

她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皇帝陛下颁布了‘灭佛令’,如今已经传到了平陆,也张榜公告了。”

“什么灭佛令?”阿单卓纳闷地问:“是要捣毁所有的佛像吗?”

“不是。”贺穆兰心情变得很糟糕。“陛下下令禁止供养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野寺僧人不还俗的,一律诛杀。原本五十岁以下僧众还俗,五十岁以上僧人依旧在寺庙里修行,可因为这个,也没法子好好修行了。”

贺穆兰黑着脸咬牙说道:“有些衙役官吏,借着‘搜查未还俗僧人’的名义,三不五时就去搜查这些佛寺,顺手牵羊走一些东西。没过多久,顺手牵羊变成明抢,明抢变成杀人越货,那些年老的僧人无人供养原本就很可怜,这么一来,连活命都没可能了,只能想法子活路。”

“现在三座佛寺的僧人,早就逃了个干干净净。这时候谁要去三座佛寺,几乎就等于说自己还信佛,家中可能养了沙门。所以他们一听到我打听报恩寺的事情,都怕受了连累,跑了个干净。”

“…灭佛吗?”

爱染的眼睛里突然积蓄起泪水,那泪水来的如此汹涌,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脸颊,被泪水洗过后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叫出声来。

“可是佛在我们的心里,怎么能灭的完呢?山下的人为什么这么奇怪?灭不了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灭呢?!”

贺穆兰第一次见爱染爆发,吓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此地的店家听见,生出什么变故。

爱染在贺穆兰的手掌中抽抽涕涕了半天,因为要忍着不发出声音,贺穆兰只感觉手掌一阵一阵的发颤,爱染的喉咙里也发出类似于打嗝的声音。

从爱染眼睛里射出的绝望让贺穆兰的鼻内也是一酸,阿单卓更是捏紧双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我生来就是沙门,到底还什么俗呢?”

爱染在贺穆兰的手掌中哭的泣不成声,连眼底的光彩都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在此之前,哪怕是贺穆兰第一次见他,他被淋得全身透湿、瑟瑟发抖,也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而后被城门官欺负、被人强抢东西,他也还是表现出一种顽强的坚韧,并坚信等他见到了自己的师叔,一切就会变得更好。

他从山野间而来,每日里研究佛经,听师父说禅,以求证得大道,突然之间,师父死了,师兄们早就散了干净,他抱着师父的遗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却有人告诉他,山下的人认为做僧人是不对的,他需要还俗,否则就会没命…

贺穆兰不是沙门,也没有这样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所以她无法对这个孩子感同身受,一切虚伪的安慰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将手掌移开他的口鼻,将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边,让他在她的肩膀上哭个痛快。

爱染得知报恩寺已经没人,皇帝又下了灭佛令后,几乎要把身体里的水都要哭出去了。

他鼓足勇气下山,心中并不是不害怕、不惊惧的。但他心中有着佛祖,有着未来,有着师父的嘱托,所以这一切战胜了他的惊惧、怀疑,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这一截。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而是走进了一条死路。

贺穆兰的心情并不比爱染好到哪里去。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都睡不着,爱染白日里的哭声似乎还一直萦绕在她的耳侧。她动的次数太多,甚至把同屋的阿单卓都惊醒了。

“花姨?你还没睡啊?”

阿单卓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贺穆兰咬了咬唇,将心中的郁闷说出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陛下才下了这道灭佛令。”

“花姨说什么呢,之前你一直都在家里啊。是不是睡蒙了?”

