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高兴,甚至感激,拎着烟花棒赞叹:“我就说你是百宝箱嘛!想要什么有什么,你的兜兜在哪里,究竟还藏了多少好东西?以后谁要是嫁给你,可算是有福气了。”

他也笑:“谁会嫁给我,我有什么好。”

炫丽的焰火迸发在高空中,苏颜很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好,在我心底,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六指看了看被烟花点亮的整片天空,又看着一脸虔诚的她,嘴上不敢说出的话,却不受控制地在心底默念:“世上最好…得不到你的驻足,又能有多好。”

第35章

大年初三,鸽子林后的剪彩仪式热闹非凡,废弃了三年的工厂最终被改建成了疗养院,绿水青山十分惹眼。四周碧风扬起,晴空万里,有记者提到当初拆迁时死人的事,杨振穿着西服,衬衣领子平展得像刚刚熨过,垂坠的裤脚,簇新的皮鞋,他一直剃着平头,两鬓的发量微少,愈发显得人精神,且个头高、眼睛利,不说话的时候让人不敢靠近,但往往说话的时候更让人不敢靠近。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说当初的事件是个误会,那人跳楼之前的情况他完全不知情,闪光灯咔嚓响了几下,他从容不迫的态势被定格住,剪彩仪式还请来了孙亮,同样地龙马精神,在麦克风跟前大力赞扬杨振投资公益建筑。

老式的办公室里,猴四靠躺在狭小的椅子里,缩着脖子看电视里的新闻直播。四周窗帘闭合,一盏幽幽的日光灯照在头顶,他夹着支烟,云雾吞吐间只觉脸上的疤尤为显眼,电视上杨振的影子倒印在他的瞳孔,十分专注,看不出在想什么。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啪嗒一声,廖连胜推开门的瞬间被吓了一跳,继而挥着手晕开一屋子的烟气,走到他的老式办公桌前,皱眉放下公文包:“你怎么又来了?”看了一眼电视里的新闻,便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看这些有什么用,只会刺激你!要我说还是杨振有办法,上头很重视孙亮,他这两年正是提拔的时候,人家都知道从孙家的宝贝女儿下手,你怎么就想不到?攀上这根高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搞垮他。你往我这跑也没用,这两年风头紧,和孙亮合作对我有好处,不然上头抓典型,我是头一个遭殃,我一旦遭殃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猴四咬着烟,说话时瘦削的双颊往里凹:“都他妈一帮风流债,杨振那小子长了一张招女人的脸,没脑子的女人只晓得往他裤裆底下钻,我他妈有什么办法!”他两根手指捏着烟,想了想又说,“我倒是没想到他会利用女人,以前听说他这人不近女色,老子以为他性取向有问题,还当真以为他有三头六臂闯江湖,到底了还不是要找靠山!”似又想起什么,“我怎么记得他身边有过女人,和电视上这卖艺的长得还不一样。”

廖连胜吐了口茶沫子:“他就算养一屋子女人和你有何关系?没出息!关键时候总掉链子。就你这德行还想扳倒他,我看你这辈子也差不多到顶了,该歇就歇,局势不好豁出去是自讨苦吃!”

猴四从旁边的窗台上拿下一踏复印过的纸,漫不经心地一篇篇翻着:“前几天闲着没事儿,跑去金煌试了试手气,有人给我送来这东西,还有一些廖锋的照片,照片我都毁了,留下了这个。”他递给廖连胜,“这康耀明倒有意思,背着他大哥放高利贷,你说这消息要放了出去,岂不等于送了杨振一份大礼?”

廖连胜呸呸两口再次吐干净嘴里的茶沫子,叮呤当啷从抽屉里翻出老花镜戴上,瞅着纸上的欠款合约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这儿子帮了我一个大忙,看来只会吃喝嫖赌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猴四无言,瞅着廖连胜的得意劲儿摸了摸下巴。就他来看,廖锋这败家子是不成器的,比他们这些不务正业的还要不成器,听说当年头一回碰见杨振,便差点被拖出去活埋了,有廖连胜这等把儿子当宝物宠的老爸在,他从小到大还没受过什么委屈,自那次之后侥幸活到现在,想必也恨透了杨振。但就廖锋那点出息,倒不至于处心积虑去报复,只是恰好遇到了也爱赌博的康耀明,如此看来,这一切都是巧合,好一个无巧不成书!猴四觉得翻身的机会来了,连老天都在帮他。

这一天,有人觉得春天是真正来了,有人却觉得这个寒冬永远不会过去,因为这个夜晚,杨振没有回去。苏颜在暖和的床上等待,像冷战以来的每个夜晚,她不说话甚至装睡,迷蒙之间却仍然在等他回来,即便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诉说,却始终隐隐担心门打开时,会看见他一身是血。她恨透了这样的自己,想把这种痛苦从身体剥离,但是毫无办法,尽管隔天清晨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不但没有血,还换了一身衣服。那时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渐渐变亮,耳朵异常灵敏,听见开门的声音便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等他走过来时才知道灵敏的何止耳朵,那种似淡雅似浓烈的香水味不是男人会用的,而他身边除了不会用香水的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他又在低头观察她,苏颜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后来他俯下身,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她闭着眼睛皱眉,翻身朝里拱了拱,床边的人静坐了好一阵,等地板上再次传来低沉的脚步声,苏颜的眼泪便像决堤般顺着眼角滑落进绵实的枕头。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孙明月是一道墙壁,也变成了唯一的话题,不推倒它两人之间会永远隔阂,可若推倒它,杨振将会无法站稳。她觉得很可笑,哪有像她这样的女人,连情敌的面都见不着,想来个正面交锋都无法办到,可就算是见到,就算是她占了上风赢了孙明月,又能改变什么呢。

此后,她倒是巴不得他不回来,仿佛只有这样,才是解救自己的唯一方法。但是杨振丝毫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虽然经常带着隐隐的香水味回来,却还是要盯着她看上大半天,摸摸她的头发或者亲亲她的脸。她闻着他身上的那股陌生气味,觉得恶心极了。两人之间仿佛静止了,谁也不理谁,但是谁也不放过谁,都不妥协,就在苏颜以为会这样一直到老的时候,她又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两人同时出现的新闻。

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各大电视台都在直播联欢晚会,好像很热闹的样子,她看着电视上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其实就在去年,她也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充满喜气,那时候和林佩佩一家团圆,佩佩还给她买了一顶老虎帽子,说和她的气质特别般配,于是她整个晚上都沉浸在龇牙咧嘴扮老虎逗宝宝笑的游戏中。今年哪有什么老虎,连只苍蝇都看不到,这么长时间没和佩佩联系,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自己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没有他们一家三口的消息,但没有消息想必就是好消息,宝宝应该会走路了吧,她这么想的时候,电视上就出现了孙明月。

新戏年前刚杀青,她是炙手可热的新星,被捧得快上了天,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站在星光璀璨的舞台上,穿着斜肩长裙,大红的颜色,和脖子上光芒四射的项链相得益彰,一曲电影主题曲将唱完,穿紫色旗袍的主持人便拿着台本走上来,相视一笑之后便开始八卦:“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的好日子是什么时候?”一句话叫在场的观众哄笑连连。孙明月又腼腆地笑了,她本是大方的女子,仿佛只有每每在提及杨振的时候会露出这个表情。导播忽然将镜头一转,电视上便出现杨振的面孔,他坐在贵宾席里,面带浅笑看着舞台上不好意思的人。

还是平常的打扮,可那眼神却实实在在的温柔,苏颜太了解了,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真正高兴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扬,弧度稍稍向左偏,眼角的边缘会有一道细纹。她的心底仿佛被锥子往里钻,每钻一下就多疼几分,偏偏不晓得停,仿佛要把那颗冰凉的心钻得穿了孔。现场的观众已经沸腾,尖叫声此起彼伏,主持人不放过她,追问道:“告诉我,是什么时候?”

