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眼圈里还在游荡的雾气,便倏地幻化成了雨。

在这世间,唯有她自己知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过去的数年,天昏地暗,凄风苦雨,可她的手里,却是连一柄油纸伞,都不曾有过。

这时,唐清风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唐妩的肩膀道:“那些年,你祖母身子不好,她需要用钱治病,家里把能卖的都卖了。爹也是实在没辙了,才不得不亏待了你。上个月你祖母走了,我便可着苏州寻你,这一听闻你在京城,我和你娘便过来了。离家的时候你还小,你怪爹,爹也不怨你。”

提到祖母,唐妩更是觉得万念俱灰。

她小时候,并不是没有亲近过那位祖母,可是祖母从不对她笑,祖母总是斜眼看着她,问她怎么就不是个儿子,问她为何要生成赔钱货。

渐渐,她再不敢进祖母的房里……

这时,郢王的目光落在了李氏呈上的这几样信物上,这长命百岁锁,是空心铁的不值钱,这花卉的童帽也是寻常人家的物件,可唯独这生辰牌……并不是寻常的俗物。

他将这方形的“妩”字牌,放在掌心反复地去掂量。

这块木头,是上好的厚犀木,这东西削下来的木屑,便是上好的药材,比人参要好上数倍不止,还有续命之效,所以价值连城。

别说是苏州的寻常百姓家,就可着京城翻,也翻不出几块来。且就是翻出来了,也没人舍得用它来刻一个孩童的生辰。因为这是他父皇曾与渝国征战后,渝国送上的贡品。

本来这东西应是只有得了赏赐的勋贵之家才有,但因着前些年,两国还在通商,所以民间也确实有富庶之家曾拿高价购买过。

可唐家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早就有数。唐清风嗜赌,已是欠了一屁股债,他们若是肯把块牌子卖了,那换得几间宅子和铺子不是问题。

他们没这样做,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并不认得此物。

唐清风看郢王迟迟没有说话,又见他这女儿铁了心不想认他,便冲着唐妩又道:“你是不是进了王府享了清福气,便嫌我们给你丢人了?”说完,他又卷起袖口,指着手腕上的血管道:“我告诉你!你是我唐清风的亲生女儿,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我血脉相连,你不认我,是要落下个不孝的名声吗!”

唐清风唱了红脸,李氏便来唱白脸。她不管不顾地抱着唐妩又哭起来道:“妩儿呀,娘生你生的辛苦,疼了一天一夜才将你生下来,你怨娘,娘心里真是不好受。你别听你爹胡说八道,这些年其实他也没少在嘴边念叨你。”

郢王见唐妩被她这一对好爹娘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便在这时开口道:“你们远道而来,一路也是辛苦,不知二老想在京城待上多久?”

李氏见郢王开口了,就立即跪地端正起来,“回殿下,我们夫妇俩就这么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实在是想多看两眼,哪怕,是给个求她原谅的时间也好……”

这话说的够直白了,明摆着是不打算走了。

郢王给了曹总管一个眼神,曹总管就端着一个盒子送到了唐家夫妇面前。

唐清风接过,忍着未开,缓缓开口道:“敢问殿下,这是何物?”

“本王想你们家既然在苏州,那在京城定是没有地方住,这里头有本王刚刚给你们准备的东西,你们且拿着。”

唐清风缓缓打开,瞧见了里头厚厚一摞的东西,便立即瞪圆了眼睛。

这里面,可不止有一个宅子,这地契,铺子,还有底格下厚厚一摞子银票……

唐清风与李氏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他们连连叩谢,嘴角都忍不住地朝外咧。

这可真的是发家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便宜女儿竟是有如此大的作用!

