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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刚好是北风,把北边的帘子放下来吧,车厢的帘子打开透透气,虽然感冒了,可是我还是想呼吸新鲜空气。”郑心竹抬手更加紧地裹住被子,可真冷呀,但是对于憋闷的车厢来说她倒宁愿冷点。

慕容冲却不肯开车厢的帘子,只是把朝北的窗口帘子放下,开了朝南的窗户。郑心竹朝窗口挪了挪,外面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一片,许是刚下过雪,路上还有风未吹尽的积雪。苻坚怕后面的故燕旧人行路艰难,着人在前面扫雪开路,倒是大大的免了后面行路人的辛苦。

这苻坚许是一个心慈的君王,历史上可不曾听说那个国君这样的优待俘虏,更多的是坑杀或者流放,可是他却将他们迁到自己的家里去,也许不是心慈,也许是为了监管方便?郑心竹心智一般,看不透他的谋略。

北方的农田里大多都是麦田,墨绿的麦子伏在黝黑的土地上,积雪落在上面形成了黑白不匀的斑驳。路上鲜有行人,城与城之间,座落了很多的村落,胡人的帐篷,汉人的茅草瓦房,在青天白日间清晰可见,远处天边白云悠悠,但见袅袅炊烟懒懒的爬起。

“真想看看普通农民的生活,”郑心竹趴在窗口眼光迷离,幽幽叹道,慕容冲没有听真切,待要问她,却见她懒懒散散的没有精神。

“扎营休息,明天一大早便上路――”打马跑过的士兵敲着锣鼓扯了嗓子喊着,吓了郑心竹一跳,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冰天雪地,远处炊烟袅袅,夕阳西斜,竟然如同回到了老家,心里一阵高兴,张口道,“妈!我饿了――”却猛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见慕容冲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只觉得再也难以忍受,控制不住心头的无奈和酸痛,谁说穿越是幸福的?没有了最亲的人,她只觉得孤独到想一直睡下去。生病的时候最脆弱,一丁点的刺激也能让自己泪眼朦胧,她忍不住泪珠滚落下来。

“心竹,心竹――”慕容冲以为她害怕,以为她病得厉害,连忙抱住她,“心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紧紧地搂着她,使劲得几乎要将她勒到心坎里去。

“下车吃饭了,吃饭了――别死赖在车上,挺尸呀――”外面一个粗鲁的男声叫起来,一柄长矛挑开帘子,看见里面相拥的两个俊美的娃娃,愣了一下,旋即放松了口气道“下车吃饭了――”慕容冲怒视着他,“我们要在车里吃――”“唉!你还以为你是皇帝老子呀,谁伺候你?!”那个面目粗犷浓眉大眼虬髯胡须的汉子朝他瞪眼道。

“毛当――,不可对故燕大司马无礼,”身后一人走过来,青衣青帽声音平和文雅,却是秦王苻坚,叫毛当的士兵一愣,马上见礼。苻坚朝他摆摆手,然后走近两步更靠近车厢,微微倾了倾身子能够探头看到郑心竹,“心竹,病得厉害吗?我吩咐太医令来给你诊治了,让他们帮你熬药,冷么?要不要加被子?”他关心得如同温言软语的父亲,郑心竹心下感动,“谢谢陛下,不用了,”然后转身对慕容冲道,“凤凰,我们下去透透气可好,我坐得身子都麻了――”

慕容冲拿眼瞪着苻坚,苻坚盯着他有那么几秒钟,最终笑了笑,慢慢走开一点,慕容冲跳下马车,欲伸手去接郑心竹,苻坚却人高胳膊长将她轻轻的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顺手替她拉了拉衣领,然后将自己脖子上一条狐狸皮毛围脖拿下来围到她的脖子上。

郑心竹想推辞,但是感觉到他淡淡的笑容底下却是无法抗拒的威严,立刻改成谢恩。“不要你假惺惺装好人――”慕容冲紧皱着眉头,眼睛充满怒气,苻坚扭头看他,眼睛聚敛浓浓笑意,却又渐渐的变淡,玩味地盯着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俊美的胜过这自然界任何一处美丽所在的脸庞,心下叹了口气,“如果是你们征战了别个地方,你们会这样仁慈的对待他们吗?战争的残酷,你知道多少?”他的声音依然是轻轻的,但是却透出浓浓的警告。

郑心竹连忙拉住慕容冲,“你不是要去看看你三哥,七哥,母亲和姐姐吗?我们快去――”然后朝苻坚行礼告别,苻坚却抬手在郑心竹耳边将她的头发轻轻拢了一下,手碰到慕容冲被风吹过来的发丝,冰冷清透,他似乎想反手抓住那尾发丝,但是最后却将手抽了回来。

慕容冲拉着郑心竹匆匆地往后走,“心竹,那个皇帝不是个好人,不许让他靠近你,”慕容冲扶着郑心竹,走得有点急匆匆的。郑心竹却没有那样的意识,她却觉得作为一个皇帝,苻坚比慕容暐好的多,而且除了慕容冲对于慕容宫廷她没有任何的好感,她不觉得苻坚对她有那样的意思,虽然她没有恋爱过,但是她知道苻坚看她的眼神,只是长辈看小辈,绝对不是那样的 感觉。因为他的眼神清澈和蔼,温暖真诚,没有一丝的阴翳。

慕容冲看她不吭声,停下脚步瞪着她,“凤凰,别胡思乱想,我们寄人篱下,不能总想着什么都占高枝,你对皇帝不能那么无礼,也许他一个不开心就可以杀了我们,我们全部人的命,你看――”郑心竹朝前抬抬下巴,“这估计二十多万人,基本上慕容所有的族氏都在于此了,如果他不开心,那么就将是血流成河――你,我,你的皇帝哥哥,母后,公主姐姐,都将是这路上的累累白骨,多少年后谁也分不清谁了――”郑心竹说得有些着急,被风一呛便剧烈的咳嗽。

慕容冲侧身替她挡住吹来的风,眉头紧缩,眼神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如果――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怎么办?――难道――连死――也会成为――一种奢侈?他的心突然痛得几乎停止跳动,如同这腊月里的冰雪,淡薄的身体似乎挡不过那凛冽的寒风,刺骨冰凉,他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只觉得什么东西在胸口翻涌,最后面朝北,任飞旋的冷风吹干面上那星星点点的脆弱。