她的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古画里的仕女图,右手一直紧紧握着,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睛避开了镜头:“我们的订婚典礼在下个月十四号,也就是情人节那天。”

现场的尖叫声已经掩盖了主持人的惊呼,主持人瞪大着眼睛,似不敢相信面对感情一向腼腆的她会这么勇敢。画面再切到杨振脸上时,他倒是没有什么惊喜的样子,还是淡淡地维持着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女人。苏颜指着电视,明明是激动,说出的话却带着浓浓的颤音,她一边指一边看着六指:“看看,我说什么了,我就知道他会娶她,我就知道!”

六指看着她浑身颤抖,看着她明亮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把遥控器朝电视屏幕砸了过去,哐当一声也丝毫不起作用,屏幕都比她坚强,连刮痕的印子都没有。她控制不住,颤抖着一边流泪一边找东西,也不知道找什么,似乎是发泄的宣泄口,却是没有目标地乱翻一气,边翻边抖着声音哭着说:“我在这里干什么,还在这里干什么,我快疯了,疯了!”她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得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起。六指咽了口气,喉头明显地上下滑动,似在隐忍着什么,他伸手拉她,刚碰到肩,却见她满脸泪水地转过来,哽咽着央求:“六指我求求你,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她哭得狠,到后来都没有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抓着六指的手,一遍遍地求。六指站在暖黄的地灯下,看着毛衣下她瘦削的肩膀,太瘦了,几乎从这躬着的姿态,能看见突兀的脊椎骨。他自觉一生狼藉,却在内心深处建起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有个姑娘,晴天给她遮阳,雨天替她撑伞,他觉得这是刀光血影的晦暗人生路上唯一的快乐,什么时候这个姑娘开始哭,他却毫无办法。

暖黄的光晕在他头上圈出一层浅浅的光芒,四周寂静,惟有电视里无穷无尽的欢呼,似乎已轮到下一个节目,短短几分钟却似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动了动肩膀,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手,转身去拿沙发上的外套,见她红肿着眼睛边哭边盯着他看,便轻轻说了一句:“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第36章

过年之后天空一直放晴,正月十五的晚上忽然又下起大雨,灯火通明的电视大厦似乎感受不到窗外的寒冷,如火如荼地进行现场直播,零点刚过,满场彩带碎花飞舞。孙明月在合影之后迅速奔下台,提着裙子踮着脚,一路小跑进后台,环顾一圈琳琅满目的化妆间之后,直接朝通往后门的消防道奔去,曳地长裙像一簇飘动的火,在简单粗糙的楼道里明媚生姿,她心底仿佛揣了只兔子,上上下下蹦得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恋爱的感觉真好,孙明月从小**要强,事事独当一面,她像漂浮不定的云,美轮美奂却捉摸不透,叫人无法追逐。殊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使她像新生的花,含苞待放却朝气蓬勃,她觉得这才叫生命。

杨振安静时像沉睡的海,不高兴时会皱眉,深邃的瞳孔像一汪泉,心情好时也会笑,嘴角微微上扬,俊朗的脸上全写着漫不经心。她爱极了他所有的样子,他白手起家的背景,他果断直接的性格,他临危不惧的神色,这个男人是她的向往,吃饭会想他,睡觉也会想,见不着会想,即使见着了仍然会想,好比前一刻他们才在演播厅里对视,下一刻她便不受控制地去寻找。

瓢泼大雨将这个小城淋得湿透,灯火辉煌远远看去像水晶宫里的玲珑宝石,孙明月推开刷过白漆的消防大门,冰雨冷风灌进来,浇得她浑身一激灵,也顾不得别的,提着裙摆就冲向墙后的商务车,车门没锁,她哗啦一声打开门,笑声像风吹的铃,还没坐稳就一边拍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好大的雨呀!冻死我了。”车里的暖气很足,可她穿得这样薄,仍是冷的,顺了顺手臂上的雨水,这才转头看着杨振:“你也不拿件衣服给我穿!”语气娇嗔,表情生动,像灵动的狐狸。但是话一出口,却后悔了,杨振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左手拿了一支烟,烟头上带着灰的红芒忽明忽暗,车内很暗,路灯穿过雨水只照进微薄的光线,但是孙明月知道他正盯着她看,四周静极了,惟有车顶的雨声十分急骤,她有些害怕,捏着裙子问:“你怎么了?”

他吸了两口烟,青雾在宽敞的车厢里弥漫,孙明月被呛住,却不敢咳出声,只听他幽幽地问:“下个月要订婚,我怎么不知道?”

她精瘦的双手将丝质长裙抓得死紧,那种隔天隔海的疏离感又来了:“…订婚的话,对你会有帮助不是吗?”

“互相利用而已,用不着太较真。”他又吸了口烟,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烦躁不已,“三月一过,合作到期,没必要的新闻暂时就别发了。”

她捏着裙摆的手抖了两下,抬头看着他:“我们如果结束,我爸不会放过你的。”

他摁了烟头,开窗让风雨飘进来,洗刷掉浓郁的烟味,烦闷好像有所缓解:“当初说好,时机一到就对外宣布和平分手。”顿了顿,又补充,“你帮了我大忙,回头我找人在你户头汇一笔钱。”

雨浇在她肩上,她坐在椅子里瑟瑟发抖:“你装什么,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钱。没有利用价值就一脚踹开,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杨振转头,鹰一般的眼睛直看着举相机的人,同一时刻已有手下的人往记者的方向冲了过去,他关了窗,叫司机开车,又对孙明月说:“送你到东津路。”

人前,他们是天作之合的情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却不知人后是这样一种交易。她沉浸在闪光灯前的演戏,不符实际的报道,早就无法自拔,还记得最初找上他时,她的笃定和自信,她怎么说的,“杨先生,你想在这里翻身,我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而我恰巧也想有个房产大老板帮我增加曝光率,所以,我们合作怎么样?”

当时的杨振思索片刻,便煞有介事地伸出臂膀和她握手,至此这桩交易达成。事到如今杨振依然是最初的杨振,孙明月却不再是从前的明月,潇洒如她竟然也做得出下药灌酒之事。年三十的晚上,她邀杨振谈事,酒过三巡,他果然体力不支,倒在沙发上。对事事有把握的孙明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半昏迷的男人,会掏枪抵着她的额头,逼她远离,而她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扶着墙壁跌到洗手间,尔后把自己反锁进浴室,在冷水下淋了一夜。她唯一把他困在身边的一个夜晚,却是这样度过的。

她不死心,更加妖艳地打扮自己,喷浓烈的香水,镜头前轻轻相拥,幕后也得好几天才能散去味儿。她太清楚杨振的心落在什么地方,因为她曾亲眼见过那个清汤挂面的女孩儿,似是青梅竹马,情分尚在,可爱情谁能保证,何况听说他曾朝她开过一枪,不论是怎样的逼不得已,心怀愧疚总是能够理解。但是年华逝去,时过境迁,一路爬到顶的男人怎么还会选择和他的志向南辕北辙的女人,他怎么可能还爱,要爱也当是像她这样事事有帮助,成熟且魅力的女人。她相信杨振只是一时固执,执念于曾经的感情,那么他爱的也只是曾经,可即便这样,却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苏颜,这两个字是禁忌,她知道那个女人不接受他们这样的交易,也清楚她早就从自己的眼神里看出对杨振的感情。

七年,他们曾经分开整整七年,死里逃生的苏颜肯定甘于过平静如水的生活,而杨振却不这么想,他这个人虽然冷漠,对他重要的人却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所以他肩负很多责任,不可能撇下那些生死兄弟不管。这是个结,而孙明月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则是在那条有陈年旧痕的绳子上,多加了一个结。

她有怨气,不甘心,带着鱼死网破的心情问:“刚才记者已经拍了照,明天的爆料肯定是我们在雨夜共处一车厢,你说要是她看到了,会怎么想?”开了个头,胆子也变大了,接着说,“她也真够坚强,要是我换作她,早就怀疑你了。”媚眼一勾,“谁知道你是不是会假戏真做呢?”

