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九歌背过身,好一会儿才道:“秦国那位锦亲王,是他拦住我的。”

盛南生得了消息,心中稍稍安稳,打算等会儿便让人去查查这位锦亲王。

忽而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有人跪倒在门外,几乎是精疲力竭的请示道:“将军,八百里加急,还请将军一观。”

盛南生打开门,从那人手上拿过密封的蜡丸,捏开之后拿出密信认真看了几眼,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慕九歌见他神色不对,便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不妥?”

盛南生却用力捏碎了那纸,笑声短促而冷淡:“真是好手段!魏帝被秦人刺杀身亡,太后临朝,正式宣布对秦用兵。”

原先还可以稍稍平稳的局面一下子就被打破,魏国已然是被逼得不得不应战,否则一国之君当堂为秦国刺死却毫无作为,岂不是颜面无存,威严不再?而这种时候,有玉贵妃在,楚帝很显然是不会派兵援助魏国的。

魏国之后,南楚独木如何能支?

慕九歌稍稍凝神,细细思索片刻:“萧沉曜已死,周云起还要留在后方守住戎族,魏国未必会败?”秦国南边是南楚,北边的北魏,东边是东海,西边却是戎族人。如今将近冬日,戎族粮草不足,定然是要起兵的。若是周云起不在,如何抵得住那如狼似虎的戎族人?

盛南生却冷笑了一声:“这一回,周云起必然要亲上前线。他虽不是萧沉曜那般不败军神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魏国必败无疑。”

慕九歌吃了一惊,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而此时,周云起也在他的营帐里面看着那封被抄录而来的信件,轻轻皱了皱眉。他生了一对卧蚕眉,唇如涂丹,也算是颜色正好的美男子,因为担心领军之时威严不够,蓄了长须,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斯文成熟的气质。

那是一封周云起和魏国某位官员往来的信件。因为魏帝被刺,魏国官场大震,拖泥带水的挖出了不少事情,这封信也是其中之一。这种东西当然很容易伪造,但是据说魏国找到的乃是周云起的亲笔信,上面盖着的也是周云起本人的私印,这样一来,通敌卖国的罪名就难撇清了。

周云起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酒水清透,酒香浓郁,他喝起来却如同苦水一般。

这信的由来说起来也简单,当初萧沉曜准备攻打魏国的时候,周云起也开始接手那些在魏国埋下的暗线。他为人正直坦荡,且按常理来说这种信件素来都是收到便毁,所以为了取信于人用的都是亲笔书信。

结果后来萧沉曜偶然得知,还特意责备了他几句,大意是: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我若在时,自然可以护你周全。可是,这信件若是传了出去,你通敌卖国的罪名又该如何是好?

后来,这些事就被萧沉曜转给苏长生去做了。没想到,当初那些书信,竟然真的被传了出来。

如今,再没有可以替他遮风挡雨的萧沉曜了。

周云起心绪莫名,闭眼压下那些难解的复杂心绪,起身吩咐道:“让人备笔墨,我要上书陛下,亲征魏国。”唯有大败魏国,他这通敌卖国的罪名才能够洗的清。

第40章

眼下风起云涌,三国鼎立的局面突然一改,按理说,作为幕后一手推动三国风云的人,萧沉渊应该有那么一点的成就感才对。只可惜,现在的萧沉渊正有另外的烦心事,似乎也没时间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自喜。

好吧,简单一点来说,锦亲王府的病人人数又恢复到刚上京时候的两人。

易雪歌来京之前就病得昏昏沉沉,后来被萧沉渊一激励总算是好了,但月事却一直没能按时来。她本来也没怎么在这方面上心——她小时候在冷宫里头过得不好,受了点寒气,对这肯定是有影响的。她怀着劳动人民朴实的理念,觉得养养就好,所以也就这么得过且过的将养着,偶尔记起来就让厨房给她弄点红枣燕窝、木瓜雪蛤的什么的补一补。

结果事实证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月事姗姗来迟,易雪歌也终于被沉重的击倒了。她捂着肚子窝在床上,额上冒着冷汗,一张小脸苍白苍白的,便是一贯心如铁石的萧沉渊都软了心肠,还特意把钱品衣给请来了。

钱品衣一脸不快,就差没有把“杀鸡焉用牛刀”给挂在眉毛上。他冷着脸把完脉,冷着脸开完药方子,冷着脸告辞,倒是叫易雪歌和萧沉渊看着暗暗觉得好笑。

把药方交给下人去熬药,萧沉渊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易雪歌的床边,柔声问道:“好一点了吗?”他声音温柔轻缓,不禁使人想起那杨柳河畔温煦的阳光和微风,只觉得心头一软。

易雪歌瞪了他一眼,可怜兮兮的蹙着眉,喃喃道:“没有,还是好痛......”