慕容暐面色憔悴,沉闷,说得很少,皇后和太后陪在他的身边。清河削痩了很多,但是饮食和车厢布置都不错,看来是有人特意交待过。

郑心竹没有在这群人中发现慕容凤的身影,暗自担心,却也无计可施。慕容泓本来就不受太后待见,也没有马车,只能跟在慕容暐他们的后面步行。那些在一旁监管的秦国士兵本来打仗就窝火,现在还要照顾他们,都是憋了一肚子闷火,路上没少拿他们撒气。

慕容泓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见慕容冲和郑心竹,慕容泓抬眼狠狠的盯着他们,眼神里有不屑、鄙夷、憎恨、嫉妒、…

“七哥,他们打你了?”慕容冲一看慕容泓脸上的伤痕,心痛地冲过去,慕容泓却轻轻推开他,冷哼了一声。“你小子给我老实点,”旁边那个士兵粗声粗气的吆喝他,慕容泓愤怒地瞪着他,“小爷我爱怎么怎么着,难道要你们这些氐狼来管?”那个士兵和他别扭了很多天了,打也打过来,看他还是不服气,又挥了拳头来打,“住手――”郑心竹马上喊道,“秦王为人宅心仁厚,治军严明,而且已经声明优待我们,你若是总这样来欺负我们,我们便去找了大王说个理去――”郑心竹盯着那个士兵,那个士兵一看是个小女娃子,病怏怏的,脸颊潮红,却是一脸正气,不禁咧嘴一笑,“这小子欠揍,要是都象小娘子这样,就不会了――”说着伸手来摸她的脸颊,慕容冲看他垂涎地笑,心里窝火,啪得打开他的手,士兵一看这几个孩子竟然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便要上来打,慕容泓却不管不顾的和他扭打在一起。

虽然慕容泓也才13岁的样子,但是却有股子狠劲,拼命之下那个士兵竟然被他扭打地直叫唤,然后又来了几个士兵一脚踢在慕容泓的背上,慕容冲立刻冲上去,最后竟然乱打成一团,几个慕容家的年轻人,和那些士兵扭打在一起。

郑心竹急得不知道怎么好,可足浑氏在那里撕心掏肺地哭,慕容暐却唯唯诺诺地不敢上前,最后毛当带了几个人从前面打马过来,“干什么呢?大王有令,闹事的士兵按军法处置,不许为难慕容一家子,要优待―――”然后狠狠瞪了慕容暐他们一眼,慕容暐更是垂首躬身不敢说话。

郑心竹连忙上去扶起慕容冲,只见他头发凌乱,衣服扯破,脖子上一条血痕,郑心竹赶紧掏出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痛得他嘶得一声,可足浑赶紧搂过他,然后带他去擦药。慕容泓被打得最厉害,脸上的伤更多了,本来俊美的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淤青。郑心竹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的脸不由得叹气,“你等着,我去找药膏来给你抹,大冬天的,这样好得慢,容易冻坏了,”“不用你可怜我――”慕容泓冷冷道,“慕容泓,我从来没有资格可怜你什么,刚才为什么又却和他打架,我是不是要谢谢你?”郑心竹冷冷地摔下一句转身去取药,“我每天都和他打――”他倔强得扭头去吹那冷冷的风,几个士兵去领了罚,然后换了管他们的将士,他们也不来管他。

郑心竹看可足浑在给慕容冲抹药,便去清河的车上讨了治淤痕的药膏,郑心竹帮慕容泓抹药膏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斜睨着眼睛却也不看她。看着他脸上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淤痕,郑心竹没由来的觉得心酸,“为什么不收敛一下你的脾气,总是那么暴躁――”郑心竹尽量小心的不弄痛他,他也强忍着没有一丝抽冷气的模样。“要你管?”他冷冷道。

郑心竹知道他看不惯自己,也不和他多说,“至少现在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你也该稍微收敛一些,免得总是受些皮肉之苦――”郑心竹还是免不了多劝几句。然后将药膏塞进他的手里,“有时间自己抹抹,大冷天的,不要生了冻疮,以后每年都犯,有得你难受的――”说完又咳嗽起来。

“你病怏怏的,又出来做什么?不好好呆在你的马车里?”他夺过药膏冷冷讥讽她。“大象无形,至刚易折――”郑心竹想起自己看到的这个句子,随口说出来,她觉得慕容泓就是这样,敢冲,却暴躁。“哼――女子之言――”慕容泓不肯理她,独自到一边去。

郑心竹叹口气,回头去找慕容冲,毛当已经来催他们回去了,郑心竹他们的车离慕容暐的有段距离,他们远远的在前面,中间隔了秦军携带的辎重。慕容冲辞别慕容暐和可足浑氏,眼中泪光点点,郑心竹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是清澈透亮。

冰火两重天

夕阳在西空坠落,惹怒了漫天红霞,残阳如血,映红了半天西天,压在背井离乡前路茫茫的鲜卑慕容氏心头的沉重感觉让他们无心赏景闲话,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躲在帐篷里休息。

郑心竹看着那西落的夕阳,已经隐进远山大半个圆脸了,最后剧烈的跳动了一下迸发出万丈的金光,一下子把漫天的红霞镀了一层金光。夕阳整个没进黛青色的远山里,绛色的黄昏转成深蓝的黛色夜幕,

雾气一层层的包裹了来,被风呼啸着愈加的冷透衣袍。苻坚将郑心竹和慕容冲安置在自己的大大的帐篷里,怕那些一般的帐篷冻坏了他们,几个谋士劝阻,他却哈哈一笑,“他虽然是慕容氏也不过是个孩子,能如何?即使休息在御帐内也不能说明什么,卿等多虑了――”

关中平原浩淼无际,外面北风呼啸,耳边风声作响,帐篷里生了火炉,熊熊的火焰照红了慕容冲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火焰在他眼眸中跳动,长长的睫毛微微震颤若蝶。他将郑心竹安置在火炉旁边,与苻坚隔了开了,苻坚笑笑不语,他本来跪坐在厚厚的毡子上,看见郑心竹和慕容冲却是靠了大大的抱枕坐在那里,舒服惬意,不禁也学了他们的样子,觉得很是不错。