杨振在漆黑的车厢里摸出支烟,口气平静:“你多虑了。”

轻轻松松一句话,把她撇开老远。后来的杨振不愿意多说话,这个夜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烦躁感,扰得他整个晚上都静不下来。在东津路放下孙明月后,他一路都闭着眼睛假寐,到酒店门口也没反应过来,还是司机提醒才下了车。进了房间,沙发上没有人,卫生间没有人,床上也没有人,脑子有点发懵,房间两头包括天台都有人守着,这人自然不可能丢了,那她去哪里了?忽然想到六指,几个人中,就他和她聊得来,有他顾着也放心,所以这段时间他经常过来,肯定是带她出去了,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他又想到电视台的直播,脱了外套坐在沙发上,半小时内第三次点燃一支烟,不知道她看到没有,看到了又会找他闹,他怎么解释都不信,不过最近,她好像没怎么理这些事了。

茶几上摆着几盘素菜和两碗小汤圆,他伸手碰了碰碗,凉透了。这是去了哪里,连饭也顾不上吃?于是伸手敲了敲桌子,立即有人推门进来,他问:“他们去哪了?”

那人很茫然:“六指哥带苏小姐吃晚饭,说是去月亮湾找你汇合,到现在还没回来。”

第37章

他看着桌上的菜,在暖黄的光晕下变了颜色,又问:“没叫人跟着?”

“六指哥说你那边有人,不用我们跟。”

那种心燥不安的感觉又上来了,他揉了揉太阳穴:“通知所有人到鑫堂口集合。”身边的人是从G市跟来的,这些年没见他一次出动这么多人,也察觉到事态严重,应了声是就赶紧离开。

大概两个月前,在阴沉的下午,他刚从孙明月的发布会回到办公室,六指便拿着新敲定的合同找他签字,还戏谑道:“一天要往镜头前跑两三趟,你算是半只脚踏进娱乐圈了。”

他唰唰两笔签好名,合上文件递给他:“最近忙,你替我多陪陪她。”

“她最近喜欢背着画板到处跑,不八卦也不看新闻。”六指单手扣着文件,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纸包不住火,你就没想过有天她会知道?”

杨振头也不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瞒就瞒,瞒不住也就这么回事。”

“以她的性格,怕是容忍不了。”

他说话的时候皱了眉,很认真的样子。杨振抬头,颇好笑的语气:“你倒是比我还了解她。”

“阿振,你这么做对她不公平。”

“几百号人的命在我手上,他们的公平谁来给?”

六指感到无奈,又觉得好笑:“大家都是男人,路是自己选的,他们的命运凭什么叫你来管,难不成离了你一个,大家必须都得死光光?你这强大的责任感也太莫名其妙了。”

当时的杨振抬眼看着他:“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自私。”

六指扣着文件的手指一紧,差点就将东西摔在他面前,幸好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山猫闯了进来,这桩事就这么被打断。回忆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想通了,那番对话的根本点不在是否需要管那么多,而在于六指说他对苏颜不公平,他对苏颜公平不公平,值得他那样动怒?

所有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杨振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伸手按了按,努力控制住情绪。窗外电闪雷鸣,一道道白光划过夜空,暖黄的地灯刹那间变成刺眼的白,他在寂静的屋里站了会儿,一脚踹上地毯上的茶几,那茶几是实木做的,被他踹翻成四角朝天,顿时乒呤乓啷乱响,冷掉的饭菜淌了一地。门外穿黑西服的青年立时推门而入,被他指着鼻子骂:“我叫你去找人,你他妈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青年被吓了一跳,立即又砰地一声关上门,这才急急忙忙召集人往外走。可这大雨滂沱夜,要找两个人何其困难,即使他们人多有经验,可六指这二把手的位置也不是白坐的,既然铁了心要带人离开,他必定自有方法叫别人找不见。从机场到码头,从汽车站到铁路局,这些首当其冲的地点被翻遍了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他甚至叫人在旅店里找人,大小都不放过,吓得那些老板还以为是警察来办案。那天下了整夜暴风雨,他就在沿边的汽车里坐了一夜,到天边出现鱼肚白,风雨停了,最后一拨人也从后山回来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坐在车里。

康耀明笔挺的西装裤腿上沾了淤泥,脚上的皮鞋已经看不出原样,这样冷的冬天,他的额角竟冒出了汗水,在车边来回走了三四趟,又捅捅背对着车头立着的山猫,山猫转过脸,一双眼睛通红。康耀明咽了口气,小声责骂道:“没出息!”接着又走回车身,敲了敲车窗:“振哥,天已经亮了,要不您下来吃点儿东西先?”约摸过了几秒钟,窗户从里打开了,康耀明立即上前谄媚:“就这么大点地方,大不了咱把祖国翻个个儿,总能找到的!也许他们是出去散心了,过不来几天就会自动回来,哥你也别太着急了。他是谁,他是六指啊,怎么可能背叛你!”

一句话刚说完,后颈脖便被砍了一记,山猫红着眼睛劝杨振:“这么短时间找不到人也正常,要不我们扩大范围再找找看?”康耀明缩着头,摸了摸脖子,倒是第一次没有对山猫还手,附和道:“是啊是啊,再找找吧?”

杨振开腔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干哑,他推开车门,说:“这里不用找了,叫G市的人扩大范围搜索,小庙山和佛堂都去找一找。”转头,“山猫,你去印尼一趟,到当年海啸最严重的地方看看。”

山猫连连应着,转身就准备去办。其实他是没底的,他和六指太熟悉,就像他和苏颜,彼此太了解,他能想到的地方,他们都能想到,现在能确定的是人已经去了不知名的地方,越是像S城这样的小地方,越容易藏身,可他总不能把全国的每个小城乃至村庄全部翻找一遍。一定是这样的,他们谅他没有这个能耐,可他杨振却有这个心思,区区七年都等过来了,哪怕是再一个七年又如何,他想要的人,总能找得到,他不信苏颜不爱他,不信六指会背叛他。

第38章

洋槐路两旁的树叶全部凋零,光秃秃的枝桠被阳光照射,在地上形成晦暗的魅影,天空终于放晴,阳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明亮得晃眼睛。这天,在路东的白色小洋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坐在布条纹的西式沙发上,对面的电视机正播着卡通片,稚嫩的童声一遍遍说着英语单词,电视机下有一束粉嫩的鲜花,鲜花上挂了只布偶小熊,而那个人的左手边,摆着一包刚从超市买来的纸尿裤。林佩佩迅速从茶几上抓过温热的奶瓶,又迅速抓走他身边的纸尿裤,用眼神示意老公把泡好的茶端过来。她那忠实温厚的老公戴着圆圆眼镜片,捧着茶杯放在了桌上,嘿嘿干笑两声,却不见沙发上的人有回应,于是默默遁回房间去抱孩子。

就在一刻钟前,他在厨房煮早餐,两个鸡蛋摊在煎锅里,正噼啪响得热火朝天,忽闻客厅有动静,于是举着锅铲就跑了出去。这不巧,看见一陌生人已走到玄关处,来人穿着大衣皮鞋,很有派头,惊得他瞪大镜片后的眼睛,问:“你、你是谁,怎、怎么进来的?”