“近来外头闹饥荒,京城里也不消停,本王一会儿派些人手跟着你们一同过去,也免得一些祸事殃及了你们。”郢王又道。

这样一番贴心话,更是惹得李氏涕泪涟涟,握着唐妩的手就更是不愿撒开。

“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不如奴才带着二位先去看看宅子可好?”曹总管躬身道。

唐清风和李氏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接下来的戏码也就懒得去演了,再次叩谢后,就起了身子随着曹总管朝门口走去。

可他们前脚还未跨出岁安堂。

就见郢王将一旁的桌子全掀翻在地,一套上好的白瓷茶具碎了整整一地。

他睥睨着唐妩,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道:“你给本王去祠堂里跪着,前三日不许进食,本王不让你出来,你便一直在里头,永远不必出来。”

听到这话,唐清风和李氏大气也不敢出,只听不见一般地埋头走掉了。

可一旁跪着的唐妩却是吓坏了,她头都不敢抬,出了这样的事,她甚至不敢哀求他宽恕。

“妾……妾身,对……对不住殿下……”这下她是真的难受了,心脏都像破了一个洞一般……

她此时已是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也刚好没了动静。

郢王瞧见她不对劲,便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这才没让她直直向后倒去。

唐妩闭眼之前,瞳孔微微回缩,看到的是他满眼焦急的神情。

第29章 哄她

见她彻底晕了过去,郢王便将她打横抱起,赶紧放到了岁安堂的软榻上。

唐妩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日,在申时三刻才缓缓醒过来,她本能地将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谁知这一睁开,恰好瞧见郢王也正在一旁凝视着她。

她害怕与他四目相对,便又迅速地阖上了眼皮。

她一想到自己许是要被送进那漆黑又没有光亮的祠堂,心里就不禁有些隐隐发慌。

她一边闭着眼睛想着能躲一时便是一时,一边又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能让他心软。

“醒了?”郢王突然道。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她醒了,只觉得她可能还想再休息会儿便没叫她。

但这会儿,她的睫毛抖的都要比蝴蝶翅膀还快了,自然就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可他刚一出声,就见她条件反射般地朝下遁了下脖子。

郢王见她还是不肯睁开眼,便将自己的大掌伸进被窝里,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道:“怎么?本王这要是真给你关祠堂里,你还要一直闭着眼不成?”

唐妩在琢磨人语气这方面的功力已经快成人精儿了,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后,她便立即睁开了眼。

唐妩的上下眼睫毛本就都长,这会儿是刚醒,眼睛又是半眯着,这上下的睫毛自然就根根交叠在了一起,看上去雾蒙蒙的,倒确实是受委屈时该有的神情。

“殿下这是不气了?”唐妩低声道。

郢王轻笑出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道:“那你倒是说说,本王有何气的?”

他这样一问,便是轮到唐妩发懵了,

是呀,她也没得罪他。

这世间的女子连选择夫君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是选择父母的权利,那都是老天爷的事,可不是她能管的。

至于他给爹娘的那些银钱,那也不是她朝他要的……

这么一想,她便来了点底气。

“那……殿下为何还要如此……”后面的话唐妩不想说,说了也怕又提醒了他什么……

总之她就是想问,既然你不生气,那为何还要给她关进祠堂。

“这几个月来,你父亲逢赌必输,听说已是把苏州的宅子都赔了进去。所谓赤脚之徒不怕事,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要是没在这捞到好处,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你难不成还真要落个不孝的名声吗?”郢王语重心长道。

听他这般说完,那提在喉咙里的心脏才彻底回了原位。

原来当真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

“殿下,我爹我娘他们根本就是个无底洞,殿下给多少,他们便会挥霍多少,等到没了,便又会来管您要。”唐妩说的有些着急,说完最后一个“要”字,还咬到了舌尖。

她只“啊”了一声,就用左手捂住了嘴。

“你慢些,给我瞧瞧。”说着,郢王便挪开了她的手。

她微微张嘴,露出了有点儿出血的舌尖,乖乖地给他看。

唐妩的嘴唇很嫩,就连舌头都长的偏粉,现下看着她朱唇微启,又蜷着舌,郢王立马就感觉到了一股燥热。

忍不住喘了一声粗气。

然后,他便似受了蛊惑一般地把头埋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地将她嘴里的血丝尽数掠走了。

唐妩这人向来喜欢他亲她,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口腔内的气息清新好闻,还更是因为他嘬,舔,碾,吸样样都会弄。

