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步该去哪里呢,夏家堡是断不能去的,一个已经与家里断绝了关系的人,忽然再次出现并且还失去记忆,一场骚乱是免不了的,谁知道那里是怎样复杂的场面,现在的我还没那份应对的心力。傻头傻脑的闯江湖?我又不是初出茅庐谁都不认识的新人,我是毒公子,而且失去了一切混江湖的技能,出去了还不被仇家给大解八块。唉,留也不想留,走却走不成,我是真的被这局面给困住了。

"从早上到现在,你叹气了一百四十二下,失去记忆的人上哪来这么多烦恼呢?"

"如果你不要一直来烦我,我想我就不用叹气了。"我没好气的白了一眼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在我窗户边闲靠着的卢鸢,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那里招惹到了这个家伙,简直阴魂不散。你说你要是主动热情点咱交个朋友,扯扯闲嗑也是正常,可这家伙不冷不热的,你根本拿不准他是想和你交朋友还是准备套近乎了好做什么坏事,或者根本就什么目的都没有只是本性就如此?

想不通管大哥那么磊落的人怎么交上这么个奇怪的朋友。

"你叹气的时候总爱这么眯着眼睛么?"卢鸢饶有兴味的盯着我,"这么小的眼睛再这么一眯,就真成一条缝了......"

俗话说那啥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今天是彻底领教了:"你不是管大哥的朋友么,怎么人家一天天忙的不行,你就这么闲呢?"

"他的朋友遍及江湖,哪个有事都来求他。不忙才怪。"卢鸢扯了扯嘴角,让人也听不出他这话是善意还是调侃。

"既然管大哥有那么多朋友,怎么单单让你住在这别苑?"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了所以然来,别苑的众多客房都空着,住了这么多天也只见了卢鸢。

"我和他的交情没你想的那么深。"卢鸢淡淡道,"过几天我就要回卢家了。"

他摆明不愿深谈,我也知趣的不再问。欲言又止似乎是江湖大侠们的恶趣味,但愿江湖上的人们也像我一样不喜欢刨根问底。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我才反应过来卢鸢刚刚说的话,他要回家?

当然我可不是对这家伙有什么留恋啊依依不舍之类的情感,只是天天在你身边晃荡的影子忽然要不见了,多少会空虚点。

"你连我的祖宗十八代都快知道了,我都还不知道你的背景呢,你出自何门何派啊。"这几天管之杭告诉我调查结果时,这家伙一直在旁边,没有一次落下,恐怕现在他对我的了解程度比我自己还深。

卢鸢淡淡笑了起来:"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先把自己照顾好吧。"

我就知道,跟这个人就没法好好说话。就在我腾的起身准备把这家伙关在窗户外面的时候,他却再次开口。

"我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从这里再往南行几百里的乌浙镇,就在那了。"

"乌浙镇?"我的脑袋里勾勒出一番生机昂然的小镇风景,比这里再往南,气候一定更怡人。

"见过水镇么,那种巷子里都是水靠小船出行的地方。"

我看着卢鸢眼神渐渐飘摇,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认识了他这么多天,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小的时候我总和弟弟一块比赛谁撑船撑的快,他没有一次能快过我,还非得总拉着我比......"

我静静的听着,听卢鸢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讲述一件事情,没有了平日里的调侃,戏谑,完完全全的认真,夹带着异样的温柔。

"算了,没亲眼看过的人,我再怎么说你也想不出那样的景色。"卢鸢不厚道的停下了描述,留下心被撩得痒痒的我。

"哪有这样的,把人的兴趣勾起来了,你又不说了!"我抱怨着。卢鸢的描述仿佛有种魔力,好象那水巷乌蓬船就在我眼前,略一伸手,都能触到那空气中的湿润,粘粘的,绵绵的,凉凉的。沁到了心坎上了。

"那么想知道,干脆跟我回家得了。"

我抬头看卢鸢。吃不准他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温柔早就不见了,这家伙的表情又恢复成平日的样子。我眯起眼,困惑的皱着眉毛思考,结果我短暂的恍神又给了这家伙可趁之机,等头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时,罪魁祸首早拿着发带逃之夭夭了。

第 11 章

和卢鸢去乌浙镇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他和管之杭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遇见管之杭那时我正走投无路,而管之杭本就对我有恩,我与他来江南凭的是一份对待恩人的信任和对管大哥本人莫名的亲切感。可卢鸢却不同,他至始至终都带给我一丝不确定的危险性,我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从一开始他好象就是有意接近我,可又不会逼的很近,微妙的距离间他就那么若远若近的停着,让我进也不是,退又不行。