“你不懂…”

拓跋焘原本并没有下这样的命令,是在梁郡发生了盖吴绑架崔琳,游县令上京说明原委之后,这道诏令才发布下来的。

在此之前,拓跋焘不过是关押了几个高僧,想借这些高僧的影响力,迫使鲜卑贵族们低头,不再阻挠他想要天下沙门还俗的政令。

卢水胡人信佛,鲜卑贵族也普遍信佛,寇谦之的道教能影响皇帝、影响汉人的文人高士,却影响不了这些生性彪悍、一生荣耀来自杀戮,能够希望以佛门的力量洗清战场上罪孽的胡人们。

就连拓跋焘自己,早年也是信佛的。

贺穆兰受了游县令的委托,要去帮助游可救出崔琳。她打败了盖吴,游可又联系游侠儿救出了崔琳,盖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立下了“不得伤害平民百姓”的誓言,灰溜溜的带着卢水胡人们远走躲避。

但即使如此,盖吴也一定触怒了皇帝。

没有一个皇帝能够承受这样的威胁,承受“你若不听我的,我就屠戮你的百姓”这样的威胁。

盖吴这样的做法,不但没有起到让拓跋焘忌惮的作用,怕是会令他更加憎恶沙门,为了自己的尊严,也为了自己的统治不再受到这样的威胁,拓跋焘怕是动了杀一儆百的心,才让这道政令发布了下去。

崔琳走的时候,游可曾经拜访过她,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崔琳的鼻子几乎是没有恢复原状的希望了。一个好生生的美男子,今后就要变成鼻子歪斜、面目怪异的丑陋之人,对于他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又自负不已的男人来说,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是难以得知。

而那位笃信道教、像是一根筋般非要将沙门置于死地的司徒崔浩,会不会因为孙子的事情中更加憎恶起沙门,在拓跋焘的身后推波助澜,促使了“灭佛令”的颁布,这都很难不让人怀疑。

如果说贺穆兰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举动救了梁郡四乡的百姓、救了那位自命不凡、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的崔琳,那现在,就如同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让她从头到脚清醒了一番。

她并不是矛盾激化的原因,这一点,她不会作茧自缚。可是作为参与到这件事里的贺穆兰,实在没法子不胡思乱想,她甚至想象起回家那天的那个幻境,那些寇谦之对他说过的事情。

还有莫名被自己儿子夺走了宠爱,一日日陷入了不安的太子拓跋晃。

“我也以为失败了,但陛下越来越暴躁。”

“…我们摩擦越来越多…我若不暂时离开平城,怕是要被那些鲜卑贵族们当做出头的鸟儿,抵挡我父皇抑佛的压力…我再不离开平城,离死就不远了…”

许多许多的事实都在告诉她,那位花木兰记忆力英明卓绝、善于纳谏的君主,不过才三十多岁,就已经像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的暴躁妇人一般,开始渐渐的往一个可怕的深渊里一步步而去。

而这一切不合理的变化,都是从花木兰解甲归田的那一年开始的。

到底是寇谦之别有用心的暗示,还是真的和花木兰有关?

她的到来是不是真的弄乱了大魏的天下,将原本可以国泰民安、四方靖平的局面变得危机四伏,随时可能陷入各种混乱之中?

爱染的哭声还在耳边。

太子拓跋晃的凄凉表情就在她的眼前。

袁家邬壁的高墙、陈节对卢水胡人的担忧、枯叶寺里被保护起来却还是不得不仓惶逃走的僧人,她遇到的一切,都在告诉贺穆兰…

她躲不掉的。

她躲得掉乡人的流言蜚语、躲得掉敌人的明枪暗箭,她甚至躲得掉斑斓大虎的凶猛扑杀…

可她躲不掉自己因抽身事外而产生的不安之心。

第78章 浮屠“探险”

贺穆兰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爱染因为哭得不能自已,怕是一夜也没有休息好。阿单卓有着无论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安睡的惊人天赋,这一夜,反倒是他睡得最好。

“爱染,你确定要这么做?”贺穆兰听着爱染的请求,“就算我打听出报恩寺在哪里,你难道想一个人守着空庙吗?”

“不是,我想把师父的舍利放入寺内的浮屠里,然后…”爱染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了。“我就回山去了。”

“既然如此…”贺穆兰想了想,认真地看着爱染:“你把你师父的遗骨给我吧,我去替你安放。”

“啊?”爱染似乎有点发蒙。“贺施主去替我安放?”

