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底是那深不可测的寒渊,没有一点的光亮,可是声音却是冷如凝冰,刺骨之寒。

“当年我初入兵营,武艺亦未大成,司马临之兵马两倍于我秦国,战局艰难,我几次战场遇险,是你舍命救了我。”

“陛下曾经也舍命救过臣许多次。”周云起俯首在地,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并不起身只是低声答道。

萧沉渊并不应声,接着道:“阳平关一战,我初掌大局,无人可信也无人敬服。是你站出来领了五千精兵引开司马临的大军,那场血战,五千人只剩下一千不到,你也几乎送了一条性命,这才使得我有机会攻下阳平关。”

周云起无言以对,手掌紧紧握起,静静阖上的眼里却已然有了泪水。

当年萧沉曜初掌大局却不曾揭露身份,所有人都只当他是上面派来历练的宗室子弟,无人敢相信这样一位年轻有无多少经验的主将。所以他便主动领了那最艰难的差使,那场战的确是他此生最艰难的的战役之一,五千人马就那样被司马临带军围着,不能进不能退,到了最后天边仿佛都被血染红了,他眼睫上还沾着干涸的血粒,无数亲兵死在身侧,手中的剑一时也不敢松开。可是那时候的他却坚定而肯定的知道:只要熬到援军来了就好,萧沉曜一定会来的。那时的他相信萧沉曜甚至胜过他自己。

萧沉渊的声音也顿了顿,他就那样看着周云起跪伏在地上,目光越过他一直看向那遥远的过往,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我不是兄弟却更似兄弟,更是曾经以性命相托。所以,我一直无法理解你的背叛。”他的叹气声是如此的悠长惋痛,仿佛是从心底最深处辗转出来的。

萧沉曜乃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回头的人,他的目光永远都在最前方,他的脚步也永远都不会停下。这般回忆过去的感伤于他而言乃是很少、很少,几乎不存在的事情。物以稀为贵,因为少,所以更加感人更加真切。

周云起终于压抑不住那心中的痛苦,重重的叩首:“是臣鬼迷心窍,辜负陛下信任。求陛下赐臣一死吧。”

萧沉渊没有理会他的求恳,反倒起身走过去伸手扶起他,摇了摇头:“可我等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就知道你是为何了。”他似有似无的勾了勾唇,隐有讥嘲,“你可是因为知道我并非云贵妃之子,因缘巧合之下得知我生母身份,以为我是魏国血脉?”

提起当初之事,周云起痛苦的皱起眉头,垂首不语。

萧沉渊却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听上去轻而冷,就像是刀片一般的轻薄而见血,说起话来却是清楚明白:“你不知内里,自然是这般去想,并没有什么错。”他长长的眼睫慢慢的垂下来,遮住了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平静的缓缓说道,“当年皇祖父看上去嘉平许家长子许风咏的妻子纪氏,不顾帝王声誉,强夺臣妻。只可惜纪氏当时已有身孕,并且以死相逼要留下那孩子,皇祖父为了安抚纪氏也是为了让纪氏投鼠忌器便将那孩子交给一个低位妃嫔,当做公主养大。这个女孩酷似纪氏,生就倾城之貌、性格又温婉聪慧,皇祖父因为纪氏的缘故爱屋及乌,倒是对她有了几分感情。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太子会迷了心窍一般的爱上这个养女。当时纪氏已然过世,皇祖父为了皇家声誉便将这个养女嫁去魏国,只求分开这两人。只是,等到皇祖父宾天,父皇就迫不及待的用了手段将那个被和亲的公主接了回来。”

周云起从来便不曾想到皇家竟会有这般的荒唐情事。当他知道萧沉曜的身世的时候,联系到乐平长公主的死讯,只以为她是假死逃回国,腹中乃是魏帝之子。他不由为之深深惊恐——他的理智提醒着他不能让这样血脉和身世复杂的萧沉曜登上秦国皇位,心中更担心若是有朝一日萧沉曜的身世揭露,秦国又要有一场内战。他深知萧沉曜之能,知道他会是最后的胜者,但那也必是要以秦国皇室的血流成河以及秦国的偌大内乱为踏脚石。

他对萧沉曜的忠诚不容置疑,但是他的秦国的忠诚却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刻在骨子里的。

萧沉渊很容易就可以从周云起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他的心情似乎也有些复杂,但他还是认真的解释了几句:“其实,当年父皇登基不久,就暗地里就去魏国接回了乐平长公主。之所以这么顺利,甚至直到我即将出生才传出所谓的死讯,乃是因为有现今的魏国太后帮助......”