她没有画眉,可那纤细的长眉看上去依旧带着淡淡的黛色,秀美一如远山的印记,而眼底则流着清润的水色,依稀倒映着明明灭灭的光影,眸光如水一般清透。一见着她,便想起青山绿水、远山湖畔的光影流转,心神为之一荡。

只听她小声嘟囔着抱怨道:“明明男人比较强壮,更适合受这种罪啊。”

萧沉渊被噎了一下,只当做没听见的伸手拉过她搁在被子上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安慰道:“没事,养养就好了。钱先生不是也说你只是幼年时受了寒,没有好生保养的缘故吗?我听人说民间很多妇人,生育了子女之后就不会觉得痛了。”

易雪歌本来苍白的脸一下子染了一点的红色,就好像有人悄悄地给她涂了一点胭脂似的,她忍不住又瞪了萧沉渊一眼:“谁要生孩子了啊?!”她有气无力,这瞪眼就仿佛抛媚眼一般,轻轻软软的,语调含了几分的恼羞成怒,“生孩子比这个还要疼得多,我才不要呢。”

虽然早知道这种时候的女人有点不可理喻,但萧沉渊还是又被噎了一下。他想:你不要,那我怎么办?不过,他还要点脸,这个问题当然是不会问出口的,只得咳嗽了一下转移话题问道:“不说这个了,你要吃点什么吗?”

易雪歌摇摇头,抱着被子可怜兮兮的:“不想吃,不高兴。”

萧沉渊是个天生的天才,老天爷给他点技能点的时候绝对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那技能点的满满的,文才武功样样都比人强。偏偏,有所长就有所短,在哄女人这上头,他就略缺一点经验。当然,他闻一知十,这上头也很有天分,闻言便接口问道:“要不我再给你端点红糖水什么的?”

“不要。”易雪歌摇摇头,只是拿眼巴巴的看着萧沉渊。一双眼睛被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乌黑明亮,有一种少见的、令人心软的稚气和美丽。

萧沉渊一时间拿她没法子,又不忍心以暴制暴,恰好看见阿卢守在门边朝他示意,便站起身来道:“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一下,等会回来陪你喝药。”

易雪歌哼了一声,还是点了头——她从来都不耽搁萧沉渊的正事。就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故意找点麻烦让萧沉渊陪着。

萧沉渊这才往门口走。他想:他们之间还真有点你来我往的感觉。当初易雪歌陪他喝药粥,现在就轮到他陪她喝药。真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占不了永远的上风。萧沉渊想到此处,微微笑了笑,眉间忍不住浮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冬雪春融一般。

阿卢见到萧沉渊那点笑意,心中也有些高兴——萧沉渊已然很久没有露出这么真切的笑容了。但很快,他又有点小担心,他不像苏长生那样思虑深远,所以也不曾如何担心易雪歌这南楚公主的身份,只是暗暗在心底里想:王妃这种身子,日后子嗣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反正这种事最应该操心的是太医或者钱品衣。所以,阿卢很自然的搁下这么点小心思,认真的低头禀报道:“宋子卿来了,在书房等您呢。”

萧沉渊那一点微薄的笑意很快便收敛了起来,就仿佛一切只是阿卢的幻觉一般。他眉目清俊,轮廓有些柔软温和,偏偏在明朗的阳光下面,看上去却依然带着一点冷淡:“嗯,去书房吧。”

易雪歌喜欢桂花的香气,所以她的院子里种着几株桂花,凉风吹过,只有还未散去的香气徘徊不去,犹如浮云。

萧沉渊自树下走过,忽然抬头看了看那已然快要没了香气的桂树,少见的生了点闲情逸致,轻声吩咐道:“迟些儿让厨房做点桂花糕来,王妃大约会喜欢。”