见他卖力,她便又配合的呜咽了两声。

可郢王又怎会受得了她这一声一声从嗓子眼儿里弄出来的动静。

这下,之前刚刚还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的二人,顷刻间就改了姿势,失了控。

两人一边亲,一边动。

唐妩为了给他腾地方,身子便缓缓地向里头挪动,郢王为了拉近距离,自然也整个人都忍不住倾身上前……

接着,她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缠绕在了他的腰上,逼的他手指关节泛白,喉咙差些失声冒烟……

……

最终,还是唐妩那声又娇又媚的哼唧,才把月色唤了下来。

随着喘息声的渐渐平复,唐妩终于得空把他们刚刚还在谈的正事回忆了起来。

还别说,人出点汗,脑子好像都会跟着变得通透些,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刚刚为何要发那通脾气了。

说到底,那终归是她的爹娘。

如果将他们扫地出门,那未来必生祸患,不孝这个名声若是真落下了,那郢王府势必是要被言官参一本的。

所以与其说他派去的人是保护他们的,还不如说是盯着他们的。

还有他最后骂自己的那几句话,更是能让她的爹娘清醒些,如果反之,依照她爹娘的个性,估计立马就显露出得陇望蜀的本性……

唐妩越想越明了,待彻底想通了,她便用十分崇拜的目光朝他望去。

可这些个想法都是唐妩刚刚自个儿想通的,郢王自然猜不到,他猜不到,也就不可能意会到她这表情中的真实的意思。

郢王凝眸瞧她,他恍然觉得她的眉眼真是骨骼惊奇,她这么就朝他眨一眨,他好似就沦陷在了她的万种风情里。

真真是鬼迷心窍。

“怎么,舒服了?”他用唇去蹭她的耳朵,温热的湿气在她的鬓角出喷洒开来。

唐妩好笑地回看着他,她突然觉得这男女之事的妙趣,有时便在于一个清醒着,另一个却还沉迷着。

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背脊,唐妩爱极了他这幅得意又深情的模样。

她也不戳破,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烛火摇曳,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儿不是她的喜桐院,这是他的岁安堂。

关于“不能同榻而眠”这个事,唐妩到底还是计较的。

就像现在,她已经很累了,若是这时候再叫她起身穿衣裳回喜桐院去,那真还不如让她直接睡地上。

况且外面现在还是冬季,她都能想象到外面的寒风刮的有多么的厉害……冷风入袖,不打上几个冷颤才怪。

哪有能在这抱个热乎乎的身子睡觉来的舒服……

真般想着,唐妩便又将左手抬起放到了太阳穴上来回打转。

“怎么了?”郢王道。

“妾身……感觉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反倒是露馅儿了。

直到唐妩看到他眼里荡漾着笑意,她就知道自己这出是白演了,于是特意赶在他没开口之前,娇滴滴地凶道:“殿下若是现在叫我回去,那我们今晚就干脆都别睡了!”

