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贴近易雪歌,声音轻而缓:“雪歌,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比母后更美更好看。但是,你要记得,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不要交出你的心。”她垂下眼,看着尚存天真的女儿,压下眼底那挣扎的痛楚,轻声道,“‘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人心最是异变,他还未得到你的时候,甜言蜜语,千怜百宠,等他得到了便又弃如敝履。他又哪里懂得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哪里知道什么是‘之死矢靡慝’?”

说到最后,楚后的面容已然被悲伤和绝望所扭曲,她抱着易雪歌的手指骨节发青,显然是握得太紧、用力过度。易雪歌抬头看去,只能看见她容色苍白,眼中含泪,说不出的可怜。

她本该是楚国端庄高贵的皇后,金尊玉贵,安享荣华。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便沦落到了这般地步。活着也如死了一般。

那一夜,楚后换上了她所能找到的最华丽的衣服,给自己梳了发、化了妆。那唯一一支金簪子上只剩下一条半长不短的流苏,静静的垂下来,红色的珊瑚珠子将她苍白的面色映得宛如玉雕一般。那一颗珊瑚珠子就像是一颗凝固了的血滴子,艳的惊人、美得动人。

隔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记忆渐渐模糊,可是易雪歌始终记得:当那夜月光洒落在楚后薄施脂粉的脸上时,那一刻的楚后是如何的美丽。那是一种超越了想象的美丽,哪怕你眼睛不眨的看着,都不会相信,人间竟然有这样的美丽。那是一种濒死的、即将被凝固了的美,因为临近死亡而越加迷人。

然而,就如美梦易逝。等到星光熄灭,月光隐去,晨光初起,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易雪歌第一眼就看到挂在房梁上的楚后。她简直无法也不敢相信:那就是她的母后!

楚后是从那被所爱之人辜负的癫狂中清醒,然后死在她自己的爱里。活在他人的爱里,那是幸福;死在自己的爱里,那是绝望。

易雪歌就站在下面,看着她青白的脚踝轻轻摇晃,就像是小时候抱着她荡秋千一样的摇晃,背后则是惨淡的天光。已死之人的舌头长长的吐出来,仿佛在提醒着易雪歌她曾经说过的话。幼时的易雪歌登时吓得大叫大哭,之后又大病了一场,她高烧的几乎要烧坏脑子却再也不能忘记那一夜。

佛经里面也说:“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但是,易雪歌终究也是愚蠢而明知故犯的世人,她见到了萧沉曜,便甘愿冒着那割舌之痛去尝那刀刃蜂蜜。

然而,楚后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哪怕易雪歌爱得再深,她都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诉萧沉曜。爱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是两个人的事,她只愿自己一个人爱着,至少她拥有爱、拥有自己的心。

即使如此,她依旧是愚蠢的、痛苦的。那样的愚蠢、那样的痛苦,她绝不会想要再次重复了......

易雪歌闭上眼咬咬牙,用力推了一下身后那人。

萧沉渊被推了个措手不及,加上坐在床沿上没什么借力点,居然真的被推下了床——他平生的第一次告白,就这样以被告白对象推下床作为结束。

萧沉渊初战告败,只得故作无事的起身,拍了拍袖子上不知存不存在的灰尘,笑道:“药喝完了,就早点休息吧。明天再来看你?”

若他武功还在,怎么可能一推就倒?——果然,长得好、会说话都没用,最重要的还是实力。萧沉渊默默的在心里记了个小笔记。

易雪歌不理他,一个人抱着被子不说话,只是小小声的哼了一下。

萧沉渊知道不能再惹她、逼她了,只得独自推门离开。他思索着这次的得利和失败,低着头沉思着走出门口,直到廊下才忽然发现等在那里的凤永州。

凤永州独自一人站在桂树下,青衣飘飘,仿佛衣带生香。夕光柔软,余温犹如金色的蜂蜜涂染而上,使他看上去面若冠玉,一派君子风度,温文尔雅。

“殿下,”他对着萧沉渊躬身一礼,微微含笑,语调却带着若有若无的调笑,“倒是少见殿下如此出神。”

萧沉渊冷着脸却毫无被揭穿的羞恼,他平淡而直接的道:“你看错了。”