也许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这几天很少见到管之杭,今天早晨听下人说他回来了,我连忙赶往正厅准备辞行。来到正厅门口,意外的发现卢鸢也在,两个人似乎正在谈些什么,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看他俩的表情都不是很愉快,我就想先躲在门后等他俩谈完了再进去。

当然,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只要他俩光明磊落,就应该不怕我偷听。我为自己的举动找了个不错的借口。午后的庭院,有些许的微风,吹得耳朵痒痒的,连带着也将二人的谈话送了进来。

"我承认,我带他回来是有私心,你看看你这阵子,根本就是具行尸走肉,我以为我带他回来能让你多少有点生气儿,可说到底他还是夏语暄,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是管之杭在说话。我有些讶异,这年头还真是谁都不可信,再光明磊落的人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管大侠,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他分明对我没有半点好感,又怎么可能跟着我回家呢?我不过说说罢了。"

吊儿郎当的语气,我不用看都能想到卢鸢这时候的表情,定是轻扬着嘴角,一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样子。

"卢鸢,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大侠先管好自己吧,你难道就没把那家伙当成他的影子?一个不相干人的身世,你会动用所有的江湖关系去打探?算了吧,你我都一样。"

卢鸢说完这话便往外走,我连忙躲到门后面,好在他心不在焉没有注意,不大一会,管之杭也黯然的走出来,我看着他走出管府别苑的大门。

此刻,暖暖的日头却让我的身上有了一丝凉意,一些看不见的事情在暗地里慢慢发酵,涌动。远水碧如烟,画船听雨眠的闲适,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清秀,江南,绝美如画的江南,原来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第 12 章

夜晚,我做了一个梦。失忆后我很少做梦,但这次却异常清晰。我梦到了卢鸢,我很奇怪我梦见的不是祈岚而是卢鸢。

在梦中,我看见另一个自己与他站在小船上,徜徉在乌浙镇的每一条水巷里。没有人撑船,可船还是向前飘着。两边尽是灰墙黑瓦的人家,一座又一座古朴班驳的院落,连成了这片水雾托起的小镇。卢鸢站在船头,时不时的转过来和那个我说话。我看到他的嘴在动,却连只言片语也听不清,只隐隐觉得那会儿的他那么认真,那么温柔。然后另一个我就陶醉了,说不出是陶醉在湿气弥漫的水巷中,还是他难得的温柔里,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动了动嘴,然后卢鸢的温柔渐渐退去,只剩下满身的冷冽。船上的自己说了什么呢?我拼命的想靠过去听清楚,终于捕捉到了最后四个字:

"......我喜欢你......"

然后,我就醒了。也许是被吓醒的,也许是被惊醒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噩梦。但枕头已经被冷汗浸透。我慌乱的扯过被子紧紧的把自己包裹起来,梦中的水气却仿佛渗进了骨头,粘腻,恼人。寂静的夜总让思绪格外清明。我隐隐觉得不安,身体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躁动,窸窸窣窣的,不是非要破土而出,却一刻也不安静。

披上衣服,我有些慌张的来到庭院。仿佛身后那间屋子已经化身成乌浙水镇,夹杂着温润湿气正要缓缓将我吞噬。

好在,庭院中的翠竹仍然清丽,随着夜晚的微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如清泉般涤过我心。随手摘下片竹叶,放至唇边,我竟然吹出了声响。一切举动都是无意识的,可却有那么自然流畅,竹片悦耳的音调透过竹丛,荡出庭外,飘进深深夜色里。我一直吹着,不想停,恨不得让整个江南小镇的人都枕着这忧郁婉转的曲调酣眠。

我醉了。这竹音是我创造的么?怎么好象是从我的前世里流泻出来,又被午夜的清风送回到了我的身边。

"很动听的声音。"

忽如其来的人声让我一惊,吹奏戛然而止,我迅速转身,管之杭就站在那,离我一丈之遥,却又似咫尺天涯。他冲我淡淡微笑着,疏远而又亲近,温和却又冷淡。原本矛盾的情绪此刻在他身上却获得奇异的调和,眼前的人让我陌生起来。

"管大哥也是半夜睡不着么?还是被小弟刚刚的竹音给吵醒了?"我爽朗笑笑,企图化解满院不安的静谧。

管之杭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却不说话。我正疑惑,不料他拿过我手中的竹叶,竟也吹出了相同的曲调!