说完这话,唐妩这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抖。

一场耳鬓厮磨的情事,真的很容易就让人暂时忘记了本分二字。

唐妩想想她自己也就是他一整个院子女人中的一个,便越发觉得这样同他讲话,到底还是放肆了。

唐妩只能默默地给自己铺起台阶来……

她一边坐起身子,一边伸手去够地上那些凌乱无序的衣物。

她那件鹅黄缎的肚兜实在是被他扔的有些远,她使劲抻着胳膊去够,也还差上一点,她奋力向前一拱,眼瞧着就要摸到了,却不小心打了个踉跄,直直地就要栽到床下去。

还好这时郢王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的腰身,才帮她稳住了重心。

不做那事的时候,肌肤赤裸相贴,总还是让她有些羞涩的。

她伸手试图去拨弄开他此刻桎梏自己的大掌,不料他却越扣越紧。

“殿下这是何意?”唐妩侧头道。

“留下。”他嗓音嘶哑道。

——

安茹儿自从知道唐家那对无耻的夫妇登门后,她便一会儿派一个人去岁安堂那边探听消息。

一个人回来说,殿下给唐家夫妇赏了宅子,已经给他们安顿下来了。

安茹儿愁眉不展,连个笑模样都没给这人。

过会儿第二个回来说,殿下发了好大的火,说是要让唐姨娘去跪祠堂,且前三天还不允许她进食。

安茹儿心里一喜,便赏了第二个回来的丫头两个月的例钱。

可她怎么左等右等……

怎么还是不见有人押着她去祠堂呢……

第30章 孩子

外面的天色又深到浅,最终逐渐变成了天蓝色。当天边的虹霞还未晕染开的时候,郢王是便头一个睁开了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僵了一晚上都没敢动的臂肘,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哪里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这内室连一阵风都没有,可她就非得一寸一寸地往他怀里拱,闭着眼还知道喊冷。

她的发丝细软,随便翻两次身,这些发丝便会肆意随性地吸附在他的胸膛上,你拨弄开一次,下次它照样会吸会来,就像她的人一样,看似顺从娇弱,但实际就是个磨人的。

想到这,郢王不禁想起了与她初识的那一晚。

起初他还尚未察觉,如今细细一品便知道了,她的楚楚可怜,她的千娇百媚,这些都是她与生俱来的武器,不然,他也不会荒唐至此……

好像也就是从那日起,他便是在无形之中,为了她一退再退。

不过若是把这份荒唐都赖在她头上,那也是大大的不应该。

且说郢王是何等人,他若是真觉得她狐媚惑主,迷惑了他剑背一般坚硬的心智,那不如一刀抹了她算了,可现在他都肯把她留下来过夜了,那还不是因为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很。

他白日里瞧着她心疼,夜里瞧着她心痒,就看他这搂着心肝宝贝一样的姿势就知道,等他反应过来,想必也为时已晚了。

这就好比人因好奇不小心服用了罂粟粉,头次的话,兴许还能用钢铁般的意志去化解,可若是等到食髓知味之后再想戒断,那便只能剩下夜夜日日的欲壑难填了。

这时唐妩的鼻尖动了一下,显然也是要转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先是对上了他那双幽暗深邃的双眸,后又察觉到她此刻整个人都陷在了他的臂弯里,她便忍不住弯了弯眼角,拿小脸去蹭他的下颔。

自打有了承安伯那个事情以后,唐妩便觉出自己好像是得了某种后遗症。仿佛每每到了心满意足的时候,她便会去想,若是她当初进的不是郢王府,而是入了承安伯府,那会怎样呢?

其实关于为妾这个事,她也没少听院子里的姑娘讨论过。

记得院子里有个姓韩的姑娘,她年纪已是快到三十,但从不勾搭官爷为她赎身,就只是在院里唱唱曲,谈谈琴。

姑娘们实在好奇,就整日里围着她转,后来细细问了才知,原来她曾三嫁于人。

通常这样的话头一开,那些刚过了十五六的姑娘便会削尖了脑瓜子去听,因为说不定哪一日就会轮到自己被赎了身子。

一开始大家都猜她是被主母打发了,又或是家里的主君因故没了才会如此。

可不成想她却说,她每一次,都是被主君转手送人的。

甚至由于身份低贱,有些权贵为了拉拢人心,偶尔也会送她去伺候一些未曾谋面之人,身子早已是不行了。

如今能得九娘疼惜,在这里继续唱曲,便已是极好了。

在场的姑娘唏嘘不已,皆是七嘴八舌地讨论个不停。

还记得连诗音当时也在场,她听后倒是不以为然,记得她说:“官衔低的官爷自然会想着攀附更高处的,可要是找了个本就身处高位的,那便不会有这些糟心事。”

韩姑娘听完便忍不住连连发笑,她直白地嘲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什么富贵是永恒不变的,你且听好了,越是身处高位的男人呀,下手便是越狠,朝堂上的压力岂能是我们这些妇人可以想象的?若是哪日主君上朝的时候受了数落,他又不能去主母房里发泄,自然就会来找我们这些个做妾的。音妹妹心这般大,那最好是能有个撑得起这大富大贵的身子骨!”

最后吵的越来越凶,还是王婆子出面,勒令她们再不许随便讨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但这些事是不是子虚乌有,自然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

想到这,她便抬头看了看这个她喊句疼,就肯立马停下来的男人,她鼻子一酸,继续蹭着他问:“有妩儿陪着殿下睡,殿下可还习惯?”