“嗯。你毕竟是个沙弥,若是在报恩寺内被抓住了,连生命都有危险。而且,你身手没有我好,我晚上悄悄的潜到佛寺里去,找到那座浮屠,将它放置进去。此地的县令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去抢沙门高僧的舍利,自然也不会想到有人想要潜入浮屠里。就算我被抓到了…”

贺穆兰挠了挠脸,问阿单卓:“你觉得以我的这一点名气,会不会被处置?”

“应该会吧…”阿单卓不大确定的回答。

“啧啧,我这过气的将军可能还真不好用。实在不行,你就去陈郡找狄叶飞救我,或者干脆找太子殿下救我吧。”

“…会不会太危险?”

“得了吧,就以这里县令的水平,怕是我说出狄叶飞的官职,他都只敢乖乖的把我‘请’到条件最好的牢房里。最多住上几天牢狱。可是爱染他要被抓住…”

爱染那表情,似是感动的又想哭了。

贺穆兰一怕小孩,二怕人哭,这爱染两样都占全了,立刻吓得伸手连摆:“我的小师父诶,你别哭了,再哭你那鱼泡眼就要破了!”

贺穆兰昨晚已经想开了,虽然他们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把她硬绑在他们的队伍中,但到了最后,却还是尊重她的选择,放她离开,而没有胡搅蛮缠,或以她的家人相要挟,至少那位太子还不是什么冷酷无情之辈。

这么一想,她心里也是舒服许多。

太子也好,皇帝也罢,对于不想光宗耀祖、也不想升官发财的自己来说,无非就是两个比较亮眼的符号。既然如此,就算和他们有所接触,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无非就是被利用而已。

她又不是傻子,对方若抱有恶意,她难道乖乖被坑不成?

“我现在就出去打听,再观察观察地形。阿单卓,我也不知道报恩寺里有没有官兵,你现在带着爱染多准备点粮食和你路上用的东西,万一我被困,你就安置好爱染,骑着我的越影,火速去项县太守府找救兵。”

贺穆兰整整衣衫,决定把自己打扮成鲜卑贵人的样子,再出门去。

无论鲜卑人再怎么尊重汉人,如今毕竟是鲜卑人在主政,军中也全是鲜卑人再作战,老百姓对于鲜卑人有着天然的敬畏。贺穆兰估计像是一开始那般,一个外来者要打听这些事情很困难,但若是鲜卑大人出来游玩,再给点好处,应该会比刚入城时候要容易的多。

所以当她将准备见客时才穿的衣衫换上身,雍容华贵的走出门时,就连门外的小二都对她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她的想法是对的,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她不但问到了报恩寺,还被一个看起来像是早就对此地县令不满的中年人引领到了报恩寺的门口。

他们大概是把她当做了微服私访的鲜卑贵人之类,最不济也比此地贪婪的县令官要大,所以一路上都在含沙射影的向她诉说着此地县令的各种不堪,是如何将一个好好的富县便成了连游商都不敢踏入的地方。

花木兰当了那么多年的将军,贺穆兰又是生在一个生来平等的世界,她的气度原就不是这里的普通百姓能比的,百姓会这样猜度并不让人意外。但这里的百姓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情况下就敢倾诉当地父母官的不是,可见此地的县令已经激起民愤到了什么地步。

“原本报恩寺里有一位慈苦大师,一直教我们平陆的寒门子弟习文识字,颇得人望。此地有一个寡妇,夫家姓张,因婆家太过恶毒而搬到城里,靠织布独自拉扯幼子长大,后来也把孩子送到了报恩寺习字。”

那中年男人脚步稳健,上臂粗壮,想来做的也是力气活,“后来天子下令僧人还俗,这位慈苦大师还未到五十,又不愿还俗,便偷偷藏在百姓家里,靠别人的接济活命。这寡妇不忍恩人受苦,偷偷供养,却被江县令诬陷,说是和慈苦大师有苟且之事,不但报恩寺被封了,寺里东西也被抢了一空。”

