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把话接过来道:“是啊,郢王心思缜密,这两年我们与他交锋,从来讨不得好,上次中戌关之战,杜将军差点没直接死他手里。这才刚打了胜仗,都没给个喘息的机会,又将我们盘踞在这数年的基业都毁了。”

张衡点了点头,目光凝重地开口道:“茂哥,那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办?”

“等咱们上了钟九山就分成四路,每隔半个时辰走一批,分散些,活下来的机会也能更大些。若是我有命回去,也就不枉阿媛跟了我一场……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她弟弟。”

“茂哥……”说着,这车里的几个人都哽咽了。细作向来都是最不容易的,除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更是时时害怕自己回去以后,家都不在了。

他们这些人,一家老小的命都掐在渝帝的手里,若是动了歪心思,就只能等着被屠门了。

此次损失惨重,要是陛下追究,他们免不了要以命相抵,若是杜将军能为他们求上一两句情,也许还能多一条生路……

又走了一段颠簸不平的路,到了十分寂静的地方,张茂就将唐妩拖了出来,他解开了麻袋,摘下了堵在她口中的破布。

唐妩也没哭,也没闹,张茂挑眉意外道:“你倒是听话。”

她刚坐直了身子,还有点晕,好半天才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她才发觉着马车里拥挤不堪,除了她,竟然还有七个大男人。

这时候,坐在她左边的一个男人,突然伸手捏住了唐妩的腮,怒不可遏道:“茂哥,不然我们就用她慰劳自己算了,她男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我们就应该好好糟蹋糟蹋他的娇妾!”

“不得胡言!”张茂道。

“我知道茂哥是想把她献给陛下,可陛下不近女色,这是满朝众所周知的事,我们大渝的第一美人苏祈陛下都看不上,偏立了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做皇后,她这一个被人骑过的,难不成还能入了陛下的眼吗?”这人厉声道。

“她入不得陛下的眼,那还有杜将军的眼!你收起那些心思!”

张茂的话,直接让马车内陷入了安静。

是了,渝帝不近女色是不错,但护国大将军杜羌却不是,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杀人如麻的黑脸将军,独独怜爱美人,那也是出了名的。

听了这话,唐妩刚刚揪起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

虽然她现在身陷囹圄,但好歹还没有入大渝的国境,只要这群男人不碰她,她便有机会自救。

须臾,唐妩将头转向了张茂,一字一句道:“那为名叫阿媛的女子,是您的夫人吗?”

都说这世间最昂贵的一件衣裳,就是人的这张皮囊。

唐妩此刻发髻已经凌乱不堪,脸上也都蹭上了麻袋上的尘土,按理说,这样子早该和市井里做农活的妇女无异,但由于她的肌肤实在太白了,此刻定眼一看,倒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颠沛流离的美人,权贵家里的人妻,楚楚可怜的神情,字正腔圆的声调,无一不让这些男人看直了眼。

“你问这做甚?”张茂道。

“妾在想,您为何不找人个人留下,用妾去把夫人换回来?”

听完这话,张茂一怔,整个人的手都抖了起来,旋即他十分痛哭地捂住了双眼。

这样的交易,他何尝没想过!可他们唯有等到除夕这天,才有可能得手……然而他的阿媛!根本等不到等不到除夕!

况且,如果他自私地把阿媛换了回来,那剩下的人,又该怎么办?

提到阿媛,众人都收起了旖旎的心思,其中一个男人对着唐妩道:“像你这种被人娇养在院子里的,能懂什么?”

马车行进的方向一路向北,朔风凛冽,唐妩侧头看了看扬起的窗纱,然后低声细语道:“妾十岁的时候,就是像今日这般,还未来得及吃口饭,就被亲生父母套上麻袋卖了,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在人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妾也是知晓的。”说着,唐妩还故意落下一滴眼泪。

沙场上的尔虞我诈她不懂,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逃不掉,如果还不把姿态放低,怕是连口水都没得喝。