“心竹,一路上这风萧萧车辚辚的,倒是累坏了吧,”他随手拿了本书,到底是什么却没有看,就是那样拿在手里,眼神却随着那跳动的火苗飘动不已。“谢陛下关心了,陛下仁厚,堪比尧舜禹汤,”郑心竹在火炉旁不用裹被子也觉得有点热,加上自己竟然不断地拍人马屁,心里有点汗颜,慕容冲嘴角轻扯,眼神却是清冷。

“男儿志在建功立业,杀戮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能大同一统,仁政全国,泽被苍生,那――自是好的――若是因为没了皇宫失了荣华生出了怨愤,原是不明至极。”后面的话似乎说给慕容冲听,慕容冲微微耸了耸肩膀,眸光清澈英华,“哪个又是贪了荣华,你原该杀了我们,或者流放了我们,却把我们象赶牲口一样赶紧你那座都城里,难道我们却是要感谢将我们圈养起来的人不成?”说到后来,却是止不住的抑郁自眼中流露。

“我只道仁心可换心,若是将心比心,我能体谅汝等心境,但是我之心境汝等却又未必体谅了去――”说话的时候,他倚着靠枕,眼波幽幽,似乎看着炉火又似乎看那火光映红的脸。

郑心竹未曾想他一介国君却肯如此温和平气地说话,倒觉得着实佩服,她一直以为是王猛王大人托付他照顾他们,见他一路上行止有礼,待人温和,从不曾疾言厉色或者编排任何的不是,倒觉得和那个淝水之战中骄傲自负的皇帝一点都不搭边,想到千万英雄千百次征战,耗尽生平,最后也不过是青史上那么一段,对于苻坚,留下的最多的也不过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种奇怪但是却宁静祥和的气息在温暖的帐篷中隐隐流动,郑心竹想着令人伤感的历史,眼前的人对于她其实都将是俱往矣,千年之后,连抔黄土都不是!慕容冲紧紧地盯着她,吃了药又在帐篷里发了汗,病倒是好了很多,此时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火光中莹莹璀璨。苻坚拿了书却没有看一个字,瞧着他专注的眼神,心头却是莫可名状的酸痛,如果苦心经营最后也仍是一团泡影,那么也许,他不介意――这一生残忍那么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清冷起来,如同帐篷外面凛冽的寒风,打着卷从头顶上刮过,帐篷的帷幕便剧烈的抖动。

一路上,风雪漫天的时候,他们便停下休息,天气晴好的时候便加快行程,由于苻坚特意体恤慕容一族,使得他们少收了很多风霜之苦,一路上倒也没有死掉多少。

从寒风凛冽沸沸扬扬鹅毛大雪的腊月走到了煦风拂面冰雪消融的春天。当第一缕春风吹过面庞的时候,人心都是欢悦的,心头的寒冰也变的温柔。

郑心竹跟在苻坚身边倒读了几本书,虽然很多文字晦涩,但是她倒看得进去,偶尔也会问问苻坚,苻坚却也极其认真地给她讲解,接触下来,郑心竹觉得苻坚不但善于征战,却同样学识渊博,一个氐族君主能做到对汉文化如此推崇,倒是让郑心竹心里更加的钦佩几分。

八百里秦川,极目无边。行经之处,麦苗返青,从草色遥看近却无,转眼就到了春意盎然繁花乱人眼。官道两旁有人栽种的桃树却早早地盛开,璀璨绚丽,远远望去如一片红云染红了半边天。

车厢上的帷幕都撤掉了,换上了轻纱幔帐,春风拂来,空气中弥漫的漫天桃花的蜜甜原野的青草泥土芳香幽幽渺渺的飘进来,又卷了漫天的柳絮迷了人眼。

“这一路行来,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朕才倍感欣慰,”苻坚乘了马走在郑心竹他们的马车一旁,抬手举起马鞭,指点江上,笑容灿烂。“朕不辞征战,不远千里,其实无非也就是为了千秋功业,这千秋功业也无非就彰显在百姓的生活富足上――”苻坚抬手拂了拂飘在脸颊上的柳絮,手掌轻轻遮在前额,望着那片怒放的桃源,“古人说得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旁边一人立刻恭维道,“桃花开得如此富丽生姿,也自得陛下之荣宠,若无这安定富足,又哪有如此繁盛景象,”苻坚也不接口,只轻笑,扭头却去看车厢里,郑心竹面带微笑,朝他轻轻点头,慕容冲却是冷着脸一脸鄙夷。

“心竹可愿意做个关于桃花的词来?”苻坚看了一眼爬到车厢外面的郑心竹,郑心竹却想着英雄红颜俱往矣,千年以后荒草冢,听见苻坚问她,随口就道:“只道此时花玉容,人面桃花两相映,莫道红颜英雄老,唯有桃花笑春风,”随意了改了自己熟记的一首诗,念出来以后,才觉得不对劲,抬眼看苻坚,他却并不着恼,“莫道红颜英雄老!是呀,春光易逝,韶华最是难留,我辈自当珍惜这大好时光,有生之年才能完成统一大业――”苻坚说得激动,抬眼远望,眉眼间尽是豪情万丈。

郑心竹看着他激扬的模样,却硬生生压下心头涌上的凄凉,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本来就不该产生任何的感情,包括怜悯,因为――她不能改变什么,不能带走什么――最终只是一个过客,最终他们都是千年风中一粒沙。

慕容冲仿佛累了,除了郑心竹,他几乎什么都不看,不听。他微微地闭了眼睛,靠在车窗上。如漆丝滑的发飘出车窗,宛若摊开一匹上等的黑色丝锦,如锦柔软,却比锦更亮泽。苻坚慢慢的让马慢下来,感觉到那发丝在手心里滑过,风吹过,发丝却如水流去,徒留吹不走的空虚在心头。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他微眯的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春天第一缕嫩色,脆弱柔软,那白嫩的面颊淡淡的柔光便胜过这世间所有的颜色。心头微颤,只觉得什么东西在心头蔓延蔓延―――慕容冲觉得阴影挡住窗外的阳光,微微睁开眼睛,却看到苻坚骑马在外,看见他睁眼看他,苻坚朝他微微轻笑,慕容冲却眯起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苻坚轻轻念道,最近郑心竹正在看他的诗经集子,知道是小雅出车里的句子,意思说“春天的日子漫长,春天的草木茁壮。黄莺儿到处歌唱,采蘩的满载满装。”旁边立刻有人来喝,“陛下所言极是,出车正好应了我们现在的情景,”苻坚却轻轻摇头,“我只说这春天清明旷远,让人忍不住想直抒胸臆,表达那份因为爱慕春天而生出感叹,若说阳关泽被,莫过于‘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了’若能将恩宠安宁遍及所有苍生,那――才是为帝为君的本分呀!”