一曲完毕,管之杭望向我,缓缓开口:"你相信借尸还魂么?"

我下意识的摇头,他想说什么,借尸还魂?借的是谁人之尸,还的又是何人之魂?我是夏语暄,江湖上的毒公子,我有一手下毒绝技,我还有一个羁绊至深的鬼医,我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我总有一天会恢复,我怎么可能不是我,我......

"你不相信没关系,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敢肯定。只是......"管之杭将竹叶放开,看着它慢慢飘落跌进尘土,才淡淡道,"你和他太像了,无论是你叹气的神态,愉悦的神采,还是对桂花糕的迷恋,都与他如出一辙。"

我慌乱的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打翻管之杭的推断,甩掉一切的混乱:"世上爱好神态相似之人何只千百......"

"不!"管之杭忽然抬头,目光炯炯,刚才的一丝不确定此刻也消散无踪,"别的都可以解释,但你刚才吹出的曲子是我去年夏天才作的南江调,我只给你一人弹过!"

我看着管之杭,印象中他从未如此失态过,我想他是认真了,他和我说的每字每句都是认真的,那么,很好,他又给我的过去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从苏醒到现在,我的过去就被人任意的涂涂抹抹,先是上官楚誉,再来是祈岚,现在又多了个管之杭。是不是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好欺负?是不是非得在我记忆的那块白布上挥毫泼墨一番才甘心?那么想来,就来吧,反正我习惯了,哪怕现在有一个人跳出来说我是武林盟主转世,我也认了。谁叫咱自己不争气,什么都想不起呢。

我面向管之杭,尽全力的灿烂微笑:"那么管大哥,你来告诉我,我是谁呢?"

"卢鹙,我的结拜义弟,"管之杭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才又继续道,"卢鸢的亲弟弟。"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不是因为管之杭的话,而是我猛的忆起了刚才梦中的自己。忆起了在那道纵深的水巷里,在那条摇曳的小船上,另一个自己对卢鸢说的话。是的,那句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四个字的话,完整的其实是--

"哥,我喜欢你......"

第 13 章

"你真的要跟我回乌浙镇?"卢鸢惊讶的望着我,印象中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剧烈的表情,我倒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

"是你邀请我的吧,怎么,反悔了?"我挑衅地嘲讽,堵的卢鸢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没法再说半个字。

间歇,我偷偷的瞄了一眼从我说出要去乌浙镇后就一直皱着眉的管之杭,给了他一个复杂的微笑。我不知道他到底处于什么目的,或者说他在这段混乱的关系中扮演何种角色,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把什么借尸还魂的怪念头传输给卢鸢。借尸还魂,呵,说明正牌卢鹙已经死了吧。如果我真的是抹游魂,那么可能连见自己躯壳的机会都没有了。

乌浙镇,到底将带给我什么样的意外呢。

卢鸢的东西不多,我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收拾了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就跟着管之杭来到了渡口,那里正停着他安排好的船只。卢鸢似乎没有什么临别之言要和管之杭讲,早早钻进了船舱,留下我和管之杭话别。要在以前,我恐怕真的会眼圈微红伤感一下子,可是现在,我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管之杭看出了我的局促,叹口气,又露出那种舒缓人心的淡淡笑容,平静道:"此去乌浙镇一切小心,倘若你真的......真的想起了什么,记得还有我这个惦记着你的大哥......"

不知说什么,我只能默默的点点头,转身欲进船舱,管之杭忽然轻声唤了句:"鹙......"

我僵在了在原地,良久,然后头也不回的直接钻进船舱,我不知道身后的管之杭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无论哪一种都只会让我更加混乱。所以,我选择不看。

卢鸢在船舱里正悠哉的闭目养神,见我进来了也只是瞄了一眼,然后继续假寐。我挨着他坐下,也学着那家伙闭起了眼睛。可不大一会,船左右颠簸的摇晃引起了我的兴致,我随着船身摇晃的节奏也故意使劲摇晃,结果船晃得更加厉害,卢鸢终于忍无可忍,怒声道:"你有完没完!"

啧,可算是主动理我了。我私下判定这一仗,我胜。

"喂,你准备回家怎么安置我?"我问道,"起码得是贵客级礼遇吧。"

"就你还贵客?"卢鸢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没管你要房钱就不错了,我只包住,吃的你要自己负责。"

"凭什么!"我大惊,"是你邀请我去的哎!"