果然,她这话才一落下,这几个男人的表情就又变了样子。

一阵沉默以后,张茂默默开口道:“你或许无辜,但我们也别无选择……再说,凭姑娘你的姿色,即便陛下不要你,我们杜将军也不会亏待你。只要你今后一心做我们大渝的妇人,自然也不会再有风餐露宿那一天。”说完,他又对着张衡道:“给她拿点水。”

唐妩用被捆住的双手,接过了一个水壶,默默看了许久。

……

连续赶了五天的路,这一伙人只剩下了七个。

其余四十一人,有人去做了诱饵,有人已死于追杀……

唯有他们几个人,踏入了大渝的边境。

这一路上由于唐妩也算老实,又没有出言得罪过他们,到了此刻,他们已经把唐妩当成杜羌未来的妾室看待了。

什么吃的喝的,都是可着她来,甚至为了看着她沐浴,还为她抓了一个婆子……

——

根据他们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陛下并不在皇城内,而是在大渝的荆州扎了营。这样的消息传来后,他们暂时的宁静就被打破了。

因为荆州距离他们的位置,只有咫尺的距离。

唐妩隐忍了一路,现下知道她再无逃走的可能性,终于崩不住了。

当日夜里,她趁他们入睡,偷了张衡身上的一把匕首。

张衡刚一睁开眼,就见唐妩将匕首抵在了她自己雪白的脖子上。

唐妩想了很久,觉得他们能放弃那么多兄弟的命就为了要她一个人的,那想必,就只有她的命是最值钱的。

果然,张衡一见她脖子上都流了血,眼睛立马就绿了。

“你这是做甚!你快放下!你一个姑娘,只要有男人疼你,你跟谁不是跟!再说,燕国早已被你们先帝爷挥霍的只剩下一个空壳,灭国那是迟早的事!你来了大渝,这是享福的!”张衡大声疾呼。

这下子,其他人也全都醒了。

唐妩这时是真的害怕了,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恐惧让她的手不停颤抖,她似已经没了痛觉般地划着自己的脖颈,她流着泪嘶吼道:“你们放我走行不行!即便你们抓了我,我也不会从的,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像今日这般,杀了你们的陛下,杀了你们的将军!”

张茂见她已经崩溃,便悄然无息地从后面绕了过去。他是真怕她划伤了自己,便眼疾手快地后头拉开了她的手臂。

咣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唐妩回头朝着张茂的脸狠狠了一挠,三条血道直接出现在了他脸上。

“若是能让你解气,你可以划花了我的脸,只要你不碰刀,怎么都行。”张茂道。

这几日的相处,不仅让唐妩感到痛苦,更是让张茂也痛苦,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郢王妃和她换了。若是他今日带来的是郢王妃,他的心断不会成了一团乱麻。

下一瞬,唐妩的脸就腾着湿气,了无生气地跌坐在了地上。

扪心自问,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还能去哪。

她这几日,连续和一群陌生的男子同吃同住,即便是殿下来了,也已经洗不清了。

况且,王妃也不会放过她……

——

这是荆州的边境,四周断壁残垣,他们到这儿的时候,天边的晚霞已经被荆州身后连绵不断的山脊给吞噬掉了。

张茂出示了令牌率先跪在御帐外头,张衡则压着唐妩跪在另一侧。

唐妩低头瞧了瞧膝下棕的发黑的土地,和枯萎的野草,她不敢相信,枕稳衾温梦不回的日子,她才过了短短数月,就被老天爷无情的收走了……

“陛下,张茂一行人在外求见,还带了个女人。”萧胤身边的侍卫,孟生道。

萧胤坐在高案之后,低头看着刚送来的一爿信件,过了好半天,他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缓缓开口道:“怎么,想用女人来抵罪?”