“朕常常生恐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业,大计从头来,青春不复在,转眼却是十几载春秋过去,我们的功业却才只是垒砌了一层基石――”他驱马前行,远远地将郑心竹他们的马车甩在后面,宽大的青衣在风中激荡饱满,猎猎生风,如同天边一片青云。

行了两个多月月,远远地便能望见长安,长安笼在遥远的湛蓝的天际,远远的高耸入云的杨树桦树,近处那密密的杨柳,迎风摇曳,荡漾生姿。

路上的积雪早就消融了,路面便松软下来,渗了雪水的路面踩上去软绵绵的散,近乡心更切的秦兵加快了步伐,故燕鲜卑慕容却是凄凄惶惶,来到全然陌生的都城,在征服者的眼皮底下苟且存活,压在心上的不止是国破山河,而是一生如履薄冰的生活,在卑微里让自己更加卑微地挣扎。

长安至故乡远

长安城外远远便能望见旌旗飘扬,将士们欢呼的声音震天响,反观慕容氏族满面仓皇,那种狼狈凄凉无处躲藏,震耳的欢呼是对他们国破家亡的时刻提点,让他们时刻不忘: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屏障,祖宗的家业,浴血奋斗得来的家国都不复存在。

虽然春意渐渐浓郁,鲜花次第盛开,柳絮飞扬,但是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依然春寒料峭,加上舟车劳顿,步履艰难,大多的人身体虚弱,不胜凉意。

从长安成浩浩荡荡迎出了几十里,可是后面的士兵却还是络绎不绝的列队出来。队伍的最前面,是苻坚的御辇,威武的仪仗,华盖云集。一排的氐族亲贵朝着打马跑来的苻坚遥遥下拜,“恭迎陛下凯旋归来,吾等恭祝陛下富泰安康,愿我大秦荣华昌盛――”

故燕慕容一家颤巍巍地站在苻坚等将士的身后,局促不安地接受着对面秦国贵胄们眼光的巡视。

苻坚扫了一眼,看着太子以及众皇子,自己的众位兄弟,一班朝臣――他连忙翻身跳下马,微微弯腰扶起太子,“诸位爱卿平身,今日凯旋王大人功不可没,也多多仰仗了诸位爱卿忧国忧民,快快请起――”太子站起来,王公大臣也都谢恩站起。

太子他们见到苻坚回来,无比激动,围上来央求他讲讲精彩的事情,苻坚回头吩咐阳平公苻融,巨鹿公苻睿,太尉李威一同安置身后的鲜卑众人,自己携了太子等人先行入城,去拜祭祖庙。

郑心竹知道苻融是苻坚的弟弟,文武全才,相貌俊雅,二十多岁年纪;而苻睿却是苻坚的儿子,与慕容冲差不多大,虽然没有苻融那般俊美但是却也英俊不凡,自有一种高贵气势。太尉李威与王猛有点类似,高大威猛,相貌儒雅,气度不凡,一脸的睿智。

慕容暐带了众人颤巍巍的给他们见礼,苻融却故意给他们难堪,他鄙夷地看着这些跪在脚下的鲜卑人,却是极不情愿安置他们,如果不是苻坚有令,他恐怕最乐意的事情就是直接将这二十几万的人就地坑杀。苻睿挨个的看过去,笑嘻嘻的,燕国也不过如此,轻而易举的被王猛拿下,实在是窝囊之至,这群鲜卑人,除了相貌好看,却是草包一团。

他们没有发话,鲜卑人便只好跪在那里,慕容暐身体本就虚弱,感觉到对面秦人的敌意,竟然心生恐惧。慕容冲从未给人下跪,被郑心竹拉着跪在湿气浓重的泥地上,心里愤懑不已,歪头看了眼郑心竹,她却平静地如同什么也没有,再扭头看看三哥慕容暐,身子抖的如同风中的柳絮,不由自已,可足浑年纪大了,加上国破打击,长途跋涉的劳顿,早已疲惫憔悴不堪,心下凄然,竟然觉得万念俱灰。

郑心竹觉得身旁的慕容冲动作太大,抬头看他,吓了一跳,却见他猛然抬头怒视着站在前面的秦人,郑心竹连忙伸手去拉慕容冲,却看到苻睿抬头朝她扫来,他看到郑心竹的时候微微有点惊讶,她不是鲜卑人,看模样倒是汉人女子,却列在鲜卑人的贵族行列,不禁心生好奇。又见她似乎和那个俊美绝伦的少年关系不一般。

冷冷一笑,“王叔,我却觉得这群白虏心里不服得很,”一声白虏将全体的慕容氏死死地定在地上,屈辱,愤怒,绝望在眼睛与泥土之间激荡。太尉李威扫了他们一眼,“还是让他们起来的好,陛下宅心仁厚,善待他们,我们却是不必多生为难――”然后便让他们都平身。

慕容暐率先站起来,身子一晃旁边的屈突堤赶紧扶住他,慕容暐躬身作揖道,“谢阳平公,巨鹿公,太尉大人――慕容暐带众人谢过大人――”他身子低低地弯下去,轻轻的颤抖,胸口传来的不适,让他咳嗽出声。李威看看他们,“慕容侯爷莫再客套,主上已经封您为新兴候,还望新兴候放弃前嫌,同修一家之好――”李威拱手见了礼,那两位王爷却是冷眼没有表态,慕容暐连忙卑恭的还礼。

返回长安的时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走了很久才轮到慕容他们,后面二十万人鱼贯而入,踏入长安稳固敦实的城门,便感觉到温润和煦的春天早就来到长安城里。青石板的宽阔平整的驰道,两边欢呼雀跃的百姓,朝着赳赳昂然的士兵扔着手里的鲜花,桃花,杏花,软软的,带着淡淡的清香飘落在众人的头上。慕容男女的俊雅清丽,让长安的百姓惊叹不已,他们也把鲜花投向他们,然后指点着哪个漂亮,哪个华贵。

慕容氏如同丧家之犬,垂头夹尾小心翼翼的走在百姓之间的青石板大道,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可以看到前面粉墙青瓦的一片宅院,宅院气势不凡,满园春色,红杏一枝迎面开。“新兴候,前面便是主上为各位准备的新兴候宅邸,其他的王爷贵胄,自然有其他的园子,我们自当一一安排了去,”李威言语客气。