阿卢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萧沉渊却忽而叹了口气:“到了冬日,戎族那边倒是叫人有些担心。”他的思绪一向跳的快,刚刚儿女情长,马上就又回归正事,“我为了能够保证秦国在秦魏大战上占据上风并且再次离间他们三人,用那几封信逼着周云起离开西边,这样一来,戎族倒是难办。”

万事有利有弊,萧沉渊亦是不能事事周全。

阿卢没答话——这种事他素来插不上嘴,若是苏长生在或许还能和萧沉渊一起谋划一下。至于他,只要负责听就是了。反正萧沉渊此时说出来,也不打算让阿卢给意见,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理一下思路。

萧沉渊垂着眼想着事情,阿卢就跟在他身后,虽是步行但很快就走到了书房外边。

宋子卿如同松柏一般挺直的身影就立在里面,透过开着的窗口,正好可以看见他透着少年英气的面庞。萧沉渊唇角轻轻的扬了扬,似乎是个极其细微的笑容:“有时候,看看年轻人,我便要忍不住想起我少年之时。真有点岁月不饶人的感伤......”

阿卢低下头:“宋子卿如何能够和殿下相比?”

萧沉渊笑了笑:“江山代有才人出,人皆有所长,如何就比不了?”他已然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少年傲慢,相反,就像是平息了波澜的海洋一般,宽容并且包容。

苏长生亦是等在那里,见到萧沉渊进门,跟着宋子卿一起起身行礼。

萧沉渊伸手把人扶起,对着宋子卿问道:“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宋子卿的脸上带着一丝真切的恭敬,他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萧沉渊的话,然后直接把来意说了出来:“近日来,关于陛下和太子妃的谣言日益增多,陛下颇受烦扰,心情烦躁,昨日便让属下彻查此事。”

事实上,这谣言能够传到如今这种地步,若说背后没有萧沉渊插手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宋子卿才会特意来问一句——这毕竟是皇帝第一次对他委以重任,若是做不好,岂不是前功尽弃。可是,若是要做得太好了,似乎又有些违背萧沉渊的本意、破坏了他暗中的布局。

“你们都坐下吧。”萧沉渊点点头,他首先走到里面,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然后才轻轻的敲了敲桌案,应声道:“没事,这事不急。”

萧沉渊轻轻的抬眼看了看宋子卿,声音淡淡的:“我那皇兄的为人,我现在已经算是摸了个七八分。他为人多疑又自负,最喜欢玩弄一些小心机和手段。要他信任一个人,那就要完完全全的把那个人拿在手上不可。你觉得他为何要重用你?虽然有一部分是要敲打长公主、敲山震虎,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你虽然出身尚可却无依无靠,若要在官场行走,除了他之外就再无可以依持之人。”

宋子卿认真的听着,狭长的黑眸里掠过一丝了然之色。

萧沉渊低头喝了口茶,润润略有些咳意的咽喉之后才继续说道:“他当初为何信任荣国侯?难道是因为荣国侯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常吗?”萧沉渊轻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种冷淡而轻蔑的意味,“当然不是。在他看来,什么情分都不可信。只不过是荣国侯府早已有衰败之势,能有今日全凭圣宠。他还要弄个薛淑妃在身边,偶尔宠一宠来显示自己对荣国侯的宠信,若是有时冷一冷,就是想要敲打对方。这样一来,荣国侯一进一退都要跟在他身后,时时刻刻的揣摩圣意,还不是要被他紧紧揣在手心里?”

宋子卿若有所觉的低下头,认真问道:“那属下要如何是好?”

