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越发的紧了,比先之的却又更加的大,呼啸的风卷着夹杂了雪粒的雪花猛扑在人脸上,砸得生疼的。到马车有段距离,踩在雪地上,郑心竹只觉得脚步虚浮。为什么人总是有百口莫辩的时候,她多么希望太后能够将她赶出去,不要她呆在苻睿身边,但是她不但走不了还要承担个不让他娶妻纳妾的悍妇罪名。平日里太后看着他和苻睿都是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说他们天生的一对,也满口答应着苻睿让郑心竹做他的正室不再纳妾之类的话。

现在让她来做这个说客,她却不能反驳什么,无力又无奈…

刘熏紧紧跟着她发现郑心竹脸色煞白,低着头猛走,也不敢打扰她,走了一会郑心竹猛地反应过来,“刘熏,先送我去巨鹿公府,”刘熏咯咯地笑,“还说不想他,今天他没有去丞相府看你,你就忍不住了吧!”郑心竹正踩了板凳上车,一听见她的话,脚底下踩的雪一滑,身子一歪,猛地朝一边跌去,刘熏吓了一跳连忙来扶,结果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压得刘熏哎呀的直叫唤。

还不等小厮们来扶,一女子伸手去扶郑心竹,“妹妹小心了,这天冷雪滑的,摔坏了,巨鹿公可是要心疼了,”说完笑起来,笑声清扬生脆,在冰雪天里飞扬。郑心竹起来连声道谢,打量了一下那女子,不是美丽至极,却也有种独特的韵味,秀丽端庄的模样,娥眉细细。

“妹妹自然不认识我,我是太尉的孙女李方敏,你叫我敏儿好了,一直钦慕却无缘得见,今儿算是赶巧了,我来给太后请安,本来说这么冷的天不要出门了,可是我却觉得说不定能遇到贵人呢!咯咯!”她又是一阵笑。

郑心竹脸微微的发红,没有想到李方敏是这样一个爽朗大方的女子,不禁为刚才自己心中的怨气觉得内疚不已。

两忙到了谢,便告辞走了,李方敏直到她的马车远去了,才在丫鬟们的催促下进了太后的寝殿。

劝君折得花在堂

“刘熏,你觉得刚才那位太尉家的孙女怎么样?”郑心竹将身子偎在棉被里有点发愣,刘熏呶呶嘴巴,“什么怎么样?这长安这么多大官,他们家的千金万金难道还要我们一个个评价不成?”郑心竹也没有说她,轻轻叹口气,刘熏看她也不因为自己的混言乱语说自己,觉得有点不对劲,“对了,心竹,太后找你到底做什么了?”刘熏好奇地问,这么大冷的天,这太后还真是不知道别人冷!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让我回去劝劝苻睿让他娶太尉孙女李方敏,”郑心竹轻声道,“啊!”刘熏跟被人拿恶心的东西砸中一般,瞪圆了眼睛看着郑心竹,“真是岂有此理,这――怎么能这样,她是太尉孙女,你还是太傅丞相女儿呢!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吗?”刘熏怒气冲冲道,“你小点声,看把你急得,”郑心竹瞪了她一眼,“那总归是我们做大吧!”刘熏恨声道,“压着她,她也不敢怎么样,”“太后亲自说的,能让她做小吗?”郑心竹无所谓道,想笑却终究没有咧开嘴角,只是轻轻抽搐了一下。

“什么?心竹?你是不是傻了?”刘熏哀号,伸手摸郑心竹的额头,“我的小娘子,姑奶奶,您能不能――能不能――”喏喏了半天她急得没说出什么话来,后来一急干脆鼓着腮帮子生气。

郑心竹叹口气,没有说话。

“心竹,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让你去和你的夫君说,‘夫君,你娶别的女人做大吧,我做小,’这不是明欺负人吗?怎么我们也是丞相府的人,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夫人,让她和大人说说,明天-不,现在就去找大王说去,”刘熏忍不住,又开始使劲地喘气,“这天怎么这么闷,赶上六月了,”然后拉开帘子猛地吸气,却又被冷风呛得直咳嗽。

郑心竹连忙将帘栊挂回去,给她揉揉背,“刘熏,你说你都十五岁了,天天有点事情就心急火燎的,看你以后婆婆不收拾你才怪,”郑心竹心疼地看着她憋得满脸通红,“我看你是不喜欢巨鹿公才对,”刘熏气呼呼道。郑心竹一愣,心上钝痛漫过,却也没说话,刘熏看她的表情,神情一下子萎顿下来,眼睛里却雾蒙蒙地似乎要哭。