那人还在往里走,丝毫没有闯入民宅的罪恶感,淡定地说:“我敲了门,没人应,就走进来了。”

走进来?!考古学家踮脚看了看敞开的白色雕花小门,镶在中央的把手已经变形,晨风吹过,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大白天的强闯民宅,这不是歹徒是什么,于是他冲回厨房准备将铲子换成菜刀,就在这时候,林佩佩抱着儿子惺忪着眼睛走了出来,一句“早餐做好了没”还没说出口,就看见站在客厅中央,像打量猪肉一样打量她家的杨振,下一秒她便十分麻利地转身将儿子仍在了床上,并且反锁上了房间门。

然后杨振便自顾自地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坐到了现在,林佩佩强装笑脸正想开口寒暄,却听他问道:“她在哪里?”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到时,抓着奶瓶的手不由一紧,她果然还是从他身边逃走了吗!顿了顿,回答:“我不知道。”他歪头看她,林佩佩连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这三个月我都联系不到她,还以为…”她看着杨振,小心翼翼地说,“以为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才没来找我。”

其实林佩佩想说的原话不是这样,这几个月她没少看新闻,杨振和孙明月的事情她一清二楚,原以为苏颜这么久不和她联系,肯定是因为早已经逃离这个地方,可现在看来,似乎人才刚刚消失。也对,杨振怎么可能任苏颜走掉几个月之后才找到这里,她这里是这样,想必其他地方已经闹翻天了。

他盯着桌上的茶杯,久久没有动过,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耳后忽然传来小朋友咿咿呀呀学语的声音,林佩佩转头,看着老公把胖乎乎的儿子抱在怀里,她一双利眼似立即能喷出火来,小朋友刚长出两颗兔牙,张口学电视里的卡通狐狸,一声声叫着uncle,奶声奶气,还往下留着口水。他似乎很喜欢沙发上的陌生人,笑嘻嘻地露出两颗小白牙,张开肉呼呼的胳膊要他抱,考古学家不知道儿子曾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发生过极度危险的事情,一心以为S城的居民都喜欢他家儿子,于是乐呵呵地将怀里的小人递了过去,就在林佩佩打算拼尽老命去抢夺时,杨振适时朝那小人伸了根指头。

长年累月因手枪磨砺出茧的食指,被小孩子暖呼呼的小肉手紧紧攥着,竟是这样一种感觉,虽然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他整个身体忽然变得被动,甚至不敢多动。小朋友笑眯眯,含含糊糊地不知道说了几个字,拽着小胖胳膊就想把他的手指往自己嘴里塞,当然这一举动被孩子他妈适时阻止了,孩子他妈不敢想象儿子把黑老大的手当馍馍片一样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杨振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想起不久前苏颜坐在沙发上打毛线,据说那件毛衣就是送给这小不点的,这家伙长这么肥,也不知道能不能穿下。屋里奶香味四溢,他觉得有些腻了,站起来准备走,将走三步又忽然停住,转身看着林佩佩:“如果她和你联系,记得立马告诉我。”说完又掏出一叠现金,放在了茶几上,以前老听苏颜念叨她这个当干妈的因没有对孩子付出而内心有愧,于是顺口解释,“奶粉钱。”

林佩佩呆了呆,似不认识眼前这个有爱心的男人,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好说话,竟然她说什么就信什么,难道是因为一眼就看穿她不会说假话?林佩佩真心觉得,杨振把找到苏颜的希望寄托于她身上,实属脑子有问题,她看了看甩在茶几上的钱,眯了眯眼睛跟了出去。这人也是亮着身份找来的,随从起码带了五六个,当他坐上洗得崭新的汽车疾驰而去时,那留下的五六个人便十分有秩序有组织地分批次站好,目标都是将她的家围得严严实实。林佩佩算是明白了,这杨振还是有变化的,只是变得更加有策略,晓得用钱收买人,不过其本质还是奸诈的,竟为了避免她倒戈向苏颜,派这些人监视他们全家。

晨光十分清亮,斜斜从车窗外照进来,洒在他的脸上,他两个夜晚没睡觉,康耀明特地叫了人替他开车。此刻他坐在副驾驶,周身飘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闻见的却总是淡淡的奶香味,俊逸的面孔在晨辉里略显孤独,薄唇微微抿着,似因冥思苦想而不得结果陷入了迷思。他这两天的动静很大,拿出的派头甚似当年的秦二,S城已经把关于他的传闻搅成一锅粥,这期间孙亮打了两个电话他也没接,事情最终发展成这样,只是比他的计划提前而已,如果苏颜没有逃走,再半个月左右,他会按照他的方式了结他和孙明月的事。可她走了,在六指的帮助下,人们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对杨振来说,六指如果是手足,那么苏颜就好比心脏,他的手把心挖走了,从他的身体剥离,这种始料未及的痛叫他连愤怒都来不及

第39章

红房身却有白的尖顶,大雪在阳光下融化,顺着房顶一点点变成水,苏颜推开红的木格子窗,掀开遮在玻璃前的毛毡子,冷气透进房间,叫木桌上的灯穗子颤了两颤。这里的气候还十分寒冷,天气却很晴朗,一眼能将广阔无垠的天空尽收眼底,满眼皆是碧蓝澄澈。她每个上午都会开窗透气,室内外温差太大,最开始这窗户被冻住,从里面是打不开的,后来六指想到办法让这扇窗开放自如,房东是个有乌克兰血统的胖老太,满头白发,碧蓝的眼,见六指这么聪明,不经对他竖大拇指,每天从两公里外的农场提新鲜的牛奶分给他们喝。

短短几天,苏颜的生活就已完全换了个模样,她在镜子前穿靴子,翻毛的小羊皮靴套在腿上,靠墙的穿衣镜还照着她的脸,细软俏皮的浅发微微翘起,额上有一道疤,是几天前在夜里摔的。六指带她走得匆忙,连件衣服都没敢带,他们开车走山路,后来车子陷在泥沼里,只好在倾盆大雨里走了半里地,连突然蹿出的野狗都叫他们惊慌不已,再后来就没路了,四周全是树,她顶着从车座上卸下来的垫子,站在雨里大喘气,实在走不动了。六指在黑暗里拽着她的胳膊,半搀着她继续走:“再往西五百米就出山了,出山之后一路往东,过了边境就自由了。”

苏颜从未想过离开杨振会变成偷渡客,重获自由的兴奋感迫使大脑高度紧张,她也想走快点,可身体不如思维敏捷,一跤摔在泥地里,额头被枯枝桠划出一道口子,血珠子和着雨水往下流。六指扶她起来,不知从哪掏出块帕子,借着手电筒的光擦掉她脑袋上的血,又就着帕子将她的伤口包起来,她在微弱的光线里像流落凡间的精灵,被雨洗过的眼睛扑闪着灵动的光芒,柔白的脸似画里的人物,虽然狼狈,却我见犹怜。六指摊开大衣,盖在她肩上,又把手电筒塞进她手里,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上来,我背着你走。”

她趴在他背上,手电的光越来越弱,茂密的树遮挡了前面的路,漆黑的夜,倾盆的雨,看不清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着,苏颜呼吸急促,很累也很冷,还很紧张,似乎回到了七年前逃亡的那一刻,整颗心都紧绷着,只怕下一秒就被抓住,不同的是这回她却笃定自己不会被抓住,她信任六指,这个寡言的男人像一座山,只要靠着他就没有意外。

出了森林,他们在废弃的窝棚躲了两小时雨,天亮之后借农民的板车一路往东走。办事讲究效率的杨振肯定想不到,当他已经从一个城市搜寻到另一个城市,那两个人却还在S城的外围以蜗牛的速度前行,他更想不到的是六指会和她一起离开吧!

