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脚将男子放下,后脚,碧笙便携了幺妹与大夫一同进屋。

桑青镇仅有百余口人,镇中亦只有一位大夫。大夫悬壶济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镇民听闻他姓张,便给他起了个张半仙的绰号。

张半仙瞧了瞧面前男子惨白的面色,不禁皱眉。

揭起他身上浸血的黑衣,掀开里衣,腹间伤口鲜血淋漓。

碧笙一直在身旁紧紧盯着,仿佛一眨眼,那榻上的男子便会随风飘散,而后灰飞烟灭。

张半仙细致地检查过伤势后,自药匣中掏出一罐青瓷药瓶,将银针备好,陈铺于案上,取其间最微小的一枚,灸入男子腹间大穴。

血液汩汩瞬间变缓,辅以青瓷瓶中的白色粉末,抖落于男子滴血的腹间。

起身抚腮,食指摩挲着下颚,朝面前三人道:“谁是这男子的亲属?”

“我!”碧笙迫急出声。

张半仙以质疑的目光打量了碧笙一眼,朝她道:“那便出来一下。”

正午日光充裕,暖阳耀人,思绪恹恹几乎有些疲惫。但此时,碧笙心底却仿佛绷紧了一根弦,脆弦连接心跳,似乎在这起搏之间便会应声崩断。

张半仙背对着她,身影在逆光中化为片片阴郁垂落。

“姑娘,若是我没记错,你是叫碧笙吧。”

“是。”

一年前,她初到桑青镇之时,因无人照料,偶感风寒引至高烧不退。她晕倒于路旁,被好心之人救起,送至张半仙的医馆。

彼时,她钱粮散尽,身无分文,连诊费都付不出。未想,张半仙得知后,愣是为她免去了所有费用。她道谢之后,默默离去,心中却一直存着疑惑。

后来,定居此处,才听王婶说,原是张半仙有个女儿,与戏子相恋,张半仙不允,女儿便离家出走再未归来。他这般积德行善,只是想,日后,他的女儿若是流浪在外生了病、染了寒,也能有人施以援手,给予温暖,不至于无家可归,流落荒野。

张半仙一直温和亲善的大夫,只是今日,颇有些反常。

“碧笙姑娘,你与这男子并不相识吧。”张半仙托腮,眉头轻皱,漾出难懂的弧度。

碧笙抬眸,眼神中有无畏的坦然:“张半仙,我认得他,他曾救过我一命。”

“原是这般。”语气微顿,瞬间转冷:“那男子身上刀疤遍布,痂痕已久。而腹间那一刀更是被人故意为之,只怕,此人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张半仙,我不怕麻烦。但是,今日若不救他,那我必定此生难安。他曾救我于水火,而今他身陷劫难,我却不救,那我当真妄为人。”清冽的嗓音掩藏着无比的坚定,令人动容。

张半仙从逆日的光线中转首,幽幽叹道:“哎…这男子失血过多,我怕是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碧笙脑中顿时轰鸣,支撑着的信念仿若地动山摇般破碎,不敢置信。

“当真…没救了吗?”她原本清亮的双眸满是悲切,口中低低轻喃。

“我方才为他针灸制血,一并撒下了止血的伤药。若是血能够止下来,姑且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张半仙语气平淡,但听在碧笙耳中,却仿佛枯死的心底,汲取到了不竭的清泉,开出绚嫩的枝芽。

他尚有一线生机,即便只有一线,她也要紧紧攥住,让这一线化为永恒。

昔时,他救她不畏生死。今日,她救他必定竭尽所能。

张半仙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碧笙顾不得礼节,急燎地问道。

“我方才检查过他的伤势,他背上有淤青,想必是从高处摔下来的。听幺妹说,你们是从河滩边捡到他的。我猜想这人也是碰巧命大,方才摔进了河里,保了一命。不过,估计河滩太浅,仍旧是摔着了。”

他长叹一口气:“他若能醒来,当真是好。但即使能醒来,怕是也有后遗之症。”

“张半仙,敢问,这后遗之症…应当如何?”碧笙紧攥指节,眉间有化不开的惆色。

“重则终身卧床,轻则失明耳聋。不过,亦有可能是无碍的。”

她在心底暗暗祈祷,期冀他能无碍。她愿用半生寿命为赌注,还他一份恩情。毕竟,他曾经给予她的,是她灰暗人生的一抹亮线,一道永不褪色的光点。

碧笙朝张半仙屈膝微福,深鞠一躬,声音颤抖到哽咽:“张半仙,求您一定要救他!”

