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身上的人停顿了半秒之后,继续刚才的行为,她哭着挣扎:“我只爱他,哪怕他给了我一枪,他和别的女人结婚,我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一生除了杨振,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这个醉汉终于抬起头,半清醒半沉醉地望着她,松开压制住她的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就在这一瞬间苏颜抬手扭住他的脖子,腰上一使力,便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下蹦了出来,转身时还握紧了拳头,却看他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原来竟是睡着了。

她拢了拢头发,扣紧了领口,仍在啜泣,跑到脸盆前的镜子跟前,看到自己满脸的泪痕,眼睛都红了。她扭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浇,仿佛这样就能洗掉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害怕了,如果说杨振是头狮子,那六指就好比沉睡的毒蛇,看起来温驯,实际上你不懂他的冰冷他的心,一旦隐忍到某个时刻,爆发起来比狮子还让人胆寒。从今后她怎敢和他饮酒,怎敢和他在一屋睡觉,她颤抖着抱了条毯子,裹在身上席地而坐,是靠着窗的。这里本就人烟稀少,若是再发生什么,她呼救不行,就从这里跳下去,那时候她才明白,杨振他们能走上这条道路,除开命运的安排,还有天生如猛兽般不容小觑的性格使然。

后半夜的天气晴朗,漫天繁星中间还有一轮圆满的月亮。苏颜偎墙坐着,自离开G市之后,第一次有点儿想念那个地方,那里虽然浮华却很安全,所有人都给她贴上大哥女人的标签,连她自己也是,原来她离开杨振是不开心的,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卑贱到这种程度,即使对方已经结婚,她仍不愿意别的男人对自己有所侵犯,即使这个男人待她贵如珍宝,她却选择为又爱又恨的男人守身如玉。杨振其实好控制,你清楚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并且非做不可,但是六指不同,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或者什么时候收手,关键是她并不爱他,虽然他待她那样好。

苏颜后来依偎着墙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鸡飞狗跳的躁动,她从沉睡中惊醒,手指还紧紧抓着胸前的领子,瞬间变得特别清明,乍一看屋里还黑着,四周静悄悄,六指应该还在床上睡着,心下稍作放松,却又听见玛利亚骂骂咧咧的大声吼叫,她以为是在骂她那些羊,却听见急促上楼的脚步声,莫名觉得熟悉,心跟着一紧,下一秒,门便砰的被撞开。她紧贴着地板的双脚往后一缩,根本没使上力往起站,就被人一把拽起来,双手被反扣在身后,下一刻,屋里的灯突然亮了。

她被光线刺了眼,眯了眯眼睛才又睁开,看见正对面拿着铁棍的六指,还有朝着六指举起手枪的杨振。

第44章

他穿着鸽灰色大衣,领子上覆着零星白雪,目光如鹰,瘦削得脸颊往里凹,颧骨凸出来,眼睛泛着血丝。擒着铁棍的六指头发乱糟糟,脸上还泛着微红,一双眼睛倒是明亮,灯亮的一瞬间他有瞬间的惊讶,尔后却显得很平静。晨风从木门外灌进来,吹得吊灯东摇西摆,几个人的影子像魅忽大忽小倒印在墙上,玛利亚满脸愤怒,一直大吼大叫地说着异国语言,平静的清晨被吵闹声划破。杨振握着枪,用很大的力,仿佛手里的不是枪,只是一块很有分量的铁,如果不这样使力,他总觉得握不住,六指和他对望,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他看得见六指握着铁棍的手由紧变松,他穿着很平常的夹克衫,胸前的扣子敞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味儿。

苏颜被人从后禁锢,她看着杨振的背影,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台灯下的串珠穗子听令哐啷地响,他就在这些响声中扣动了手里的扳机,接着向前走了两步,踩得木地板嘎吱响,那黑漆漆的枪口就抵在了六指的额头。六指的目光渐渐放空,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能闻见杨振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隐约还夹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他握着铁棍的手渐渐收紧,他们兄弟两个,走到今天这个份上,彼此多说一句都是废话。其实就在六指带苏颜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对杨振来说,犹豫这么久还没对背叛他的人开枪,已经算是破例了。六指想起小时候,他们裹一床烂席子睡在一起,杨振睡外他睡里,从没改变过,刚踏进这个圈子那会儿,两人没少干蠢事,回回都是杨振挨骂,受怎样严重的惩罚也不吭声,他习惯用这种方式爱护他认为重要的人,他甚至为了保他不死,朝苏颜开了一枪。说到苏颜,他忽地想起昨天晚上…既然她的心不在这里,他就算争来,也没有意义,想到这里,六指紧握的手又渐渐放松,杨振抵着他的头,一进一退同时往后走了一步。

苏颜在这个时候猛地挣脱了,扑到杨振旁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不知是吓的还是病的,她抖着嗓子求他:“你不能开枪,他是你拼死救来的兄弟,他要是死了,你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亲人了!”杨振握着枪的手颤了颤,逼着六指又往后退一步,已经到了墙根,再没路可退。苏颜扑上去抱着他的腿,抖着身子哭了出来:“你不能开枪!他没有背叛你,他只是看我可怜,你放了他、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说什么都听你的,求你别杀他,求你!”

杨振倒是愣住了,极缓慢转头看着她,那眼神苏颜从来没有见过,他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哭,看她歇斯底里地为另一个男人求情,这样奋不顾身、这样至情至性,他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后来,那一枪到底是开了,却不是打在六指头上,而是靠墙的那面穿衣镜,阳光在玻璃炸裂的那一刻照进屋子,杨振动也不动看着六指,对山猫说了声走,山猫叫了声哥,也看着六指,转眼杨振已经拖着苏颜走了出去,山猫的眼睛又红了,站在原地看着六指不动,六指极淡地笑了笑,挥挥手说:“你走吧。”

山猫从被枪声吓晕的玛利亚身上跨过去,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哥现在身边没人了,康耀明杀了廖锋不知去向,廖连胜吃准是他干的,S城全城追捕他一个,公司已经跨了,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他是拼命才逃出来,而还跟着他的,就只剩我了。”

说完就踢踢踏踏往楼下跑。六指手里的铁棍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板上,震得桌上的玻璃杯横倒下去,滑落到地上,摔得稀烂。

苏颜被摔进汽车里,那辆越野的车轱辘全是雪泥浆子,贴在车身上的泥水已经干涸,车里有些潮湿,混合着皮质的气味,她刚摔进去时差点儿吐出来,爬起来之后倒抽一口气,贴着座椅的后背已经湿透,心底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却又莫名带着些紧张。

杨振开车,山猫陪坐在她身边,其实是监视她,四面都被锁得严实,难不成她还想跳窗而逃?她没有想过要逃,也明知道逃不掉的,索性瘫坐在车里,不断地大喘气。杨振一个字也不说,却将车开得飞快,好几个拐弯都把后座上的两人从左甩到右。

山猫的眼睛依旧红红的,还微微发肿,苏颜觉得好笑:“差点被打死的不是你,被绑架的也不是你,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山猫吸了吸鼻子,转头看着她:“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们都这样了,跑的跑、散的散,哥在那种情况下还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你怎么还能笑出来?”