这话问的郢王一愣,他没想到,在她眼里居然是她陪着自己……

为了让她有点脸皮,他故意捏了一下她有些敏感的地方,恨声道:“难道不是本王陪着你吗?”

这突然的袭击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她往上拽了拽被褥,指了一下窗外的太阳,故作姿态道:“殿下,这可是白日呀。”

所谓勾人勾人,也就是这个勾的过程最为重要。偏生她这勾人的火候总是拿捏的恰到好处,仿佛浑然天成一般……

让他难以自持。

若不是他曾亲眼看见过她最为尴尬羞涩的一次 ,他定要以为,她这境界是千锤百炼而成的。

郢王的手到底没停,他似惩罚般地拨弄了两下,然后不加遮掩的打趣道:“你勾本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这些?嗯?”

唐妩被他手上的动作弄的彻底红了脸,突然间也不知道哪根筋错乱了,她竟脱口而出,“殿下日后如果厌倦了妩儿,会将妩儿转送给他人吗?”

郢王的目光骤然僵住,他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从何而来。

“你这脑袋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郢王拧着眉道。

见他变了脸色,她也觉出不妥,可仍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见她难以启齿,郢王便觉得应是事出有因,于是又问了她一次。

“以前院子里有个姐姐,她就是在为妾两年后,被她家主君送给了别人……那姐姐还说,一般男人对女人的新鲜劲儿,通常也就是三五个月,短则三五天,长则一两年……”

听到这,郢王差点儿就将“你听她们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做甚”这句话说出口,但转念又想到唐妩也是从那里出来的,便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京城里的那些腌臢之事他不是不知晓,甚至可以说,他才是最清楚的。上辈子他批过不少奏折都是关于为官不正的。

比如,有利用一些官妓,或是瘦马去行贿的官员,也有像承安伯那种一个院子小妾通房无数,时不时还要弄死一个两个荒淫无度之人。

京中那些有家族撑腰的世家贵女,自小便受人庇护,自然能一直不谙世事。

可她呢……

若是没有他这辈子横插这一脚,是否也会入了承安伯府?

思及此,郢王的面容不禁有些凝重失神……

唐妩见他久久未语,便想着她这话到底是不该问出口的,她立马转移了话题道:“妾身起来伺候殿下漱口。”

她刚要起身,就被他一把扣住。

郢王不想她再有这般想法,便将她桎梏在怀里,郑重其事道:“你方才想的那些事,今后再不必想。我知你从前受了很多委屈,可如今你已入了郢王府,我又怎会护不住你?”不知不觉中,郢王连本王这个自称都丢掉了。

听完这话,唐妩的眼睛也忍不住跟着发酸。

这种感觉,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从前她不论是挨板子,还是受训斥,她的泪珠子总是会随着她的需要而来去自如,断不是像现在这般,不受控制。

“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

郢王这语气就差柔成一滩水了,这画面,若是叫上辈子的甲妃乙妃,又或是这辈子的王妃侧妃瞧见,怕是她们的眼珠字都得掉地上。

唐妩刚刚本是真要哭一通的,但被他这么一说,她立马就憋回去了,她用食指轻点了点他的胸膛,娇嗔道:“哪有殿下这般还要看着人哭的?”

“怎么不行?”郢王笑道。

“寒门子弟尚能凭借科举入仕来报效国家,殿下能否告诉我,妾身该如何努力,才能配得上殿下对妩儿的这份好?”许是刚刚眼眶热了,她的声音从头到尾都带着哭腔。

这时郢王的手一路向下,终是停在了她的小腹上,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用这。”说着他便伸手扔掉了她放在枕边的香包。

看着他的动作,唐妩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为了和王妃叫板,便将那紫色的香包丢掉换成了白色的,以此来让王妃误以为她一心要生下郢王的长子。

可面对他时,她却不敢这么做。

郢王府若是已有嫡长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就一个子嗣都没有。她一个妾室如果未经允许就妄图用孩子拴住他,只怕她手里还未攥牢的一切,顷刻间就会失去。