既然人家金口玉言说是看错了,自然是看错了。反正凤永州的节操剩的不多,并不否认,点了点头,笑着劝了一句:“殿下,您天纵英明,朝堂军前从无半点错漏,游刃有余。但是,您若是以那驾驭臣工的帝王心术或是对阵敌军的雷霆手段来应对这男女之事,定是要出错的。因为,女人的爱情是没有理智的,她若还有理智,那就是还未情至深处。您只有丢掉那些理智,陪着她一起疯,才能叫她也没有理智。”

这么说,易雪歌拒绝他是因为不够爱了?太过理智?萧沉渊的思绪一闪而过,心中已然有了不悦。

“哦?”他抬了抬眼,唇角笑意浅淡,“看样子,永州倒是深谙此道。”

“不敢,殿下过誉了。”凤永州又躬了躬身,他绣着青竹的袖口轻扬,温文有礼。

萧沉渊并不想站在这里继续和臣下讨论自己的私事——公私分明乃是他一贯的原则。他闭了闭眼,压下种种恼人的情绪,揭过这事不提,平静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凤永州似乎迟疑了一下,这才凝重了语调:“如今秦国两线作战,既要防备戎族还要对战魏国,国库的钱根本不够,整理军屯的事还只是在构思中,根本不可能很快得手。陛下怕是也是急了。”

萧沉渊长眉轻轻一挑,若有所觉的抬眼去看凤永州,他看上去似笑非笑,语气却依旧很平缓:“不知我那皇兄可是想出了办法?”

凤永州轻轻一叹,神色有些沉重,言简意赅的应道:“加税。”

皇帝并不是不聪明,他未尝不知道加税不是好办法,但是国库空空,前线又不能轻忽——两国交战,怎能出一点错?皇帝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抓住了最重要的那一点。只要此战胜了,不仅得了魏国疆土、财富还能振奋秦国上下的民心。到时候,他再提减税,百姓估计只会高呼圣明。

更何况,有周云起在,此战不可能不胜。

萧沉渊想及此处,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桂树,不自觉的伸手抚了抚枝干,随即也跟着叹了口气:“饮鸩止渴,引火烧身,愚亦甚矣。”

凤永州在侧接着道:“首辅大人不同意,至今还跪在那里求陛下收回成命。”

萧沉渊摇摇头:“这有何用?老师他便是跪死了,我那皇兄都不会改变主意的。这种紧要关头时候,他已经顾不上要他那明君的名声了。”

首辅徐茂虽然称不上是太傅,但是也教过萧沉曜一段时日,有过那么几分的师生情谊。所以,他这声“老师”倒是是叫的十分顺口。

萧沉渊站在树下想了想,风吹起他乌黑的长发,将他本就弧线柔软的五官勾勒的更加端美:“行了,我知道了。”萧沉渊稍稍顿了顿,然后才断然的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且再等等吧,这火还没烧旺,此时插手,不过是适得其反。”

第44章

易雪歌想:萧沉渊喜欢她什么呢?或者说,她有什么值得让萧沉渊这样费心费力的去喜欢?如果他喜欢美人,找个镜子自己照着就可以满足这个心愿了啊?

她想得头疼,肚子居然反倒诡异的不疼了。最后只好气鼓鼓的抱着被子滚了一圈,结果,心情没能轻松下来,反倒是觉得有些饿了。

虽然萧沉渊被赶走了,但是萧沉渊吩咐厨房做的桂花糕还是一点也没耽搁的被端了上来。就搁在刚刚放着药碗的案上,夕阳的余光在花梨木的桌案上刻下一道道的光痕,印记浅淡,余温犹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来就有些饿的易雪歌更加觉得那碟桂花糕颜色可人、香气诱人。

她纠结了一小下,强势的胃终于说服伤春悲秋的大脑,很快就满血复活,蹦跶起来去端碟子吃桂花糕。

爱情是什么呢?它是一种精神上的存在,并不能真正的作用于肉/体。对于早已脱离了“有情饮水饱”的青春期的易雪歌来说,肚子饿的时候,还是桂花糕管用。

而王府的厨子简直是易雪歌的偶像,他把桂花糕做成小小花瓣形状,大约是一口就能吃掉一瓣的大小。然后把桂花糕一瓣一瓣、重重叠叠的摆好,碟子的最中间位置则涂了一层蜂蜜作为花蕊,整体看上去便犹如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朵儿,矜持的含羞着,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最后,在这朵被摆好的花卉上面则撒了一层洗干净晾干后的桂花,淡淡的金色,使得一整个碟子和桂花糕都是香喷喷的。