张半仙扶起她:“碧笙姑娘,不必如此。医者父母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里屋内,榻上的男子依旧面目惨白,只是腹间深陷的嗜血窟窿已不再向外淌血。预示着,性命算是保住了。碧笙悬着的心,亦稍微放松了几分。

张半仙开了方子,自药匣中取出几味药材,分成几帖,以麻绳封住递给碧笙:“这药有止血的功效,一日三次,隔水煎服。”

“谢谢张半仙。”碧笙自张半仙手中接过药,连声道谢。

幺妹起身提起药匣,小手一挥,一声“请”,客套地将张半仙领出门外,玲珑模样不禁让张半仙笑出了声。屋内原本交迫的气氛,倏然间被笑意所取代。

幺妹送走张半仙后,碧笙一刻不停准备煎药。甫才将药壶置于炉火上,便听得有沉沉的脚步声自背后而来。她陡然想起,她居然忘记了邵风大哥。

两手交叠,轻拍掌心灰尘,回首朝邵风略带歉意的微笑:“邵风大哥,招呼不周,当真不好意思。”

邵风被突如其来的转身,懵住了。蓦然间又变回了山间苍野的汉子,结巴道:“没、没事。”

“邵风大哥,今日我有些忙碌。不若改日,我请你来我家吃饭可好?”碧笙歉意含笑,看在邵风眼中又是另一番景状,明媚笑靥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真、真的可以吗?”邵风不可置信,这天仙般的少女竟然在邀请他。

顿时,他连手脚该往哪处放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心,嘣嘣地雀跃着,几乎都要跳脱出喉咙。

碧笙眼角微叠,妍丽的杏眸中芳华流动,赧然道:“只要邵风大哥不嫌弃我的手艺差。”

“不会的,不会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邵风紧张地撩了撩零乱的头发,憨笑连连。

“那不若就五日之后罢,说不定,那时我兄长也差不多醒来了呢。”

他能不能醒来,尚且未知。不过在碧笙心底,她始终坚信,他定会苏醒。即使,那可能只是一线的生机,她仍愿意报以幻想。

“是啊,是啊。姑娘的兄长一定会醒来的。”邵风呆愣地对着她傻笑。

邵风忠厚的笑容,看在碧笙眼底却也是极大的鼓励。

她脑中有思绪飘过,抿唇以手遮住笑颜,莞尔开口:“邵风大哥,我名碧笙,碧绿的碧,笙箫的笙。”

邵风幼时,父亲也曾教过他习字,只是他心思不在读书,便是百般教导亦是无用。

如今,眼前明丽的仙女说她叫碧笙。虽不知是如何写,却也学着她的口气,不由自主地默默念叨着:“碧笙,碧绿的碧,笙箫的笙。”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如果我说邵风是本文的男配。。大家会不会拍我~~~

但其实,他真的是…

邵风他会在此文中,从山野汉子,蜕变成箭术无双的大将军~~~

只是,他还是会喜欢碧笙,喜欢一生。

芸生虽然是男主控,但是邵风这样萌萌的男配,还素很喜欢的。。

而且预告下,小轩轩还会因为他吃醋噢~~~~

第七章 桑青情笃(三)

碧笙与邵风稍聊了会,他便告辞离开了。

临走前,还不忘笨拙的问碧笙:“碧、碧姑娘,我改天可以来寻你玩吗?”

“当然可以,这院门随时为邵风大哥敞着。”碧笙微扬起温暖的笑靥,目送他推着驮车离去。还不忘热切地招呼他,路上小心些。

邵风父母死的早,他以前也曾听一同上山打猎的猎户们,说起自家的父母、媳妇关照他们路途小心些。今日有人这般招呼他,心底漾起的暖情,几乎能让他这铁铸般的汉子,眼眶湿润。