她捋了捋额上汗湿的头发:“怎么,难不成还要我哭么?哭着感谢他绕六指一命,还是哭着感谢他把我从这里掳走?”

语毕,汽车突然又来一个猛转弯,杨振在呼啸的风声里开口:“我倒不知道你们俩还能私奔,什么时候好上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苏颜歪眉:“现在知道也不晚啊,怎么,你打算怎么处置,是枪毙了我还是先杀了他呢?死后劳烦你把我俩合葬,死在一块儿才不寂寞!”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叫山猫紧张兮兮,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像俩定时炸弹,碰一块是双倍响。他扯了扯苏颜的胳膊,不理他,又扯了扯,被她横着胳膊使劲收手,面目狰狞凶得像个悍妇:“扯什么扯!”

吓了他一跳,于是安安静静坐好,再不管闲事。杨振倒是冷静了,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想死?没那么容易。”

苏颜朝山猫吼那一嗓子,把心底的怨气也吼了出去,这会儿也不和他争了,心底颓然,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人都被逮着了。

可她没想到,杨振会通过这种方式来罚她…

第45章

她这一觉,睡到下午。山猫在一楼做饭,看见她问了声好,转身又钻进厨房,硕大的块头和狭小的空间格格不入,进门时还一头撞在门框上,也不敢回头,摸着脑门揉了揉,比她这个当事人还害羞。屋外是大片的荒地,草垛子上都结了冰,偶有村民扛着麻袋在地里走,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听见嚓嚓的响声,伸长脖子一看,廊道上的杨振正在锯木头…他竟然还会锯木头?他用钉子把成型的木板钉起来,看了她一眼,说:“小时候劈柴都用斧头,现在这玩意儿使起来方便多了。”苏颜咂舌,撑在窗台上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振抬着下巴,朝墙角根的方向点了点:“这小东西嚎了一下午,山猫给了些吃的,吃完就赖着不走,厨房里刚好有木材,顺手替它搭个窝。”她探头一看,墙角下窝着一只小猫咪,金黄的毛,微眯着眼,时不时应景地嚎上两声,还露出粉红的舌头,白尖的牙。看他蹲在地上钉钉子,梆梆梆地敲,十分卖力,忍不住从牙缝里发出嗤笑:“看不出来呀,你还能这么有爱心,转性了呵!”

这样的冷嘲热讽,他分明听得出几丝怨气,真是可笑,她和别人私奔在先,还好意思摆姿态,该生气的是他才对吧。他捏着锤子,搁在长板凳上,转头看着她:“你在气什么?不管气什么都没用,我不会再放你走。”又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态度,苏颜真真厌恶,撇嘴撩头发:“家里放着一个,外面还养一个,你就不怕东窗事发,你老丈人和你反目成仇,人家可是大官儿呀,有了这座靠山,你哪个兄弟不能吃香的喝辣的?”

他沉思了几秒钟,脸上绽开笑意:“原来你是为这生气,可我人都到这儿了,你该知道我的选择,何况你想的那些都是没发生过的事儿,我怎么会和别人结婚,当时你不信,现在该信了?”她继续撇嘴,再撩了把头发,杨振又说:“如果你还生气,我就用这玩意儿捶自己一下,缓解你的怨气,怎么样?”

他右手扬起铁锤,左手搭在凳子上,作势要捶下去,苏颜极为蔑视地切了一声,就这么点儿把戏,真当她傻呢,当初为求得她原谅,他还用假枪吓唬人来着。她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吊儿郎当地抖了抖身体,余光却瞥见那把半米长的铁锤狠狠朝他的左手往下落,尖叫着的同时她以自己都意外的速度和弹跳力跳出了窗外,最终也没能阻止铁锤和板凳之间的亲密大接触,苏颜捂着双眼,再唰地撤下双手,埋头看过去,嘴里很着急地自言自语,待看定杨振的大拇指被砍断之后,激动地声音发抖:“你干什么呀!怎么那么傻啊,有你这么虐待自己的吗!”

他却在她的不淡定中淡定地抬起左手,以慢镜头的速度伸展开蜷在掌心的大拇指。她的眼泪都蹦出来了,盯着那根完好无缺的手指楞了会儿,接着跳起来打他,一口一个混蛋的骂着。他却笑嘻嘻地将她抱进怀里:“心里还是有我,对不对?”他的傻姑娘依旧这么善良,心底的怨恨都可溢出缸了,却还是舍不得他受伤。苏颜在他怀里扭着,又打又骂,哭得像个孩子:“现在才这样,你早干什么去了啊?”如果他早一点和孙明月撇清,早一点摆出这种姿态和她谈谈,她又怎么会和六指偷偷跑掉,又怎么会害得他们兄弟都做不成。

杨振把她的头按在怀里,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亲,忽然变得格外沉默,惟有脚底下的猫喵呜呜地叫着,它刚才被苏颜突然跳出来的阵势吓坏了。自从有了这只猫,楼上楼下不得清净,它是饿了嚎醒着也叫,白天嚎完晚上接着叫,苏颜爱逗它,每次拎着块肉在它跟前走,边走边喊:“猫猫、猫猫,过来吃肉。”她每喊一声,山猫的虎躯便条件反射般地浑身一震,震的频率高了,被杨振发现,便笑着叫她给猫取名字。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刚洗完澡,坐在床上整理衣服,听说山猫的小名就叫猫猫时,差点笑得岔气了。杨振的注意力不在这,抓着她的睡衣带扯了扯,被她照着手背拍了一巴掌,抱着衣服往柜子里放,边放边问:“那你说改个什么名好?”