帐内银灯摇曳,一束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与英俊潇洒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是他那双跅弢不羁的双眸。

他眼里泛着的阴鸷与狠厉,叫人根本无法与之相视。

都说一个人手上染过的鲜血多了,那么戾气便会加重。就比如萧胤的寝殿周围,一年四季,除了那只他宠爱的鹦鹉,真是连一只会叫的生物都瞧不见。还曾有个不怕死的民间道士给他批命,说他是一辈子孤家寡人的命……

孟生走到他身侧,将桌案上的空杯斟上了茶水,递给了萧胤道:“陛下,张茂说那女人是燕国郢王的妾室。”

萧胤接过,垂眸轻抿了一口道:“既然与燕国有关,那便叫人将她带到杜将军那儿去。”

送到护国大将军手里,能是个什么结果,孟生心知肚明。可他一想到外面跪着的女子与殿下的画中人极为相似,便只好硬着头皮道:“属下刚刚瞧了一眼那女子……她长的,与娘娘实在又几分相似。”

萧胤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自打他立后以来,朝中大臣都在以死进谏,说此事甚为荒唐,若是不想因此染上污名,则应该尽快挑选正妃为好。

可萧胤对这些呼声,向来置若罔闻。

最后见抵抗不过,那些大臣,只好纷纷照个画中的女子的样子,寻来了几位相似之人。但最后,又都被送了回去。

孟生见过陛下因此事盛怒的样子,若不是外头那女子有九分,不,是一摸一样,他断不敢开这个口!

就在这时,外面恰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既不是你们大渝的子民,那我为何要跪!”

御帐外,她刚喊完,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的看着她。御前不敬,她是要让所有人为她陪葬吗?

而御帐内,她话音一落,萧胤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萧胤那副睥睨天下的面容瞬间消失不见,他魂不附体般地起了身子,一把掀开了营帐的曼帘,朝前望去。

就这一眼,他仿佛感觉有成千上万颗钉子,从土壤里钻出来,将他整个人定在了原处。

萧胤想过成千上万次和她重逢的场景,他却没猜中,她会就这样的,令他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还是她,就连发脾气的模样都是一样的。

他眼眶猩红,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阿妩,朕好想你。

第38章 皇后

从萧胤掀开了帐帘的那一刻,外头所有的渝国将士,皆是屈膝行了跪拜礼。

唐妩站在人群中央,她不肯屈膝,一旁的侍卫就暗暗用力,强摁着她跪了下去。

许是这一下弄疼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呜咽了一声。

“住手!”

不远处传来了一道令人生畏的呵斥声。

唐妩抬眸,便看见远处迎风而立的那个男人,眨眼之间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身着深紫色的大氅,头戴冠玉,腰间配了一柄出鞘的短剑。凄冷的月华映在剑背之上,晃的她下意识闭了眼睛。

萧胤喉结不停滚动,原本攥紧的拳头也缓缓展开,他颤抖地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颔。

他看着她渐渐出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旁人以为他只是在看一个女人,一个物件,一个来路不明的敌国妾室,可只有萧胤自己知道,他看的,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命,是他们错综复杂的前世今生。

唐妩受不了他这样的审视,便大着胆子用手挣开了他的桎梏。

见她如此,张茂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不明白,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究竟是从哪借来的胆子,敢如此不识好歹!

要知道,陛下若是肯收了她,她也算是成了一朝飞上了枝头的凤凰。

放弃如此的良机,只怕她是要有苦日子过了。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陛下要将她发落给杜将军的时候,萧胤俯下身,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身上的伤。

他看着她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纤细的脚踝也肿的老高,他不禁心下一疼,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连给旁人一个眨眼的机会都没有。

萧胤瞥了孟生一眼,颤着声道:“宣太医。”

……

萧胤将她放到了御帐内的床榻上。

她像个受伤的小兽,低着头,避着他的目光,用拳抵着他精壮的胸膛,一口一个“放开”。

抵抗之意,十分明显。

萧胤忍不住低头自嘲,果然,她是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他了。

他坐在她身边,静默无言,直到太医进了御帐,他才缓缓起了身子。

可唐妩也不听话,不但不抬头,更是连脚踝也不给太医看,她用手死死地摁着自己的裤腿,弄的太医额头都冒了汗珠子。

上了龙榻的女人,谁敢碰。

“这……”申太医为难地看了一眼萧胤。

萧胤叹了口气,换了一个极柔的语气道:“脚伤不比别处,要是耽误了医治,只怕下半辈子都会跛着脚走。”萧胤了解她,她性子虽然倔强的狠,但胆子终究还是不大。

这时候,除了吓唬她,他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果然,听了这话,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见唐妩从角落里,缓缓地伸出了一只右脚。

萧胤给了申太医一个眼神。

申太医走上前,连忙将一个帕子盖到了她的脚踝处。

他连续摁了两下,反复问道:“这儿疼不疼?那这儿呢?”