苏颜看着镜子,白皙的脸,灵动的眼,分明一副聪慧的样子,怎么就长了颗愚蠢的脑子,六指和杨振可是真正的生死兄弟,这世上他背叛谁都不可能出卖杨振,却在杨振的眼皮子底下把她放走,换句话说是带着她一起逃亡了。六指的心思这样明显,就算她真是个蠢蛋,也该明白过来,可等她真正明白的时候,又觉得很讽刺,杨振因为兄弟伤害爱情,六指又因为爱情背叛了兄弟。

她一直认为杨振当初会那样选择,是因为不够爱她,现在有人愿意为她做到众叛亲离,她恍然又觉得,像杨振那样的人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她朝着脑门猛拍了几下,暗骂自己的愚蠢,这才跑出来几天,怎么就忘记那人的德行,他都快和孙明月结婚了,为了他所谓的义气和江山,就让他带着那份莫须有的责任感演一辈子戏吧。最好的朋友带着他的女人跑了,光想想他怒发冲冠的样子就解气,他生气的时候一定是微抿着唇,太阳穴的青筋明显突起,沉静的眼睛布满寒霜,忍到极点时还会摔桌子,动静大得周围人都不敢出大气。他那么聪明,定是料到她会逃跑,却没想到六指也一并背叛他,不知道发现六指也失踪了,他会怎么样。

木门忽然嘎吱一响,苏颜晃过神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散开鞋带的靴子套在腿上,她坐在木地板上,像晨光里的油画,细看过去,唇角竟是上扬的。六指提着只陈旧的小木桶,穿着老式的牛皮大衣,领子上还沾了片枯黄的枫叶:“玛利亚去肖恩农场帮忙了,老母牛生崽,特别困难。我刚从那边回来,顺道打了牛奶。”他把新鲜的牛奶倒在锅子里,开了灶炉放上去热,又转头看了看她,“你在干什么?玛利亚可说你早就起来了啊。”

苏颜迅速穿好另一只靴子,三两下系好鞋带,拍拍裤腿站起来:“没干什么。”说着走到灶炉跟前,翻搅锅里的牛奶,“我正巧饿了,你这么早去干嘛了?”六指笑了笑:“找工作啊!再这样混下去,咱俩都得饿死。”他最近越来越爱笑,眼角的褶子像画布上的色彩,稍微上了年纪,却像酒一样,越来越有味道。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挂了颜色,苏颜本想伸手替他擦了,却在半道上收回了手臂,转而抓过桌上的抹布递过去,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这里有脏东西。”六指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苦涩地挂在嘴边,他拎起油腻的抹布,叹口气打趣道:“用这擦完脸,估计连克瑞斯都得嘲笑我。”

克瑞斯是条雪橇犬,常年守着玛利亚,最近和他们也混的很熟。苏颜笑了笑,没说话,低头专心搅着牛奶。六指明白,却也难过,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却仍然没控制住自己。以前在杨振身边,她和所有人称兄道弟,到了这里,却突然开始撇清距离,不知是她给自己确立了界限,还是已经看穿他的心思,如果是划好的界限,则是为了杨振,可既然选择离开他,还分那莫须有的界限做什么。但如果是因为看穿他的心思,那么她的立场和选择就显而易见。他看着晨光下她的脸,柔和的轮廓在光晕里显得不太真切,那时候六指忽然明白,不管她离自己多近,离杨振多远,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始终还在原来的位置,在外的人进不去,走进去的人出不来。

第40章

电话铃响的时候,杨振正在办公桌前签文件,靠墙的显示频播放着全城出动警察的新闻,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还以为发生了重大刑事案件,其实这些警车是在追踪杨振的团队,最近不知为了什么,他派了大量的人去各交通要道把守,甚至连各种酒店旅馆都安排了人盯着,官方怕出大事,却又找不到证据逮捕,只能一步步追踪。

他在新闻播报员说到警方怀疑他涉黑并且恐其私下金屋藏娇养小三时,接起了电话。孙亮浑厚的声音慢腾腾传来:“我刚下飞机,听说你因为丢了东西闹得满城风雨,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他握着笔继续在纸上勾画,对着话筒咳了一声:“私人东西,没那么严重。”孙亮听见他的声音倒是一顿,平缓了口气,问:“怎么,病了?”杨振还没回答,就听他接着说,“难怪小月着急,这丫头说找不见你,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你这就给她回个电话,免得她担心。”

话音刚落,实木门被推开,戴黑超的高个美女踱步而来,杨振平静道:“不必了,她在我这里。”孙明月卸了围巾,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取下墨镜后露出一张明媚的脸,看杨振像以往一样雷厉风行,轮廓分明的脸却充满疲惫,她的心里是不好受的,但还是忍不住激道:“你深思熟虑顾全大局,她却不懂你的好心,撇下你跑了,据说还是和你最好的兄弟私奔的?”

杨振抬头:“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孙明月被噎住,听他又说,“如果只为了讽刺我,你算是白跑一趟,要是你愿意继续合作就坐下谈谈,如果不想谈就请慢走,不送。”说完低头接着工作。孙明月看着他明显瘦削的脸颊,漂亮的浓眉微微皱起,她想不明白,天底下竟有这么冷血的男人,失去利用价值的东西立马可以被他不屑一顾。她深吸一口气:“你确定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一旦给媒体放话,不用我爸出面,那些负面新闻就会让你的股票大跌。”杨振轻松一笑:“跌了还可以再赚。”孙明月蹙眉:“你不用防着猴四了?在S城除了我爸没人能降得住他!”

他终于从一堆文件里抬头正视她:“一块地而已,给谁不是卖。猴四针对我不是一两天,适当扔给他点肥肉,游戏才有意思。”他说得坦然自在,仿佛没有那些精心策划,好像事情一开始就是这样发展的,虽然孙明月认识他的时间不长,可也多少了解到这个人的脾性,她知道这些话并非杨振本意,他是那种只要有一丝机会就绝不会放过的人,此刻却说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来。刹那间她头脑清明,这个男人可不是在自暴自弃,尽管他面上看不出来任何异样。别人看不出苏颜对他有多重要,甚至连他的手下都说,这么大张旗鼓寻找,是为了出一口气,气的只是六指背叛而已,大家都知道弟兄们对杨振的重要性,也知道他的归则,背叛了他还想活在这世上的,可没有任何一个。

但是孙明月就是清楚,不用问也十分清楚,杨振其实很痛苦,痛苦到用自暴自弃来麻痹自己。

第41章

这个寒冬似乎特别长久,年后甚至还下了一场大雪。北边传来消息时,杨振正在房间里整理画板,她的风景画其实寥寥无几,剩下的全是他的脸部特写,有人说在靠海的荒山密林里发现了一辆废弃吉普,车牌正是六指所用,他披上大衣驱车而去,路上没说一个字。康耀明陪着他,这段时间的生活很不如意,他本是快乐的人,转眼间身边的人个个哀愁,山猫去印尼还没回来,杨振又似一触即发的雄狮,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成了替罪羔羊。

林子里的雪还没化,一簇簇压在干枯的枝头,一尺来高的白雪覆盖整个地面,那辆半新的车停在不远的地方,车身前倾,四轮已被雪掩埋。康耀明摸了摸落在头顶上的雪渣子,不禁感叹六指果然很聪明,谁会想到走这么个神奇的地方,难怪各个交通要道都找不到他们的痕迹,不禁又感叹,原来六指是喜欢女人的,而且还是老大的女人,枉他还怀疑这闷葫芦喜欢男人,就苏颜那样的女人这世上也不少,搞不清兄弟俩怎么偏偏喜欢上同一个,这不明摆着伤感情么,等把她抓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育她一顿。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吱响,杨振站在看不出原样的松针树旁,盯着那辆吉普看了好一会,吩咐身边的人:“走大路翻过这座山,再往东走过边境,应该就能找到人了,你们几个一起去,现在就走。”那几个人应声往回返,康耀明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了一会儿,考虑良久之后才说道:“振哥,咱找的范围也忒大了,你说有没有可能人根本没出这城,要不咱再仔细搜搜?”