“随便。”他从后面抱住她,扭过脖子在她颈上蹭。

苏颜斜着眼睛剐他一眼:“要不然叫阿振好了。”

他笑了,抱着她摇了摇,把人掰正,圈在怀里,边亲边说:“那可不行。”啃她的唇,边接吻边

含糊着说,“它叫阿振,我叫什么?”

她在灯光下的眸子闪亮亮的,笑容狡黠:“坏蛋呀!”

他抬起头来,脸上也挂着笑容,边脱衣服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就一把抱起她来,两人一起摔着床上,扑上去就就亲,极具温存,她觉得开心,捧着他的脸小声恳求:“这样真好,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不回去了好不好?”他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下面动着,上面被勾着,全身的水深火热,一切都叫人无法自拔,把人捧在怀里,紧紧相贴,边爱她边喘着气答应。

她笑了笑,闭上眼睛,娇滴滴的喘了两声,忽地睁开眼:“阿黄又叫了,你说它在叫什么呢?”

“这么冷的天,当然是叫春了。”

G市的生意已经垮了,S城全城上下都在搜捕他,他却置身事外,躲在天远地远的小村庄里,享受彻底放松的幸福生活。后来的苏颜回忆这段日子,也倍感幸福,他们每天清晨闻着乡间特有的气息醒来,上午收拾家喂猫,下午出去钓鱼,晚上做一顿丰富的菜,日子简单又充实,苏颜试探地问过杨振什么时候走,被他一笔带过地应付了几句,此后她便没再问,也不敢问,怕知道确切的日期后过得不痛快,她也试图追问他打算怎么对待六指,但也不敢问,不过从他的神色至少能确定,他不会杀他,也似乎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他。

唯一具有危机感的是山猫,他做不到杨振那么淡定,也不敢告诉苏颜已经发生的变故,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如果隐藏在这破旧的小村庄能让杨振躲掉那些纷扰,他倒宁愿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可发生的事情终究已经发生,杨振找他谈话的那天晚上是凌晨两点,苏颜已经沉睡,他们坐在一楼的客厅里,两把塑胶椅子上放了一瓶啤酒,椅子底下卧着熟睡的阿黄,杨振倒了一杯酒给他:“前段时间你在印尼,这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回去后他们没证据逮捕你,最多关你两天问问话。”他自己也喝了一口,“看看兄弟们怎么样了,能走的让他们都走,走不掉的你代我看看去。”说着踹了踹凳子旁边的旅行袋,“这是现金,发给大家。”

山猫捧着杯子,愣了愣才说:“咱们是要散伙了吗?”杨振放下杯子:“这回死的人用钱搞不定,廖连胜手边还有个猴四,弄成这样,能活命算不错了。”夜灯清亮,空旷的屋子显得很冰冷,山猫狠狠地骂:“康耀明就是一混蛋!等我找着他一定把他碎尸万段!”他掏出一支烟,点燃后吸了一半:“他年纪小性子急,冲动是正常的,也怪我当时误会他吸毒,能找就找,找不到就算了。”山猫的眼睛又红红的,咽了口气才说话,听声音还有点儿委屈:“外面都说哥你冷酷无情,在我看来,你是最有情义的大哥…他们都害你这样了,你都没想过杀人。”

杨振听他这么说,不在意地笑出来:“谁说没想过?”抽口烟又说,“我做事虽狠,但也不至于好歹不分,他们并没想过背叛我。多少年的兄弟了,我信他们。”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伸到椅子座的底面,从木板下的夹层里摸出一支枪,递给山猫:“拿着,不到万不得已别用这玩意儿。”他看着山猫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要是回不来,就别回了,找个地方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以后看人要长心眼儿,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

山猫的眼睛彻底红了,低着头抽了下鼻子:“我能干什么,从你把我从毒贩手里救回来,跟着你就成了我最大的事儿,我不信别人,只信你,这次就当去出差,完了我还回来,你干什么我干什么。”

第46章

这里较S城晴朗,却也在山猫走的第三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在窗户上,外面是阴沉的天和一望无际的地,尽头处连着绵延的青山,十分静谧。杨振早起,下楼逗了会儿猫,还不见苏颜起来,就抱着猫上楼,用猫胡子蹭她的眼皮子,她转醒还睁不开眼睛。“听说今天赶集,你去不去?”她皱着眉,翻身缩进被子里,连头也蒙住,杨振挑挑眉,拎着猫背又下楼去。他倒是愿意去逛一逛,集市这种东西算得上是他走入黑社会的启蒙之地,在他还是个儿童时,跑茶馆里替老板提茶壶,当年的乡村地痞流氓没少欺负他。

也就是随意走走,看到卖面人儿的小摊铺,就想起苏颜,她是南方人,没见过这东西,他便挑了两只年画娃娃,卖东西的小姑娘没见过他这类人,将一件大衣穿得平平展展,指甲短平手指修长,钱夹整齐皮鞋考究,举手投足间毫不浮夸却透着骨子里的贵气,给她钱的时候还微微一笑,说不用找零。村民朴实,虽穷却不贪便宜,一听这话连忙多拽了几个面人给他:“先生有钱,那也是辛苦赚来的,我不能白拿您的钱。”

他也没拒绝,拎着几根面人继续往前走,路过卖菇的大爷跟前,又想起苏颜昨晚念叨着想喝汤,毕竟是汤汤水水养出来的小姑娘,这段时间东奔西走,估计馋坏她了,以前在G市,苏雄夫妻二人还在世时,每天晚上都少不了这东西。这些年她也磨练出来,做得一手好饭菜,还闲他在厨房里碍事儿了,他在竹筐前蹲下,挑拣着里面的菇,大爷瞅了瞅他,问:“不是本地人吧?”

他笑,头也不抬:“你怎么知道?”

“我们这儿,哪有你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儿!”老头指了指街头的几个男人,“看见没,那几个在这转一早上啦,拿着个本儿逢人就问东问西,依我看这小地方该出大事了,我瞅你是不是也和那几个便衣警察是一伙儿的呀?”