待邵风走远,碧笙方才转步回屋。

炉火上的药壶早已嘭嘭沸腾,她无心顾忌这药壶烫手,拎起便往碗里倒去。

红褐的药汁注入碗底,瞬间水雾蒸腾。揭开壶盖,灼热的水汽飘上手心,立刻泛起片片红肿。

碧笙顾不得疼痛,抄起一碗水倒入药壶,清水冲起残药渣滓,荡漾开来。

重新将药壶置于炉火之上,待它煎开,与方才的半碗药混成一碗,这便是隔水煎服的意味所在。张半仙嘱咐的,她都一字不差的谨记心里。

她始终坚信,大哥哥醒过来。会如同那年上元佳节的他一样,英姿勃发,光耀夺目。

碧笙刚煎好药,便看见幺妹迈着跳跃的小步子朝她奔来。

“碧笙姐,碧笙姐…”

幺妹凑近,碧笙轻揉她的发心,温柔地问她:“怎么啦,幺妹。”

“我娘亲说我救了人,这是天大的好事,说今天要请你去我家做客。”幺妹骄傲的抬头,一双明珠的眸子,闪烁着灿烂光辉。粉唇嘟起,着实惹人怜爱可爱。

碧笙俯首,与幺妹对视,捏了捏她肉圆圆的小脸,和煦的笑道:“碧笙姐今日要照顾大哥哥,改日好不好呀?”

幺妹假装皱了皱眉,似乎是历经思索才得出的结论:“那好罢。”

“幺妹真乖。”碧笙抖了抖幺妹的小辫,笑靥温暖如春。

远处,传来王婶的召喊:“幺妹,在哪儿呢?”

幺妹双手相叠,呈喇叭状,不知朝着何处,娇憨地大喊道:“娘亲!我在碧笙姐这儿。”

王婶闻声进院,对着幺妹佯装怒意,可面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是母亲的柔情,暖意昂扬。

拎着幺妹的小手,朝碧笙热切地招呼道:“碧笙,走,去王婶家吃饭!”

王婶王叔都是热情好客之人,她初到桑青镇时,什么都不会,都是王婶手把手教她的。亦是王叔王婶,帮她到处求人,才盖起了这座屋子,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彼时,宁国皇宫之中,人人皆为财利驱使,做尽伤天害理之事。

而今,北国边陲小镇,镇民万般古道热肠,待人丝毫不吝慷慨。

“不了不了,谢谢王婶。”

“碧笙是要照顾那个男子吧,我听幺妹说,他伤的不轻呢。”王婶慈目柔眉中,有担忧隐现。

“是啊,所以我想守着,万一他醒来了也好照料。”

王婶轻握住碧笙的手,叹了口气:“碧笙啊,你一个女子照料一个男子,这委实不妥。你日后还要嫁人,这被人听去,不好呀。”

碧笙附上王婶粗糙的手,摩挲的手感,虽不如她母后一般的细腻,却一样饱含温情。

“王婶,他救过我性命。我若是此时不报,怕是日后也难有机会了。”

王婶眉头的皱痕松开了些,恍然大悟:“原是这样呀。怪不得碧笙要照顾这男子了,这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如慈母般温暖的声线响起,碧笙有些缱绻的眷恋。

王婶质朴,轻轻搂住碧笙的肩膀,朝她道:“碧笙,王婶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好女孩。反正仍是那句话,有什么事儿,就来隔壁找王叔王婶。”

碧笙轻微地“嗯”了一声,明媚的眼角有些湿润,王婶身上有母亲独有的温暖,泱泱和煦令她顿生感动。

抚了抚她的脊背,王婶缓缓放开,温和道:“那我也不多说了,我先带幺妹回家了啊。”

话语间,轻握幺妹的小手,走出了院子,幺妹一蹦一跳地折腾着王婶,王婶虽是瞪着她,眸底确是满目母亲温情。

春日朝夕,却是如梭。

转眼便到了与邵风约定的那日,碧笙早早地预备好了一切,只等邵风来了。

幺妹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稚嫩的嗓音将原本清冷的院子,点缀地生意盎然。

停坐在院内,碧笙的眸光却飘向了屋内。那日与邵风相约之时,她还信志满满的以为他会醒来,却未想,一连五日他都未醒来。

虽然,张半仙早已告知她,他能否醒来还是未知之数,但她心底仍是存着丝丝侥幸。

她不信,那年上元佳节,那般风华绝代的男子,会颓然陨落于这边陲山间。

轻快的敲门声将她从思绪中抽离开来,提着微扬的碎步,皎洁的面容上笑意满满。

启栓开门,清丽的嗓音响起:“邵风大哥,你来啦。”

院门洞开,陈旧的木门跳脱出一名风度翩翩的男子。衣衫虽是简朴,却透出神采英拔无限。身形绰约,眉宇间皆是豪气云天。既定的陌生,却有些隐隐的熟悉。

碧笙的笑容凝固成惊诧,杏眸圆睁,顿了顿问道:“您是哪位?”