“车在这里就不会错了。”他忽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六指的事,你一直清楚?”康耀明反应了一会儿,哈着气摇头摆手:“我真不知道,知道哪还敢瞒着你啊哥,六指那小子藏那么深,你都没看出来,我怎么可能清楚!”他又盯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下坡的时候,咳了两声。康耀明跟在后面,劝:“哥你就吃上点儿药吧,这大冬天的都咳了快半个月,时间长了可就不好治了。”他瘦长的双手放进口袋里,没有回应,康耀明忽然就感到压力很大,这样下去人瘦了不说还落下一身病,等六指和山猫回来,他可怎么交代。转眼又想到六指已经和苏颜私奔了,这才莫名觉得烦,好好的生活忽然之间怎么就这么乱了。

快到山底的时候,有人上来拦住,犹豫不决地看着他们:“振哥你们先别下去,有记者…还有警察。”杨振皱眉,康耀明抢白:“怎么回事儿!这帮孙子还要不要人活了,等老子下山立马找人告了他!”杨振一甩手拍在他的胸口,震得他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立马住了口。他问怎么回事,那人面露难色,看了看康耀明,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康耀明急性子,见不得人这么磨蹭,张口就骂:“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倒是说啊,扭捏个什么劲儿!”

那人也不敢看他了,盯着地上的雪,十分麻溜地汇报:“上午刚出的新闻,说四哥在外放高利贷,金煌赌博和放贷吸毒的视频都被曝光了,咱们在G市的生意也被揭了老底,还说孙亮已经单方面解除婚约,他对媒体宣布不清楚振哥的身家底细,已经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

杨振转过头的时候,康耀明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被冰天雪地冻得发麻,他本来还想据理力争死不承认,在看到杨振询问的眼神之后变得没有力气,支支吾吾地开口,说出的话也是零碎不堪:“那、那啥,不是这样的,误会,哥都是误会啊。”杨振眼神变得疑惑,问:“你在外放高利贷?”康耀明猛摇头,看他眼神不变,咽了下口水,没敢吭气。杨振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不轻不重,十分冰凉的手,他的后背发凉,解释道:“我就是玩玩儿!那阵子手气不好,输钱了么不是,我就想着拿点儿公司的钱先垫着,等赢了再补上,后来六指发现那笔账对不上项目,我着急了,就想着赶紧补齐…”

杨振推了他一把,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我说过什么?弄死人都不准放高利贷,你他妈长没长脑子!”高利贷这个词对杨振来说是个污秽点,最初的最初,如果不是因为这害死人的高利贷,他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康耀明跪在地上求饶,接二连三地说知道错了,他的怒火此刻仿佛全部爆发,不但没有停止攻击,反而变本加厉,对着康耀明拳脚相加,身边的人也不敢贸然劝阻,就看他一脚将他的脸踩进雪地里,恶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还吸毒!怎么没毒死你!”康耀明的脸已经肿了,鼻血慢腾腾往外流着,他觉得委屈,虽然自己错了,可至于这样动手吗,混黑道的人,放点高利贷怎么了,平常对他忠心耿耿,翻起脸来就不认人,更重要的是,他受不了这误会,吸了吸鼻子,在冰冷的天气里吐着白雾解释:“我没吸毒。”

接踵而至的又是一脚,这回鼻血流得快了,十分迅速染红了白茫茫的积雪,他没还手,甚至连还手的打算都没有。不准放高利贷,他偏放了,违反规矩,他是条汉子,认栽。可凭什么这么冤枉他,还解释,慢腾腾地说:“我没吸毒。”

杨振此刻真像个疯子,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忽然之间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背叛他,直把康耀明打得换不上来气才被一旁实在忍不下去的兄弟们拉开手。他站在树下,整洁的雪地被糟蹋地乱七八糟,喘着气看蜷在地上的康耀明,忽然又抽出腰间的枪冲过去:“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子弹已经上膛,他被眼疾手快地手下连抱带拽地拖住,还有人跪趴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慌乱间枪声在碧蓝澄澈的半空中响起,山脚下人声沸腾,山林间积雪滚落,噌噌地响,幸好山不高,不然这会怕是所有人都已经被埋在雪下。他的大衣被蹭上一大片血渍,深的颜色看不大出来,额上的青筋又突突地跳,几个人把蜷成虾米的康耀明抬上先走,他站在苍茫的雪林里大喘气,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接着忽然又开始猛烈地咳嗽,额角的青筋凸显的更碍眼了,紧贴在他身边站着的是山猫一手带出来的人,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看着面前这个他向来当做神崇拜的男人,忽然觉得,他其实很可怜。

第42章

一辆超跑在大马路上飞速前行,车载低音炮震耳欲聋地一闪而过,车子抵达金煌,有个醉汉下来之后,摇摇晃晃地摔上车门。他双颊通红,眼睛发亮,嘴角有团乌青,剑眉向上挑起,即使醉得看不清脚下的路,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火气。门口有人伸过手来,被他舞着胳膊挥开,踉跄着脱了大衣往里滚,刚颠簸了几步路,忽地又转过头,问:“廖锋在哪个间?”

那人回答:“三楼水月厅。”

“一个人来的?”

又答:“好几个人,都是他的牌搭子。”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扶着灯光闪烁的墙壁继续往里走,嗨翻天的慢摇贯穿大脑,在音乐和酒精的刺激下,十分容易感情用事。恰巧此人正是康耀明,他清醒的时候本就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白天挨了杨振一顿揍,气不过廖锋如此不讲义气,怎么说他们也是一个桌子上的牌友,当初提议放贷的人是他,现在走漏风声,出卖自己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金碧辉煌的电梯反射出人影,康耀明看着对面的自己,拨了拨头发,摸了摸别在裤带上的刀,酒

气熏天地冲了出去。水月厅里挤了十来个人,条纹状的海绵沙发上有人正在拼酒,还有人抱着话筒瞎吼,在者都是熟人,接二连三地和康耀明打招呼,廖锋坐在最里边的角落里,散落在桌面的扑克牌有细白的粉末,他似不知道有人进来,专心致志地用鼻子吸。康耀明在厚实的地毯上走了两步,一声大吼之后,拽了两只空的啤酒瓶就往最里面冲,带得玻璃钢上的拼盘酒水洒落一地,喧闹的室内霎时安静无比,惟有音响里还放着音乐。他在悠扬的奏乐下,扬起手中的酒瓶,丝毫不留余力地砸在廖锋的脑袋上,安静的空间立即充满此起彼伏地尖叫声。

有人过来拉架,反被他揍了一顿,举起只剩半个头的酒瓶威胁:“谁敢过来?他妈的有种试试!”这一声吼,吓得已经走到门边的女孩儿顿住了脚,低着头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回去。

