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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香的拂面,清秀的脸几乎就在他颈侧,赵匡胤竟然颇有些回味,带着笑上下地打量,“安定公好风情。”

明显地发现那碧色的人疏离开来,靠在一侧,赵匡胤低低地道,“如此看来,金陵皇城的守卫不过如此。”

李从嘉分明觉得袖口中的小小瓷瓶冰寒难耐,“当然与追杀你的人比,相去甚远。”说完并不看他,只微微侧过身子往巷口望。“韩大人提起过,太子密训的杀手?你还真是命大。”

赵匡胤只盯住了他看,神色奇怪。“你…。。”突然身上的锦袍蓦地被人拉起,明显的能够听见脚步声急急而来。

李从嘉披上袍子,举止自然地扶他起来,巷口是飘篷领着一行人提着灯笼神态焦急地张望,终于见了他,“这么晚了,您还未归府,夫人着急,这是……”

“半途遇上一位旧友,赶路遭匪受了伤。不碍事,一起回去吧。”

“是。”

第二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下)

天色微明,大夫出诊过后在前廊等待,

昭华阁纹路错落的木窗渗进一线光,鸳鸯锦的绸被被一双清秀的腕子轻轻拉上,“娥皇,无妨,我出去看看。”绣床上的女子半侧着身子,长发有些散出被外,被那腕子的主人一一理顺,再而放下朱纱帘。

他端详那一只捡来的暗色的瓶子,竟有些看不出材质,似玉,却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寒刺骨,那种不可言喻的冰冷仿若活的一般,像要生生往手心里钻。他转身将瓶子藏于书卷之后,转身看看,娥皇等了一夜,这会儿还算睡得安稳,稍稍安心。

一抹浅碧推门而出,婢子流珠引着李从嘉往前面去,“大夫说了,外伤,不妨事。”说完抬眼偷偷地端详主子的神色,斟酌着还是问出了口,“流珠……。流珠看那人像是北方人士……。。身上还有利器……。。”

李从嘉抬手一个噤声的动作,倒也不恼,只交代她去阁里陪夫人,天色尚早,多睡一会儿也好。

旭日未升,九曲回廊之中有下人还点着灯,大夫低低地回禀几句径自离去,浅碧色的人影便命人提灯去偏苑。

“火烛也不点?”掩上门才见室内一片昏暗,李从嘉特意遣散下人,独自而来。却见赵匡胤坐在桌旁拿着匕首割着什么。见他进来,无礼无言。

李从嘉勉强分辨出他在撕扯包扎伤口的药布,“你怕这药里有毒么。”

“区区一点小伤哪里至于这种治法。若是这样,臂都抬不起。”赵匡胤割下很长的一截布条,利落地用剩余的些许打个稳妥的结,用牙咬紧,这才收好匕首抬眼看他。“江南江南,果然如此。秋水春花浸软了骨头,伤也要这女人一般的养么?”说完竟似觉得异常好笑。

李从嘉见他此般坦然,不由得仔细打量一番,昨夜阴暗难辨,这一看才发现眼前人果然与己不同,褐色的布衣,生得体态便不似江南温润,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不掩英气。这样的人,霓舞弦歌沾不得,偏得刀剑能配。

既不遮掩,那便直截了当,李从嘉坐在对首,“北方人?你可知齐王?”

一语换得赵匡胤笑得开怀,“齐王?你该去问问阎王。”

李从嘉想要握住茶杯的手终究还是收回,垂首沉默半晌,终于有些不甘愿,“你……。杀的?”

赵匡胤颔首。

“所以,太子昨夜想要杀你灭口?”

“你既这么认为为何还救我,传言中的安定公李从嘉可不似有争权之心。”赵匡胤直直地盯着他垂下的眼帘,颇有些玩味。

李从嘉摇头,“不为争。”

“不为?难道救我此举不是与太子作对?”