杨振的手里捏着半截残破的香菇,香菇腿上还沾着鲜泥巴,他大概楞了一秒钟,将放在地上的雨伞重新抗到肩上,接着挑选框子里的菜,边说:“我回来走亲戚,顺便给老祖先上个坟,就这些吧,你给算算,要多少钱。”

之后他便拎着半袋子香菇往回赶,走的却不是大路,从分叉口的小路上走了几分钟,又跳进荒芜的空地里,从这个看不出来什么方向的方向往回走。他步伐匆匆,神情严肃,却也不慌不忙,半路上接到山猫的电话,那个壮汉在手机的另一端暴跳如雷:“哥我刚被他们放出来,猴四那王八蛋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你的下落,现在有大批警察正往那边赶,那地方不能呆了,哥你赶紧走、赶紧走!”

他更加匆忙,从地里跳到小道上,惊了树上的鸟、林间的风,大衣角被飘飞的雨水打湿,细密的雨声潜伏在周围。一路走到家门口,砰地打开大门,扔了伞,丢了刚买的面人和香菇,吓得阿黄一蹦三尺高,他三步并两步地往二楼奔去,扯开被子把被惊醒的女人抱起来,给她穿衣服:“这儿不能呆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苏颜瞬间彻底清醒,不知道为什么要走,看他神情严肃十分认真的样子,又不敢多问,连忙马不停蹄地穿衣服,系上扣子后便被他拉着往楼下奔,小院后面停着他们来时的越野,跳上车便发动,在苏颜关门的刹那,车便急速地往前驶去,方向却是一路向北。这会子雨越来越大,浇灌在车顶,还伴随着电闪雷鸣,苏颜看了眼穿在脚的拖鞋,越发意识到事情严重,直到颠簸不堪的汽车行驶上平稳的大路,她才问他出了什么事。

车子开得飞快,他盯着前方:“廖锋死了,S城全城逮捕我。”他转头看她一眼,笑道,“你怕不怕?”她惊讶道:“你说真的?没开玩笑?好端端的你杀廖锋做什么?现在怎么办,他们追上来了吗,你没和孙明月在一起,孙亮也不会帮你了?他也会追杀你吗…你的弟兄们呢,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拼死也该堵那些警察啊,怎么会叫人追来…”

他觉得此刻的她特别可爱:“没人帮得了我,现在我身边,只剩你了。”

她怎么看他也不像着急的样子,可这行动却是逃命的架势,想了想,拧着眉毛:“你又骗我…是不是?”他彻底笑出声:“宝贝儿,这回可真没骗你!”

唰唰地雨声响彻头顶,若有似无的警笛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苏颜以为是错觉,却从后视镜看到了灯光不断跳跃的警灯,那警笛声顷刻间变得真切,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她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有警察追捕,活了这么多年,她见过无数次杨振和警察对峙,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是逃命的方式。

他也听见了,收起笑容,将车开得快要飞起来,叫她抓好了,她便紧紧抓住车内扶手,再往前面,是弯曲的山路,大雨天路滑,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行驶了几分钟,却彻底甩掉了那帮人,于是冷笑道:“就这胆子,还想抓人?”那些人惜命,他倒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命,只是很多时候对他而言,惟有不要命,才能活命。

车速渐渐放下去,他在车里给她讲故事,苏颜的心彻底乱成一团麻,哪有心情听他讲,只怕翻过这山,就被守在山下的警察围堵,他看穿她的心思,腾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这山连着一高地,我们半道上冲过去,下了那地方就过了边境,到那之后就安全了。”

两小时之后,山的另一边下起大雪,两国交界的地方是整片冰原,车轱辘在白茫茫的冰上打滑,就在他们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车上时,身后传来了枪声,有子弹打中车门,砰地一声振聋发聩,苏颜稍稍放下的心又紧张地提起来,杨振没敢停车,把着方向盘还在往前冲,边沿处是片树林,他十分艰难又灵活地控制住车身,歪歪扭扭地往树林靠近。那群惜命的警察显然车技不如他,却也不是省油的灯,穷追不舍地追了上来,杨振尽力保持车身平衡,在打转的过程中,苏颜的头磕上了车顶棚,咚地一声,他也顾不得,却一反常态地开始说话:“听着,车一靠边你就下去,穿过林子往北跑,尽头处是海洋,六指在那等着你。”

苏颜收回摸着头的手,随着车身不停地东摇西摆,态度顷刻间变得十分不友好:“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说了和他没什么,你不相信是不是?”

他顾不上看她一眼:“我信,你说什么都信,我没开玩笑,走前我联系过他,让他在那等着你,他自有办法过滤掉警察,只有把你交给他我才放心。”

她紧紧抓着扶手:“我不要!你不是说死也不会放我走吗?现在放手算什么意思?要走,我们一起走!”

汽车离终点越来越近,树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轰地一声冲到了林边,车子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撞在一颗大树上才停下来。苏颜失去平衡力,狠狠撞上了挡风玻璃,再跌回到座位时,额前又青又紫,他伸手在那块青紫上摸了摸:“问题不大,到了之后让他给你弄点儿药。”摸摸她的脸,“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没人敢管你,可不要乱发脾气。”

她哭出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行,杨振,我们一起走,你说了到哪儿也要带上我的!”

他仍由她抓着手,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好一会儿才说:“抱歉,我失言了。”神情却彻底放松,“那天你问我早干什么去了?我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不经历这些,我还不知道我会这么爱你。”

她又哭又闹:“你说不会丢下我,就算我死,也只能死在你的手上,你忘了吗?”

他摸着她的脸,像轻触一颗五彩泡泡,怕稍一用力就碎了,“傻瓜,那只是气话,我怎么舍得你死。”

苏颜哭成一团,以往都是怨恨和气愤,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伤心过,鹅毛飞雪的天空中传来一声枪响,随后陆续有子弹打中车身,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凑过去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你必须走,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懂吗?”说完啪地扣开门锁,越过身去开了门,冷风呼啸着白雪灌进来,唰唰地阴冷之气像只无形的怪兽,后视镜里已经能看到黑漆漆的人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果断地推她下车,尔后也不再管她,启动车子,往来时的方向开了出去,齐刷刷的子弹声忽然静止,她躲在树林里,看见那个如钢铁般强硬的男人在茫茫的冰天雪地里下了车,朝那些警察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竟连投降都这么气魄!