(⊙o⊙)长得这么好看的东西,真是越看越想吃啊!易雪歌替“这朵花”稍稍惋惜了一下,然后动作迅速的干掉一碟子的桂花糕,然后才从案上端起一起送过来的燕窝慢悠悠的喝了起来。

燕窝是装在一个前朝官窑炖盅里面的,上面倒好了上好蜂蜜和椰汁,温度和味道都正好是易雪歌喜欢的口味,易雪歌全盛时期简直可以干掉两盅。

话说起来,自从来到京城之后,王府的厨子就好像脱胎换骨或者说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手艺和心思简直不要太感人。易雪歌不知不觉间吃完小半盅,不由的为自己的未来构思了一下:或许以后她回楚国的时候,可以让萧沉渊送给厨子给她?到时候,吃着厨子炖的燕窝和点心,身边陪着一两个温顺听话的美男子,再寻几个声音好听的念念情诗、情话什么的。

这样的人生简直不能再美好了啊~~~\\(^o^)/~

易雪歌咬了咬银勺子,重新把回楚国之后的美好生活重新构思了一遍,再次确定萧沉渊的情话一点诱惑对自己也没有,这才略有点赌气的想:你说不让我回楚国就不回去了吗?要不是我当初脑抽,在宫里的时候就该跟着人回楚国了。再说,不是都说“爱是无私的、奉献的”吗?看她当初喜欢萧沉曜的时候,是多么好的模范啊?难道萧沉渊就不能学着点吗?

就在易雪歌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候,皇帝也重新刷新了一下自己的心理世界。

看着被颤颤巍巍的被太监扶着回去的徐茂,皇帝的心里交杂着得意、烦躁、忧虑等等复杂情绪。但是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了。

什么是皇帝?万寿无疆?笑话,这个世上又有那位帝王是真正的万寿无疆?但是,皇帝至少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至少,在这个世上出了青天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凌驾于被称作是“天子”的皇帝上面。

这样想法如同闪电一般在他脑中一掠而过,皇帝原本的复杂心情很快就转而成为平静——他早就受够了被徐茂这种倚老卖老的老臣子压着的气了,这一回,想必也算是给徐茂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什么叫“今时不同往日”以及“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不易察觉的扬了扬唇角,一直紧绷的双肩慢慢松了下去,转身和坐在那里的杜云微说话:“你难得来御书房一趟,倒是叫你跟着朕一起焦心。”

杜云微依旧是一身素色的衣裳,下身的缎裙上用一种特殊浸染过的丝线绣着精致的暗纹,灯光之下莹莹映光,依稀是一副海棠春睡图,春光里面,海棠花将开未开,将醉未醉。

她近来又瘦了许多,身姿纤细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原本丰润的面颊更显瘦削。但是,这反倒叫她犀利的美貌更加无声无息了。这个时候,她那种弱柳扶风的娇弱不禁使人想起被雨露沾湿花瓣的海棠花,美而娇。她正低头茶,闻言轻轻的笑了一下,看着那颜色淡淡的茶叶,语声柔柔:“陛下何必焦心?您是天子,金口玉言,乾坤独断,谁敢说些什么?”

她这话正好说到皇帝心坎里,皇帝唇边的弧线稍稍上扬却并不答话,只是坐下来拿起茶盏轻轻的动了动瓷盖,并不喝茶。

杜云微心底隐有讥诮,口上却依旧不紧不慢的温声细语着:“现在想来,陛下刚刚登基,朝上有老臣倚老卖老,宗室有几位王爷拿辈分压人,不过都是欺陛下性情温敦罢了。不过,陛下毕竟已登御座,他们这些人也很该知道些分寸和体统了。”杜云微耳边的水滴形状的水晶坠子轻轻的晃了晃,光华耀人,与之对应的是杜云微面上如若清华流转的笑容。她红唇微启,一字一句皆带着无声无息的蛊惑,“为天子者,若不能独断乾坤又有何意思?”