“心竹,你!”她果然抽泣起来,“刘熏,你怎么啦,”郑心竹连忙将帕子扔给她,“我哪有不喜欢,不喜欢我能答应嫁给他吗,我就是觉得家里多个姐妹也热闹,也不只有我和他怪冷清的,”郑心竹笑笑安慰她,却觉得鼻子酸的如同吃了青青的酸杏。

到了巨鹿公府,苻睿刚从外面回来,大氅还没有来得及摘,听见人通报说郑心竹来了,喜得跟什么似的,立马又转身往外跑,全然不管脚下雪都没有扫,下人们也都习惯他见到郑心竹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怎么这么大的雪还来?要是想回来派人来告诉一声,我立刻就去接你了,也不必巴巴地自己赶了来,”看见郑心竹和刘熏顶着雪走过来,苻睿连忙上前扶着她,又吩咐人遮了伞。

“心竹,这雪没扫呢,可仔细脚下了,”苻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惹得旁边的人偷笑,刚才走得飞快现在又步子挪得那么小。

苻睿自从她走了就住在她的别院里,进了暖阁,连忙让人拢旺炉火,尽管炉子已经很旺,房间很暖和,但是他还是怕她冷。

一进房间头上落得几片雪花,睫毛上的霜雪都蒸腾成了水珠,挂在发上睫毛上,晶莹璀璨,苻睿一回头看见她,呆了一下,他总也看不够她,却又时刻怕吓着了她。

“苻睿,我有事情对你说,”郑心竹朝刘熏使了个颜眼色,刘熏却假装没有看见,朝苻睿笑道,“巨鹿公,您还是快把心竹娶回来吧,免得每天往我们丞相府跑得累,好不容易一天不去,心竹又巴巴地跑回来,”刘熏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苻睿听得她说郑心竹眼巴巴急着跑回来,他又高兴又心疼,嘴角的笑靥明朗眉梢轻挑,整个人如同冬日里一抹暖阳。

郑心竹又朝刘熏使眼色,刘熏神色悄然暗下来,哀求地看着郑心竹,苻睿觉得奇怪看看她,刘熏便急忙出去了。

“心竹,你要同我说什么?这么着急的,是要和我在这瑞雪来临的日子成亲么?”苻睿笑得爽朗,笑声在暖阁里回荡,炉火噼啪一声,一根木柴烧到爆裂,郑心竹弯腰去拨弄炉火,思忖着该如何同他说。

相处了这么久,她刻意地躲着,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不爱他的时候还要霸占了他,给他那么多希望,他对她至少是极好的,她不能那样伤害了他,她不会给他承诺,即使嫁给他,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头微微地轻颤,她没有力量爱任何人,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字眼来叹息自己的心境。

苻睿看着蹲在炉火旁边的郑心竹,神色清婉,眼神却迷离,他走上前在她对面蹲下来,“心竹,不是有话要说么?”他笑得明媚,即使不是俊美无双的人,笑得幸福的时候也是明丽动人的。郑心竹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这种无奈又无力的感觉让自己深深地悲伤着。

“今天太后找我去了,”她略微想了一下开口道,“嗯?太后怎么单独找你?赏赐你什么了吗?太后虽然看起来严厉,但是对我们却是和蔼的很,”他朝她笑了笑,却看见她的眼神如水融化在熊熊的火炉里,火炉映红她的脸,眼睛里跳动的是他看不清的东西。

“苻睿,你――你应该娶房正室了,”说出来,郑心竹依然觉得心里微微的痛,说不清楚是什么,她不敢想象他会如何反应,他总是在她面前絮絮叨叨说什么一辈子就和她在一起,等她十五岁就娶她回家。

苻睿只顾的看郑心竹没有听明白,只听到说正室,便笑,“你会一直是我的正室,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的,”他笑着追寻她的目光,她却不看他,只盯着炉火出神。“太尉的孙女李方敏,从小喜欢你,你――”还不懂她说完,“你别多心,”苻睿以为她听了什么,怕她吃醋,“我不喜欢她的,其实和她也不多见的,那些喜欢的说法完全是别人臆测的,”苻睿笑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苻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心竹觉得口干舌燥的,炉火太旺了,她出了一身的汗,伸手抹了下额头,舔舔嘴唇,鼓起勇气道,“苻睿,你,还是娶她做正室吧,”

