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想再跟太皇太后问个清楚,但却一直没有机会。

每次我去看她,桂公公都寸步不离的在旁边守着。而且太皇太后本人的精神也越来越差,每天都跟我说不了几句话。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太医院的大夫每天都去看她,但却并没有说什么。

我想要么是太皇太后自己出于什么理由压了下来,要么,就是连太医院的人也被收买了。

或者我可以自己从她中的毒上入手来查查看,这样决定之后,我便复又开始钻研医术。

其实这样也根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本来也就是刚入门略通皮毛,而且这半年间又不停奔波,根本没什么多少时候继续学医,之前会的都要重新再复习,等我找出她中的什么毒,也不知要哪年哪月,到时她有没有命在也实在难讲。

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至少,有点事情做我自己心里会比较踏实。

所以,每天昕灿跟着太傅念书的时候,我也就继续去承华宫翻看昶昊的藏书学习医术。

昶昊如今已是摄政王,自然没有那么多空来教我,大多也是我自己在看书。但他每天还是会尽量抽空来为我解答一些问题。

坐在清幽安静的承华宫,这样一问一答,恍惚间就像时间退回到我刚入宫的时候。

一往情深4

那时我初到南浣,只是想达成姑婆的遗愿,想好好地活下去…但经历这么多事情,如今害姑婆的人也都已经可以算得到了报应,但是姑婆想救的人却依然下落不明,在我身上下蛊的人也依然不知是谁,前途…依然吉凶难卜。

“皇姐。”

昶昊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

“嗯。”昶昊合起书,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点了点头,想想他百忙之中抽空出来陪我,我自己却不认真,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又说了声抱歉。

昶昊轻轻笑了笑,道:“皇姐刚刚在想什么?”

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刚进宫没多久的时候。”

昶昊静了一会,似乎也陷入的回忆,半晌才轻轻笑道:“唔。那时皇姐也常常来这里呢。”

我又点点头,想起往事,不由轻叹了声,道:“那个时候,你这里就是我的避难所。”

昶昊笑出声来,道:“哪有那么严重。”

“是真的。”我也笑了笑,道,“那时我真是觉得身边所有的人都很可怕,唯有这里一片书香,才能寻到一点安宁。”

昶昊看着我,又静了很久,才轻轻问:“那皇姐你现在还怕么?”

我迟疑了一下,他已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声音温柔,道:“只要你愿意,我这里随时都可以做你的避难所。”

我不由一怔。

他指尖微凉,掌心柔软,目光如水,如同带着春日里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将人淹没。

我心头没由来地有些发慌,连忙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手往回抽了抽。

昶昊没有放,只看着我轻轻道:“如今皇姐是唯一能让我依靠的人,那么由我来保护你,也未尝不可吧?”

我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一往情深5

昶昊这时却松了手,看定我,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敷衍我。”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昶昊又自嘲般轻笑了声,道:“我的确是没什么用,以前不过也只是在夹缝中求生,因为怕皇兄会生气甚至宁愿离开你,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

我连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昶昊轻轻打断我,继续道:“我本以为,你如果能跟皇兄好好的在一起,那也很好。但是…后来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顿了一下,看着我,目光复杂,既无奈又悲伤,“你竟然爱上别人。”

我只好再次沉默。

昶昊又道:“是,原本你们一回来,我就应该为你们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而不是让你们在为南浣付出这么多之后,还要听别人的闲言闲语。但是…我心里却很不情愿…甚至有时候…宁愿就这样…一直拖下去…”

他用那种如水的目光缠绕我,无奈而深情,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声音愈加轻柔低迷,有如梦呓:“我知道他是你自己选择的人,我知道除了他你不会想嫁给别人,那么就这样好了。不要嫁给他,也不嫁别人,就算你会一直只把我当弟弟看待,至少,也不会是别人的妻子…你不嫁,我不娶,就保持这样的关系,一直到老去死亡…”

我被他吓到,下意识已站了起来。

昶昊像是被我的动作惊醒一般,先是一怔,然后苦笑了一声,垂下眼去,低低道:“抱歉。”