她在树林中奔跑,一边忍住不哭,也不觉得害怕。她要救他出来,只要不死,总有办法把他救出来,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强势不讲道理,想尽办法要从他身边逃脱,而一旦他真正放手,她却疼得这样厉害,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开裂了。

第47章

她在林子里狂奔,绵密的白雪落在常青树上,听不见天地间的风吹雪落,也听不见那震慑天地的警报鸣笛,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响彻整个有意识的范围。脚下的积雪很厚,每踩一脚,鞋子就被掩进去,再拔出来,到裤腿已经湿透,茂密的树在林间,她其实跑得并不快,一脚深一脚又浅,末了,是连爬带滚跌出去的。

林外果然是海,和远处的天连成一片,六指穿着件冲锋衣,听到身后有动静,立马转过去将她扶起来。她的头发散了,挂着带雪的树枝,颧骨和额头上都有血块淤青,眼睛里包着泪花,大口喘着气,像刚从死亡线上逃回来。六指带她爬嶙峋狰狞的礁石,她体力透支,抠着巨石的手指又青又白,借助他的臂力才爬了上去,却又被奇形怪状的石尖磕着膝盖,也不说疼,继续往上爬,直到越过这里,进了停在岸边的汽车才松口气。她疲惫的身体放松,精神却仍旧高度紧张,一脸期盼地看着六指,说一定要救杨振出来。

六指打开保温瓶,递给她热水,又把挂在她头发上的树枝取下来:“车里有暖气,你先把鞋脱了,再这么捂下去,落个关节炎就麻烦了。”

她拿着水,也不弯腰,三两下就将鞋子蹬出去,踩在有热气的地毯上,这才觉得冷极了,又用手捂脸,还是看着他:“好多警察,他们全都逼着阿振,追了好几百公里,他让我下车,我本来想把他也拽下来,可他开着车就往回走了…他们有枪,好多人开枪…那么多人,他就算再能打也打不过的…”这一次却没哭,思维果断像个男人,“杀了人会被判刑的,我们找律师,一定不让他判死刑,只要他活着,不管多少年,我等他出来。”

六指不紧不慢地开着车,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他能想到把你交给我,你就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到海兰泡的当天,他已经把个人资产转成现金,现在估计都发给那帮弟兄们了,所有跟着他的人都被安排好,这说明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而你,是最后一个被安排的。”这些计划,是杨振给他打电话托付苏颜时,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六指何其聪明,俩人之间又何其默契,没怎么细说他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苏颜愣了愣,双手还保持捂脸的动作,再说话的时候多了许多不耐烦:“我在和你商量要怎么救他出来,你说这个干什么!他怎么安排我不管,也不接受这莫名其妙的安排,我看着他空手朝那些警察走过去,亲眼看着的!他这么尽力保我周全,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受苦!现在我算是明白他们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他了,不论他手下是谁知道今天发生的事,都不会无动于衷的,何况是我,我还那么爱他…”说到这个就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六指我们回去吧,不是涉案人,警察不会来抓的…要是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回去。”

六指挑眉:“你怎么回?”

她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还真让她一个人回,算什么生死哥儿们。“你送我到车站、码头、机场…随便一个都行!”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偷渡客。”

“那你放我下去,总能走回去的!”

“等你走到,黄花菜都凉了!”他半开车窗,摸出支烟,“我说过不回了么?这么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天底下讲义气重情义的又不只他一个。”

苏颜沉默地低下头,又是这幅罪孽深重的表情,六指叹口气,掐了烟,打着方向盘将车调了头,她倒是很明白的样子,还小声地说谢谢。他觉得此生必定会被这两个人搞疯,好不容易带着苏颜走了,苏颜不仅没喜欢他,反而比以前更爱杨振,好不容易决定要回去帮衬杨振,他却在他走前打来电话,说要把苏颜托付给他,原话怎么说来着,说的是:“我把钱发给大家了,但是没有你的份,你拐走我的爱人,没道理还给你生活费。”顿了顿又说,“但今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从今往后苏颜就交给你照顾,我会马上送她到海蓝泡东边的边境海,你到那里接她…以后,好好待她。”

他并不知道那时杨振提了半袋子香菇和几个面人,正在绵绵细雨中往苏颜身边赶,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他把一生所爱拱手让人,除非发生连他都自身难保的大事,他的语气像命令,六指却偏生听出了恳求…生死攸关还把这种事办理得毫不拖泥带水,不愧是大哥杨振!也只有他杨振。

可就像苏颜说的,他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安排每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安排,谁的良心过得去,他倒想问问他,这些年兄弟是不是白做了,独挑大梁是他出面,栽跟头坐牢还是他出面,把他六指看成什么人了?当年在老庙里那桩铜质关二爷跟前,他们义结金兰,还跪地拜天磕了三个响头,说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虽然当时年纪小,可那三个磕头是真,那义海豪情的誓言也是真,怎么到头来,他却想撇下他一个人去赴死。

六指当然要回去,回去告诉杨振,拜把子兄弟可不是这么个当法。

第48章

电视上女主播机械的声音正在播报新闻,说的是G市震速地产及其旗下的相关产业已被法院查封,播放现场图片的时候,又把杨振的涉黑史叙述一遍,添油加醋把他说得万恶不赦。苏颜和六指坐在小饭馆里吃面,收银台的柜子顶端摆着一台电视机,她搅了搅碗里的汤,心情更加烦闷,电视上的画面切到疗养院,白墙红瓦的屋子里,廖连胜躺在单人床上输液,身上盖着毛毯,还病恹恹地对着话筒讲话:“对于这类损害国家和人民利益的犯罪分子,有关部门会给予严厉打击,牺牲我儿一个事小,若宽恕他由他去祸害社会就事儿大了…”

六指抓过遥控器摁下开关,电视啪地一下就黑屏,廖连胜那张垮了皮的脸就忽然消失了。“你赶紧吃饭,吃完我们去见他,商量商量找律师的事儿。”她一听这话,顿时有了几分精神,劲头十足地连汤带水把面吃了个底朝天。

却没想到事情并不顺利,没钱没势了那些办案人根本不想搭理他们,苏颜朝那警察求了半天,他才不耐烦地到审讯室去叫人,约摸等了两分钟,再出来时变得更加不耐烦,冲他们嚷嚷:“你们存心捣乱来的吧!那人压根儿就没亲戚朋友,没事儿赶紧回,跑这儿乱认什么亲戚!”苏颜诧异,说怎么没亲戚朋友,自己就是他老婆,接着又掏钱,捏住手里的几张票子就往那人的手里塞,那人却火了,推搡着把钱退给她:“你再这样我告你妨碍公务了啊!里面那人不是杨振么,局里上下谁不认识,人说了没什么要见的人,亲戚朋友早死光了,你一个女人家往这凑什么热闹!”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他老婆。”她还在把钱往警察手里塞,“你告诉他,我是苏颜,我来找他了。”小伙子仿佛被唠叨的中年妇女缠上似的,一撒手将几张钞票仍得满地都是,指着她的鼻子:“你这人脑子有毛病还是怎么,说那么多遍你不明白么!就算你真是他老婆,人摆明着不认你,懂吗!他不愿意见你!”六指扣着桌子,情绪明显不太好:“什么态度,冲女人嚷嚷什么!”