她话一出口便低了头去看炉火,看不见苻睿的表情,苻睿的脸上各种情绪一一闪过最后掺杂在一起交织成深深的怨恨的不解的绝望的痛苦。

他紧紧咬住牙,竟然感觉到唇齿之间淡淡的腥气,他的全部相思爱恋,换来的只是她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她―――他闭上眼睛,使劲地吸了口气,吸到极致却不敢吐出来,到了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才剧烈的呼出来,但是那痛还是尖锐地刺进心头,如同什么横亘在那里,突兀而刺心,每一呼吸都让他痛疼难忍。

“郑心竹,是不是我为你付出再多,你永远也看不到,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小丑,你天天看我表演,然后在那里讥笑,看我掏心掏肺,可是你却鄙夷不屑,是不是!”苻睿咬着牙恨声道,他的声音嘶哑痛苦,充满了浓浓地恨,唇齿间是浓烈的血腥的味道,郑心竹猛然抬起头,看着他几乎充血的眼睛,他的脸被痛苦扭曲着,心里划过浓浓的悲伤如同被海水浸过一样苦涩,“苻睿,”郑心竹想说什么,“你根本就不想嫁给我是不是?你只想着什么时候离开我,就想塞个女人给我,这样你就可以清净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我不会让你如愿,我一定要缠着你,生死都和你在一起,”他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压抑了声音低吼,拳头捏的手背青筋暴露,眉头剧烈的抖动着,使劲地压抑自己。

忍不住拳头使劲地匝在火炉旁边的矮几上,矮几应声而裂,碎屑扎进他的手里,刺目的鲜红顺着白皙的手指滚落而下,熊熊的火光一耀,闪烁妖魅的红,耀眼,刺心。

他将手贴在唇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在火炉里,火苗蹭得窜起来又跌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的味道。

郑心竹连忙爬过来,拿出手帕去试他手上的血,他却推开她,不肯她碰他,“你不是嫌弃我吗?不是看不起我吗?不是要把我扔给别的女人吗?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他死死盯着她,任凭血顺着手腕滴进衣袍,粘稠,滚烫,手上的伤口痛,可是比起他的心,即使砍掉手臂也没有那样厉害。

外间伺候的下人听见巨响,连忙跑进来看,苻睿却朝他们怒道,“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滚!”然后一手将碎裂的案几扔过去,吓得那些人赶紧退出去。

“苻睿,你别任性,快,给我看看,”然后她赶紧去拿药箱找了金创药,细纱布,都忘记喊太医了,自己连忙跑过来,苻睿看着她着急的模样,只想着不管用什么方法都留她在身边,别的女人男人,与他何干。

郑心竹哪里知道他手伤了流血还在胡思乱想,将他的手小心地捧在腿上,先粗粗止了血,然后又靠近炉火仔细看有没有扎进去小刺,好在案几是圆润的檀木桌,薄巧了些便被他劈断,幸亏手没有折断,看得她心头长吁了口气。等到都处理好了,确认没有刺扎进去,便倒了金创药,细细密密的将手包好。

“大冬天的,不能冻了,否则好的慢不说,还有可能会发炎感染,”郑心竹又将棉巾浸泡在为了湿润空气而放的统盆里,然后细细地擦他的手腕。

苻睿的脾气很暴,在朝堂之上经常将意见不同的人暴打一顿,为这个没少挨苻坚的处罚,平日里在她的面前温柔似水,郑心竹有时候都忘记他脾气不好了,今天这事情这样说来,本来该想到的,现在看他伤了自己,心里又内疚得很。

心头如同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芽,被旺盛的炉火炙烤着,在冰天雪地里滋生了出来,只是没有人看见,看见的人会觉得是错觉,冬天哪里会发芽?