慕容暐少不了躬身作揖,极尽卑微。

“夜间,主上在未央宫宣德殿设宴款待各位,到时自有人来接待――”李威又详尽的吩咐了侍卫一些大大小小应该注意的事情,便又去安排其他的慕容氏。

这成千上万的慕容贵族,一一安排下去,还有十几万的慕容百姓,安排下去也非一朝一夕,幸亏王猛早有提议,所以倒也不必临阵慌乱,全部安排在周围的新造平民区内,仍然隶属慕容贵族管辖,供养他们。

郑心竹随着慕容冲慢慢地走在慕容暐可足浑氏身后,新兴候府是宅院连绵,里面亭台楼阁,花苑别院,别致不凡,看来苻坚真心善待他们。

郑心竹挑了一处僻幽之处,院内几杆清竹,几颗海棠,两株桂树,一丛梅花,园子不大,却也别致清雅。

慕容暐他们在前厅闲话,郑心竹却和慕容冲早早地回到别院里,说了一会子的话,又觉得有点疲累,便早早的休息了一下。

待到晚间苻坚派了人来请他们去参加酒宴,却特意交待带慕容冲和郑心竹去,慕容暐不明就理,但是却知道苻坚对郑心竹格外上心又不敢不从。唯独慕容冲耍性子不肯去,“凤凰,如今我们背井离乡,需仰他人鼻息,既然进了长安,又哪里轮得到你来逞英雄?”慕容暐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虽然他非常宠爱这个俊美无双的幼弟却又不能不顾忌寄人篱下的无奈。

可足浑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不已,全然没有了高贵典雅气势凌人的模样,慕容暐的妻子小可足浑氏忙步上前安慰道,“凤凰原该体谅一下咱们的难处,你贵为我大燕司马,他们请你去本是应该的,”慕容冲却扭头看着郑心竹,“可是她呢?心竹又不是达官贵胄,凭什么却指名要她去?”慕容冲赌气拉着郑心竹便往外走,“慕容冲――”慕容暐气得声音都抖了,忽然又想起什么,面色软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哀求道,“凤凰,我们二十多万慕容族人,难道你――”他神色凄然,常叹不已。

郑心竹自觉没有义务为他们担当什么,但是苻坚却待她如若上宾,每次都是和颜悦色,宛若长辈,而且感念他的仁德宽厚,便劝了慕容冲一起去。但是郑心竹作为那孩子却又不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宴会上,最后 便穿了慕容冲的衣服,虽然大点但好在锦袍本来就是束腰裹带的倒也无妨。

绝世白纻舞翩然

慕容暐带了故燕旧部一行人来到新兴侯府门口,来接引的浓眉小的侍从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嘟嘟囔囔的。慕容暐连忙作揖道歉,“人员众多,便耽误了时间,实在是对不住了,敢问将士尊姓大名?”那士兵抬眼扫了他们一圈,看见上面吩咐的那两个小孩子在后面才瓮声瓮气说道,“什么尊姓大名的,叫我米大重就好了――”他话音未落,郑心竹和慕容冲扑哧笑出声来,慕容暐等人却极力地忍住,不肯表露出一丝的轻狂。慕容暐连忙向米大重道歉,“幼弟年小不懂规矩,万望将军海涵――”米大重却不乐意了,“海涵,什么是海涵?真是罗利巴索,婆婆妈妈,你们这些亲王公候的,就是扭扭捏捏的不爽快,老子本来有酒喝,结果因为你们耽误了好多碗了――快走,快走――”说得慕容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氛尴尬异常,那些跟随了慕容暐的旧部气得也是几乎忍不住。

慕容暐只得陪尽了小心,然后带了众人上路,慕容冲心里憋闷的很,从前那么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三哥现在却对一个小卒陪尽笑脸,觉得异常的难过。

郑心竹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太难过,她想起鹿鼎记里的郑克爽,即使皇帝封再大的官,也在别人的眼睛里,也是降臣微不足道。

一行人上了几辆马车,米大重却让郑心竹和慕容冲坐他的车,他看着那些冒酸气谨小慎微的贵族就不自在,“连主上听见我的名字都要发笑,”.米大重驾着马车扭头对郑心竹道。郑心竹心下暗笑,幸亏不是大米虫!米大重赶车的时候余光多扫了几眼慕容冲,心里更加鄙夷,“这慕容一家,感情除了长得好看,也没有什么能耐呀!”因为急着去和弟兄们聚会喝酒,所以他将马赶得飞快,后面的车紧跟着,马嘶鸣,鞭梢清脆,车辘辘,疾驰在宽阔的驰道上, 冲过牌坊一直冲到宫廷前面的止车门,便下了车步行。止车道两旁是密密低垂的槐柳,在春风如剪中抽出翠绿的枝叶,在如水夜风中轻轻摇曳。

过了止车道穿过重重宫阙,踏着逶迤相连的阁台廊道经过殿台楼阁林立的北宫桂宫明光宫,便来到巍峨耸立富丽恢宏的未央宫北门。

天上月朗星稀,驰道以及宫墙等距挂了照明的灯笼,灯光映着粉墙青瓦,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故燕皇帝和随从举头仰望未央宫的宫殿楼群,却又比邺城皇宫更加的连绵跌宕,望不到头。

米大重领了他们踏过宫门,步上阁廊,穿过殿群,入了内廷,便到了位于前殿后面高台之上的宣德殿。

郑心竹走得有点迷糊,七拐八拐地记不住来时的路,只觉得宫殿密集的未央宫,楼群高耸,气势威严。宫内的繁花嫩叶发出春天月夜特有的新鲜香气,宣德殿前面几株桃花半开未开如同含羞娇怯的少女开得遮遮掩掩,在如水的夜色中轻舒枝头,淡然沁脾的香气混融了殿内传出的溶曳熏香越加得使人莫可分辨,此花自与彼花同。

慕容冲紧紧的牵着郑心竹的手,漫不经心地跟在众人后面。还未到大殿门口便听见有人在门口招呼,“新兴候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呀!”郑心竹细看之下却是李威,他穿了青色的锦袍,极为谦恭的与慕容旧部见了礼,慕容暐他们自然少不了愈加谦卑。