这话正是说到皇帝的心底,自登基以来,皇帝受了不少的气,早已不耐烦了——他过去要看先帝和东华太子的脸色,不得不装模作样。可如今,那两人早就已经到了坟墓里,何苦还要再忍下去?

皇帝听得心里妥帖,金线绣的九龙朝珠靴在地上轻轻的点了一点,忽而伸手抓住杜云微握着茶盏的手,柔声道:“那些朝臣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倒是不如云微你看得通透。他们整日里只知道和朕作对以博清名,哪里知道朕的辛苦!不加税,军费又要从哪里出?难不成,他们来掏腰包不成?”

杜云微轻轻垂眼,微微低头,露出如玉一般的脖颈。这个时候,她心里不经意的想起了过去萧沉曜与她说过的话。

“权利是什么?”萧沉曜对着她扬了扬眉,眉宇间是一种平静的笑意,可即使如此,灯光下的他也依旧显露着烈日一般灼人的俊美,“正如美貌于女人,权势于男人便是戒不掉的毒药。一个人手中握得权利越大就越需要谨慎自持,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被这‘毒药’毒死。”

那个时候,她一心想要和萧沉曜多说几句话,便没话找话的问道:“那天子之尊呢,又该如何论起?”

“那就更该要小心了。”萧沉曜似乎笑了一下,但依旧十分耐心的解释道,“天子的确高高在上,可是支撑着他行使皇权的却是朝臣和世家勋贵。朝臣乃是替天子管治国家,毕竟哪怕是天子都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若是没了他们,政令都出不来乾元殿。世家勋贵则是用以制约朝臣的,他们依靠的是家世以及血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权利只有那么一点,他们自然要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与朝臣对抗。而且,这是永恒的争斗,但朝臣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们之间最强大的一个往往又会有人成为世家勋贵的一员,然后局势又有变化。只有维持了这两边的平衡,皇权才能真正的至高无上,天子的宠信才显得更加重要,那些人才会真正的、心甘情愿的俯首于御座之前。”

“如果平衡不好呢?”

“那么主弱臣强,结局就需要看形势和运气了。”萧沉曜不以为忤的对着她笑了笑,“毕竟像是赵匡胤这样的臣子,杨坚这样的外戚也都是存在的。”

萧沉曜便是那样的人,他有傲骨却为人谦和,时时刻刻以最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每一件事都要做到最好。他从不看不起女人或是弱者,哪怕是对着杜云微这样胡搅蛮缠的敏感问题也能够耐心而认真。

杜云微闭上眼,不敢也不愿意再想下去。

萧沉曜本该是上天赐予她更甚于美貌的荣耀,承载一个女人最完美的期待。可是,杜云微却不得不亲手毁去——倘若她不能得到他,那么她情愿将之毁去。至少,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能够得到他。

杜云微眼睫像是被雨打过一般的轻轻颤了颤,竭力将心思转回来,她想:萧沉烨的结局会是什么呢?外有周云起、徐茂这样的强臣,内有几位心有不甘的皇叔。

真是叫人期待啊。

杜云微睁开眼,温温柔柔的对着皇帝笑了笑,犹如隔着细雨遥望远岸,朦胧的雨雾里,她的眼神深情一如春流水。潺潺而来。

第45章

徐茂出宫之后便上了轿,按理说,似他这般一品大臣、内阁首辅要乘轿子也该是八抬大轿。但是徐茂简朴惯了,一向都是低调再低调,所以他乘的也是一顶四抬轿子。

管家侯在外面,低声问了一句:“老爷可是要回去。”

徐茂到底是上了年纪,跪了那么半天,身体早就吃不消了。他安坐在轿内,稍稍缓了口气,声音也淡了下去:“回去。”不轻不重,涵养非常。

管家心知徐茂心情不好,不再多嘴,急忙叫人抬轿。好在这时候人也不多,一路上走得倒也算是顺利。

徐茂坐在轿子里,低声咳了一下,轿中光线昏昏,只能看见他身上的大红蟒袍和发白的鬓发以及那在冷肃面庞下更加深刻的的一道道皱纹。那就如同是将军脸上的刀疤一样值得纪念,如若功勋永垂不朽。