“他是我的兄长。”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没有什么激烈的感情,可是异常笃定。他是他的哥哥,这便是全部理由。

这乱世人间三四月,塞北还是江南都是烽烟四起,北朝的吞并野心昭然若揭,各方军队势力都在想尽办法壮大,赵匡胤能够受命太子,也必是有所图,他想要很多,他的抱负允许他有染指天下的念头,但他不是李弘冀,他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要等待。

可是从北到南,争权夺利看得太多,如今竟然有人看着头上的刀子镇定自若,还施施然告诉他,兄长之位不可夺。

赵匡胤几乎想要捧腹大笑,他看着那街巷间传奇似的人物,天生帝王之相,万千宠爱也不为过,这一路,多少歌楼里吟的是他的曲,多少绢帕上绣的是倾慕心,他揣测过许多,身在是非所,谁能独善其身。

可是李从嘉竟然干脆地告诉他,只是兄长,而已。

所谓的天地人伦长幼有序么。

这理由带着堂皇却不容置疑的影子,李从嘉起身拈一束淡泊的香,就以为自己真的能飞仙么。

“兄长又如何?他不是一样杀了自己的叔父。”他以为他天真至此。口吻不乏嘲弄,名利便是最凶狠的刀刃,不见血不能回。人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所以你不能死。”

“为何?”

李从嘉长出一口气,倒茶却不饮,缓缓看那热气蒸腾,“人命。”

赵匡胤真的笑出了声,“那如果今日我要杀你呢?”

对面碧色的长袖拂过百年八仙木桌,这是久负盛名的天水碧,若有似无,天水一衫尽染。还是那只足以过目不忘的腕子,微微扬起,一杯茶便递到赵匡胤眼前,还来不及接,只听见那人还是清清淡淡的口吻。

“想我死的人不是你。”

茶水入口,余韵悠长,不远的院落里有伶人班子开始练晨功,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的得莲子。仰头看梧桐,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女伶细细地唱,很久很久缭绕不去,江南雨浸润出的嗓子都有浓得化不开的缱绻缠绵,赵匡胤不拘礼数地倚在一张小榻上本无心听,却声声入耳。

李从嘉,他曾经避锋芒,归山林,他沉迷词曲不谋宏图。都说,那是玉一样的人儿。披着一张盛世皮囊,他便什么都不解,他不解人心不解权术不解官场庙堂,他只解风月。

浪花有意干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赵匡胤想起坊间流传李从嘉隐于山林时的那一首诗,这样心境的人,绝不只是什么都不解便可醉笑一世,恰恰相反,他暗暗地道。看那重瞳深得望不见底,这样的人物,当真无愧绝世二字。

怎么,

好端端的一首曲子,竟然听得自己头疼欲裂。

很多年过去,当江南的妇孺都不记得那场纵情笙歌之后,有人还在不解一场无谓的追逐,而赵匡胤回答,只因那时,

我在他眼里看见一场乱世。

第三章 重按霓裳歌遍彻(上)

已过数日,

安定公府,露园。一片春光,花正好。

清晨微寒,日光清凉映衬得小小一方雅致花园中草木愈发深郁,叶子上皆是一夜过后残留的露珠。素衣的婢女手提竹篮盛着几只纯白瓷瓶,手上拖着细长的特制芦苇管,细细地采集每一株花叶上的露水。

夜雨染成天水碧。

如此通透的颜色名满天下,便须得这般及尽奢华的人家才有心思染制,要耐心地集齐叶子上的露水,煮沸之后将上好的软烟罗纱覆于其上,文火不断,七日之后才得一件集天地灵气雨露浸染的碧色衣裳,那若有似无的浅碧是最通透澄澈的成色,千金难换,也非得这温润的江南水乡才能氤氲出这样的奇思。

李从嘉爱极天水碧,也偏生这样的颜色才能配得起他。曾有臣子在皇上大寿时将一件天水碧染成的绣袍当作寿礼上呈,衣袂上集数百人之力再以天水碧染成的丝线绣满南国山河图,皇上大悦,赐名山河锦。

那一年,寻遍偌大一个皇城,竟无一人衬得起那件衣裳,直到韩熙载提议,劝皇上召六皇子回来,终究还是皇家的人,哪里便能轻易地去做什么隐士。李从嘉从山中归来,皇宫众臣刹那得见他一抬首间的风华,终于有了结果。

山河锦,赐予了皇上最宠爱的六皇子,当真是让人折服。

“山河,锦。”太子长长地叹息,看着那一袭浅碧在父皇眼中映衬出的赞赏,终究还是全部交付与了六弟。

“太子。”那时候的李从嘉叩谢过后远远地在大殿前唤他,却只换得李弘冀拂袖而去。

不过一件衣裳,

不过,也就是,一川江河。

从此安定公再没有让那件绝世的绣袍现世。

如今,府内知安定公喜爱天水碧,早已有了专人日日采集雨露。

李从嘉信步闲庭,恰好看见娥皇入了露园,便也一路跟去,贴身侍女流珠提着小竹篮等在一曲篱笆前,见着他施礼,却并不见娥皇的身影。

“夫人呢?”