李威亲自掀起细锦门帘将慕容暐他们让了进去,待看见郑心竹的时候,却下意识的“咦”了一声,郑心竹朝他行礼便被慕容冲拉了进去。

殿内铺陈豪华富丽堂皇,铺了崭新的皂色如地毯一样的厚实宽大的细锦地衣,地衣的四角压了鎏金博山香炉,山形镂空的炉顶飘出如云似雾的熏香白烟,犹如仙气缭绕。站立两侧的着了崭新青色朝服的高官大臣高声谈笑,眉飞色舞,待看到慕容暐一行默然而入,谈笑声戛然而止。

阳平公苻融抬眼看了看他们,鄙夷不屑,却又高傲的将头仰了回去,站在他下首的苻睿瞪着圆溜灵活的大眼扫了他们一圈,看到郑心竹着了少年服饰,嘴角微微翘起,听的父王说起这个女孩子,一看似乎普通女孩子,眼睛清亮,肤色如玉,但是相处下来,却是犹如淡淡的暖阳,轻松而静美。

苻融和几个侄子苻睿苻晖苻熙等更加大声的说话,几个人也会意大声的附和,他们最看不起这群慕容降臣。

慕容暐他们看到现为秦国徒宾候、冠军将军的慕容垂,双目几欲喷火,慕容垂却只是虚虚点头见礼,并不搭腔。慕容暐率众人朝苻融他们行礼,苻融轻哼着,扫了一眼他们,哈哈大笑,然后大声道道,“若不是徒宾候领路,故燕慕容评卖官鬻爵,封山占泉的,此刻我们恐怕还无缘得见慕容一家呢――等到请来慕容评大人,可一定要奏请主上好好嘉奖二位,”说完笑得张扬得意,苻睿等大臣更是笑着附和。听得他们如此嘲讽,慕容暐等却是肝胆俱裂,心酸不已,狠狠瞪了一眼慕容垂,他面沉如水,并没有什么表示。

随着一声通报,苻坚领着太子苻宏、贴身的太监宋牙步履从容地步入大殿,众人连忙跪下行礼,苻坚面带微笑,目光扫过慕容一族,目光在郑心竹身上微微停滞了一下,余光却去看那穿了青色锦袍的面色冷峻的雅丽少年,轻轻一笑,抬手一挥道,“诸卿平身――”然后领了太子自纹锦地衣上面步上丹陛在垂着轻透淡薄的青色帷幔后的五重席上长身直跪,然后又让人 招呼了慕容一族入席。

宋牙将慕容暐引到右手边的第一张重席上,下面依次是慕容垂,慕容冲等,看到郑心竹他微微一愣,却见苻坚朝他微微点头,将郑心竹安排在了慕容冲下首。苻坚着宫婢们一一斟满美酒,他双手端起白玉羽觞举至与下巴相平处,朗声道,“得诸卿之力,定邦国之兴,今欢迎慕容,此后愿为亲睦一家,”说毕将觞中酒一饮而尽。

郑心竹端着漆瓷的酒杯,只见酒杯色彩明丽鲜艳,溢彩流光,心中甚是喜欢,如同能带到现代,应当是值很多钱。却忽然觉得对面两道视线注目自己,抬头去看,却是苻睿微眯了眼睛在看自己,别人已经仰头将酒饮毕,心中一惊,连忙举杯饮酒,却不意这酒竟是蒸馏的白酒入口辛辣入胃如火灼烧,辛辣冲鼻,不禁咧嘴皱眉,连声咳嗽起来。殿中众人的目光唰的聚到她身上来,吓得她手一抖,差点把酒杯跌在地上。

加上跪了半天,膝盖肿痛,脚跟酸麻,再也直不住身子。歪头去看慕容冲,他正在看自己,碰上他柔和的目光,郑心竹微吐舌头朝他做个鬼脸,慕容冲微微叹气,她到现在也无法完全遵循庄重场合的礼仪。

慕容冲饮过酒之后,白玉般的脸颊上腾起一层淡淡的粉红,在大殿通明的烛光下分外生动。郑心竹呆呆地看了半响竟然没有留意苻坚和众大臣说什么。

忽然对面的苻融引身长立,双掌一击,便听得宛若鸟鸣啾啁,清脆可爱的声音传来。淡淡的若有似无缠绵清甜的香气幽幽传入鼻中,沁润腑肺。瞥眼却瞧见五个身穿白衣身姿轻盈婀娜的美丽宫婢从一处飘出,随着音乐的清朗明澈,白衣飘飘的伶姬翩然而舞。

周围大臣睁大眼睛,不自觉的惊咦出声,叹道,“竟是风靡汉人达官贵族的白纻舞――”郑心竹凝眸端详,舞姬们身穿轻罗雾縠般的洁白舞衣,轻宽飘扬的长袖,身佩玉缨瑶珰,脚踏珠靴,腰系翠带,姿容娥婉,竟似自己电视上看到的飞天。

一时间十三弦古筝拨弄出清脆铮铮的声音,如泉清流,如溪淙淙,如月色中宣德殿青檐下那宝铎琮铮随风动,又如百鸟和鸣向风引颈高歌。在清脆潺潺的琴声中,舞姬白衣飘飘如同蓝天上清润微动的白云,一朵、一团、一片――一不留神却又成了漫天白雾朦朦。

一时间清脆流动的声音,却是筝、瑟、笙、竽,琵琶同,舞姬最开始清云一般的舞步慢慢地随着声音的婉转清脆,典雅华丽的交汇慢慢的飞旋轻舞,掩袖回头半遮面,拂袖莹莹亦生辉,飞袖如云白雪飞,扬袖轻舒漫天舞,霎那间,那似急还缓的清脆琴音,宛若飞天的舞姬,大殿中明明没有风,可是那雪白的长衣广袖飞若流水,旋若疾风,大殿中几乎飘满了清白的流云,如风涌动,如浪涛涛,众人似乎能感觉到那白纻轻拂脸颊,那淡淡缠绵的香甜气息萦绕心田,众人似乎都看花了眼,呆呆的,长大了嘴巴,除了琴声舞动衣袖声音,世界一片宁静――眼前只有那白的衣,青翠的腰带,闪亮的环佩,舞姬举手投足,溢光流彩,脚上的明珠,腰间的环佩翠带,浅笑轻颦却是恰到好处,眼眸波光盈盈,与琴音一起逐流水,与舞姿一起流转乾坤,秋水眸,白衣袖,潺潺音,环佩翠…