“加商税?”徐茂自语般的笑了一声,“真真是少年天子不知天高地厚,且看着吧,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违逆大势,肆意妄为。”

国势越强,商贾越多,巨富亦是多不胜数。可是,这士农工商,虽然说起来商排最后,但是要想做出名头必然是要和最上面的士勾结起来。别的不说,单拿西州做例子。西州多矿产所以也多豪富,这些巨富起家之后极是关照族中子弟的学业,等那些被资助的学子高中又会投桃报李,久而久之就有了西州党。便是世家那边,一些根深叶茂的大世家往往就会抽出那么一支去经商,除去吃穿住行、官场之上人情往来也是需要大量的金银。

如今这事还只是内阁以及部阁大臣知道,等传出去了,定是要满堂哗然——加商税,割得可不止是商人的肉,也是那些大臣和世家的肉。皇帝就等着那些人当堂进谏吧,至于那些言辞犀利的言官,怕是都要把他和前朝末帝相提并论了。

不过,徐茂自认为自己已然尽过为人臣子的本分,尽力劝过皇帝,自然不愿意再蹚浑水。他想了想,隔着轿帘和管家吩咐道:“迟些回去,你亲自去请郑太医来,给我开几服药。这些日子,我便闭门养病吧。”

管家干脆的应了一声“是”。虽然徐茂如今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但是到了他这般年纪,身上自然是少不了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的。养病这个借口可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得了回应,徐茂缓缓瞌上眼,面色稍稍和缓一如平常——他久经仕途,这么一点小风浪并不放在眼里。至于在宫中那一跪,到了他这般地步,早已是百忍成钢了。

路过小巷,酒楼里面的饭菜香气和喧闹的人声在他鼻端和耳边一掠而过,腹中饥渴忽而明显起来。那种的感觉,就像是少年成名时路过画舫,上面少女抛出的红帕在面庞擦过似的。

徐茂把思绪从正事里面抽出来,忍不住心中苦笑了一下——到底还是老了,不如年轻时候经饿。

这个时候,正在书房和凤永州下棋的萧沉渊也忽然想起来晚膳这回事。他把手中握着一颗白子——那是用玛瑙制成的,白色里有微微的一点粉,握在手上的时候仿佛侍女红袖添香时落下的一点倩影。

他毫不顾惜的握着棋子敲了敲桌案,沉香木做成的桌案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轻的、矜持的声响。倒是把对面苦思棋局的凤永州给惊了一惊,还以为对方催他落子。结果,门外却有训练有素的侍从敲着门进来,容貌俊秀,举止优雅,躬身有礼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沉渊沉吟片刻,便直截了当的问道:“王妃用过晚膳了吗?”

侍从微微诧异,还是应道:“还未。王妃还在房中休息。不过刚刚用过桂花糕和燕窝,所以......”

萧沉渊摇摇头,接下去道:“既然已经到时候了,去给她上晚膳吧。多准备点她喜欢的。”

“是。”侍从轻轻点头,声音干脆的应了一声。他对萧沉渊的服从性就好比是神庙的神官对神的,半点都不打折扣,言听计从,毫无疑问。

萧沉渊似乎犹豫了一下,手心的棋子被他下意识的、轻轻的摩擦了一下,却还是漫不经心的接了一句:“若是王妃问起我是否用过晚膳,你就说我今日没什么胃口,还未用。”

侍从似乎怔了怔,但还是一字不差的应道:“是。”既然萧沉渊这么说,那么无论易雪歌无论是否开口询问他都要把话传过去。

他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萧沉渊似乎并无其他吩咐,这才躬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推出去。

凤永州一直憋笑憋到那侍从出门,这才忍不住用手拍着桌案笑道:“殿下这苦肉计用得倒是顺手......”他笑得兴起,连手上黑色翡翠的棋子都顾不上,一双眼睛亮的出奇,依稀是日光下的湖面。

他还真没见过如萧沉渊把谈情说爱弄得宛若行军作战一般的人。刚刚先发制人,打击对付对方的心理,现在又开始用示弱于人来博取同情。

萧沉渊倒是面色不变,他重新敲了敲桌案,淡淡提醒道:“该你落子了。”

凤永州的笑容僵了一下——他都已经连输七盘了好吗?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输,就算对方是萧沉渊,也不能冲淡这种情绪。萧沉渊自己情场不得意,这是要祸及他人吗?

