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澄清,明晰井然的官道上,一骑铁甲玄衣踏过。一人领先于骑兵,策马挥扬。

路边景致如幻影般更替,红绿间生。而马背上的男子,却心猿意马地轻吻着氅羽下的少女。黑马黑氅,少女几乎隐没在这方黑色之中。但熟悉的合欢花香,依旧提醒着他,她仍在。

而他,此生不能再放开她。

作者有话要说:【桑青情笃】顺利结束。。开始下一章【荀阳释恨】

第十五章 荀阳释恨(一)

北国皇宫御华殿:

袅袅熏香从精雕细琢的香炉中升起,殿内沉香的气息凝固。烟雾缭绕之中,有颓然落败之势,虽是富丽堂皇,却难掩落寞。

病床上的北帝萧誉形容枯槁,眼帘紧闭,但从轮廓间仍能看出威严庄重之势。年轻时必然是器宇轩昂、英风飒爽。

奢华贵重的宁寂之中,陡然传出一阵尖利的叫喊:“太子殿下到!”

一袭明黄太子袍,踏着金边缂丝羊靴,萧承锦抬脚进入御华殿。不似萧承轩一般旷世俊美,骨像应国。萧承锦的眉宇中带着谦逊,而一双丹凤眼,温和无波,神色间似有慌乱隐现。

卧榻的皇帝由宫女躬身扶起,寻了个软枕,垫在皇帝背后,方才缓步退到一旁。

“是锦儿来了啊…”皇帝苍老的声线中,有难得的慈爱。

萧承锦乃是已逝孝恭皇后阮玉霜所出。昔日,北帝萧誉身为太子之时,势力微薄。而太子一党与八皇子一党,权谋激烈。

阮相独女阮玉霜不顾众人反对,委身于太子萧誉,珠胎暗结。阮相无奈,只得嫁她于太子萧誉。而后,局势大变,阮相力压众议,将萧誉送上了皇位。

奈何阮玉霜红颜薄命,母仪天下不过五年,便香消玉殒。临死之前,萧誉曾答应她,必定会让她的儿子荣登皇位,保他一世无忧。

皇帝的思绪飘的极远,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徐徐阖上眸子,回忆起记忆中那个满眼温和的女子,拖着病重的身子,哀声道——萧郎,保我锦儿一生平安可好?

皇帝沉浸的思绪被打断,萧承锦左膝跪地,双手作揖:“父皇万岁万万岁。”

缠绵病榻的皇帝,微微直起龙体,威严道:“平身…”

“谢父皇。”

不待皇帝开口,萧承锦故作平定的启唇。肺腑之内,实则早已波澜翻涌:“父皇,儿臣听闻三弟他…活着回来了。”

皇帝仍是一脸无怒无波的模样,以手扶着额,声线淡淡:“哦?”

双目紧闭,但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微顿了会,枯衰的薄唇间扬起一抹讥笑:“他倒是命大。”

萧承锦恨恨道:“未想到他受了剑伤掉下悬崖…居然还能活下去!”双手不禁紧握成拳,嗓音中满是懊恼。

皇帝干笑了几声,缓声道:“他不是每次,都能有这般好运的。”

萧承锦凑近了一步,噤声道:“父皇,这可如何是好?若被他识破,刺客是我们派去的。恐怕,他会行不轨之举。”

“他敢!”语罢,皇帝微微睁开双眼,神色中迸射出浓烈火焰,重重的咳出声音来。

一旁的侍女赶忙上前为皇帝顺气。

萧承锦看似温和的眸中,折射着出旁人看不见的戾气:“不若再派些人马,将他除去。”

“他应当是早已识破了,只不过,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皇帝重新阖上眼帘,声线淡漠。待气息平缓了些,语气宏阔地开口,道:“这天下,如今仍是朕的天下。他萧承轩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亦逃不过朕的掌心。”

“父皇英明!”

“他若敢有任何觊觎皇位的心思,朕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除去他。只是…”

萧承锦温文启唇,眉间微皱似有疑虑闪现,作揖道:“敢问父皇,只是如何?”