"邀请你的是我没错,可我没说包吃包住吧,"卢鸢露出一个超级欠扁的笑容,咧着嘴道,"再说,你好象有不少盘缠吧,总得让它们有用武之地啊。"

奸诈!狡猾!恶魔!我在心底给眼前的家伙划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同时再次向佛祖乞求,这家伙千万别真是我的哥哥!

哥哥......我的心思又回到了那个梦里。我喜欢你,这句话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如果我真的是借尸还魂,如果我真的是卢鹙,那么我又如何继续面对身边的这个人。

一个大浪让船身剧烈颠簸起来,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甩甩头,抛开一切假设,想是没有用的,我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向前走,拜访任何一个可能唤起我回忆的地方。我就像是个瓷娃娃,被一个意外打成了许许多多碎片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而我只好不断的搜集相似的碎片,也许里面有我的,也有别人的,但只有搜集全了,才能知道哪些可以严丝合缝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

船在水面上颠簸了两天,我们在一个江边的村子补充的干粮和水,准备继续上路,按照卢鸢的说法离乌浙镇还要五六天,可船夫却在这时很不巧的染上了风寒。我们在这个江边的村子给他找了大夫,可大夫说这是积劳成疾须修养,言下之意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出船了。于是卢鸢给船夫留下些银子,让他病养好后再回管之杭那里。而我们这边,只好自己动手撑船继续前进了。

"为什么是我撑船啊,你不是说你从小就与船为伍长大的?"我站在船头辛苦地摇着橹,一股伤感之情犹起,堂堂毒公子怎么就沦落到为人撑船的地步呢?

"我得指明线路和方向啊,不然迷路了怎么办?"卢鸢振振有辞。

"知道线路和方向,就更应该是你撑船了!"我理所当然道。

"非也,"卢鸢摇头,"正所谓各司其职。如果我又引导方向又撑船,你岂不就没活干了?那不就显得你一无是处了么?"

我咬咬牙,才没大骂出声。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人,明明自己没理,还硬要辩出三分让人无法反驳,只能生闷气。我恨自己不够牙尖嘴利。

正气着呢,这家伙竟然不知死活的又说道:"再说,我看你撑船技术不错嘛。"士可忍孰不可忍,我正要发作,不料这家伙却加了一句:"哪儿学的啊?"

我摇橹的动作卡在了那里。那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很快道:"哦对,你失忆了。"

喀嘣!我紧绷的情绪猛然断裂,把橹使劲扔在船板上,人也跟着席地而坐,老子不干了!

第 14 章

屁股还没在船板上坐热,肩头一阵凉。我奇怪的抬起脑袋看向天空,竟不知何时已灰蒙一片,江水与天连成一片,不消片刻,豆大的雨粒已经砸落下来。

雨来得太快,我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正恍神儿,忽然一股力量将我一下子扯进了船舱。等我发现过来时,人已经在卢鸢怀里。脑袋一片空白,我靠在他的胸膛,一动不动,他有力的心跳与船外的雨声交织成一曲醉人的音调,让我的脑袋懵懵的。

"下雨了不知道躲,让人怎么说你好呢。"他只是轻柔的摘下我的发带,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摩着我的头发,淡淡沉吟。

船舱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了,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发丝间温柔的抚摸,似梦,似幻。一切凌乱的片断在脑海间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忽远忽近。江南的水镇,青苔,瓦石,少年追逐的身影,欢笑,吵闹,还有隐约的青涩,纠结,眼泪......恍惚间,我听见自己无意识的呢喃:"哥......"

头上的轻柔忽然变得僵硬,下个瞬间卢鸢大力的把我从怀里拽起来,强迫我抬头,只见他瞪大的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把迷茫的思绪拉回船舱里,明明是因我而起的混乱局面,我却忽然有种置身事外的悠然。我露出招牌的无辜笑容,真诚道:"我是想问不知道管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卢鸢微微眯了眼,似乎在衡量我话里的真实性,我坦然的看向他,终于,我看见那眸子又黯了下去:"既然放不下管之杭,又何必跟我去乌浙镇?"卢鸢靠在船舱壁上,啧了一下。

雨越来越大,似乎起风了。船左右摇晃几乎快要翻掉,我紧张的抓住船舱中的草垫,平衡身体,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没法出去撑船了。狭小的空间,两个看不顺眼的人,能做的也只有斗嘴了。

"我就是好奇,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你这种人?"我揶揄道。

卢鸢瞥了我一眼,凉凉道:"我这种人是什么人啊?"