“太后原也是让我回来问问你的,你不愿意,哪个还敢绑了你,逼着你了?”郑心竹一边用帕子擦他的手,一边轻声说,“我也是觉得你一个巨鹿公,要是只有我一个夫人,人家不说你还以为我怎么的管了你,到时候治我个悍妇罪,我不是很冤枉?”她把他的袖子挽上去,他的胳膊结实匀称,肌肤却是白嫩的并不黑。

苻睿现在冷静下来,看她温言软语的,又觉得自己太粗鲁了,也许太后让她来问,她不敢不问罢了。“现在反正天也还早,我们就去把话说明了,免得以后又生什么事端,”苻睿急急地站起来,拉起郑心竹的手,就要往外走。

“苻睿,你做什么?别这样,太后才刚说了,你这样去了,那不是忤逆吗?”郑心竹连忙拉住他,“我要去告诉太后,我们马上成亲,这样,谁也不能再说什么,再来干涉我的事情!”然后他又拉着她往外走。

到了外间让人给披了大氅,刘熏看见她神色紧张,苻睿怒气冲冲,手上还包了纱布,吓得不得了,“巨鹿公,心竹,这是怎么啦?”苻睿一边让人给穿大氅一边道,“没什么事,你们不用跟着了,我和心竹去就好了,”然后领了郑心竹径直往外走。

外面雪停了,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生了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感慨,很静,没有一丝风,雪花落在腊梅花上,梅雪辉映,不知道谁输了白谁输了香?一只鸟被人惊起,从枝头振翅而去,蹬落了一枝的白雪,滑落在衣领里,让苻睿没由的更加火,“以后下雪的时候,记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鸟虫地都赶走!”他愤愤地吩咐。下面的人自然只有答应地份,却不敢怠慢,马上找了人驱赶院子的鸟。

郑心竹叹口气,他还说自己不是孩子的脾气!“没由的,又去赶什么鸟,不是又找个心烦?”郑心竹被他拉着,脚步走得快,他怕她摔倒,紧紧贴着她。

怎生是伤?端眸望地老天荒!

苻睿没乘车,与郑心竹同骑了马去,马跑得飞快,马蹄踩碎了一地银屑,在身后溅起片片雪雾,没有风的雪后,静谧而温暖。

到了长乐宫,没有勒马苻睿抱着郑心竹径直跳下来,将马缰绳一甩自然有人接了去。他急不可耐地抱着心竹朝着太后的寝宫跑去,到了殿门口,郑心竹挣扎着下来,“苻睿,别这样,你这样太后很难堪的,”郑心竹还待劝他,他却拉着她径直往里面走,也来不及让人通报,宦者哆哆嗦嗦的冲进去报告,还没有说话,刚跪下,他就冲进来了,太后本来欲责罚小太监,看见他便知道原因了,挥挥手,小太监如获大释,忙不迭地小跑出去。

太后还在和太尉说笑,不过又加了个李方敏,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看见他领着郑心竹闯进来,太后的眼神登时凛冽起来,眼神如剑直直盯着郑心竹,郑心竹连忙下拜。见了礼,太后却不让她起来,苻睿立刻将她拉起来,“太后,永昌早就说过,我此生只有郑心竹一个夫人,绝不二娶,”他声音倔强地如同宫殿屋檐下那冻得结实凌厉的冰溜子,掷地有声。

太尉为了打圆场呵呵一笑,然后站起来,打了招呼走了出去,这个老狐狸!

李方敏却静静地跪坐在那里,淡然地看着苻睿,他浑身散发出一种强大的男人的气势,虽然十五岁,但是却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是她――曾经想象的那样。

太后冷哼了一声,“苻睿,哀家也只是为了你着想,现在结婚,赶紧生几个子嗣,我们苻家都是早婚早生子的,要么你让心竹现在就成亲生子,要么你就先娶了敏儿!”太后的声音冰冷,生硬。

“太后,您知道,心竹还没有成人,父王也答应过她十五岁我们就成亲的,”苻睿大声争辩道。“苻睿,哀家掌管后宫,这些要你来教我吗?就是皇帝,也只能这样!”她一生气将矮几上的一盘点心扫过在地,芙蓉糕,玉酥饼,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苻睿却不肯认错,死死地拉住想跪下去的郑心竹,“我们去找父王,”苻睿拉着郑心竹便往外走,“苻睿,别这样,别惹太后生气,太后――”“永昌,”身后李方敏快步走过来,“你对心竹妹妹的感情,真的让人感动万分,我,只不过是一直钦佩你,仰慕你,并没有――如果你不愿意,没有关系,”李方敏泫然欲泣,“太后,对不起,是敏儿不好,敏儿希望太后不要生气了,敏儿希望太后收回成命,”李方敏连忙跪下去,使劲地在地上磕头,声音在大殿回响。