小警察扁扁嘴,不爱搭理的样子,转头就走了。苏颜愣了愣,蹲在地上把一张张散开的钱收起来,拍拍上面的土,最后站起来,呆呆地问六指:“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六指看她那样子,不经意把目光投向别处,半晌没说话,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六指拍拍她的肩:“他有他的想法,你这么聪明,不明说你也清楚,谁看到大概都无所谓,他不想你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很着急的纠眉,转念又把手里的钱塞到他手里,说:“他不想我看到,那你去,你去和他们说,他肯定愿意见你的。”

六指捏着钱,无奈地叹口气,劝道:“你别着急,总有办法的,这审判也没那么快,还有时间,还来得及。”两人刚这么僵着,就听隔间有人大发雷霆,齐齐转头看过去,那人竟是山猫,他留着平头,块头很大,发起火来两腮的肌肉鼓上鼓下,和他对峙的小警察一边作势强硬地警告,一边默不作声地往椅子后面躲,面上仍在装腔作势:“他都说了不见,你还在这胡闹什么!今儿真倒霉,碰上你们几个瘟神,怎么个个儿都找上他了,我们这儿又不是失物招领处,你在这样可是要被拘留的!”说到后面语气明显弱了下去。山猫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那小鱼缸里的水翻了几翻,几条红色小鱼儿游得飞快,他怒视着那小警察:“他是我哥,我亲哥!怎么可能不见我,肯定是你这王八蛋没通知他,你带我去见他,不然我就在这把你撕碎了!”说着真打算翻过桌子往里钻,那人吓得一溜儿烟跑去给上级汇报了,山猫最后也没追上去,因为他被六指叫住了。

夜幕降临时,三人坐在街边小吃摊,天气已经回暖,路边的树长出嫩黄的芽,有风吹来却不觉得冷。三个人一直沉默着,点了一桌子菜,谁也不先动筷子,六指舀了碗汤放在苏颜面前:“走了一天,吃点儿东西吧。”她的脸色不太好,十分无精打采的样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山猫立马往她碗里夹了些菜。原来不只是她,他早就打算好了,谁也不见,这算放弃了吗,放弃原来的生活,连她也一并不要了?六指抽出烟,递给山猫一支:“现在要做的是找律师,公司原来的诉讼团有几个人还不错,明天你跟我去会会他们。”山猫点点头,埋头吸了口烟,再抬头的时候,整张脸的颜色都变了。

猴四开着敞篷车,喧嚣的音乐响遍整条街,他脸上的疤在夜色下十分骇人,人倒是胖了,叼着支烟看到他们,滑了几十米的车忽地又慢慢退回去,停到小摊铺的旁边,噗地一声吐出烟头,十分夸张的样子:“我当是谁呢,这么面熟,哥儿几个怎么到这破地方吃起饭了,振哥呢,不给你们发生活费了?喔!他在哪儿来着,我怎么听说被关里头去了?”他看着六指,“要不你跟我混吧,我知道你的能耐,到我这就不是我说了算,咱平起平坐怎么样?”又朝山猫昂下巴,“还有你,赏几块肉就当佛爷的胖子,杨振一月开你多少钱,我加三倍!”

山猫的拳头捏的死紧,振哥从来不屑和他斗,他从G市一路缠过来,用这么卑鄙的手段,还敢这么叫嚣,眼看着他把最后的矛头指向了苏颜,脏话还未飚出口,胖小伙便提着条凳子冲了出去,紧追身后的是六指,他倒不是去教训猴四,而是一把拦住了山猫,山猫拧歪着身子,眼看猴四启动车子准备开溜,他就着手里的铁凳子扔了出去:“我砸死你妈个王八蛋!”

方凳子在马路上骨碌碌滚了五六圈,饭摊上别桌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连钱也没顾上给,都趁乱溜走了。那老板急得火冒三丈,这哪儿来的野猫子,存心搅局给不起饭前不是,他起早摸黑四处躲城管,赚几个钱十分不易,索性赖上了,硬要他们几个把跑掉的那几桌饭钱也掏了。猫儿心底柔软,发怒起来可真是条汉子,他可是圈里圈外公认的最像黑社会的黑社会,本来心就烦着呢,刚才想和猴四拼了,却被六指拦下,现在气还没消,你老头儿管我要什么饭钱,还要得这么急,我吃饭了么,我一口汤都没喝,你还敢问我要钱?

于是二话不说,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抵住老头儿的脑门:“我看你是想死吧!”咋呼得像条蚂蚱一样的老人忽然就安静了,举起两只手动也不敢动,连眼睛都闭上了。六指照山猫的头狠狠敲了一下,抓过他举起来的枪,又掏了几张票子给老头儿:“现在什么时候,你还闲闹得不够大?再出点事儿,谁去救你振哥?这枪收起来,以后别用了。”

山猫一下就服软了,捧着枪揣到怀里,眼泪就那么三三两两流出来,他用手抹着:“这枪是哥给的,他给了我,身边就没个防身的东西,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关进去。”

六指拍拍他的肩:“他进不进去,和这枪没关系,你有多大的仇恨都得先放下,先把人弄出来再说,你不是也想他出来吗?”山猫点点头,乖乖地坐回凳子上,又跑到街道上把摔掉的凳子捡回来,头也不回地宣布:“老板,再加俩菜!”

老头子正对着天空作揖,嘴里喊着阿弥陀佛,一边念着一边应了声:“好嘞!”