“只是如今,月厥国又开始作乱了,他…尚且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儿臣明白,父皇英明。”萧承锦的眸色中满是恭维,貌似温良,狡诈隐现。

“锦儿,你先下去罢。”

“是!父皇。”萧承锦恭谨告退,提步利索地跨出殿宇。

病榻上垂老的皇帝,缓缓睁眼,枯竭泛黄的曈眸之中,闪烁着难以识破的狠戾。抬首凝向殿宇顶部,殿顶辉煌璀璨,荼靡阔绰,却已有物极必反之势。

话语自惨淡的薄唇徐徐溢出:“萧承轩,你若是敢觊觎锦儿的皇位。那朕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荀阳城

东郊别院聆风阁:

幽僻的阁中一角,萧承轩背逆光线,负手而立。掌中把玩着一只上好的羊毫,指尖轻挑,羊毫弧度尔雅。雕花的檀木门洒下的稀落的光影,霎时徒添了一室的阴暗。

檀木门洞开,自门外有英挺的身姿,跨步而来。军靴踏步在大理石上,咄咄响声,扰了一室安宁。

恭敬俯首,声线中未有一丝起伏:“回禀殿下,属下已查明。那日遇刺之事,确实是皇上与太子所为。”

“呵!他们不过,就会耍这些个小伎俩罢了。”萧承轩眼眸狂傲中透露出一丝不屑,心中冷笑,匹夫之勇。

“殿下,可需动手?”秦逸之话音淡淡,不禁为萧承轩打抱不平。

“无需。”

萧承轩余音初落,秦逸之便从衣襟中掏出一枚物什。室内昏暗,实难辨别是为何物,但琉璃的光泽却夺人眼球。捧于掌心,颔首递给他,道:“殿下,您要的物什。”

“嗯。”

从镂空檀木门下曜出的光线,折射在萧承轩的掌心,琉璃质地的镯子熠熠生辉,鎏金的图案不知描摹何物,雍容贵重之气中,却有隐约的熟悉之感。

“殿下,属下有话,不知当讲与否。”

“讲。”轻手将镯子置于案上。他知道,这镯子对她着实重要。

“想必殿下也看出来了,这镯子上的鎏金图案乃是宁国皇室所有。而那个女子,来历不明…”沉眸有忧虑隐现。

秦逸之与萧承轩自幼相识。彼时,萧承轩尚是孤苦无依的皇子,而秦逸之亦是陡失父母的孤儿。

其父乃是顾铭阳麾下大将秦牧,奈何秦将军早年战死沙场,其妻随他而去,徒留下他一子。顾铭阳念其忠义,收养秦逸之为义子。

萧承轩自幼跟随顾铭阳,因而与秦逸之,早已有了推心置腹的情义。如今的一番话,秦逸之是疑惑,亦是告诫。

他没想到,萧承轩却幽幽地笑出了声,笑意清朗,却隐约之中有难以察觉的黯然,缓声道:“逸之,你误会了。她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家的女儿,又怎可能与宁国皇室沾上边。”

“只是殿下,这图腾又如何解释。”秦逸之不愿善罢甘休。

继续把玩着掌中的羊毫,声线淡淡,毫无情绪起伏:“她父亲在宁国国都做些买卖,想必便是那时候得到的罢。”

“殿下,此女并不简单。”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萧承轩的神情,开口道:“属下记得,去年上元节,她还遭人追杀,求救于殿下您。而如今三番四次的巧合,决计不是偶然。”

“逸之…多虑了。我了解她,她并非你所想那般心机沉重之人。”

“殿下,且听属下一言。”秦逸之语中有疑虑,但仍旧沉着开口。

萧承轩只是轻声应允了一声,秦逸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殿下!此女留不得!他日,她必成祸害。”

秦逸之暗自琢磨着,由那日萧承轩的表现,已证明那名女子已在他心中占了极大的位置。

他从未见过,他的殿下那般卑躬屈膝地哀求原谅。他亦未见过,他的殿下曈眸中那般如水荡漾的情深。

他深知,若是此刻不为他剔除这丝情愫,放任她在他的心底恣意生长。那么,终有一日必成祸害。

毕竟,成大事者,不余弱节。

萧承轩眼神阴郁,目光狠厉如待食的鹰鹫,手中的羊毫颓然断裂,一字一顿道:“记住——”

“千万,别打她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们很难想象。。作者君是怎么一个人单机码下这些存稿的。。喵呜

都没有了当时的感觉,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第十六章 荀阳释恨(二)