“不要你们来装模作样好心,我这就去找父王,一一说清楚,不管谁家的女儿,再好,我都不要,”苻睿说得斩钉截铁,郑心竹使劲地挣扎了一下,“苻睿,怎么能这么说话,”郑心竹回头看李方敏,她青色的锦袍满满地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一下下地磕头,身体如蝶一样脆弱,郑心竹想跑过去扶她,苻睿却生气的扭住她,“郑心竹,你一定要甩个女人给我吗?我说了,我不需要!”苻睿彻底的愤怒了,在他看来,郑心竹就是想撇开他,有了别的女人,他就不能烦着她了,不管是在太后的长乐宫,他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巍峨的大殿内。

不管太后气得两眼冒火,他抱起郑心竹径直往外走,身后传来李方敏的尖叫声,“太后!祖父――祖父!太后晕倒了!”

苻睿骑了马疯跑,这个时候苻坚一般都在玉华殿,他经常在那里批奏折直到很晚。

“苻睿,你冷静点,别这么冲动,苻睿!”郑心竹急道,她打不过他,而且他都这样了,她又下不去手,想到他手上的伤在冰冷的空气里冻着,她的心微微发紧。

雪停了,未央宫的道路都清扫了出来,各种珍禽叽叽喳喳地在雪地上嬉闹,踩出可爱的小脚印,天却阴的厉害起来,看样子还是要下雪,还有可能是大暴风雪。今年长安城的冬天,格外的雪多风大,凛冽的寒。

苻睿无心看风景,一直抱着郑心竹往玉华殿走,到了门口,郑心竹坚持下来,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帮他把因为骑马飞扬的衣襟仔细的拉平,衣带一一理好,让苻睿恍然有种错觉,一个清晨,他去上朝,她帮他整理衣袍,他们恩爱了很多年的模样,这样的想法让他更加的心急火燎。

急匆匆地就往里走,玉华殿因为是苻坚常在的宫殿,所以里面铺设华丽奢靡,细锦的窗纱外面垂下帘栊,但是今天却卷了上去,窗台上的雪有抚弄过的痕迹,似乎刚刚有人趴在那里玩雪。窗户上人影晃动,被火炉里蹿动的火苗拉得又宽又长,然后又晃成了一片模糊。

郑心竹忽然心跳得很快,有种说不出的烦闷的感觉,只觉得心头钝痛一阵阵漫过,腿脚发软的几乎迈不开脚步,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停下来,停下来,可是却被苻睿拖着快速地冲进去,几个侍卫来拦,都被他一脚踢开,走到暖阁门口,宋牙看见他气冲冲地冲进来,慌忙拦住,“祖宗唉!现在可不能进去呀!”然后哀求地连连作揖,苻睿生气地一脚踢开他,“蠢东西,我要见父王还要你同意?”然后推开雕花的精致木门就迈了进去,郑心竹不由自主地被拖了进去。

甫一进去,万籁俱寂,天下一片寂静,死静!如同天地未曾分开那样混蒙…

宋牙吓得在外面假装昏倒,反正苻睿踢了他了!

没有预兆的,郑心竹跌倒在地,只觉得喉咙处什么涌上来,浓稠腥甜,几乎忍不住,却拼全力连同眼眶的酸痛使劲地憋回去,不敢呼吸,脸憋得通红。只听到什么声音哄然爆炸,地动山摇,她只能贴在地上才不能再摔倒,

如流水的雪白素娟衣慵懒地斜斜倚在软塌上,黑发如瀑斜斜披泻在地,后面的人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玩他的发丝,发丝缠绕在手指上,柔滑黑亮。

痛意原来是这样的呀!

没有看见刀光剑影,却寸寸凌迟!

没有饮到致命毒药,却恨不立死!

没有听见丁点心碎,却痛彻心扉!

没有感到丝缕的痛,却痛不欲生!

漫天的神灵呀!请你立即带走我的双眼,过往的神仙呀!请你立即带走我的感觉,让我不能再听,再见,再痛,宁愿立即死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倾国倾城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如同无间炼狱里的修罗,眼神对视的一霎那,互相听见清脆的脆裂的声音,如同水晶相撞,清脆悦耳!如同优美的音乐,旋舞在上空,向下俯瞰,尽情嘲弄,什么倾国倾城,都是红颜薄命!什么前世今生,都是无尽苦痛!