众人如痴如醉,渐渐的琴音好似倦了和着舞姬的缓慢舞姿,在扬袖曼舞之中几近消失,一声清朗明脆若春冰撞击,若明珠在玉盘中激荡的声音婉转悠扬的响在众人耳边,却是唱了诗经。鹿鸣,只听得清音潺脆,歌喉旖旎,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

歌声消失的时候,琴声颤悠了几下便也飘渺在轻轻垂下的白云广袖之中…

当乐师,舞姬,歌者出来谢恩恭祝陛下国泰昌隆的时候,众人仍旧沉醉在痴痴的想望中――

“好!当之无愧的倾城独立世所希――”郑心竹看得入迷,竟然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浮在曾经记在脑海中的诗句,待她喊完,众人才恍然大悟,又觉得这句诗恰好配得上这场精妙绝伦的华美盛宴,秦人不禁都转头细细打量她,看她年纪轻轻,美目如画,却是女子模样的少年郎,和身边的故燕大司马慕容冲,却是比翼其花,各有所长。故燕旧部却是觉得心生荒凉,如果此前不是沉迷于宫廷中的靡靡之音,又如果沦落到在别人的庭院里听曲赏舞?

众人连忙朝着丹陛中的苻坚和太子苻宏叩拜,口中歌颂谢恩,苻坚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如此精采绝伦的表演,不禁心头大喜,忙叫众人免礼。“如此精彩无比的乐曲,阳平公费心了,此后可作为宫中常备礼乐――”苻坚一时高兴,又痛饮几杯。

“陛下――万万不可――”郑心竹一看却是那个太尉李威,只见他朝丹陛稽首在地,“陛下,如此华丽奢靡舞乐,只应天上有不是凡间音,若是陛下将此奢靡艳丽之技大肆地流之于我大秦,那将是社稷不幸,大秦之没落呀!但凡奢靡颓废之王朝都是从这靡靡之音而起,精妙但是少见,才得现天音妙处,才体现我大秦丰富,若是如同饮水吃饭一般平常,却属不宜,还望陛下三思――”李威一番长叹,郑心竹却是觉得奇怪,这听个音乐跟江山社稷有何关?现代人谁不听音乐?哪个少了音乐能觉得轻松自在?音乐是舒缓紧张情绪调节生活必不可少的!

谁知苻坚却朗声道,“太尉所言甚是,朕深以为戒――”然后又命人赏酒给太尉,顺便教育了太子。

但是苻坚还是非常的高兴,看着慕容一族惊奇讶异的神色,他就知道即使以奢靡著称的慕容暐也不曾见过如此奢华靡丽的舞乐,开心之余又大赏苻融。

歌舞过后,苻坚便让众人自由聊天饮酒,让慕容一家熟悉一下这满朝文武以后便是一殿之臣。一时间,大殿内觥筹交错,酒香四溢,高鬓金簪的华服丽婢,婀娜多姿的穿梭在大殿席位之间忙于倒酒,添菜。

少年尽是热血郎

郑心竹看他们都在饮酒聊天,便朝慕容冲使个眼色两人偷偷地溜出去。殿外的桃花却比来时路上的桃花开得晚,现时多是满树蓓蕾,也有几枝向阳的争先的开了,在溶溶月色下清透灵动,细白石子的小径从宽阔的青石板路上延伸出来,步行其中,鼻间嗅着淡淡的桃花夹杂的青草露水的气息,舌尖都弥漫着一种酥软的甘甜,伸手仿佛可以触到柔软润湿的空气,草丛中的虫鸣悄然入耳,唧唧啾啾煞是可爱。

她不象故燕的慕容一家,有着深深的国破家亡,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凄惶,她穿越了古代,只是为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故事,顺其自然的走到最后,那就是她的职责所在。一回头,却看到慕容冲站在桃树下,清月的光辉笼罩着他,青色的锦袍在风中轻飘,露出白润生辉的一截颈项,如同月中的桂子,遗世独立。

“凤凰,”郑心竹轻声地唤他,“这不是个令人快乐的世界,但是我们得背着它,往前熬,凤凰,随遇而安,可以吗?”她伸手握上他的手,他的手在春风中透出清爽的凉意,指尖传来轻微的颤抖,他紧紧的拥抱她,“心竹,如果――”话到嘴边却是喟然长叹,他含着金匙出生的皇子,从来都是一味的宠溺,赞美,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天差地远,竟然不知道如果往下走,如何保护认定的感觉,他不再是大司马,不再是皇子,他有什么力量来保护心中难以割舍的那份情感?

感觉到他的颤抖,郑心竹轻轻的抬手抚上他的背,透过丝滑的细锦,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凤凰,我们要坚强,不管如何,我们――都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郑心竹学着电视上看来的战争年代里人们常说的话,这样不知道对他――有没有用,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肩膀,这样一个孩子,在如此年幼的时候,亡了国,失了家,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你们在做什么?”苻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大殿里出来,双手笼在袖笼里,站在不远处睥睨着他们。郑心竹轻轻地松开慕容冲看着苻睿,连忙见礼,“参见巨鹿公――”,他却慢条斯理地整理被风吹散的衣袖并不答话,慕容冲拉起她却往一边走去。“慕容家的人都是这样傲慢无礼的么?”苻睿冷哼了一声便讥讽出口。“你们苻氏却要处处炫耀么?”慕容冲不甘示弱,他受够了秦国从王公贵族到执辔士卒都趾高气昂的不可一世的模样。

苻睿看着慕容冲那张比月色还眩目的脸,愈加地看不惯,“要是不服气,我们去比试了,真功夫来见高低,如何?”他冷冷道。郑心竹就觉得不妙,慕容冲最受不得人家激,连忙拉他,他却冷冷开口,“好!最好不要有人仗着人多就好――”苻睿哈地笑了一声,“你们倒是人多,还不是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一甩衣摆,举步朝细白小径走下去,“这边来,不要到时候有人凄惨的哀号让人以为我欺负俘虏,”慕容冲怒气冲冲地跟上去,郑心竹连忙小跑跟在后面,“凤凰,凤凰,”她急急唤他,无论胜负对于慕容冲都没有一点好处,输了被更加恶毒的侮辱,赢了却也结下梁子,以后也不见得会好过。