我勉强笑了笑,道:“昶昊你也许只是…太累了。”

昶昊点了点头,道:“我是很辛苦,但并没有累到神智不清。”

我皱起眉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昶昊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本来我并没有打算说出来。但是,今天既然已经说出口,我就不会再收回去。”

一往情深6

他再度抬起眼来看着我,目光灼灼,轻轻道:“是的,我喜欢你。我之前不敢跟皇兄争,又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也许的确没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是却抑制不了自己的心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不过又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但你却一次又一次让我意外,当我虽然为了避嫌出宫,却每天每天都会想起你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我的确是被你吸引了。”

我继续皱着眉,刚想说话,昶昊便抬起一只手来制止我,道:“今天既然说出来了,就请皇姐听我说完。母后寿辰那天,你不见了。我和皇兄都疯了一般到处找你,我当时甚至在想,如果我先找到你,我就带你出宫,找个地方把你好好的藏起来,永远不让你继续接触这阴暗冰冷的宫廷。但是,真正找到你的时候,我却又动摇了。担心自己太过弱小,担心皇兄失去你会有什么后果。而看到皇兄抱起你那一瞬间,我就明白,那一刻我没有带你走,今生便永远失去了拥抱你的资格。”

事情隔了这么久,他再提起那时的事情来,我不由也想起当日在井底看到他那一瞬间的喜悦兴奋,胸中思潮翻涌,一时也难以形容。

昶昊又道:“所以,即使我今天说出口,也并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回应。我知道你不喜欢宫廷,也并不适合这里…但依然不想让你离开…我只希望以后能够好好的守护你,照顾你,只希望能够对以往种种有所弥补…我今生,只得这点卑微的愿望…”

他说到后面,声音低沉婉转,几不可闻。

我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心乱如麻,下意识便向旁边退开了一步。

昶昊便闭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道:“我看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昶昊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慌慌张张从他的书房里逃了出去。

一往情深7

茉莉在外间等我,见我匆匆出来,连忙叫了一声“公主”跟过来,问怎么了?是不是要回去?

我也没有心情跟她解释,只含糊地应了声,就往承华宫外走。

茉莉虽然皱了一下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静静跟在我身后。

我心中烦扰,出了承华宫只顾低头走路。但没走多远,茉莉便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袖子,低低叫了声,“公主,你看。”

我这才抬起眼来,顺着茉莉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竟然是骆子缨带着一名侍女正走过来。

这次大乱,她似乎并没有受到骆家的牵连,昶灿继位后封了她一个太妃的头衔,依然养尊处优的住在鸾鸣宫。

不过发生这么多事情,父亲兄长死的死,逃的逃,有个孩子也胎死腹中,现在连昶昼也不见了,就算并没有牵连定罪,她自己想来也并不好受,脸上虽然还是那样冷淡漠然的表情,整个人却瘦了一圈。但却更添了几分弱枊扶风的神韵,我见忧怜。

我对她一向没什么感觉,这次回来也并没有特别过问她的事情,更不用说去看她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迎面碰上。

她倒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反而像是特意来会我的。就那样站在路中间,微微挑起下巴,冷冷看着我。

我勉强笑了笑,抬起手来打了招呼:“好久不见,骆太妃别来无恙?”

骆子缨没回话,也没动。不知是没想好要跟我说什么,还是根本不屑和我说话。

不过我今天也没有什么心情和她寒暄周旋,她既然不说话,我也就随意点了点头,绕过她继续向前走。

她却又在后面叫了一声:“颐真公主。”

我停下来,扭头看向她。

“身为外嫁公主,每日无召入宫,只怕不太合适吧?”骆子缨的声音冰冷机械,想来这句话是早已背好的。

原来她今天倒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一往情深8

但说起来,就算有人教了她这句话,却没教会她在宫里的生存法则。

像她这样明摆摆把敌意写在脸上,又怎么可能做得了赢家?