前两下她都埋着头摇头,到了最后一下,她忍不住点了点头。

“回禀陛下,这位姑娘的脚,没伤着骨头,就是伤到筋了。所谓伤筋动骨需百日,即便是用了药,还是得以静养为主。”申太医缓缓道。方才进来的时候,孟统领就嘱咐过他。说里头那位姑娘身上的伤不论是轻是重,都要加上需要静养百日这句话。

孟统领是陛下的心腹,他哪敢有不从的道理,他虽不知这女子身份,但却知道,能让陛下如此紧张的,这还是头一份。

他说完这话,只留下两包药和一些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就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申太医刚走,萧胤便又凑了过来,他动作很轻,可唐妩还是感觉到了。

他每往里一寸,她就往后挪一寸,可三下两下,她便无路可退了。

唐妩瞧着他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心里已是气极,她见躲不过,便又将脸埋到了双膝之间。

萧胤看着她的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分外柔和。

说来,他曾在南方见过一种动物,名为黄腹角雉,这动物胆子很小,连寻食都要在四下张望后,才敢缓缓探出一脚,期间要是遇上了危险,便会“嗖”地一下,一头钻进草丛里。

他此刻瞧她这幅样子,就与那动物十分相似……

这时萧胤的气息逐渐逼近了她,越来越近,她实在无路可退,便脱口而出:“我是不会从了你的。”

低低的笑声传到了她的耳畔,“你在想什么?”

唐妩听出了他话里的打趣之意,蓦地抬起了头,皱眉看着他。

萧胤看着她那双含水的眼睛露了凶,忍不住抬手拨弄了她的头发。

她向左边一闪,躲开了他的触碰。

唐妩多少还是了解男人的,她回想了一下这渝国陛下刚刚的所作所为,便发觉出不对劲来。

那含笑的语气,和疼惜的目光……皆让她心里忍不住暗暗打鼓,这皇帝莫不是……想收了她?

这个想法,让她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下。

“你生的,很像朕的一个故人。”萧胤突然道。

听他说完这话,唐妩就立即回了神。

她不禁在心中冷笑,就凭这句话,她便能猜出来,这位皇帝的三宫六院人数定然不少,自然,秦楼楚馆也是没少去。

她就是那里头出来的姑娘,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君梦苑里一个姐姐曾告诉过她,那些一来就认姐姐,认妹妹,认故人的男人,统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胤勾唇看着她,她是什么脾气,他再是清楚不过,一嗔一笑,一哭一闹,甚至她一撇嘴他就知道,她是又闹了什么脾气。

可他总不能直接告诉她,她其实是大渝的皇后。

萧胤知道她不信,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且等等。”

唐妩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匆匆走到东南侧的书案前,拉开了一个匣子,取了一张画卷。

他回身将画卷递给她,“打开看看。”

她狐疑地展开了画卷,在看清了画中的女子之后,唐妩的表情瞬间凝固,美眸瞪圆,就连嘴巴都已微微张开。

“这……这……”唐妩看着这画卷,心下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上面的墨迹早就干透了,定然不是最近这两天画的……

“是不是与你很像?”他薄唇轻启。

见她彻底呆住,他便趁机拧开了药罐,用指腹取了药,转而轻轻地抹在了她的脖子上。

唐妩还没来得及闪躲,就听他又问,“这些伤,是外面那些人弄的?”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 ”说完,唐妩便发觉话头都被他带跑了。

她定了定神,举着这幅画问道:“这画中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萧胤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是朕的皇后,可许多年前,她病逝了……”

唐妩缓缓低下头,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回答。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望陛下节哀。”唐妩不禁为刚刚污蔑他的想法愧疚了一下。

萧胤朝她笑了笑,可那笑容,并不真切。

“那……是陛下派人抓的我吗?”