爱吧,爱了就要伤!恨吧,恨就不能忘!将那炼狱般的痛苦,刻在额头的羞耻,日夜反复的品尝,却依然前路茫茫,不知道哪里是方向…

苻睿脸色也是煞白,旋即通红,却立刻跪了下来,伸手揽向跌倒在地的郑心竹,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即使隔了厚厚的棉衣裳,触手仍是透心的凉!

苻坚没有想到他会闯进来,将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扔过来,酒杯磕在苻睿的额头上,鲜血长流,滴在怀里的心竹惨白的脸上,是触目惊心的红!

郑心竹不能看了,不能听了,但是却依然死死盯着那双狭长的雅兰的丹凤眼,他没有一丝的躲避,就那样和她对视,长久以来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没有任何的语言,此时声音对于他们是亵渎。只希望这宫殿立时塌掉,让他们可以生不同衾死可同穴!

他的眼睛依然那样清澈明净,如同外面晶莹的雪,展现给她赤子无邪的纯净,没有慌乱,没有掩饰,没有羞耻,只有那浓浓的思念,关切,心痛,爱恋…

这短短的一望,他无法给她更多,怎么会有心思去流露那些他独自舔舐的伤?独自吞噬的耻辱?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的只有心痛,满满的都是心痛,坚持!没有怜悯,没有鄙夷,只有爱!心竹!你是爱我的对吗?尽管你来不及说!但是,你是爱我的!

当我懂了什么是爱!却竟然是在对你深深的思念之中,以及无尽的梦魇中,我成了你的雅兰,深深切切的感受那种痛苦,但是也只有那种痛苦才能支撑我活下去!

心竹,如果不是爱你,如果不是梦里对你爱不能说出口的绝望孤独,我如何熬过这炼狱的凄楚?

心竹!我还能再爱你吗?亲口告诉你!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心竹!

他们彼此的深望,连眼泪都多余,他要多看她一眼,眼泪只是害事的东西!

新君有妇不欢颜

“苻睿,反了你了,来人,给我拿下!”苻坚盯着苻睿没有一丝的心痛,苻睿轻轻擦拭掉心竹额头的鲜血,却看见她眼睛眨一不眨地盯着慕容冲,即使痛了,也只是使劲的眯起来,不肯眨一下。

“父王,你听我说,我是有原因的,”苻睿跪在地上,狠狠地瞪着那个苍白,精致,身材绮丽的玉人,“您答应过我,只让我娶心竹,不会逼我的,”苻睿沉声道,“太后要我娶太傅的孙女为妻,父王,我不要!”在最敬爱的父亲面前,他难免撒娇。

苻坚看着他额头的伤口,手上还缠了纱布,脸色一缓,心下软了起来,想让慕容冲去屏风后面的帷幄先休息,但是却看到他痴痴地望着郑心竹,那种眼神似乎将自己内心所有的爱恋都流露出来,他的表情淡然宁静,除了过分的苍白,眼神清明迷离,唇角淡微微的似乎是笑,脸上洋溢的似乎是幸福,他天天守在他身边,但是却从未见他笑,从未听他主动跟他说话,除了――除了那次他用慕容凤威胁了郑心竹――也就威胁了他。

他忽然觉得心头漫上来的痛意,让他有种要毁天灭地的冲动,就如同自己即使拥有整个天下,可是他不属于自己,那一切也是白搭,他似乎是纤尘不染的先贤,即使他再如何的想让他与自己一起坠入红尘凡间,他依然坚守内心的那朵纯洁清透的睡莲,那却是给她的,那个抢走了他最爱的儿子的女人!

只要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占有了他的身体,他的心,能飞到哪里去?他一定要得到,连同他的心!他的贪婪让他一下子失去理智,伸手探向他□柔软的后背,手滑过他的肩膀扳住他的脸,强迫他回头,然后冷冷地对苻睿道,“回去吧,立刻娶了李方敏,否则,以后宫法度来处罚郑心竹,”然后俯身而下。

苻睿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堪入目的情况让他不堪其辱,抱起如同傻了的郑心竹大步地跑出去,这个世界已然疯了!

到了门外,郑心竹再也忍不住,一张嘴,一口殷红吐在门外的雪地上,飞红点点,愁绪如海,一城雪,满腔恨, 未见白头心先碎!怎奈一缕魂,一声悲,前世今生又一回!