是夜,皓月当空。

幽皇烛火,曜得一室通明。锦被下的少女指尖微动,蒲扇般的睫翼抖动,似有醒来的趋势。朦胧恍惚地睁开眼,面前轻纱帷幔缭绕,檀木横梁,皆是难以言喻的华贵。

碧笙从惺忪中惊醒,心底却已了然,必定是萧承轩将她带来了此地。

“姑娘,您终于醒了。”侍女欣喜地揭开帷幔,屈指将曼纱拢作一束,固定于床帏之上。笑靥向她,声线却是高声朝外的。

雕镂细琢的檀木门缓启,木轴摩擦伴随着声声吱呀,在殿宇内回响,余音沉沉。

一袭藏青缂丝锦衣的萧承轩,自门外提步而来。阔袖之上以细密的金边点缀,腰间佩着一枚烟青色暖玉,英姿绰约仿若绝世独立。

款步走向榻上的少女,微摆手,侍女蜂拥告退。空旷的殿宇中,唯留下他们二人。

碧笙倚靠在床栏上,澄澈的眸子满含冷意,撇开视线,目光向一侧躲闪。

谨慎地坐在榻边,萧承轩凝眸深切地望向她,神色间依旧是恍若隔世的温柔。

她满头乌发未梳未束,如瀑般垂落于肩头,竟有难以言喻的旖旎。靡丽的面颊,尚带着些初醒的浅红。宁神的合欢气息芳香萦绕,扰的萧承轩心猿意马。

他眼中波涛汹涌,任由情愫肆意地侵占心宿。之后,魔怔了一般地伸手,为她将凌乱的发丝拨弄回耳后。

“啪”的一声,碧笙用力拍开了他的手。

霎时间空气凝滞,一切趋于宁静。

萧承轩眉宇微拧,略有无奈,但依旧是宠溺无限,声线淡淡的:“碧笙,莫要闹了。”

他眼底的宠溺,却看得她怒火沸腾,恨声道:“萧承轩,你百般骗我,如今还有何脸面唤我碧笙。”

“我无心瞒你,当日种种我皆是出于真心,问心无愧。只是我一直未寻到适当的时机,告知你,我的身份。”黑眸中划过一抹苦涩,瞬间飘过难以捕捉。

“早知今日,我当初定不会救你!”

彻心彻骨的恨,几欲喷薄呼啸而出。碧笙攥紧秀拳,锋利的指甲嵌进稚嫩掌心,剧烈的疼意,让她从恨意中清醒。

她恨萧承轩,恨萧誉,但她更恨自己。她居然救了仇人之子,还倾心于他。她甚至还天真的曾以为,能与他天荒地老,永生不负。

思及至此,她不禁自嘲地苦笑。

碧笙嘴角的那一丝讥笑,他看的心酸。眼前的女子,仿若又回到了初遇时那般孤苦的模样,仿若被所有人抛弃,笑意凄楚。

她只是笑,笑的苍凉。许久之后,冰凉的话语,复又脱口而出:“旧时你救我,如今我已还了你恩德。”

“自此,朝堂江湖,两不相欠。”清眸中,珠泪顺着眼角垂落至锦被,漾上无边的潮湿。

疼,漫无边际的疼。她分不清这是恨,亦或是,她不愿承认的爱。但她懂得,她若是对他动了情。那必然要让情爱,在最初生根的骨肉里剔除,永生不复萌芽。

颠沛流离的异国公主,不配拥有情爱。更何况,倾慕之人乃是一生世仇。

慌乱地掀被,慌乱地逃离,但慌乱中,却有一双粗糙的手,紧箍住她。微一使力,将她反抱于怀里。

男子温热的紫檀香气息萦绕在怀,将她禁锢在他胸前的一方天地中。碧笙歇斯底里地挣扎,却终究挣脱不出萧承轩的蛮力。

怔楞后,他俯下头,搁置在碧笙的薄肩之上,贪婪吮吸那一抹不该属于他的芬芳。

嗓音低沉沙哑:“那么,遗落在你身上的那颗心,请一并还我。”

碧笙被他话语中的黯淡所灼伤,无言以对。

许久后,他复又沉着出声:“若是还不了,那你这辈子休想离开我。”

一锤定音。

“你若想逃,那你尽管逃去。如今的天下,我萧承轩坐拥半壁。天涯海角,你不过就在我指掌之间。”

静谧幽夜之中,微弱的烛火,映照在相拥而立的两人身畔,投射的光影斑驳,仿若是要天荒地老。

“萧承轩,与其让我恨你,不若就痛快的放开。”碧笙被他话语中的强硬,熏地泪水潸然。她怕终有一日,她会万劫不复。

炙烫的泪水,滴落于他的面庞之上。不顾碧笙的抵触,将她扳过身来,面对着他。

凝脂容颜已是泪水流连,杏眸红肿楚楚可怜,神色之中,仍是尽力躲避着萧承轩的视线。

他轻轻捧起碧笙面颊,目光和煦,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温柔。一滴一滴,以轻吻拂去她的泪珠。咸味苦涩,滚烫的温度,竟让他隐隐眷恋。

不断垂落的泪珠,似是一生都难以吻尽。

“碧笙,对不住。你若是要恨,那便恨罢。”清俊的曈眸中闪过一丝偏执,淡漠道:“但要我放手,这绝不可能。”话音中波澜不惊,皆是满溢的笃定。

殿内肃寂,强硬的男子依旧牢牢地禁锢住少女,纹丝不动。

半晌之后,少女顺着他的怀抱,滑倒下去扑通一声跪地,语气中寒冽:“凌王殿下,就同您所说那般。如今您坐拥天下,何必为难我这般弱女子呢?”