“不是。”

闻言,她连忙半起身子,跪倒了床上,低眉顺目道:“妾不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她这一跪,立马让萧胤皱了眉,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见过她这般恭敬顺的样子了。

自从那件事以后,她跟他拗了一辈子的气,别说是她跪,就是火烧了他的寝殿,大声斥骂他的名讳,她也都做过。

向来,都只有他求饶的份。

“有什么事你躺下说!”他急切道。

萧胤的意思的是,让她躺下别伤到脚,但是到了唐妩的耳朵里,这句话就变了味道。

刚刚她才觉得她误会了他,听完这话,她的脸又一寸一寸地红了上去。

这分明还是个登徒子!

“妾乃是燕国郢王府的一位妾室,身份低微,实在不便在此处与陛下独处,若是今日之事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恐会给陛下惹来非议。”唐妩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道:“既然不是陛下派人捉的妾,那不如就此放妾回去。”

这句话,令萧胤脸色大变。

郢王妾室!他大渝的皇后凭什么回燕过做妾!他与她走过二十年,她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恨不得亲手捧给她,时至今日,她要去当旁人的妾?

这绝无可能。

萧胤压下了心里千万句话,他缓缓起了身子,转而提起了床榻边放着的鎏金水壶,壶嘴微微倾斜,一杯茶水缓缓浇注在了杯盏之内。

他好似在用这哗啦啦的流水声,来提醒自己,不能与她发脾气。

“趁热喝,暖暖身子。”

他不由分说的语气,让唐妩不禁攥紧了拳头。

她在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又道:“陛下究竟想要妾做什么?妾并不得殿下宠爱,也不知政事……”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哑着嗓子道:“既然你都不得他宠爱,那你回去做什么?”

他的语气,让她为之一怔,“妩儿入了郢王府的门,那一辈子就都是郢王殿下的人。”

听完这句话,过了好久,他突然嗤地笑出了声。

他好似又体会到了前世她离世时的绝望。

世人皆贪,总想寻这世上的两全。他原以为,他受老天眷顾,从生来之时,就下了一盘顺风顺水的棋局。

可独独从遇上她开始,他才终于发现,他手上的是一盘死局。

恨不敢,爱不得,他终于也有了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人。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却迟迟无法顿悟,只能在杳无尽头的地狱中徘徊。

上辈子她爱程家那个小将军,不惜与他闹了一辈子,而这辈子从头来过,他终于能再护她一世,却不想,她又爱上了别人。

可没关系,他等。

第39章 沉沦

今晚夜色极美,没有乌沉沉的大雾,月亮像被妇人放在盆子里冲刷过了一般,比那些星星还更为耀眼。

萧胤一夜未眠,他不知他究竟是盼了多少个日月,才将她盼来……

他把御帐留给她,自己则在外头守了她一夜。

他抬头看着这一轮皎月微微出神,倏而想到了那年她说的那句,今夜风景正好,妾自愿与君共度良宵。

那一年,他登基还不算久,对开疆扩土一事是分外执着。他父皇曾一战输给燕国,那一战,让他们连续朝贡数年,可以说,那是他们渝国的耻辱。

到了如今换他当了皇帝,他自然想着能一雪前耻。

可征战沙场哪有那么简单,即便他熟读兵法,也未必就能势均力敌。燕国的铸铁技术,不论是从用料,还是从技术上,都好过他们大渝数倍不止,他曾听护国大将军说过,一场战役下来,他们大渝将士的尸体,胄甲损毁严重,佩剑也大多没有完整的。

于是,他称病免朝三个月,亲自来到了燕国,想看看曾打的他们不能喘息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

燕国实行盐铁官营,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这一块都是由顺贵妃的亲弟,承安伯管辖的。