飞马奔回巨鹿公府,看见苻睿额头上的伤口,几欲昏迷的郑心竹,刘熏他们慌作一团,立刻上来敷药,却被他使劲地推开,“都出去,不许进来打扰!”他没有骂人,心里觉得疲惫。抱着郑心竹在火炉边上坐了下来,额头上的血停了,干涸了,被冻成冰,被炉火一烤,又化成学会,殷红点点,飞溅而下,滴落在锦衣上,锦衣密实不透,又滑落在地毯上。

“心竹,你有多爱他?”他平静地问,她没有回答,他心里淡淡的恨掺进浓浓地痛,他觉得她没成年,给她时间,可是她却已经深爱了别人,那个人!哈!怎么可能?那样一个娈宠!他鄙夷地冷笑。

他叫了人来,冷冷的吩咐,“你去告诉太后,说我愿意娶李方敏,让他们准备,越快越好!”声音冷得让丫鬟以为炉火是不是熄灭了,怎么那么冷。

去通报的人回来说,太后发怒了,说什么你要娶就娶,你不要就羞辱一番?然后又说娶的话可以,李方敏做正室王妃,郑心竹只能是侧室,而且要求李方敏婚后一年必须有子,否则便继续纳妾!

苻睿冷冷一笑,都答应了下来,只要你们愿意有什么不可以?他的心冷了,父王伤害了他,他们都来逼迫他,他算什么?

经过这场闹,一切反而平静下来,郑心竹回到王猛府上每日里还是绣花作画,和刘氏说说话。刘氏朝王猛抱怨,说太后怎可如此霸道,而且皇帝都不顾我们的面子!王猛深深叹口气,这人,要是关乎情,便生乱,他苦劝很多次,希望皇帝可以铲除慕容家能干的隐患,驱除慕容冲,但是他却一直不肯谈论这个话题,王猛一说,苻坚便笑,“景略,这个,就不说啦!史上哪个皇帝没有个龙阳之好?而我独喜欢他一个人而已,后宫也没有几位,景略又何必太苛责于我呢?”

王猛只能慢慢来,现在长安大街小巷的穿着一些歌谣,有损皇帝声威,皇家颜面。

郑心竹整日里就想睡觉,希望可以做梦,因为她有太多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想要哭诉,可是却时时地不能梦见那个自己,每天摸着那枚戒指,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天的事情再也不敢回头想,一想丁点的苗头,便觉得锤心彻骨的痛。

苻睿娶了新妇,成了巨鹿公王妃,她被邀请去观礼,但是刘氏说她病得厉害,不肯让她去。新婚的夜里,她倚在软塌上,眼睛盯着炉火想了一夜,却有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苻睿偷偷站在她窗外很长时间,后来才踏着冷月残星回了她以前的别院,暖阁,温暖,但是心,却是透底的冰寒!

巨鹿公大婚,苻坚为他大赦天下,赏赐巨万,整个长安城,欢庆一片,只有新郎官,脸色惨淡,面色憔悴,新娘子,独守空闱,直到烛残,香尽,更漏断,窗纸微白,泪痕满面,枯坐到天明…

郑心竹每日里昏沉沉,却做不到想做的梦,现在连雅兰也梦不到了,记忆都开始模糊,新旧记忆,不同时空交叠,让她恍然,不知道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心竹,吃点补品吧,你看你面色苍白的,真叫人怜惜心疼!”刘熏端了燕窝粥,郑心竹微微叹了口气,不但不做梦,睡都睡不着了。

“夫人吩咐了,你不喝粥我不吃饭,你就看着办吧,是不是让我可怜巴巴地饿肚子!”她撅着嘴巴,郑心竹苦笑一下,端起碗来,几口将粥吃尽,没有任何的味感,“饿了?还要吗?”刘熏看她吃得快,竟然很开心,“不要了,够了!”郑心竹又微微地闭起眼睛来。

接着却来了意想不到的人,“妹妹!”李方敏不让人通报,领了丫鬟径直走进来,看见郑心竹面色苍白躺在那里,连忙上前关切道,“妹妹要注意身体,免得夫君担心才是!”郑心竹看着她红润洋溢着笑容的俏脸,轻轻笑了笑,“恭喜啦!那天病得厉害,真是抱歉!”郑心竹微微欠了欠身子。