更何况,她的身份也实在不该为他生下长子。

这样一个暗示性明确的举动不仅是吓着了唐妩,就是连郢王自己说出口后,都不由得心口一沉。

这一霎那,郢王倒似懂了风月弄人这句话。

起初他选她的时候,便有一条是因为她懂事知趣,而如今再想想,倒是早就本末倒置了。

郢王看了看她愣住的眼神,转而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指尖,垂眸凝视着她道:“都这样还不能让你笑笑,看来本王到底不如那周幽王。”

说都起周幽王了,唐妩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之意。

唐妩刚欲出言反驳,便听到曹总管在外头敲了敲门,悄声道:“殿下,安老夫人携安家大姑娘来了。”

这下唐妩的耳朵立即就竖了起来,通常由家里的老太太带出去来动的姑娘,大都是未许配过人家的。

女人下意识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安家大姑娘应该就是奔着他来的。

第31章 恩爱

安家老太太是郢王的亲外祖母,自然怠慢不得。这不,曹总管的话音儿才落下,唐妩就见郢王迅速起了身子。

唐妩伺候完郢王洗漱,便忽然发觉有些不妥。

她一个妾室,若是一会儿和殿下同时从这内室走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她恃宠而骄,不知本分。况且,若是那位安大姑娘是为了侧妃之位而来,那她今日这般做派,无疑是要被人当作眼中钉了。

唐妩能察觉到的不妥,郢王自然也能。果然,下一刻,他就一边扣着腰封,一边对着唐妩道:“过会儿,你便到芙蓉池那边的水榭去等我,今日有件事,还需你帮个忙。”

唐妩惊异地“啊”了一声,开始还以为他在说笑。

她一个妇人,能帮他什么忙?

可他目光真挚,并没有与她玩笑的意思,只说了句过会便知道了。

唐妩压下心头的不解,乖顺地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为他披上了一件玄色的大氅,柔声细语道:“今日天气凉,殿下多穿些。”

郢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然后笑着“嗯”了一声。

郢王本就长的俊美无双,清隽俊逸,就连唐妩这般并不看重外貌的人,也时而会因为他某个眼神或是动作弄的脸红耳热,连她都如此,就更别说那些眼睛都长到脑瓜顶上的世家贵女了。

听闻在郢王没成婚之前,京城里那些世家贵女只要一听到他出席了什么宴会,那下一次这宴会便会人满为患,四年前,在安茹儿还未进府的时候,郢王妃这个位置,可是引来了不少的明争暗斗。

而安澜,便是其中的一个。

——

郢王出来的时候,安老夫人和安澜都已在正厅等候了。

他刚跨进门,就冲安老太太道:“外祖母,刚刚宴之有事耽搁了。”这时一旁的安澜见到他,立马起身福礼道:“澜儿见过殿下。”

郢王未说其他,只淡淡地朝她嗯了一声,示意让她回座。

安老夫人能撑着整个安家,自然有她精明的地方。今日她带着安澜来,心里其实不止有一个盘算。

她想着,若是殿下亲眼见着澜姐儿了,没准儿也能喜欢上。毕竟澜姐儿生的落落大方,又有才女的头衔,争取一下,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不过若是郎君无意呢,那便就如之前说好的那样,今日,就让澜姐儿彻底死了这条心。

可……相比安澜这副失神落魄的神情,郢王这不动声色的疏离,就已算是给了安老夫人答案了。

嘘寒问暖了一会儿,郢王便道:“近来花期到了,芙蓉池那头的梅花已然全开了,宴之记得,外祖母最是喜爱梅花,不然宴之带您去那头坐坐?”