第41章

萧沉渊看着他,说道:“你尽管去查就好。不必查的太认真,这种事他肯定不可能交给你这么一个新人去查,更多的只是考量的意思。”萧沉渊有些意味深长,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你只管认真去查,最好查到我那几位皇叔手上,反正他们也的确跟在后面帮了不少‘忙’。”

阳光窗棂透进来,轻柔的给人脸色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是一种轻薄并且温暖的暖色,使得萧沉渊面上的笑容变得稍微温和了一点:“到时候出了事,他必然会出手救你。那样,在他眼里:你就是一个会听他的话、认真做事、生死全凭圣裁,能被他拿捏在手里的‘忠诚之士’了。”

宋子卿恍然的松开皱着的长眉,点头应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了。”

萧沉渊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小小的出了一会儿神,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提醒着说了一句,“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比较难以把握分寸。毕竟几位皇叔都已经快要和皇兄撕破脸,他们若是一时兴起要杀人,怕是连皇兄都来不及救你。”

宋子卿摇摇头,诚恳的回视萧沉渊:“属下别无所长,唯有一条性命和一腔孤勇而已。若是连这一拼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为殿下效忠、为国效力?”

萧沉渊闻言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明白了。”他顿了顿,道,“你的身份不宜在这里久留,先回去吧。若有其他事,我会令人去寻你的。”

“是,属下先告退了。”宋子卿垂下头,恭敬的行礼之后才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苏长生才颔首评价道:“真是难得,这般出身还能养出这般的性情,居然和周云起有几分相似。”如今,也只有他能够这般轻描淡写的在萧沉渊身边说起周云起。

提到周云起,萧沉渊的眉头轻轻的蹙了蹙,似乎是喝到了冷掉的茶水一般,他想了想后便接着说道:“周云起为人忠且直,但这忠直里头又有些过于迂腐。倒是不及宋子卿通透。”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当然,若是行兵作战、统筹全局,宋子卿自然是比不上他的。”

苏长生眼见萧沉渊已然能够如此轻易的谈起周云起,心中微微有些松了口气——他并非有意揭开伤疤,只是只有真正的放下旧伤才能够彻底痊愈。

说起周云起,他便想起了戎族的事情,便接着问道:“周云起已经上书要亲征北魏。不出意料,皇帝应该很快就会同意此事。那么戎族那边就无人可守了,不知殿下有何想法?”

萧沉渊默不作声的喝了口茶,舌尖是苦涩的茶水味,他先问苏长生:“你意如何?”

苏长生起身看了眼墙上的地图,便道:“戎族若要入关,最可能要攻打的就是大同。”他顿了顿,似乎思索了一下,“依属下看来,周云起应该会把陈宗留在那里。”

“陈宗为人稳重,又善守,手头有兵有粮草,应该是不会叫人太过担心。”萧沉渊点点头,然后又接着问道,“若是戎族绕过大同,去宣府呢?”宣府亦是边关重城,容不得不去重视。

苏长生轻轻叹了口气:“对魏用兵,周云起势必要带走一二将领,除了陈宗要留下安定边地之外,怕是留不下多少大将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秦国看上去精兵猛将比比皆是,上有萧沉曜、周云起这般少见的将帅之才,下有陈宗这般可稳大局的大将,冲锋猛将更是不少,但真论起来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却没有几个。

萧沉渊和苏长生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的念到了一个名字。

“林文岸。”

林文岸名字听起来挺文气的,却是个三大五粗的精壮大汉,一把大刀可使得虎虎生威。此人乃是冲锋陷阵的能手,有一夫莫当之勇。他曾经在一战之中,独自闯入敌军包围,挥刀取上将首级。虽然事后手臂上的一刀险些叫他废了一手,但是却也半点不损其勇。这样一个人,若是安排一个善谋的军师在侧,估计也能够勉强独当一面。

萧沉渊和苏长生为那与过去一般无二的默契相视一笑,可他们的眼底都带着相同的忧虑。

周云起到底是将帅之才,他这安排必然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便是萧沉渊和苏长生,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而已。可是,林文岸那样的人,普通的军师真能够看得住吗?

苏长生回视了萧沉渊一眼,眼中神色一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垂首行了一礼,沉声道:“殿下,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他声音有些沙哑,面部依旧僵硬的没有一点人气和表情,但语声里却透着一种坚定而决然的意味。

萧沉渊徒然抬起手打了个手势止住他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他似乎也有些犹豫不定:“我知道你要所说什么。”他很罕见的迟疑了一下,缓缓道,“让我再想一想吧......”