我想都没想直接数落道:"阴险、狡诈、奇怪、自大、难以捉摸、阴晴不定、忽冷忽热......"

"唉,我就没有丝毫优点么......"卢鸢失笑,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我却认真想起来,良久才道:"有时候......勉强算是温柔吧。"

我话音刚落,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卢鸢的脸忽然迅速贴近放大,我震惊于嘴唇上温热的触感,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吻了。

卢鸢渐渐加深这个吻,手紧紧扣住我的头。直到快要无法呼吸,我才反应过来使劲推开卢鸢。不料同一时间船被卷起的水浪打个正着,猛的往一个方向歪斜,我一时大意竟直接滚出船舱落进江里!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袭来,灌进我的眼、耳、口、鼻,身体迅速下沉,我使劲挥动四肢可什么都抓不到。胸口越来越难受,我的脑袋慢慢变沉,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无法思考,刺骨的寒冷冻结了我所有的感官,只是脑袋的某个角落忽然闪出光影,仿佛久远的记忆中曾经有过这样一幕。那是什么时候呢,水面上的影子又是谁?是的,那时候也是,他跳下来了,他奋力游到我身边环住我的身体,就像从天而降的神将,带领我逃离无尽的苦难。是的,我生命中唯一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我生存的所有意义,我的......

"喂,你怎么样!醒了就说两句话啊!不过是呛了几口水,没这么娇气吧!"

我睁开眼睛,人已经在船舱里,卢鸢关切的神情与他的口气极不协调,可这一幕却与十年前如出一辙,我咳嗽了两下,挣扎着坐起来扯出个艰难的微笑,嗓音沙哑道:"欠你一个这么大的人情,我怎么还哪。"

"看样子是没什么大事了。"卢鸢深呼一口气,白了我一眼,"从船舱直接掉进江里,你还真是厉害。"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再斗嘴,靠在船舱壁上假寐起来。因为只有闭上眼,我才能够坦然的沉默,才能够把眼前混乱的一切理清捋顺,才能够作好面对身边人的准备。

我偷偷瞄了眼卢鸢,他也在闭目养神,刚才的跳水救人消耗了他的大部分力气。

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原点。从前的卢鹙欠卢鸢一条命,还清了,换来的是失忆重生,如今的卢鹙披着夏语暄的外壳又欠了卢鸢一条命,这债,还能还得清么。

卢鸢,我的血缘至亲,我二十年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却也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不能爱的人。

我,想起来了。

第 15 章

我叫卢鹙,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与水为伴。我的家在江南乌浙镇,那是一个用水点缀成的小镇,古朴,宁静,美丽。听娘亲说,我出生那日正赶上过节,大夫们都去庙里拜神,爹驾着小船四处求医,我却等不及直接在船里就出生了。父母由此认定我长大了也肯定是个暴躁的小子,所以给我取名鹙,古书里的一种水鸟,性贪暴。

我的哥哥叫卢鸢,比我大三岁。很文雅的名字,性格却出乎意料的糟糕,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那样一句醒世恒言--弟弟是用来欺负的。想要欺负我异常简单,我从小与水为伍,却怎么也学不会游泳,所以每次比赛划船我都打紧十二分精神生怕掉进水里,速度自然打了折扣,胜少败多。这几乎成为儿时我被嘲笑的主要理由。

尽管这么被欺负,我还是爱和哥哥一起玩,甚至他赢过我时小小的得意表情都让我觉得好看。我喜欢哥哥,我一直认为那是很单纯的那种兄弟间的喜欢。可这份感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我变得不爱叫他哥,虽然他总是扳起脸说我没大没小,可我就是喜欢叫他卢鸢,同时心底里叫他鸢。这份感情终于在十七岁那年打破沉默冲了出来,当卢鸢从水里把我捞起来,我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然后,一切崩塌了。

先是父母染上恶疾,双双撒手人寰。料理完双亲的后事,卢鸢便失踪了,一走就是三年。留给我庞大的家业,富足的银子,和一颗干涸的心。三年,我从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成为了乌浙镇最风流的才子,花街柳巷无人不知我卢二公子,我天生一副惹人爱的皮相,加上出手阔绰,妓女小倌无不为我倾倒。可寻常人家却都躲着我走,当时的乌浙镇流传着这么句俗话,宁把闺女家中藏,不嫁卢府薄幸郎。

在我生活达到淫乱顶峰的时候,卢鸢回来了。带着一身过硬的武功,和江湖上闯出的好名声。他为什么回来我并不关心,他搬回卢府我也不在乎。我还是我,日日醉酒夜夜笙歌。直到他挥出那一巴掌。我生平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却不止一个。他左右开弓足足打了我二十个耳光。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所以我什么都会记得很清楚。天底下最没有资格喜欢他的人也许是我,但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打我的人却绝对是他。有种走了就不要回来!一声不响的丢下我三年,凭什么现在回来教训我!我做不成一个好弟弟,我也压根就不想做一个好弟弟!