我笑了笑,伸手拿出昶昼给我的金牌一亮,道:“先帝御赐金牌,特赦畅行无阻。御书房金鸾殿我也一样想去就去。骆太妃有什么意见?”

骆子缨睁大眼怔在那里,微微胀红了脸,一时没有下文。

于是我又笑笑,依旧将金牌收起来,道:“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骆太妃,总之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还请太妃大人大量。太妃今非昔比,真要拿规矩身份来压人,只怕讨不了什么好处。”

“你——”骆子缨咬了牙,半晌还是没有接下去。

于是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告了辞便领着茉莉走出去。

还没走远,茉莉便轻骂了声:“气死活该!”

我喝住她,扭头看了一眼,见骆子缨依然站在那里,肩头微微颤动,也不知是真是被气得,还是在哭。

茉莉抿了抿唇,又轻声道:“本来就是嘛。上面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呢,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跑来这里多管闲事。”

我皱了一下眉。说来也是,现在太皇太后病着,太后疯了,这后宫里的确以骆子缨为尊。她初掌后宫,想杀鸡儆猴立立威也正常。但为什么要找上我?

仔细算起来,我现在的确只是一个外嫁公主,是大烨的三皇子妃,甚至都不算南浣人了。何况大家都知道我和澹台凛的事情,现在昶昼又下落不明,我当然更不可能再进宫去和她争宠夺权,应该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才是。

还是说,她今天过来找我,并不是为了后宫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骆子缨已经不在那里了。

想来是进了承华宫。

想起承华宫里那个人…我便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一往情深9

或者,骆子缨在介意的事情其实只是我每天都会跟昶昊在一起吧?

昶昊跟我说他们只是以前跟同一个老师学琴而已,可我觉得骆子缨这边只怕未必这么想。

但是…昶昊…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晚上去熬了一锅糖稀,拿了一些水果试着做糖葫芦。之前跟昕灿说起他很好奇,又没看到这边有卖,所以想试下看自己能不能做。

澹台凛守在旁边说,说是帮忙,其实就是越帮越忙。

我这边糖稀还没熬好,洗好的水果已被他吃得差不多。

我无奈地看着他,苦笑了一声,“你就不能等我做好再吃?”

澹台凛伸手过来搂我,一本正经道:“我怕没我的份啊。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娘子你是‘有了孩子冷落郎’。每天变着法给那小鬼做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理我,真是叫人伤心。”

“胡扯。”我笑着拍开他的手,道,“哪次不是你先尝鲜?”

澹台凛也笑起来,道:“说真的,以前倒是不觉得,娘子你真是知道好多新鲜的东西呀。又是七巧板,又是糖葫芦,上次的毛衣也是…”他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治伤的时候剪破那么大一个口子,不能穿了,真可惜。”

我有点哭笑不得,伸手戳上他的胸口,道:“你怎么不说自己也差点破了个大口子,反心疼一件衣服。”

澹台凛抓住我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低低道:“那是你送我第一件礼物呢。”

我微微一怔,原来他竟然很在意这种事情。

之前他生日的时候,都没能好好送他礼物,他说无所谓,我也就真的没补,想想还真是蠢。心头不由有些愧疚,抬起头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等天凉一点,我再织给你。连围巾帽子一起。”

“那说定了哦?”澹台凛伸手抱住我,像一个雀跃的孩子。

一往情深10

“嗯。当然。”我重重点下头,又抬起头来亲亲他,笑道,“以后每年冬天都要让你穿着我亲手织的毛衣,爱心温暖牌哦。”

“那夏天怎么办?”澹台凛微微皱起眉,很正经地问道,“难道要光着身子吗?”