苏长生没再说话,退了一步。

萧沉渊双手交叉握在桌面上,他似乎认真思索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沉默的起了身:“王妃的药估计快要好了。我先去陪王妃喝药,”他侧头认真的看了眼苏长生,一直看入他的眼底,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此事容后再议。”

“殿下......”苏长生皱了皱眉,还要再说什么。

萧沉渊已经抬脚往门外走:“不必再说,我先想想,明日再告诉你我的决定。”他话声落下,人已经跨出门槛,快步往外走去。

阿卢本就负责萧沉渊的安危,见萧沉渊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便急忙追了过去。

苏长生一人留在原地,他看了眼那远去的两个人影,似乎低头叹了口气。阳光照在他平凡而僵硬的脸上,他那缓缓收回的目光却依旧可以叫人想起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天下第一才子,心神为之一动。

这世上,有“士为知己者死”也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能祸福趋避之”。苏长生这一生,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从未有半点犹疑,刀剑加身而不改其心,虽九死亦无悔。

萧沉渊和苏长生或许还不知道,受谣言困扰的并不只是皇帝和杜云微,还有那么一个人,为了这个谣言吃不香、睡不着,整日烦扰。

杜德出身名门,弱冠之时便被先帝在金殿上点为探花,仕途顺利。后来有了个太子妃的女儿,先帝和他都心里知道:等到东华太子登基,他这国丈必然要致仕的。所以,先帝大笔一挥,把他从户部左侍郎提到户部尚书的位置。

等到当今皇帝登基,他又被中旨入阁。稍微关系好点的便要赞他一句“圣眷优渥,两朝不减”;关系不好的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闲话。杜德本来并不在意——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自觉为人正派不怕那些小人诋毁。可是后来知道了杜云微的事情,他心底便多了几分不能对人说的愁事,这些事憋在心头熬着,只把那头发都憋成了白色,连背都不能如以往一般直挺。

等到皇帝和杜云微的有染的谣言传出来,杜德眼中那些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带了若有若无的怀疑。他甚至还听到礼部尚书凤永州对着人若有所指的说上一句:“杜大人有女如此,真是此生无忧,正所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杜德心里火烧一般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僵着一张脸拿了东西就从内阁回家,正好看见杜夫人令人准备香火钱去庙里烧香。

“这个时辰,老爷怎么回来了?”杜夫人微微有些诧异,还是亲自上前扶着他入了内堂坐下,倒了杯茶递上去,温温问道,“这是云微让人从宫里赐下的,御贡的茶叶,老爷尝尝。”

杜德看着老妻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白发以及那含着隐晦担忧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酸,几乎要说不出话来,静了一静,道:“你让人收拾一下吧,”他心中下了决心,此时倒也不会觉得不好开口,反而意外的思路清晰,“我今日就写折子告老还乡,我们月底就走。”

罢了罢了,还是不如归去的好。

杜夫人大吃一惊,险些怀疑杜德风吹得脑子傻了,瞪大眼直愣愣的看着他。

杜德却并不看她,自顾自的站起身来,只是轻轻道:“你我也一把年纪了,早已到安享天年的日子。这些闲事,早不必去理,且得些安生日子过过吧。”

杜夫人看着他微微有些弯了的背和满头白发,想起丈夫过去年华正好时候的样子,眼中一热,忙低头用帕子按住眼角,好一会儿才怔道:“那云微、太子妃她怎么办?”

杜德的身影顿了顿,许久才应道:“都说‘女儿大了不由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我都不能替她过日子,都随她去吧......”

他不再理会杜夫人,拂了拂袖子,缓步离开了。

杜夫人本想哭着问一句“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老爷怎么这般狠心”,可是眼见着丈夫这般垂垂老去的模样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第42章

萧沉渊一出书房的门,就知道自己的言行还是不太理智。他并不是因为苏长生前去宣府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而反对,而是替苏长生的身体担心。

他还记得,在去云州的路途上,他多少次自昏迷中醒来,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苏长生那张僵硬的脸和带着疲倦以及坚持的眼睛。那时他就知道:苏长生乃是一个真正值得他信任、珍重的人。

说来也奇怪,萧沉渊进了房门,瞧见易雪歌,心里那点复杂难言的心绪就都散开了

药早就已经熬好端上来了,盛在白瓷碗里,搁在花梨木制成的案上。易雪歌正独自一人抱着被子窝在床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对着那碗药发呆。药碗上方热气蒸腾,易雪歌则是偶尔眨一眨眼。