俯身深深一拜,道:“求凌王殿下,将民女送回桑青!”

在碧笙十七年的年华中,她从未曾向任何人屈膝下跪过。而今,她却不争气地妄图用这般疏离的方式,乞求他放过她,放过无法忘却仇恨的她。

双膝伏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刺骨的寒冷令她清醒非常,双手紧握成拳。

她要离开,绝不能留下。

蓦然间,身体陡然离开地面,猝不及防。萧承轩以有力的臂膀打横抱起她,将她紧锢在胸前天地之中。隐约间,她似乎仍能听见他的心跳,韵律有致。

“我已说过——绝不可能。”

萧承轩撩开曼珠垂帘,走过的那一刹那,珠帘作响,叮咚泠泠。那清脆玲珑的击撞之声,欢快雀跃。

重新将她抱回床榻之间,仍旧不忘补充道:“碧笙,你莫要再痴心妄想。”

将她推至塌里,自顾自地脱靴上榻。强硬又不失温柔地,抄手将她抱入的怀中。

“萧承轩,你放开我。”她震惊于他的举动,她惧怕,她彷徨。

而抱住她的萧承轩,却是泛起一丝满意的笑靥,不发一言。

“萧承轩!男女授受不亲!你快给我放开!”碧笙声嘶力竭地捶打着他的胸膛,而他的眼底,入目的却是泛滥的温柔。

他饱含笑意的眼角末梢,倏然间化作一抹坚定,附在碧笙耳边:“那我…明日便娶你。”

碧笙被他脱口而出的话,顿时感到惊撼。许久后,眼底的苦涩取代满目的惊撼,冷声道:“萧承轩,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你…”

“——给不起。”

碧笙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却不知,他会那样毅然决然地朝她道:“若是你想要,那我便给的起!”

她不禁抬眸望向他,杏眸中的恨意退散,唯剩下满眼的疑惑。她发顶之上的男子,亦是柔情缱绻看向她。神色相对,韶光仿若停滞。

温馨的气息,流淌在二人之间,如同那些刻骨铭心的恨,都从未发生过。她依旧是桑青小镇中的孤苦女子,而他是为她所救的重伤男子。

萧承轩情不自禁地俯首,柔情浅笑着,在女子眉间附上一吻。淡淡道:“快写睡罢,今日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

“将我强留在身边,你…当真会快活吗?”碧笙黯然出声,伸手默默将她推离了一丈远。目光游离,不敢看向他。

萧承轩复又将她夺回怀抱,轻柔地抚摩着她的发际。一头乌发,在他掌心绽放光泽:“我虽不知这样强留你,是对是错。”

昏黄的灯光下,男子与女子的发丝交融,似是结发情深。许久后,萧承轩方才道:“但我知道,若是放任你离开,我定会后悔一生。”

碧笙眸底滑下一滴清泪,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被萧承轩的话语所感动。若她与他之间,没有国恨家仇,没有世俗偏见,那么她一定会奋不顾身扑向他的怀抱。

但,世人总爱用假设自欺欺人。他与她,终究是不可能。她不敢想,也不敢期冀那种可能。

萧承轩在衣襟中摸索了一番,甫才掏出了琉璃璀璨的镯子,蹑手蹑脚地套于碧笙的腕间。绚丽的琉璃姿采,配上碧笙凝脂般的纤手,美不胜收。

碧笙面上泛起失而复得的欣喜,神色似乎穿透镯子,回忆起遥远的过去。

萧承轩早就知晓,她不爱繁华富贵,她如同山间的灵鸟,得自由而生。他这般强加禁锢于她,不知对错与否。当日欺瞒她身份,她若是恨也罢,怨也罢,但他亦不能轻易放手。

他不敢去想,若是有一日有人取代他,看她巧笑倩兮,看她仙姿佚貌,那么,他定会恨到杀了那人。他自命并非以武力解决一切之人,但她,是个意外。

“谢谢。”

萧承轩将她拢入怀里,为她拨开碍眼的发丝,声线浸染了温柔:“傻姑娘,你我何必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