苻睿在前面领路,顺着细白小径,钻过花丛,步上小桥,拐过几个弯,到了一片空旷幽静的阔地。他稳稳地站定,微微勾起嘴角看着匆匆跟来的慕容冲和后面小跑的郑心竹。苻睿跟了苻融,邓羌都身经百战的将士学功夫,而且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了,他才不将身体秀祈看似弱不禁风的慕容冲放在眼里。郑心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朝苻睿施礼道,“巨鹿公,实在对不起,我们没别的意思,巨鹿公英雄年少,威武不凡,我们自当认输,”然后又转头朝慕容冲道,“凤凰,别让你三哥和母亲担心,我们早点回去――”说着上前拉慕容冲的衣袖,慕容冲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边,“怎么,有人要跑么?胆怯了?”苻睿却在那里煽风点火。

慕容冲拉着劝他的郑心竹来到一株腊梅旁边,“心竹――你在这里等我,”然后帮她把因为跑得太快有点散乱的胸前衣襟整理了一下。“凤凰,别去,不要惹他――”郑心竹拽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心竹,不管我和不和他打,他也不会放过我们,不管我输赢,他都会羞辱我们,心竹――”慕容冲的脸上漾起一种无法描述的神色,在明亮的月色中淡淡的红色清晰可见,紧皱的眉头剧烈的抖了一下。郑心竹叹了口气,松开他的衣袖,她知道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他的煎熬,看着从前自己敬爱的皇帝哥哥像个卑微的小丑,看着自己的母亲憔悴不堪,每天接受那些有意无意眼神语言的羞辱,让他不堪忍受。

忍无可忍,是无需再忍还是回头再忍?郑心竹看着慕容冲转身朝苻睿走去,他的身姿似那风中淡雅明丽的清梅,风吹发动锦衣飘拂,站在他对面的苻睿笑嘻嘻地看着他,嘴角笑意更浓。两人隔了几臂距离对峙下来,慕容冲微眯的眼睛似乎看不见对面的人,只能看到他轻扯的嘴角挂着那丝鄙夷的笑。

郑心竹紧张地站在一边,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对立,没有说话,没有动手,可是她却觉得说不出的感觉,如果现在冲进来一个人,一定以为那两个男孩子有毛病,似乎含情脉脉。郑心竹可不是耽美小白,所以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流窜的怒气。

空气中的风似乎急了起来,卷着浓郁的花香袭来,耳边除了风声虫鸣,没有任何的动静。风吹起两人的衣袖,激荡如鼓,猎猎作响。当慕容冲的衣袖飘向苻睿的时候他已经出手。愤怒的慕容冲,高傲得不可一世的苻睿,两个十多岁 的少年,在春天如水月色中,拳来脚往,衣袖翻飞。如果不是清楚他们在打架,郑心竹会怀疑他们在跳舞,他们如同月光下轻风中的杨柳,又如狂风中岿然挺立的青松,动若脱兔,静若磐石。郑心竹只觉得眼睛开始发蒙,因为她几乎看不清谁是谁,她从来不知道慕容冲的功夫这样好,她一直以为他被慕容泓打得鼻青脸肿肯定笨得厉害。

郑心竹分不清胜负,慕容冲踢了苻睿很多脚,苻睿也回了他很多拳,“好了――好了――不要打了,”郑心竹赶紧冲过来拉架,开始还看他们轻松自如的样子,后来却简直不讲章法的乱打一团了。

“永昌!”(苻睿字,作者杜撰的,)一声威严洪亮的声音略带了愠恼在不远处响起,郑心竹回头去看却是苻坚领了苻融苻晖几个人站在那里,一队举着灯笼的随从一溜排开。苻坚一脸愠怒,盯着扭成一团的两个少年。苻睿虽然年少气盛,但是却最钦佩自己的父王,听得他生气的声音,立马便停手,他停手慕容冲便也放开。

郑心竹连忙见礼,然后急急地去看慕容冲,只见他发髻散乱,衣袍扯裂,脸颊肿起,嘴角渗出一丝血迹。郑心竹连忙掏出手帕去擦拭他嘴角的血渍,听得苻睿一声冷然哼声,却看到他比慕容冲也好不到哪里去。

苻睿见了礼,苻坚却不肯饶他,说慕容一家现在也是大秦子民,不可再说见外生分的话,不许做伤害两家感情的事情。然后罚了苻睿两个月的俸禄,又让他改天亲自到新兴侯府去道歉。苻睿狠狠地瞪了一眼慕容冲,却又不敢说不字,郑心竹马上就想到他去新兴侯府道歉的情形,还不得把慕容暐他们吓死。

郑心竹连忙上前施礼道,“陛下,小孩子切磋切磋也没有什么,不必如此当真,道歉的事情还是不要的好――”苻坚凝目端望慕容冲,他倔强地仰着头,脸颊微微肿起,心下不忍,又抬眼瞪了一眼苻睿,“以后大家都在一处,不可再生为难,要和睦相处――”然后吩咐先送慕容冲和郑心竹回新兴侯府。

慕容冲和郑心竹经过苻坚身边的时候,他微微侧头,却也只瞥见一抹青色的身影,笼在宽大袖中的手不由得握成拳头紧紧地贴在大腿外侧。

苻晖鄙夷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满道,“父王,儿臣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对这么白虏如此优待,照我们说,早该杀了干净。”阳平公拱手施礼道,“陛下,臣弟也觉得――”还不等他说完,苻坚摆摆手严肃道,“如果我杀了归顺的慕容氏族,那不是毁我大秦名声?外藩等族,还有谁会归顺于我?此事切不可再提――”

苻融苻晖和苻睿自觉碰了一鼻子灰觉得没趣,“叔父,王猛大人那次力劝父王杀了慕容垂,而且慕容令叛逃,慕容垂逃走被抓,父王竟然又放了他,还好言好语宽慰他,这――”苻晖一摊手,我看我们现在还是先算了,等王大人回来再做打算。

“听说主上对那个小丫头很是上心,估计要将她纳入后宫――”苻融沉吟道,“不可能,”苻睿那么大声的反驳吓了苻晖和苻融一跳。“永昌,你怎么啦?”苻晖疑道,“不过也对,父王不是向慕容暐提议亲和一家了么?慕容暐同意将他妹妹清河公主送给父王做妃嫔,看来这慕容暐也是想尽办法了――”苻晖冷笑道。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走远了,身后漫天的清辉泼洒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