那天下着雨,乌浙镇总爱下雨,那天下得格外的猛。天边的闪电一下又一下,滚滚的雷声震得人耳朵发痛。我就站在院子里,站在卢鸢的对面,任凭雨水冲刷我被打得滚烫的脸颊。我和他说,我要离开。如果他心里连一丝与我同样的情意都没有,就不要阻止我。结果,他安静的目送我走出卢家大门。

我觉得自己已经疯掉了。这场赌注中我唯一的筹码就是与他多年的感情,结果我输得一败涂地。我茫然的撑着船,从一条巷子穿到另一条巷子,几乎绕遍了整个乌浙镇。却没有等来一声呼唤。

巨雷砸向身体的感觉,这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说得出来,先是另人崩溃的尖锐刺痛传遍全身,等身体几乎疼得麻木时又转为剧烈的钝痛,说起来很慢可事情的发生却只在一瞬间。失去知觉前我最后的念头是,解脱了。

第 16 章

雨势渐渐微弱,船平稳起来。卢鸢竟然先出了船舱在船头摇橹。船又驶入了正确的方向,可我却发了疯的想回去。回鬼医谷,我想祈岚,想得心都痛。这种思念是没有缘由的,就那么自然的扎根在心底,也许从我一醒来,那根叫祈岚的刺就拔不掉了。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真正的夏语暄心中的刺,只是他没有带走,留给了我。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想回乌浙镇了,我更不想再见到卢鸢。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死也不想绕回原点。

"我们还有多久到下一个码头?"我问。

卢鸢想了一下,才道:"以现在的天气,还得多半天吧。"

我咽了咽口水,深呼一口气,才故作轻松道:"要不你在下个码头把我放下来吧。"

我没敢抬头,但我知道卢鸢肯定在盯着我看,于是我心一横,连忙道:"我实在不喜欢阴霾的天气,你看看在管大哥家雨气就挺足的,到了你家那满是水的地方,还不得天天下雨。胳膊腿恐怕得天天酸痛......"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一紧张就喜欢滔滔不绝。"卢鸢的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生气,似乎里面一点情绪都没有,他只是在重复一个事实。

我不语,一鼓作气的狡辩被人打断后,很难在积聚起来。

"我们已经带足了干粮和水,到达乌浙镇之前,船是不会停靠的。"卢鸢轻笑,可我抬头看向他,却发现笑容并没有传达到这家伙的眼睛。

"那......到了乌浙镇有什么好玩的么?"我故意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有啊,到那你就知道了。"卢鸢竟然卖起了官司。

谈话就此停止,他划他的船,我在船舱里老实的待着。一冷静下来我才惊觉,由于恢复记忆给我造成的巨大冲击,我竟然忘记了在落水之前刚刚被卢鸢吻过。他对现在的我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呢,我有点想不明白了。

几日后,我们终于达到了乌浙镇。如果是从前的我,一定会为眼前的景象迷醉。好一派烟雨江南的画卷。可惜,我是卢鹙,这里是我生长了近二十年的地方,没有人会比我更熟悉这里了。每条小巷延伸到何处,四周住着哪户人家,哪家闺女二十了还未出嫁,哪家小子取了一房又一房,这里,是我年少生活的全部。

船停靠在家门口,卢鸢先踏上了岸,他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等待我的下船。可我下不去船,我站在船头,看着自家大门,却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腿里跟灌了铅似的,下意识我开始后退,船慢慢倾斜,就在我几乎落入水中时卢鸢把我拉了上去。

"我家又不是龙潭虎穴,你怕个什么劲。"卢鸢轻笑,一把推开了大门。

满目的刺白。梁柱上,房棂上,处处缠着白绸,走进正堂,我看见了自己的灵位。在这世间恐怕还没有多少人能有幸见到自己的灵位。

"怎么不动了?被吓着了?"卢鸢轻笑地看着我,"这是我弟弟的灵位,三个月前他过世了。"

我低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半天才挤出一句:"节哀......"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乌浙镇有什么好玩的么?"卢鸢忽然来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