安老夫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有什么不懂的,她笑着摆摆手道:“这阵子老太太我腿脚不爽利,就不去了,殿下若是有赏梅的兴致,那不如叫澜姐儿一同前去,话说澜姐儿这孩子,打小诗词作的就好,听说啊,沈老太师还曾当众赞赏过她写的冬望春呢。”

郢王点头道:“能得沈老太师一句夸赞,想必定是极好的。”

安澜一听郢王这话,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伸手拽了拽安老太太的衣袖,羞怯道:“祖母!那日沈老太师,可不止赞许了澜儿一人,三妹妹的字,老太师也是夸了的。”

要不怎么说安澜受安老太太宠呢,瞧她这话说的,她先是把这夸赞大大方方地接了下来,而后又把自家姐妹带上,一样一来,除了才气,旁人还能感觉到她的谦逊与礼让。

这时郢王起了身子,笑着对安老夫人道:“那便请外祖母在这稍作歇息,待宴之一会儿送澜姐儿回来后,一同用午膳可好?”

安老夫人一边笑着应着好,好,一边看着安澜那双发着光的眼睛发起愁来。这傻孩子,定是以为殿下这般说,便是对她有了意思……

可安老夫人自己心里却是如明镜一般,安澜这会儿笑的有多开心,只怕回来的时候就得有伤心。

安老夫人不禁在心里遗憾道:若是没有旁支的那个庶女作乱,想必安澜也定能坐上郢王妃的位置。

真是孽缘。

往芙蓉池去的路上,安澜一直颔首挪着碎步在走,她三番五次地想开口说话,最后都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她害怕太过主动,反而招了他的厌。

毕竟郢王在安澜心里,那就是谪仙一般的人。方才祖母在的时候她都不敢细瞧他,更别说是现在两个单独相处了……

她折磨了自己四年,现下终于是想通了。

什么所谓的嫡女不为妾,她都不在乎了,只要她能当他的侧妃,能在他闲下的时候,陪他逛逛园子,陪他吟诗作赋,她便是知足了……

……

唐妩坐在水榭的杌子上托腮发呆,她连早膳都没用,便坐在这等他,可这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竟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刚这么想着,她便瞧见郢王和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从不远处缓缓地走了过来。

唐妩想,这位娇滴滴,想必就是安家的大姑娘了。

从岁安堂到芙蓉池只有这一条小路,而她所在的水榭楼台,便是这条小路的尽头。他叫她在这里等着,显然是有意而为之。

而这时,郢王的目光也从不远处投到了她这里来,四目相对后,唐妩便如醍醐灌顶一般地反应了过来。

合着他是要她当个不懂事的妾室,来帮他断了这桃花债啊。

想清楚后,唐妩便脱下了身上的大氅,交到了双儿手上。

“夫人把衣裳脱了做什么,现在这么冷,万一冻着了该如何是好?”双儿焦急道。

唐妩为了美,还特意回喜桐院换了件轻薄的藕荷色百褶绣裙。

她是过过苦日子的,以前在苏州的时候,她不得父母喜欢,常常都是秋冬同一件衣裳。后来进了花楼,顾九娘又逼着她们学如何在冬日里穿纱,因此她便彻底练就了这迎风不抖的本事。

唐妩瞧了瞧正缓步走来的郢王,眨眼之间便有了主意。

安澜背对着水榭而立,她特意挽了挽被风吹起得碎发,然后抬起头,轻声细语道:“不知殿下……”

唐妩离他们二人多少还有些距离,她其实并听不清安大姑娘在说些什么。

她见时机刚好,便从胸前拿出了一张帕子,她只轻捏着帕子一个角,也不用力,待一阵风吹来,她瞬间便撒了手。

寒风呼啸而过,那蜜合色的帕子便十分知趣地在天空中转了一个圈,落在了池中央。

就在此时,唐妩从杌子上起身,双手提起裙角,快速地跑了过去。

水榭这边的路是由鹅卵石和碎石子同时铺的,再加上昨日下过雪,雪下还有层冰,她还没跑两步,就不小心滑倒了。

这一下,到底是真摔,郢王听到声响,便立即上前扶起了她的身子,“这是怎么了?”

她睫毛微微轻颤,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道:“殿下送妾身的帕子被风吹走了,妾身一急,便跑下来寻。”

唐妩脸上的委屈,就像是四月天里落在空阶上的疏雨,点点滴滴,悄然无息地落在他的心口。

她这般突兀的现身,不禁让一旁的安大姑娘,仿若静止一般地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