廖锋精神萎靡,像似陷在另一个空间里,结结实实挨了俩酒瓶子也不知道疼,就那么摇摇欲坠地挂在沙发上,松散了身体,仍由头顶上的酒流得满脸都是。康耀明最看不起他,不论何时何地,这个廖锋似乎永远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揪着他的衣领,把浑身不着力的男人提起来:“叫你出卖我!”一拳打在他的左脸,“连老子也敢卖了,老子最见不得背信弃义的人!他奶奶的那钱你他妈也没少拿!”拳打脚踢地发泄了一通,心底的委屈仍然无法缓解,他康耀明是敢作敢当的汉子,受不了平白无故的误会,杨振怎么能说他吸毒呢,这廖锋出卖他放贷就罢了,竟敢栽赃他吸毒。酒精已经达到麻痹大脑的最佳时刻,他心中有气,是被打的怨气,被冤的不服气,还有好兄弟反目的闷气,这时候终于找到宣泄口,没有任何顾虑,只想出这一口气。

廖锋已经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一副只剩半条命的样子,像小鸡仔似的毫无还手的意思。康耀明瞄到扑克牌上的粉末,一把抓过来就往廖锋嘴里倒,左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接二连三灌了他四五张牌,又抓过酒杯继续给他灌:“栽赃老子吸毒!老子喂你,不是喜欢这玩意儿么,多吃点!”两三分钟之后,软趴趴的廖锋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他被呛着了,想咳的时候一直被康耀明捏着下巴灌东西,没咳出来,后来就没了声音。有女人已经开始小声地哭,缩在靠门的沙发上,紧成一团。最开始拉架的年轻人站在茶几前,看着歪倒在地的廖锋口吐白沫,颤惊着抹了一把冷汗,道:“他死了,你把他打死了。”

康耀明被酒精麻痹,听到死这个字时,才想起今天到这的目的,得意地笑了笑,他掏出腰间的刀,唰地戳进廖锋的小腹,鲜血迸溅出来,深色调的房间忽然变得诡秘骇人,汩汩鲜血沿着地毯缓缓外流,一直蔓延到k歌的显示屏下方,音响里还放着伴奏,缩成一团的女人终于吓得嚎啕大哭。廖锋睡在地上,脑袋还枕着半个沙发,嘴里的白沫混着黑血往外冒,眼睛上翻,身体不断地抖动。康耀明累得喘气,似心底的郁积终于解开,他睁着迷蒙的醉眼,拍了拍廖锋发冷发白的脸,似清醒似迷糊道:“我不弄死你,你就会弄死我,哥儿们谁叫你不识抬举呢!”

这晚,从不打烊的金煌不到十二点就把所有的客人撵了出去,到后半夜,整座建筑都被警察围了

个严实。

城里最人心惶惶的时候,杨振还在小浮桥的梅园里看雪,流动的小河被冰雪冻住,过了花期的腊梅也已经凋谢,零落的枯枝在风雪中微微颤栗。他看着夜灯下的树,想起小时候的苏颜,还有那时候如影子般跟在身后的六指,这么多年六指和他形影不离,相处的时间甚过身边的任何人。他不是不相信六指会爱上苏颜,只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以前以为只要结果好,不管过程怎样,都不必在乎,事实上他曾经一直是那么做的,而现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放弃爬得更高的机会,这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

他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将往起站的时候,忽然有人齐刷刷地冲进来。敛眉看过去,是五六个便衣警察,当即心下一顿,面上却是云淡风轻。那几个人和他熟识,慌慌张张跑进来,见他没有逃跑的意思,也收了警惕,不紧不慢地往里走。为首的人和杨振打过几次照面,放在衣袋里的手一直捏着枪,和他对视,先笑了一下:“出了点状况,恐怕你得和我们走一趟。”杨振开口,白雾在空气中散开:“什么状况?”

那人还笑,衣袋里的手已经握着枪柄:“去一趟就知道,具体情况上级清楚,我想只是例行检查

罢了,和往常一样。”

他也笑,淡淡地:“你让我走,总得给个理由。”

那人往前一步,一支枪便抵在杨振身前:“廖连胜的儿子廖锋你认识?”杨振想了想,皱眉,听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前半夜死在金煌,有人举报说是你的人干的,这还不是你下的令?”他的浓眉完全皱起来,身前想活捉他邀功的警长还在耳语,“这回的人不好惹,廖连胜多大的官儿,他能叫你好过?你还是乖乖跟我走,主动承认,这事儿还好商量。”

杨振约摸站了五六秒钟,抬手一个反掌就把抵在身前的枪送了出去,飞在半空中时走火的子弹还震天一声响,倒是把扳动开关的警长吓了一跳,半秒钟的功夫他已经跃身藏到亭子下的石柱子后,对方接连几发子弹都打中在刷了红漆的圆柱上,手下的人掏枪和警察对峙,连缓冲的功夫都没有,直接上膛开枪。他捏着手枪,粗糙的掌纹已经和那把枪磨合出了适宜的角度,在手下的庇护下翻墙跑了出去,岂料墙外是个陷进,成批穿警服的人正伫立在外等着他,幸好的是他们没有配备枪,不然就算他是个铁人,也会被打得满身窟窿,就那么徒手干了三四个人,闪烁着警灯的汽车忽然开始鸣笛。

眼看着穿防弹衣的特警往这边靠近,杨振目光如炬,淡定地抬起胳膊,一枪打在半空中的电缆线,电火花四处迸溅,嗞嗞地响,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灯火通明的夜空忽然黑了下来。警笛仍在响,还有攒动的人声,他在黑暗中抬脚,往东边走去,尽头是海,在第三个路口左拐有间废旧的仓库,可是那一片有电,于是在第二个路口右拐,绕了一圈才到达。这间仓库政府还来不及规划,住了好几个流浪汉,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人闯入,拿出黑腻的小手电一照,见来者满身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支枪,吓得瞬间作鸟兽状散开,抱起铺盖卷儿逃之夭夭。

耳边似还有枪声,四周泛滥着腐烂的霉味,他蹲在没有防护栏的二楼墙根,眼前很黑,但依稀能辨别出露出水泥的红转头。那么多警察,跟着的十来个兄弟怕是会全军覆没,他在黑暗里喘着粗气,下一秒,安静得诡异的身后忽然被一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凭借丰富的作战经验,杨振不用脑子思考也知道那是一把枪,这一回,怕是在劫难逃。他脑子里正急速思考着脱身的办法,却听身后人问道:“哪个局子里混的,蹲在这守谁呢?”

杨振耳朵一动,半扭了头,疑惑道:“山猫?”

身后人迅速撤下手枪,近乎惊奇地叫了他一声哥,有点儿激动地接着说:“哥你怎么在这儿?我刚下飞机,听说你在这边,紧赶慢赶跑过来,却撞见一大批警察,他们是来找你的?出什么事了,怎么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老三弄死廖锋,他老子想找我算账,我没防备…弟兄们都不清楚。”

“老三?”山猫忍不住愤怒,“康耀明他干掉了廖锋?哥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小时前。”杨振摸出支烟点上,“为高利贷的事,昨儿我揍他一顿,估计心里恨着,今晚

就犯了事儿。”

山猫诧异,这才短短几天,就发生这么多事,康耀明他也叛变了吗?杨振点了点烟头上的红芒,咳了两声,问:“那边怎么样?”