“往后边去了,说是那边的蔷薇开得正好。”

李从嘉穿过篱笆,伸手拂去竹架上长长垂下的枝条,恰好望见娥皇正俯身细细地嗅一只蔷薇,浓烈的朱红色花瓣开得张扬富丽。

“娥皇。”

一个转身的距离,她的夫,她的天。

十八岁便嫁给了他,娥皇有着艳极而盛的美丽,那种美不见一丝的遮掩,如同她最爱的金线舞衣,如凤一般,舞起来的风姿只可膜拜。

李从嘉淡淡微笑,伸手取过她手中的芦苇管,却重又被她拿回去,“说好亲手给你染一件,还差最后一些了。”说完伸手探到一朵蔷薇下的叶片上,不自觉咬着下唇,及其小心翼翼地慢慢引流那些露水。

他刚要揽过她,却见娥皇一声轻呼猛地扬手,这才见蔷薇茎上多刺,许是扎到了,“哎?都是你。”一双美目含嗔看着他,抬起手凑近他眼前,“叫我分了心,你看。”

李从嘉看着她故意装出的怒意笑出了声,手覆上柔荑,“好好好,我不该擅自尾随你来。疼么?”

“破了一些,不是很疼。”慢慢地渗出了血迹。

“说好的是天水碧,我可不要一件血衣。”李从嘉笑着温柔抬起她的手指便放入口中吮吸掉血迹,看她听罢那一瞪眼的风情。

娥皇推他,“真是……。还有下人们呢。”终究有些羞涩,艳极的神色仿若火中牡丹,浓烈到极致。

李从嘉拥她入怀。

远远地有鸽子扑簌而去,褐色布衣的人趁着清晨悄悄躲到露园后侧的院角传信,不料回去途中恰好在花树后瞥见这一幕。

无声。静静地望见那朵牡丹繁盛得席卷一切,他听见李从嘉对娥皇说,“一会儿我就去命人把这花茎的刺都拔去可好?”

想着那夜巷口树后的人轮廓浅淡,而现下那绝美的腕子搂紧金色衣裙,莫名刺痛。

娥皇闷在他怀里想起些什么,不解地问,“偏苑那人……听流珠说好像是北方人。”

李从嘉不做声。

“真的是故友?”

“嗯,没事,你放心。”

“许是我多心,不过前几日父亲来,说最近外面事情很多,从嘉,一定要小心。”娥皇抬起头,看着他依旧那样云淡风轻的面容,“父亲还有些担心你,可我知你,你从不想和任何人争,更不会和太子争。但是……。。”

李从嘉笑得宽慰,“太子终究是我的亲哥哥,你放心。朝廷前阵子割让给北方很大一片领地,父皇忧心,再加上外面最近局势不稳,所以你父亲才会有所顾虑。”

娥皇不再细问,只嘱咐他小心。

“上次去韩府,提起你还惦记着红袖的舞,得了闲便再让她过来,最近韩府排了新曲,她和几个伶女被太子请去,过些日子便来。”

提起音律歌舞娥皇来了兴致,便也不再多想。

陪了一会儿娥皇,见她执意还要亲手采集,李从嘉便独自出来,吩咐最亲近的书童飘篷去请位北方的大夫来,说是那位故友不习惯南方的伤药,所以务必要请位北方人士来看看才放心。

飘篷独自出了府门,心里琢磨着安定公就是心肠软,怎么半路上莫名带回个人来不说还这样劳心费神地想着请大夫。看着那人也算得风神俊逸,只可惜一身戾气,还带着刀剑。也没人敢问来路。

飘篷自己想着,抬眼循着大路像金陵最负盛名的医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