于是萧胤化名钟度,伪装成扬州钟家已经过世的四少爷,特意到了风流场所结交了承安伯。

承安伯是个实打实的风流人,想打开他这扇门,他特意从西域那头弄来一对双生子。西域与中原路途遥远,双生子更是难得,这个见面礼,立即让萧胤成了承安伯口中的挚友。

一日,承安伯摆宴,叫他进府邸赏舞喝酒。

这样的事,他断然不会拒绝。

那日夜里天空缀满了闪烁不停的星星,他刚进府,就听到了渐渐升高的丝竹之声,中间还搭了个正红色戏台子,台中央的男人握着一位姑娘的手,一口一句莺莺。

萧胤落座之后,周边的女使就开始上菜,什么豆腐泥鳅,干风鸡,烤鸭掌……每个碟子都不大,林林总总摆了近百个碟子。

一个伯府的花销能达到这种程度,简直让萧胤将燕国的腐败看得清清楚楚,他来的时候,城外还闹着饥荒,而皇亲贵胄却在酒桌上一掷千金。这样腐败绝非是一日两日的功夫,只怕是已根深蒂固了数十年……

酒过三巡,戏台子上的戏演完了。

承安伯拍拍手,又叫出了一排姑娘,一旁的伺候酒水的女使道:“这十二位,可都是咱们伯爷的妾室。”

不得不说,承安伯调教姑娘,确实有一套,这一排千娇百媚的姑娘,都随着乐章跳起了舞,说这是艳舞,但这些姑娘可是连腰肢都没露,但若说不是,那这几个暗示性极强的动作,谁看了眉心不跳,谁看了欲火不烧?

萧胤给承安伯送了不少的好东西,美人,美酒,金银珠宝,还有整个钟家发财的门路。

他诚意已到,今日便是来收成果的。

“钟家弟弟,你送我的那两个宝贝,我近来可是正喜欢着,今日你来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也不能亏了你,从左到右,你选一个。”

承安伯的意思,萧胤自然懂,他打趣道:“伯爷是风月里的枭雄,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钟某还是头一次瞧见。”

是了,哪家的妾室不是见了面就脸红脖子粗的,偏偏这承安伯不同,他竟叫了一屋子的妾室来排舞。等这十二为姑娘下了台,每个人都拥上去,百转千回地唤着一口一个伯爷,唯有一人,不叫也不笑。

承安伯听了那句枭雄,不禁哈哈大笑,“哪的话!其实啊,我这伯府就是京城里最大的一口鱼池,而这些个女娃娃,就是我这口鱼池里活蹦乱跳的鱼,我再是纵容它们,它们又能蹦到哪里去?况且,我就是水,没了水,她们蹦出去了又能活吗?话不多说,钟家少爷,你今日便选一个,不选,那便是不给我面子了。”

萧胤知道承安伯对他多有怀疑,毕竟在京城的花楼经常游走的那些公子哥儿,就没一个他不认识的,他突然出现,自然得展现出诚意来。

台中央七彩斑斓的琉璃灯罩散发出的光芒,将这整个庭院都照出了骄奢淫逸的意味。若是没点定力,定要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一再沉沦。

萧胤想,怪不得燕国的京城里有那么多人受承安伯的牵制,这样销金窟,必然会让权贵本性的贪婪,情欲,展露无遗。

他朝前细细打量。

他原以为,这一屋子吃着同一碗米饭,喝着同一杯水的妾室,自然并无不同,可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不禁整个人都愣住了。

勾魂摄魄的妖精转世,也不过如此。

她那一双澄澈透亮的瞳孔,正朝着他的方向,浅浅一笑。

刚刚一曲终了,所有人都下来围到了承安伯的身边,溜须拍马,唯有她站在不远的地方颔首不语,难不成这般美人,还能受了冷落?

“怎么,还没选好?”承安伯又道。

“伯爷要我挑,那我便挑刚刚左数第五个。”一排十二个,唐妩刚巧是左数第五个。

这话一出,惹得承安伯抚掌大笑,“小四爷,你眼光还真好,整个院子里,我最喜欢她,我常说,男人的极乐世界,就是我们家小五的闺房。可就只有她最不听话,倔的狠,我这一辈子,见了这么多女人,都没她这么倔的。你选她,她可未必应。”

果然,承安伯刚说完,唐妩便转过了身子。

萧胤虽然化名钟家四少爷,但他终归是大渝的皇帝。他从出生那一刻起起,便活得顺风顺水,连摔了跟头,宫里都要抖三抖。

可以说,一直以来,他过的都是不用争,不用抢,就轻而易举获得一切的日子。

因为整个大渝皇室,他不仅是成武帝的皇长子,更是独子!