成功让凤永州尝到苦头,欣赏了一下对方的苦脸,萧沉渊这才心满意足的转开话题:“其实,加税的事情倒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反倒是我那几个皇叔和两位皇弟。想一想的话,倒是叫人有些头疼。”换句话说,姓萧的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燕皇叔和成皇叔都是外粗内细的人,但他们却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之辈。”萧沉渊似乎细细的回忆了一下,然后简单而直接的对这两位皇叔下了定论,“他们身上流着萧家的血,只愿意臣服于最强者,对于他们来说,皇帝绝非最强者。”

萧氏的皇室就好像是一群荒野里的狼群,他们渴望可以得到更多、更多使得他们热血沸腾的鲜血和领土,为此他们选出其中最强壮、智慧的狼作为带领他们得到这一切的头狼,并且为之献出有限的忠诚。若是头狼稍有弱势,他们就会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

权利的游戏,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残酷。萧沉渊本以为自己会有不同——他有一个将他视同性命的父亲,对他予取予求。所以他相信血脉至亲,以为人间自有真情。

可是,这世上的人在权势面前都是欲壑难填,永不知足。权势之下,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也在所不惜,一点点来源于相同血脉的亲情何足道哉?

只是,这到底关乎萧家人自家的事,凤永州收了笑脸却不说话。

萧沉渊却接着说道:“韩皇叔和洛皇叔亦是有自知之明,只有郑皇叔......”他垂下眼,眼睫静静的垂下来,十分静美,如同一幅画,他轻轻顿住口不再说下去,语义却是不言自明。

萧家那些事轮不到凤永州插嘴,他静默片刻,出声问道:“四皇子和五皇子那边您打算如何?”萧沉渊不可能无缘无故和他说起这些。

自从几位王爷入京,原本乖乖装疯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也渐渐有了想法。毕竟他们身上背着的黑锅除了几位皇室长辈之外也没什么人能帮着洗白。时间不等人,他们肯定是想要和几位王爷搭上话。

萧沉渊似乎早有决定,他笑了笑,从容不迫的说道:“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皇弟,”他顿了顿,懒懒的丢掉手上的棋子,望向窗外,“自然是帮他们一把。”

窗外的树木的叶子早已掉的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干对着苍白的天空,犹如失去一切的人向天祈祷。从那个看去,夕阳已经只剩下一点影子,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拒绝。这样的景色总是会叫人心里感伤,好在,地面上那些落叶都已经被人扫干净了,不远处的池塘也干净的很——冬天的水永远都是这样又清又冷,让人想起冰原和雪水。想必,这又是一个很冷的冬天。

凤永州不说话,静候着萧沉渊把话说完。

萧沉渊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人的神色,似乎轻轻的笑了一下:“再说,我也很好奇那一夜的事情他们知道多少、是否有所参与。”其实说到底,萧沉渊也并没有如何的相信自己那两个皇弟,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信任他人的能力了。他想了想后便到,“就算与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要洗罪还是要彻查那夜的事。让他们去探路,让我那几位皇叔对皇帝多几份猜忌也好。”

第46章

皇帝要加商税在朝中一传出来,果然就引了轩然大波。满朝的臣子跪了一地,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应声。

皇帝大怒,还没来得及发作,没成想就被那些大臣反倒先将了一军——内阁的几位大臣皆是称病,首辅徐茂更是刚刚自宫中出来便病了。这样一来,没了能做事的内阁,许多事情都要皇帝亲力亲为,连日的奏折更是堆满了御书房的御案上。那些从来牙尖嘴利的言官的折子里头,更是言辞激慨的仿佛他便是个昏君。

“昔吴炀帝好财宝、喜宫室,劳役税赋多如牛毛,百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乃有亡国之祸。以陛下今时功力,何如吴日?......”