“妹妹如此可就见外了,今日永昌本来要来,却有事情,便让我来了,说‘今儿接了妹妹回去,总呆在丞相府也不好,总是麻烦夫人,过意不去,’”说完咯咯的娇笑。

“王妃,这个您倒是没说对,我们夫人喜欢的紧,说等心竹到了出嫁年龄,才去呢,现在就安心住在这里,不妨事的,”刘熏却看不惯这个王妃。

“真个是伶牙俐齿的丫头,以后就跟着妹妹去吧,我还听说太原公喜欢的紧,不如――”李方敏话未完,刘熏连忙打断道,“还是不劳王妃挂心了,我跟了心竹,自然等她来安度我,”她的话让李方敏微微一愣,旋即又笑,“妹妹,你看你的丫头,我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她就好像我要欺负了你们似的,永昌那么宠你,谁还敢欺负了不成?”说完笑得清脆。

这夫妻两个如同约好了一样,她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永昌,你不是说让我来,你不来了吗?”李方敏看着走进来的苻睿抬眼笑道,苻睿一愣,也没有说什么,“你先回去吧,我和心竹说会话,你出来半天,家里就乱了,”然后走多来拉了靠枕倚着坐下,李方敏看他不讲礼仪规矩,也不来说他好歹都是他的妻妾,她笑了笑,“我这才来几天,巨鹿公府就少不了我了,那我没有来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过来着?”说完又笑,“我不打扰你们了,永昌,我说的是,赶紧把妹妹接回去,我也好有个伴,日子过得也踏实!”说完向郑心竹告辞,然后领了人出去了。

郑心竹看看他的额头,被冷硬的玉杯砸的伤口结了个疤,不大但是也不小,他也不在意,不过这大冷天的,又有点发炎,郑心竹每次他来都细细地给他收拾,可是下次来又厉害了,以为他伤口感染,着急地不得了,后来看看却不对,原来是他故意弄得厉害了。

郑心竹又不能忍住不来管他,如此冷的天,他也不戴帽子,这真要是发炎了,那就麻烦。连忙叫刘熏,她早就拿了药箱进来,笑嘻嘻递给她。

郑心竹翻出纱布,药膏,更加仔细地帮他把伤口重新清理过,然后涂上药膏,又用纱布包了,又让人拿了冬帽来,出去的时候戴上。

苻睿觉得郑心竹如同那天上的云朵,看似静静地呆在那里,可是他却越发的摸不到她的心,她离他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吹,便远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等不及她成人了,如果将她强行留在身边,她应该会喜欢他的吧,时间久了,她只有他,她就会爱他了吧?想到爱这个字眼,他便觉得缠缠绵绵,心头绕来绕去不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心竹,要跟我回去吗?”苻睿看着她,“还是等等再说吧,太尉家女郎刚嫁了来,”郑心竹伸手摩挲自己一直看得那本古书,书面陈旧,书页破损,但是内容却很值得一看,外表看到的永远是肤浅的。

“那就等再过些日子也行,反正,对我都一样,”苻睿低头抚弄她青翠的腰带,他每日里来,除了练功上朝,请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她回不回去又如何?

无心之善善有终

都说是下雪不冷化雪冷,果然有它的道理,雪融化的时候,郑心竹便觉得身上的热量一丝丝地被雪吸了去,看它们慢慢化成水,自由地流进泥土,与大地融为一体。通过吸收他人的温暖,然后融化了自己,让自己获得自由,它们多么的睿智?

多么希望有一个靠近你,温暖我的人!郑心竹盯着那梅枝上的雪,滴滴滑落,落在掌心,冰凉舒爽,伸手攫一把似化未化的雪凝,放进嘴里,触舌冰凉,带着丝丝梅花的清香直落心底,舌底却似乎还留着淡淡的清甜,耳边听着鸟鸣叫的清脆声音,不禁越发的羡慕,

鸟儿腋下有双翼,随心畅意自在飞,

红梅孤洁傲风雪,本心来去皆如水。

堪怜无奈红尘坠,听凭岁月急急催,

红尘混沌心易碎,春风不知相思泪。

春风来了,等闲识得东风面?春满人间愁满天!

又是一年春至,又是一年煎熬的开始!

王猛又一次劝说未果,苻坚依然不肯放走慕容冲王猛苦口婆心,告诉他民间现在议论不堪,可是苻坚依然非常固执,丝毫不肯让步。

郑心竹一直在静静地熬着岁月,只觉得那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静静地看着窗外,雨横风斜三月暮,风不定,人未静,廊下落红应满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