政事顺心倒合他心意,可女人就不同了,先皇后为他择选的那些世家贵女,于萧胤来讲,就如一碗的清水,喝下去,也是没滋没味。可面前的这位就不同了,她像一碗烈酒,还未入喉,就已让他闻见酒香四溢的味道了。

萧胤敛眸收神,知道承安伯这也是不愿割爱,便顺着他的意,又点了一位。

不一会而,承安伯的酒上了头,萧胤便试探道:“钟某冒昧,有句话不知……”

“你讲!”承安伯脸已经红透,想也不想道。

“以伯爷如今的财力,钟某认为,在京中还是低调些好,不然要是被有心之人报到陛下那儿……怕是有损伯爷清誉。”

听完这话,承安伯笑着举起酒杯,随即一饮而尽。

他用手指头直了指天,然后道“不瞒你说,这大燕国的天啊,早就变了,他想查贪官污吏,他怎么查,钟家弟弟,你满京打听去,谁家的主君在我这院子没点事!上个月!有几个不识趣的文官,把我家的内宅之事,告到了刑部大人那儿,可你猜怎么着,他们吓得赶紧拿着自家的棉被往下扑火!先帝爷都办不到的事,难不成他就行了!要是没有安家那个毒妇,我的姐姐,能护着我到下辈子!”

喊完这一通,承安伯又笑道:“钟家弟弟,你既成了我这边的人,我自然会保你们钟家生意兴隆,你把钟家的名头借我行事,我替你准备盐引和冶铁的人,如何?”

萧胤勾起嘴角,对饮了一杯,“多谢伯爷关照。”

到了亥时,那一对西域的姐妹花,就在院子里闹起了名堂,一会儿唱了小曲儿,一会儿又派人来说病了,惹的承安伯怒骂道:“小四爷送我的这对儿姐妹花,可真的要了命。我本想在彻底驯服我家小五之前再不纳妾,被你这么一弄,倒是破了戒了……”

承安伯一边摇头,一边起身朝那对姐妹花的院子里走去。

这时乐声也停了,一阵微风拂来,萧胤也缓缓起了身子。

“四爷,承安伯在东侧为您准备了厢房,咱们是回府,还是就此住下?”孟生走过来道。

“ 今夜他才算给我吐了口子,咱们住下。”

东厢房远,萧胤走到好一会儿才到。他刚将手搭在门把上,就见一名身穿嫩粉色纱裙的姑娘,从他眼前经过,还故意回头瞟了她一眼。

她风情万种眼角,和娇滴滴的唇角,就像是一杯芳香四溢的毒酒,和一株不可食用的虞美人。

“站住。”他脱口而出。

这样的语气一出,就连一旁的孟生都愣住了。

这是承安伯府,可不是大渝的皇宫内院!

“四爷有何事?”她朱唇轻启,声音婉转动听,与他想的一摸一样。

萧胤低头闷笑,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去,“你叫小五?”他酒量再好,也是被承安伯灌了几坛子,如今一开口,倒是有了一丝酒气。

唐妩的食指轻戳了戳他的喉结,语气轻柔道:“不知四爷说的是哪个五?”这语气里所含的骄纵,和嚣张,皆是点到为止,叫人一听便知,她是风月里的高手。

他较有兴趣地握住她的小手,一根一根地数,念了五个数,然后道:“这个五?”

听到这个答案,唐妩甩开他的手,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他看着她不堪盈手握的腰肢,心下一沉。

他不禁感叹,果然是最老套的戏码,才最是管用。

他一把拉住她的腰身,低头又道:“姑娘不说,我上哪猜?”

她狠狠地推开他,“四爷好好说话,这要是被伯爷瞧见了,指不定要怎么罚我。”她穿着水粉色的曳地仙榴裙,反手轻轻一提,就露出了小腿上的青紫,像萧胤这样的习武之人,一看就是鞭痕。

这几条青紫,在东厢房门口火烛的照应下,显得更为妖冶艳丽。

东侧的厢房最为偏僻幽静,连佣人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