皇帝随手拿起一本折子,随口念了几句,气得将之丢到地上:“真是难为这些人了,朕都要被比作是吴炀帝了......”他一时恼急,却顾及颜面只得恨恨骂了一句,“真真是谤君求名!不知所谓!”

凤永州正好求见皇帝,此时只得垂首站着一侧,听着皇帝大发雷霆。好一会儿,等皇帝顿住声了,他才低低的应声道:“此事关系重大,许是一时办不好的。陛下若有心,不如徐徐图之。”

皇帝冷笑一声:“那起子人不过是欺负朕初初登基,底气不足。他们自己官商勾结,哪里会愿意体谅朕和那些前线的士兵?”

凤永州心道:你的初衷倒是那些前线的士兵,可是想出这法子却是为了要立威。如今立威不成反被将一军,倒是又气着了?

不过,这些话凤永州自然是不会和皇帝说的,他微微笑了笑,垂头礼了一礼,温文有礼的道:“还是军费要紧,陛下圣度宽广,还请不要和这些不知轻重的人计较了。那些言官,便是朝中大臣,背地里都要骂一句‘野狗’。”

这野狗二字倒是恰到好处的取悦到了皇帝,他稍稍缓和了一下面色,沉声问道:“如今军情紧急,若是不加税,军资从何而来?”

凤永州此来便是为了这个,眼下终于等到皇帝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他垂眼遮住眼底那复杂的情绪,面上的笑容里面便含了一点意味深长的意思:“如今几位王爷都在京中,陛下不如去和几位王爷说一声,请他们代为分忧一二吧。”

是了,国库是空了,皇帝自己的私库亦是不丰。但几位皇叔却是在封地经营日久,想必是攒了不少钱。如今,家国垂危,难不成他们身为皇亲,还会置之不理?

皇帝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嘴上却依旧道:“皇叔他们怕是不会愿意,再说他们难得上京,朕又怎么好意思拿这些事劳烦他们。”

凤永州会意的应声道:“陛下不必忧心,几位王爷都是懂得情理的人。如今军情紧急,大义面前,他们定是会明白的。”这是让皇帝拿大义和舆论压人,这样一来,为了自家的名声,几位王爷也不得不掏腰包。

皇帝得了主意,恰好见到昭阳殿那边送来的几枝腊梅,心中微微一动。那支腊梅的花瓣微微舒展,娇艳欲滴,插在白色的花囊里头,花娇叶嫩,尤其的美。香气被室内的暖气熏得暖暖的,脉脉含香,仿佛直要飘入人的心底似的,叫人心中馨软。

皇帝抚掌笑道:“是了,难得几位皇叔上京,重阳宴不欢而散,朕是该请他们一齐来聚一聚,吃顿家宴才好。”他顿了顿,语调含笑,“难得这梅花开得好,正好借了这机会请他们入宫赏梅。”

凤永州得了皇帝这话,再次垂首礼了礼,赞了一声:“陛下圣明。”

皇帝心中有了主意,自然看凤永州这个没参加罢工反而给自己出主意的臣子顺眼,拍了拍他的肩头:“永州你还年轻,来日入阁,说不准又是一个舒鹤羽呢。”

舒鹤羽那是秦国开国时的第一任首辅,圣祖皇帝视他如兄弟,病榻之前亦是安心将年纪尚幼的储君和秦国托付于他。最重要的是,此人世家出身,三十而立便是一国宰辅,与出身世家、年纪轻轻就居高位的凤永州颇有相似之处。

皇帝以此相喻,自然是隐晦许诺,凤永州来日也能登上宰辅之位。

凤永州会意的扬了扬眉,急忙跪下行了大礼,叩首道:“陛下厚恩,臣万死难报。”

皇帝总算满意了,挥手让凤永州离开。

既然是借了赏梅的名头,皇帝底下的人自然是往梅菀里收拾——准备了酒宴,树下的残雪亦是被洒扫干净。因为如今皇后闭门不理后宫诸事,许多事都要报到昭阳宫中,杜云微听到这消息,微微出了会儿神,倒也起了性子要参加赏梅宴。难得杜云微有此雅兴,皇帝自然无有不可。

说实话,杜云微虽然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但到底是在帝都长大的,见惯了冬日大雪,不觉得有什么事。只是,如易雪歌这般自幼长在南楚,后来又嫁到四季如春的云州的才真是受不了这冷呢。

所以,听到宫里有赏梅宴,易雪歌便忍不住苦了脸,对着萧沉渊抱怨道:“大冬天的,不好好呆在屋子里休息,何苦还要去吹冷风?这不是附庸风雅吗?”