男子抬手,粗粗了挠了挠整齐的发髻,道:“碧、碧姑娘,我是邵风。”

闻言,碧笙仔细地打量眼前男子一番,才发现眼前男子当真是邵风,不禁有些难以置信:“邵风大哥,你打扮起来,当真不认识了。”

“是、是吗?”邵风憨憨地笑了起来。

幺妹也被吸引了过来,托着腮帮子,巧作思考,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邵风,稚语出口:“你是妖怪变的吧,一点都不像邵风哥哥。”

碧笙执起手,与邵风对视一眼,轻轻地给了幺妹一个栗子:“幺妹真是胡闹。”却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邵风微黝的面上浅浅泛红,有些手足无措:“嘿嘿,我只是将那大胡茬给刮了,换了身新衣罢了。”

“这是邵风哥哥本尊,并不是妖怪,听到没有。”碧笙俯下身子,双手叠于膝上,与幺妹大眼瞪小眼,美眸中有强忍的笑意,几乎要泛滥开来。

与幺妹玩闹了一会,碧笙起身,一手拉住幺妹肉乎乎的手,眸底春风和煦,仿若桃李般的美意盎然,朝邵风道:“邵风大哥走罢,酒菜我都备好了。”

“嘿嘿,好。”

邵风紧随在幺妹与碧笙身后,不疾不徐,三人一同入座。

为邵风与幺妹摆好碗筷,碧笙笑靥愉悦:“邵风大哥,你不必客气,就当这里是自家好了。

当日你救我兄长于危难,我当真是感激不尽。今日…”

“碧笙姐,那人这么变成你兄长了呀。”幺妹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置于口中细嚼,插嘴道。

碧笙轻揉幺妹柔软的发心,调笑道:“大哥哥救过我,自然是我兄长。”

“那我娘亲说过,张半仙也救过你,他怎么不是你兄长呀。”

邵风与碧笙都被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回荡在幽静的院落之中,好不热闹。

“哎呀,幺妹我与你讲不清。”

碧笙不再去理会幺妹的童颜稚语,举杯朝向邵风:“邵风大哥,你救我兄长,于我便是恩人。今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好。”邵风举杯,一饮而尽。

“碧笙姑娘,你也别叫我邵风大哥了,我受不起,叫我邵风便好了。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实在没多了不得。”邵风直爽,快人快语。

“好。那你也叫我碧笙好了,反正这街坊邻里都这么叫,姑娘什么的,怪别扭。”

“嗯,碧笙。”邵风幽幽喃喃地唤着碧笙的名字,幺妹在一旁瞥着余光瞄向他,水灵的大眼睛似是在说:碧笙姐是我的。

机灵的幺妹一边恶狠狠地瞥着邵风,一边还不忘盯着盘中的牛肉。

此情此景,着实可爱。

幺妹的小心思被碧笙一览无遗,她提起筷子,快幺妹一步,夹了一块置于邵风碗底,道:“邵风,别客气呀。”

“不会不会。”邵风摇头微笑,径自将碗底的牛肉夹至幺妹碗中:“我看幺妹好像挺喜欢吃的,还是给她罢。”

幺妹水清的眸子紧盯着碗底的牛肉,嘴里含着一块尚未咽下,硬是挤出一滴眼泪,含糊道:“邵风大哥,还是你对我好,等我长大了,就要嫁给你!”

碧笙托腮盯着幺妹娇俏的小脸,笑得开怀。

邵风却呆呆的盯着面前如花的笑颜,嘿嘿地傻笑着。顿了半晌,问道:“碧笙,你兄长仍未醒来吗?”

笑靥倏然凝滞,邵风有些后悔问这些。

她虽是在笑,可眼底却是愁容毕显,佯装淡然:“是啊,上次还与你说,他会醒的。结果到今日,他仍未醒来。”

“碧笙别急,你兄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痊愈的。”邵风自己都不晓得是哪里胡诌来的这些话,亦不知用的恰当与否。只知道若是碧笙能开心,便是让他背下所有的诗集,典籍,他也是乐意的。

“希望吧。”

女子语音甫落,自院内传出瓷器坠地,碎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