第49章

事实上,侦查羁押期间杨振除了律师谁也没见,那律师是看在从前给过他高工资的情分上才出面,和杨振谈话不到半小时,出来后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叹道:“故意杀人的罪名肯定不成立,只是这回公诉方翻的全是他以前的旧账,对方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公司有一大笔钱被放成了高利贷,算是非法集散资产,再加上前端时间在小浮桥,他带人和警方持枪对峙,这属于寻衅滋事、妨碍社会稳定,加起来罪名也不小呐!”山猫从台阶上蹦起来:“康耀明这混蛋,要不是他,咱能弄成这样!”

六指看着律师,问:“有几层把握?”

这律师戴着圆圆的眼镜,长得一副憨厚样:“这不敢下定论,死的人是廖锋,这回是他老子廖连胜想整他,他不是什么小人物,刚提拔上来势头正高,我们是想胜诉都难!”边说边走了几步,“这几天我好好准备准备,尽量打吧!接下来是法院审理,这段时间你们可见不了他的面,有什么要说的,趁今天赶紧说说,看能不能再叫他多透露些有利于案件的消息。”又摇摇头,“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被动的被告人。”

六指看了看山猫和苏颜,说:“他不想见,就暂时不见了,你们先走,我去找个人。”

他去了金天门的摄影棚,反光板旁边站着个漂亮女人,穿一袭复古花纹礼服,露出漂亮的肩背,长头发被风扇吹起来,浓郁的妆容,像极了巴黎街头的复古画像,一头金发的摄影师正情绪饱满地换着姿势给她拍摄,她风情万种地摆完最后一个造型,也不换衣服,就那么提着裙子朝他走过去。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六指看着她俏皮的脸,淡淡笑道:“早想到了,前段儿你在外地,我来了也见不到人。”

她对着墙上的镜子撩了下头发:“原来早就在打听我的行程,这大老远的跑一趟也不容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下午我还要飞巴黎呢!”

她对着镜子涂口红的样子很美,怪不得能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这个女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像明亮的月,笑起来又像闪亮的星。

“实不相瞒,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着镜子扣上口红盖子:“你们男人呀,都一个德行!有用的时候就随叫随到,没用了就丢在一旁不管不问,这会儿才想到巴结我,早干什么去了?”又整理整理勒在胸口的领子,“你回去转告你们振哥,当初他放弃我时,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还真把自己当神了,这个世界不相互依靠还怎么生存,等他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谈吧。”

六指斜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直淡淡地笑着:“都说女人痴情,依我看,最无情的也是你们,我原来还以为你是真的爱他。”顿了顿,站直身体,准备走的样子,“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了,你的话我恐怕没办法转告,他人现在交给法院审查,我连面也见不着。”

说完就酷酷的走了,难怪说六指水深呢,从来都知道打蛇打七寸,废话不多,尽挑关键的说,这孙明月刚从国外回来,这座小城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她还未从杨振给她的伤痛中走出来,就算是没有爱了,那至少也还有不服气在的。他六指也是爱过的人,怎么会看不懂孙明月从前看杨振的眼神。

从杨振被隔离的那天起,苏颜就生了场病,查不出病因,浑身都疼,她总是半梦半醒,有时候梦见小时候在G市,杨振坐在补习班的后排补瞌睡,还会梦见在冰天雪地的土地上,杨振被警察戴上手铐押走,她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梦里都是残缺的片段,像快进播放的电影,催促人心却不完整。几乎回回,她都是在梦里看到杨振的脸时,会惊醒过来,额头上总有一层细密的汗,六指和山猫轮流守着她,其实她也知道,更多的时候是六指坐在床前发呆。

他会在她醒着的时候说说法院那边的最新进展,其实是没什么进展的,没了关系没了金钱,想打听点儿消息都难,可他知道她最关心这个。她听他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听着听着竟哭了出来:“我不该跟你走的。”她哭着摇头,“那时候不该求你带我走,如果我没走,他不会绝望,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个地步。”六指捏着沾湿的毛巾,一下下给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和汗水。她还在哭:“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别这么好…”

“他要我好好照顾你,这是任务,这任务被我搞成这样,等他回来可就更不会原谅我了。”苏颜睁开泪眼模糊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对你好,不只是因为喜欢你,除此之外,我们还是朋友对吗?”她想了想,点点头,六指又说,“区区一件案子,搞得你们就像生离死别一样,这种感情我还怎么坚持…从他在海兰泡带走你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没机会了。”他把毛巾丢进水盆里,拍了拍裤腿,“我没他大度,带你走之后就没想过再回来,可他却在找到你之后还能原谅我。”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他很善良。”

苏颜又低着头,很是罪孽深重的样子,六指拍拍她的头:“你别每回在我说到这事儿时就摆出这幅样子行不行?”她抬起头来,有些尴尬,六指觉得好笑,边笑边说,“收回你的对不起吧,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不过你要记住,我可不是输给他,只是输给了你。”

第50章

被捕之后,他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有人按点过来送饭,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发呆,六指他们请来律师,三天两头跑来和他碰面,说得多了到后头就爱理不理,他没有很强烈的求生欲,对自己可能获的刑罚并不怎么关心,他也杜绝和人见面,这段日子虽清寂,却十分平静,这种什么都不用考虑的时光他盼了多少年。

那个女人势必会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因为她也一样讲义气,当初亲手把她送到六指身边,就料到会有今天。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掠夺,不管她愿不愿意,开不开心,想要的就不能放手,这是他的惯例,可那一枪伤了她,为了离开,她竟然选择和六指一起逃走。从未放手,是因为相信她也爱自己,但从那之后他开始怀疑,用这种方式去爱,是不是错了。

他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旁边放着一杯清水,所里发了统一的亮色太空棉背心,他从未穿过,也没人敢勉强,衣服就那样原封不动摆在床头。再过几天就该开庭审判,法院下通知时,他声称没有家属,但通知照下,也不知道有没有传到他们手里。

正这么想着,有人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大串钥匙:“上面传话,叫你到会客室去一趟。”

他站起来,整了整灰色衬衣,往会客室走去,第一眼见到坐在沙发椅上戴着墨镜的女人时,倒是觉得意外。孙明月围着一大块流苏披肩,八寸的高跟鞋贴着米色瓷砖,一下下戳着地面,笃笃笃的响,颇显不耐烦,她却在抬眼看到来人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瞬间的紧张之后又平静下去,讪讪地看着杨振平静如水的脸,又重新坐了回去。

“你怎么、把自己搞到这来了?”她涂成黑的指甲在灯光下愈显手白。

杨振在她对面的塑胶椅子上坐下,淡淡地说:“出了点小事儿。”又问,“你怎么来了?”