“那寡妇在狱中被屈打死了,张寡妇的孩子就去了郡里找鲜卑太守伸冤,原本这种事,真查下来,那江县令是也要倒霉的,谁料正月里下了灭佛令,江县令又抖了起来,堂而皇之的将那张家寡妇安了个‘包庇沙门’的罪责,还到处追捕那寡妇家的孩子,要让她家灭门。”

中年男人说的牙齿嘎嘎直响,眼睛里全是凶光。

“像是这样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报恩寺因在城里,过去所受香火颇多,被糟蹋的也最厉害。像是徐林寺和缘来寺,一个因为有鲜卑人出家在此,一个因为离城中较远,虽也被搜刮,寺中五十岁以上的老僧至少还得以活命…”

“没人管吗?你说那张家的孩子去了郡里告状,后来又怎么样了?被抓到了吗?”贺穆兰状似无意的问他

“谁能管!江县令在此地已经七年,比这里的太守任期还长。他不是本地人士,做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他每年赋税交的都足,又善于经营,谁也轻易摞不下他来。那孩子后来就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

那中年汉子长吁短叹一番后突然顿住了脚步,伸手一指前面的坊门:“您看,那就是报恩寺,我也只能带你到这里了。”

“有劳这位大哥。”贺穆兰拱了拱手,随手从袖袋里拿了一盒盐给他。

她之前在高金龙那里得了不少盐,家里盐又充足,花母就弄了很多小盒子装了盐给她塞到包裹里,这东西方便换东西又不重,带在身上,若在外面没吃什么的只能将就,撒点盐也可以添些滋味。

那中年汉子没当面打开盒子,但接过来一摇也知道是粉末状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还是高高兴兴的走了,只留下贺穆兰对着那报恩寺深思。

报恩寺里东西都被抢完了,对她来说,反倒是好事。这样的一座空寺,应该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可是空寺并不代表就没用了。这么大一处场所,不是做了游侠儿和流浪人暂时栖身的地方,就是被官府另作了他用或即将另作他用。门口有差吏在巡逻,说明这姓江的太守肯定还想打这寺庙的注意,再用上一回。

贺穆兰摸清了寺院的后门和边门在哪儿,又摸到墙角找到了那座五层的浮屠塔,这才回了客店,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来。

爱染一听贺穆兰的话,脸色顿时白的如同金纸,身子也哆嗦了起来。

“慈苦,慈苦是我师叔的法号。”他脚步晃了几下,一下子坐倒在地。“我师父说我师叔是有大慈悲的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此地的县令之恶,在于罔顾人伦、见利忘义,你千万不可露面,更不可说出你是慈苦大师的师侄,那张家寡妇都死在狱中,谁知道他有什么手段。你人单力薄,世道险恶,先保护好自身才是道理。”贺穆兰摸了摸爱染光溜溜的脑门。因为好多天没有人给他剃头,已经能摸到刺刺的手感,青茬也长出来不少,他却一点都没意识到,可知心情有多慌乱。

“晚上把舍利给我,我去帮你安放在塔里。”

贺穆兰本来不用趟这浑水,只要把这小和尚劝回去就是。可是这和尚下山一遭,无非就是想把师父好好安葬,再找个归宿,如今归宿是没了,至少让人家的师父能够“叶落归根”。

就如爱染那早上看到的花苞,贺穆兰救不了已经无力回天的枯树,也没办法让那个花苞开花,但看一看那花苞,让它不枉来这一趟,总是好的。

“您,您对我这么好,叫我如何报答…”爱染又开始抹眼泪了,“我身无长物,连为您做的事都没有,您还要为我涉险…”

“爱染,你别哭。”贺穆兰拍了拍他。“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因为您心善。”

“因为我想告诉你,山下有坏人,也有好人。有利用陛下的政令而迫害僧人的恶棍,也有不怕危险愿意助你的热心人。你如今还小,以后的人生还长,莫要被这样的事情吓倒,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将自己关到名为‘佛祖’的牢笼里去。”

爱染的眼泪停住了,他红着鼻子喃喃问道:“牢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