从萧沉渊的角度看去,她如墨一般的长发披散而下,肌肤被阳光照得清透宛若薄纸,一双明眸在长而卷的睫毛下美得动人心魄。阳光从窗口照进去,被揉成一瓣又一瓣的花瓣落到她的身侧,将人影晕染的曲线柔美。那样一瞬,繁花似锦,美人如花。

萧沉渊很没有公正心的想:果然,就算是发呆,还是他家王妃最好看。

易雪歌听到推门声,恹恹的抬头看了他一样,继续转回头抱着被子对着药碗发呆。

萧沉渊怀着“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伟大觉悟凑上去问话:“是等我一起喝药?”

易雪歌摇摇头,纤长的黛眉蹙着,眼神里面带了点少见的苦恼:“你说,钱先生不会故意开苦药报复我吧?”

萧沉渊闻言忍不住笑了笑,他伸手揉了揉易雪歌的头发,手下的发丝轻滑柔软,他的语*不自禁的软了下去,声音亦是温温的:“没事,我有一良方,等你喝完药服下,绝对口甜心甜。”

易雪歌怀疑的看着他,萧沉渊则是一脸的正人君子的正经脸,对着她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撩人。易雪歌不自在的眨眨眼,还是开口问道:“要是真这么灵,怎么不见你喝药的时候有用?”

“我自是不同。先喝药,”萧沉渊端起案上的两个瓷碗,将其中一碗递给易雪歌,“你试一试就知道了。难不成,你还不相信我?”

易雪歌半信半疑的接过药碗,眼见着萧沉渊如同喝茶水一般的把那闻起来就讨人厌的药一口一口的喝下去。她不像是萧沉渊那样慢条斯理,干脆一闭眼,大口喝了几口,一下子就喝去了大半碗,这才皱着眉头搁下药碗。

她睁开眼的时候,萧沉渊那张美得可以画到书卷里流芳百世的美人脸已经不知何时凑到她跟前,并且出人意料的吻住了她的唇——易雪歌睁着眼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好容易等人闭上眼了,若是再错过时机,就不是情商的问题而是智商的问题。

易雪歌的第一反应是——钱品衣和萧沉渊究竟是什么仇啊?!本来以为自己的药已经够苦了,结果萧沉渊那药居然苦出了新境界!还让不让人活了?

萧沉渊的舌尖传来的那种苦味几乎叫人嘴里发麻,易雪歌一时没抗住,不小心松开了牙齿让他长驱直入。那不是当初不小心碰到对方唇上时触电般的感觉,而是一种几乎叫血液沸腾的战栗感,仿佛有焰火在血脉骨髓的深处绽放。对方每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仿佛是舔吻在神经末梢上,思维几乎被凝固,让她无法抗拒。

易雪歌几乎要被吻得窒息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萧沉渊模糊的笑声,那笑声很轻很模糊却如同闪电一般的在她脑海里掠过,她忽然清醒了一点。

萧沉渊含笑着和她说话:“放松些,雪歌,要换气......”许久,他才意犹未尽一般的缓缓松开握在她腰部的手,以勾勒唇形的方式舔吻了一下她已经红润的薄唇,扬眉抬眼看着她微微一笑,“甜吗?”

他常年略带苍白的脸此时浮着微微的红,眼睛如同被忽然点燃一般的亮,那种无法描绘的温柔笑意使得他整个人容光焕发。这一刻,平日里被刻意平淡处理的容貌显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仿佛他另一半的灵魂在身体里复苏。

易雪歌脸涨得通红,简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长着这么一张清风明月般的脸,居然可以做出这种下流的事、说无耻的话?

“什么甜不甜?甜你个大头鬼!”她羞恼交加,干脆的拿起床边的枕头砸过去,“你这个占人便宜的家伙!快给我滚出去!”