山猫也啪地打开火机,凑上去点燃一支烟,火光灭掉的前一秒,杨振疲惫沧桑的脸印入他的眼帘,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悠悠然说:“没什么发现,不过下飞机那会儿,我听小六说在北边找着人了,正赶过来给你汇报…”

他没说话,吸了两口烟之后站起来:“他们很快会追上来,这儿不能呆。”似抬头看着山猫,问,“会游泳么?”山猫狠狠点头,才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见,于是边点头边应道:“会!”

杨振丢了烟,红芒跌落到一楼底,在砖砾瓦块间颠簸着熄灭了,他说:“咱在水里躲一晚,明儿

天一亮,去北边找你嫂子。”

第43章

阿穆尔州气候寒冷,河水终年碧蓝,六指在伏尔加酒厂加工瓶盖,因身份不合法,寄托在玛利亚舅舅家的二手车间,每月可领几千块卢布,薪水的一半用来付租,另一半几乎全花在苏颜身上。每隔几天,他会在海兰泡胜利广场附近的餐馆里买中国菜回去给她吃,这里原是中国人的地盘,交流生特别多,在餐馆打零工的小姑娘非常喜欢这个身材伟岸轮廓英俊的中国男人,他话不多,每回都把食物打包带走,像是赶时间,从没坐在店里吃过一顿饭。小姑娘趁店里打折,鼓起攒足的勇气和他搭讪:“今天买套餐送饮品,打包并不方便,先生你为何不坐下用餐?”六指浅浅一笑:“家里有人等着,她不方便出门,我得趁热给她送回去。”热情奔放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问:“你老婆?”他又笑了笑,再没回答。那姑娘脸色顿时不太好看,麻利地打包好食物递过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拎着沉甸甸的饭盒,迟疑了一下才问到:“你们今天打折,我买了两份餐,是不是该送两份饮品?”姑娘抬头,很认真地说:“这只能送一杯的。”他又稍作迟疑,边掏钱边说:“再来一杯,我加钱。”

姑娘心底怨念,这人看上去还像个模样,没想到如此斤斤计较,区区一杯饮料也想贪便宜。于是给他东西的时候没怎么留神,眼看杯子就从桌沿倒下去,还没来得及尖叫,柜台前的男人已经伸出手去,顷刻间满杯水便平稳地落在他手里,还是端端正正地托着杯底。姑娘傻眼,他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拎着满袋子东西,推门走了出去。

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甩脸子,六指是不在乎的,只是如今确实有些窘迫,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却舍不得苏颜跟着他过寒碜日子。从前苏颜跟着杨振,可没吃过这样的苦,那姑娘现在跑去肖恩农场帮忙,满场地追着母牛挤牛奶,抢了玛利亚的活儿,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刚开始不给她工钱,后来发现这傻姑娘实在执着,又因得自己善良,就分了些钱给她,并且每天嚷嚷着六指赶紧把她娶回家。这天六指刚放下东西,苏颜就从外疯跑进屋,满身的牛奶气,尾随其后的是玛利亚骂骂咧咧的声音,老太太胖了,跑几步就喘,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六指后便说着十分别扭的普通话:“你快把她带走!”

六指把菜装在盘子里,问:“又怎么了?”

苏颜摘掉头上的帽子,拿在手里当扇子:“闲来无事,骑了会儿牛,弄得跟骑了她似的…”她八叉着腿,倒了半杯奶递给玛利亚,“一子微腻接!”这是她到这个国度之后使用频率最高的当地语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道歉等于自保,老太睁大蓝绿的眼睛瞪了她一会儿,端着牛奶骂骂咧咧下楼了。

“玛利亚性格温和,你别总欺负她。”六指从木柜上拿了一瓶酒,“我见过骑水牛、骑野牛的,还没见过谁骑奶牛,肖恩没惩罚你?”

她从裤兜里挖出几块卢布:“我手脚快、干活利索,他感谢我还来不及,怎么会罚我。”把卢布拍在桌上,“这是上个月的工钱,小费是肖恩太太给的,我教她两个女儿跳橡皮筋,省了她不少事儿。”

六指开了瓶盖,往杯子里倒上酒:“我让你去农场玩,只是看你无聊,谁叫你干活挣钱了?”她脱了手套,跑去洗手:“总不能白吃你的钱,这里物价高,我还嫌挣得少,要不是不合法,我早去城里找工作了。”洗完手转身,呀了一声,道,“你又乱花钱!还买上酒了?”

说的是乱花钱,其实心里乐开了花,看她那美滋滋的样,一手拿着炸鸡腿,一手伸进盘子里捞红烧肉吃,再喝上一口伏特加,悠悠地长叹一声,眉眼都舒展开来,怎么看怎么美。吃了几口肉,忽然又裂开嘴笑:“伏特加配红烧肉,这种诡异吃法只有康耀明干得出来!”

说完就沉默了,空气中飘动着紧绷分子,谁也没出声。六指给她添上酒,问:“想他了?”

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康耀明还是杨振,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喝了口酒才开口道:“这里的生活很平静,也很有意思。”顿了顿,语气都放低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过了会儿,又说,“你说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找不到我了?”六指抿了口酒:“他不会放弃,说不准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回不同,这回是我们俩一起走呀,你从前跟他那么好,他肯定想不到你会背叛他。”

六指看着杯子里的透明液体:“你觉得我这样做是背叛他?”

聪慧如苏颜,她知道下一步会谈到什么,索性不接话,但是不接话也没能控制住六指的思想。估计是酒精的作用,六指今天的话较往常多了些:“我只是比他晚了一步,你就觉得这是叛?”他抬头看着苏颜的眼睛,“感情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苏颜看着酒杯,又看着地板,最后把目光凝滞在了桌上的菜。

“苏颜。”他叫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苏颜心跳漏了半拍,还是不敢抬头。六指也没再勉强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要说这姑娘大咧咧的犯傻气,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帐算得特清楚,每替他洗一件衣服都要说成是报答他买中国菜的回馈,他若买一件衣服给她,她都要托肖恩太太去城里给他稍回一双鞋。朝夕相处这样近的距离,却总生着隔阂,仿佛远在天边一样。六指明白,这是她的拒绝方式,也只针对他是这样的方式。从前在G市,上学那会儿没少人追她,凡是杨振知道的都被杨振处理了,剩下的都由她自己解决,就她这性格,解决的时候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含蓄,而现在的含蓄甚至可以说是逃避,只是因为她多年来都当他是朋友,还因为他是杨振最好的兄弟。

他一想到这里心里某个地方又闷闷的疼,于是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怎料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这酒虽不上头,却烈得很,他扶着凳子站起来,还未站稳又咚地摔了回去,苏颜赶紧跑过来扶他。天快黑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麻将灯发出明黄的光,桌上的台灯穗子因刚才的动静还在摇晃,她扶着六指往里间的床上走,因他身材高大,自己的力气不够,最后竟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也甩到了床上。这一倒下,却没能及时爬起来,因为六指覆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睛有些迷蒙,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下的女人看,这女人的皮肤白,眼睛长得真好看,和梦里的她是一个模样。苏颜察觉到不对劲,伸手捧住六指靠得越来越近的脸,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见他神志不清,干脆甩了他一耳光,怎料这一下竟惹他生气了,眼睛里全是愤怒,一只手擒住她的两个腕,掰到她头顶放着,嘴里念叨:“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输给他!”苏颜想蹬腿,无奈身上的男人太重,手又被反压着,使不上来力,就在她快急哭的时候,六指的头覆了下来,他啃着她的唇,反复吸噬,苏颜拼命摆着头,也挣不开他的禁锢,她把脑袋狠狠偏向一边,他的唇就咬上她的锁骨,还在往下,撕开毛衣领口,冰凉的空气钻进来,那一刻她终于哭出来:“你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