“你这变态!难道所有的衣服都要我做吗?”我笑着骂,“别想我去学做裁缝。女红我真的不在行,最多也就织个毛衣就到极限了。”

“唔。”澹台凛抱着我,道,“我只是想一直都能贴身感受你的爱心温暖牌嘛。”

…真是肉麻兮兮的。

我稍微有一点脸红,但却并不算讨厌,正要回话时,又听到澹台凛轻轻道:“不过你的女红…还真是不能期待。不如娘子送点别的给我吧,总之一年四季我都要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这个人还真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我板起脸来,道:“咦,难道在你眼里我这么大一个人晃来晃去都没有存在感吗?还是你打算以后不跟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但是那个…”

“那个什么?”我哼了一声,抓紧他恶狠狠道,“没有但是,也没有这个那个!澹台凛你这辈子都不要想丢下我,就算死也不行。”

“嗯,我不会的。”澹台凛点点头,道,“我只是想说,糖熬焦了。”

“哎呀。”我惊叫了一声,连忙从他怀里挣出来,把锅端开,糖稀果然熬过头,变成焦黑的一块。

澹台凛居然还在旁边啧了啧嘴,叹了口气道:“真可惜。”

“都怪你啦。讨厌,你给我出去!”

我气恼的一边骂一边把澹台凛从厨房推出去,合上门把他关在外面。

但是插上门栓转过头来看着那一锅糖的时候,自己却不由得笑出声来。

如果生活只有这一面,该有多好。

没有朝堂,没有纷争,没有昶昼,没有昶昊,没有其它人,只有我们。

风雨欲来1

第二天早上照例在平常的时间醒来,刚想起来时,被澹台凛拦腰抱住,拖回怀里。

我皱了一下眉,抬起眼来看着他,“怎么了?”

“只是想多抱抱你。”澹台凛抱着我,问,“你今天还是要进宫?”

我点了点头,“嗯,有什么事吗?”

澹台凛看了我一会,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小心点昶昊。”

我心头一惊,他不会是知道昨天昶昊说的那些话了吧?但是看他的神色,倒并不像只是在吃醋的样子,我不由又皱了一下眉,问:“昶昊怎么了?”

澹台凛道:“也许,我们都低估了他。”

这话别人说也就算了,从澹台凛嘴里说出来,实在令我大为震惊,“吓?”

澹台凛轻笑了一声,道:“这些日子以来,这位摄政王决策行事可真算得上是利落狠辣。他虽然每次都说是和太皇太后商量的结果,但依我看,却实在不大像太皇太后以往的风格。”

我不由得撑起身子来,睁大眼看着他:“你是说…”

“也许是因为这位宁王殿下天纵英才,临危上阵反而激发了潜在的能力。又或者太后病了之后行事的方式的确有所改变。”澹台凛顿了一下,才轻轻道,“但如果昶昊本来就一直是深藏不露隐忍不发…那这个人,就不能不小心一些。”

我怔在那里,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他说的,很久之后才讷讷道:“不会吧?”

“当然,如果是我多心就最好。”澹台凛轻轻道:“不过宫里现在也不见得太平,若照我的意思,你还是不要进宫,乖乖呆在家里的好。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乐意,所以你自己要小心,谨慎行事,一旦发现不对,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要逞强。”

他拉着我的手细细叮嘱,我一时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得身边一片风雨欲来的沉重气压,昨夜的轻松简直就已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风雨欲来2

因为澹台凛早上的叮嘱,我再进宫时,几乎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直到昕灿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拉着我怯怯地问:“姑姑你今天怎么不开心?是不是灿儿惹姑姑生气了?”

我这才放松了一点,伸手抱起他,道:“怎么会呢?灿儿这么乖。姑姑怎么会生灿儿的气?”

小男孩伸手搂住我的脖子,轻轻道:“母后说灿儿不乖父皇就不会来看我们,所以一定要乖,要听话。是不是灿儿一直乖乖的,父皇就会回来?”

听着他奶声奶气这么说,我心头不由一酸。

虽然澹台凛也说我蠢,愚善,但我现在依然觉得荀皇后实在既可悲又可怜。她对昶昼那样一往情深,用尽心计要除掉他身边的其它女人,但结果想让昶昼去看她一眼,也只能靠这个孩子。

而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已懂得看人脸色,实在更加令人心痛。

其实算起来,昶昼也好,昶昊也好,都很早熟,是不是所有皇家的孩子都会没有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