萧沉渊接过枕头,一丢在一边,一手抓住易雪歌的右手,一手就要按在易雪歌的心口上。

心口的位置就是左胸附近,易雪歌还以为萧沉渊要继续强行耍流氓,一狠心就低头咬了下去。

萧沉渊却不松手,只是垂着眼轻声道:“雪歌,你的心跳的和我一样快。”他认真的看着正咬着自己手臂的易雪歌,那几乎可令铁石动容、花朵绽放的声音平平静静的指出最关键的一点,“你也动心了。”

你也动心了。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语。

易雪歌听到这话,几乎一下子红了眼,忍了忍才没掉出眼泪来。她下意识的松开萧沉渊已经被咬出血印的手臂,扭过头去不理人,看不清表情。

萧沉渊平静的看着坐在床上努力想要掩饰一切的她,忽然笑了一声——适才并非他色迷心窍,而是易雪歌一直就缩在她的壳里,若是不把壳敲破,谈何以后?

他的笑声犹如抖落了一树花叶的风一样带着柔软的力度:“雪歌,言语可以构造谎言来欺骗人,可是人心却不能。承认这件事,对你来说很困难吗?”

易雪歌并不回头看他,只是低声道:“承认了又如何?不承认又如何?你答应过要送我回楚国,难道你忘了吗?”

萧沉渊沉默了一下:“我反悔了。”他看着易雪歌那一缕搁在肩头的乌发,眼底带着复杂的意味,“雪歌,对着你,我并没有没你想得那样言出必行。”

他平生一诺千金,从不失信。可是对着易雪歌却不行。

易雪歌顿觉牙齿痒痒,恨不得转头再去咬一口,好一会儿才平稳了心情。她觉得主动权还是在自己手上,所以快刀斩乱麻的说道:“反正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听清楚:我!不!喜!欢!你!”

她话声落下,忽然感觉萧沉渊从背后抱住她,连同薄被一起抱住。

他的头搁在易雪歌的肩头,离她的耳边很近很近:“那就试着从今天开始喜欢我吧。”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犹如那已然埋在花树下数百年的醇酒一般醉人,“雪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拥有许多东西,无数人都对它们梦寐以求,但它们于我而言却毫无意义。可是,我从未像想要得到你一样渴望过一样东西。”

他的声音轻的仿佛不能惊起一点尘埃,可是易雪歌却觉得有花自尘埃中盛开。她犹如陷入了庞大而华美的梦境之中,光和影都成了虚幻,只有她和身侧的那人是真实的。可是,那个靠在她肩头的人却是一个会引诱人入地狱的魔鬼,他手上握着的就是她的心,轻轻一动便让她心神动摇。

那个魔鬼容色惊人,苍白的面上几乎可以看见嫣红的血管,黑色的眼眸里是万丈的无底深渊,只要一眼仿佛就能勾走人的魂灵。他温柔的看着易雪歌,紧紧的抱着她,红唇里吐出的却是世间最动人的情语。

“雪歌,你让我觉得我依旧活着,活在这世上。”他轻声细语,仿佛柔情蜜意一般,“所以,从今天开始喜欢我吧,让我活下去。”

第43章

易雪歌紧紧的咬着唇,只觉得唇上隐有血迹却也不愿去应声。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渐渐凉下去,易雪歌露在被子外面的那一点身体忍不住有点冷——真是奇怪,明明血液滚烫,心跳加速,可是依旧有那么一部分的躯体是冷的。

这个时候,她一团乱的脑子忽然想起了幼时在冷宫的事情。

她的母后自尽的前一夜,并没有像是大多数时候那样发疯。她仿佛忽然从漫长的长眠中醒来,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她梳洗过后,便微笑着、十分温和的将她抱在膝上,温柔体贴的替她梳理着那一头乱糟糟的、长长的乌发。

她们母女就那样亲昵的一起坐在铜镜前,面颊贴着面颊。那面早就已经不再光滑的镜子,依稀只能照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你瞧,我们长得多像啊。”容颜憔悴却依旧美丽的楚后抱着她的长女,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的雪歌也长大了,长得像母后也像父皇。”

小小的易雪歌有点小害羞,她很少能够和她的母后这样亲密的说话,忍不住红着脸低头小声问道:“是真的吗?”她悄悄的抬头去看那镜子,竭力想要从里面分辨出人清晰的五官。

楚后就那样温柔的抱着她,苍白的唇色就像是被洗过的花瓣似柔软。她刚刚洗过的长发就那样随意的披在身后,那样的长,就像是一条暗色的长河。深夜里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花朵在这暗色的长河里缓缓绽放,香气柔软而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