“这叫小事儿?”孙明月的高跟鞋噌地磕在地面,“他们起诉你的文件有十来份你知道吗,廖连胜摆明了以公诉的立场报私仇,他要把你往死里整你懂吗?”

他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死不了,他没杀人的证据。”

“死不了也会判刑的,你就不怕坐牢?”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孙明月藏在黑超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慌,愣了愣才说:“这事除了我没人能帮你,我想我们可以开展一项新的合作方案。”

他却连思考的时间也不用,笑着拒绝:“不必了。”

她不解:“为什么?你可继续维持事业,还可让那些跟着你的人有个着落,甚至还可以打败廖连胜和猴四,只要我开口,我爸肯定愿意帮忙的!”

杨振却说:“走过一次的路,没必要再走第二次。”

“你就这样放弃?”孙明月十分不能理解,“一旦从牢里出来,再想做什么都特别困难,我知道你不怕坐牢,可苏颜呢,你就放心仍下她一个人?”

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自有安排,她会过得很好。时间差不多了,你请回吧。”

说完就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他拉开门的时候,凑上脑袋在门口偷听的小警员一个踉跄跌了进去,随即又火速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对着孙明月点头哈腰,再追随杨振出去,凑到他跟前套近乎:“那啥、我知道你来头大,以后进去我会多照着你,那啥、你能不能送我一张孙明月的签名照?”

春暖花开的日子,S城公开审理了一件大案子,G市人杨振在本地区寻衅滋事、挑唆他人杀人、以及非法集资,被公安机关逮捕,鉴于被告人对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其被羁押期间表现良好,酌情考虑,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宣判的当天,艳阳高照,苏颜穿着厚实的羊绒衫,纤细的后背早在进庭的当时出了一层薄汗,桌椅密集的法庭像只牢笼,紧紧困住她和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男人,双方律师争辩激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两只清亮的眼睛紧盯着杨振高大的背影,他似乎又瘦了些,头发短短的贴着头皮。

整整一个小时,她眼睛眨也不眨,只盼着留给他背影的那个男人能够转过身来看她一眼,除了审判席上法官时不时敲堂木的声音将她从沉浸中拉回,她甚至连被告人律师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整颗心都挂在杨振身上,可是他没有看她,到宣判时都没能回一下头。

六指紧紧握着她的手,冰凉的手背,却出了一手心的汗水。当八年两个字尘埃落定,他清楚感受到她浑身发抖,尽管当初说的是只要不死,都会等他出来,事实上她也的确会那么做,只是当真正听到她引以为天的男人被宣判时,仍然十分接受不了,杨振是谁,这世间怎会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他怎会坐以待毙等待别人决定命运?苏颜还来不及哭,就见他被两名警员携带着退庭,她从席上冲了过去,六指伸手,没将她拉住,她却被过道上的地毯绊了一跤。

六指冲过去,将她扶起来,半抱着将人刚搂进怀里,杨振却在这时回过了头。照样清朗英俊的脸,深邃的眼神却异常柔和,唇角似乎还有意无意扬起轻微的笑,他脚下往前走着,只清清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转了过去。

苏颜软下了身体,跪在地上,半个身子被六指搂着,就那么放声哭出来,边哭边叫阿振,痛彻心扉绝望到底的哭声,响彻整间法庭,惊得参判人员都快流下眼泪,也让引带被告人出庭的警员频频回头,却惟独没使杨振停下脚步,他甚至越走越快,苏颜在泪眼模糊中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哭着晕了过去。

第51章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是十五六的少女,每天和林佩佩一起上下学,她们爱吃糖朝的胡萝卜糕和芝麻糊,每次吃不完的都剩给杨振,她们还去补习班补习,去图书馆上自习,可是突然画面放大,她站在空旷的操场,四面全是绿油油的参天大树,她一棵树一棵树地找,怎么也找不见杨振,忽然又听见密集恐怖的枪声,她转身,就看见杨振倒在血泊里…

头疼得厉害,隐约间仿佛知道这是个梦,却始终不能转醒,她还感觉到有人擒着她的手臂,正往里刺针,真疼,又凉又疼,还有鼻梁下的人中,仿佛被钉子刺了进去,都刺出血了,于是醒过来。迷蒙地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人,还有支架上的吊瓶,林佩佩的双眼已经红肿,松开掐中她人中的手,一手拿了毛巾擦她额头上的汗,边擦边说:“醒了!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又有大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拎着器具冲进来,两名男青年抬着担架往床边走,却被山猫一手擒了一个带出去,他的力气真大,人也十分火大,指着这群人的鼻子骂:“他妈的才来!才来!这会来有个屁用!等你们来人都缓不过气了!人已经醒了,狗娘养的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她检查!”

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被吓懵了,握着听诊器跌跌撞撞跑过去,心跳正常、呼吸正常,再翻开眼睛看看,瞳孔清明、血色正常,又量血压、瞅心电图,一切都正常,于是回头给山猫汇报:“一切正常!”

“人他妈都醒了,当然正常!”山猫脸红脖子粗,三月的天,卷起长袖,露出纹身,吓得医生瑟瑟发抖。在床尾站着的六指这才松下一口气,拍拍医生的肩膀:“你先出去,该配药配药,动作快点儿。”那医生连连应了好几声,才麻溜儿地跑了出去。

吵闹的屋子变得安静,苏颜躺在床上,看着六指一声不响地盯着她,又看着山猫站在窗前使劲地拔自己头发,接着看看身边又开始哭的林佩佩。林佩佩很凶,边哭边骂她:“看什么看!把我们每个人整得提心吊胆,你开心了!”还想点她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他被判有期,又不是死刑,他都没死,你怎么敢死?也不怕他出来后找你算账!”

她迷迷糊糊地呆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不清醒还好,一清醒了,这心窝就被电钻了一般疼,疼着疼着就又想哭了,林佩佩擦完汗水又给她擦眼泪,哽咽着说:“别哭别哭,我是逗你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