萧沉渊心知赏梅宴背后的事情,或者说这本就是在他预料之中。此时闻言,他只是扬眉一笑:“夫人不是也喜欢梅花吗?难得大雪初歇,梅上还有残雪,正是踏雪访梅的好时候。若是取了那梅上的雪来泡茶,亦是极好的。且梅园的梅花品种多样,你还不曾见过,若是能见到也定然是要喜欢的。”他看了看易雪歌被冻得有些白的脸颊,语声忍不住软了下去,十分温柔细致,“你若真是怕冷,也可以换件厚些的衣裳,梅树下喝上一点酒,身子就热了。”

易雪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以前你身边的那个阿意呢?”她忍不住有些好奇的道,“以前我见他与你几乎是形影不离,近来怎么都没见到人影?”

萧沉渊面色不改,只是侧头去看窗外的景致,屋檐上有融化了的冰水一点一点的滴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晶莹剔透的却像是水晶珠子。他看得有些出神,声音不经意的轻了下去,轻轻道:“旧友有事,他探友去了。”

易雪歌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心中痒痒,接着问道:“他要探友你就放他走?你何时变得如此体贴起来了?”明明她想回楚国,此人还不放人的样子。

萧沉渊抬了抬眼,唇角线条优美:“他既然有那样的心,我自然应该尊重他。毕竟,人各有志,人心可贵。”他转头认真看着易雪歌,勾起唇角笑了笑,似乎明白易雪歌心里的腹诽,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肩头垂落的发丝,温声道:“我从来便不强人所难。只有你,只有你是例外。”

他的手指纤长白皙,就像是最好的玉石雕琢出来的,没有一点瑕疵,带着一种叫人安定的控制力。易雪歌只觉得,那手指从她耳边轻轻擦过,一小块肌肤仿佛被擦出热气来,肌肤在冰冷的空气里紧绷着,仿佛被什么引诱或是威胁。他们离得这样近,萧沉渊衣袖间那种温淡的药香,隐隐然的飘过来,如同沐浴时候的热水一般的包围着她,每一寸肌肤都被妥帖的照顾到。

易雪歌面红耳赤,只觉得心上也仿佛被人细细的拂过,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狠下心的用力踩了踩他的脚:“你别动手动脚的!”

佳人娇嗔,面上飞霞,似羞似恼,本该是极好的景致。但是萧沉渊却没能好好欣赏,只得可怜的忍着脚痛,稳着声音应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去换衣服吧。”

说起来,萧沉渊自从那一日得手之后就没能从易雪歌身上占过多少便宜,每次一靠近对方便要吃些苦。他原本打算的“让对方渐渐熟悉自己”的战术根本毫无进展。

只是这人从来便不会反省自己过去做的事是否太过激进,反倒微微有些后悔当时不多吻一会儿。毕竟,机会难得。

这样后悔着,心里面不禁想起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定力良好、多年不曾动心的萧沉渊都忍不住稍稍起了一点温柔的绮念。

他还记得,那一日易雪歌面红如牡丹,眼眸含水的样子。还有她柔软的仿佛带了蜜一样的红唇。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和易雪歌的心一起跳的飞快,他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也是那样鲜活的。人间有此极乐。

原来,这世上真有可以让他的心快乐的要飞起来的女子。

就如他对易雪歌说的——她让自己觉得依旧活着,活在这世上。这样的感觉,是他从暗牢出来、重见天日之后鲜少的体会。她便如阳光一般将那莫测的深渊照出明路来,抚平所有的沟壑与伤口。

萧沉渊正在沉思,易雪歌已然换了一身衣裳从里面出来。

第47章

易雪歌穿了一件浅红色的折枝梅花对襟镂银褙子,立领处绣着团团梅花的颜色便如真花一般,大约是被那花香熏染了许久,她一换上衣服,便依稀漫步在梅花林中,香气清寒,脉脉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