与此同时,魏国亦是有人再说起此事。

魏国太后沐秀平往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虽然年过四十却依旧容貌秀美如双十少女,她身姿纤细,形容楚楚,远远看去也好似犹如纤弱少女,惹人怜惜。她此时正端坐在木案前面,认认真真的煮茶,那动作便如行云流水一般,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雍容自然之美。

她对面坐着的正是传说中她的入幕之宾左相周问水。

沐秀平抬手将一盏茶递给周问水,微微一笑:“许久不曾亲自动手,你且尝尝滋味。”她朱红色的凤袍上绣着鸾凤,栩栩如生,威仪堂皇,与那她的容貌形成鲜明对比。

她看上去就像是邻家那温柔纤弱的小姑娘,清楚明白的就像是那一洗碧空,温柔的就像是缠绵悱恻的南江江水,纤弱的好似路边那天真浪漫的娇花,笑起来的时候稚嫩而怯怯,常常叫人忘记她的身份和年龄。只觉得这样可怜可爱的孩子,真不知要如何在宫里生长。

可是,就是这样的女子,一入魏宫就得了当年阅遍天下绝色的楚帝的一颗帝王心,使得那六宫粉黛无颜色,先后产下二子一女,位及中宫,即便是当年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的乐平公主亦是及不上。

周问水默不作声的接过茶盏却不喝,自嘲一笑:“太后既然早已将臣的事情查个一清二楚,何必还要等到如今再揭开。”

沐秀平叹了口气,搁下正要喝的茶水,用温温的声音说道:“问水的心还是太燥了一点。喝茶最讲究的就是清心、安宁。”她抬头看了眼周问水,轻轻的说道,“我本以为萧沉曜死了,你会安稳一点。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和秦国有联系,只得借你之手,叫秦国吃个大亏。”

她迎上周问水的目光,温柔的笑了笑,伸手抚着他的脸:“至于为什么放过你,问水你难道不知道吗?”她的指尖刚刚被茶盏温过,光滑而温暖,在周问水那张脸上流连不去,“你生了着一张脸,叫我如何忍心动手?我已经失去那人,一无所有,哪怕你只是一个赝品,我亦是求之不得。”

周问水的神色僵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沐秀平笑容不改的抚着他的脸,目光里带着一种痴迷的恋慕,最后才将手指落在他的唇上,轻轻的点了一下,语声听上去天真而无辜:“那对萧家的父子倒是如出一辙的可恶。当年的秦国先帝用那人的性命逼着我替他送乐平长公主回秦,直到后来我掌管了后宫才有胆子叫那替身去死。”她顿了顿,接着道,“等到萧沉曜了,却要寻那一个和那人相似的替身送到我跟前,真真是叫人气恼。”

她口中说着“可恶”、“叫人气恼”这样的话,可神态依旧带着还是那种少见的柔情蜜意,有一种小女孩的羞涩和温柔:“问水,我待你这般好,你怎么就一点心肝都没有呢?”她手指慢慢滑下去,正好落在周问水的心口,语调委屈的道,“有时候,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里面有没有我呢。”

周问水整个身子都是僵冷的,好一会儿才答道:“我的心里自然是有你的,只是还有比你更重要的。”

沐秀平脸色一僵,像是被火烧到一样收回手。

记忆里面,那人也曾转头看她,目光一如清风明月一般的清楚明白,无月无风的夜里也因为他的目光而更显温柔缠绵。

“我的心里自然是有你的,只是还有比你更重要的。”

男人,这就是男人!

沐秀平只觉得恨从心头起,这一瞬间,她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对命运无力并且绝望的小女孩,浑身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瞪了周问水一眼,冷下声道:“滚......”

第71章

和盛南生谈过一次之后,知道对方心有成算,易雪歌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她一边在宫里就近看着玉贵妃和她家那个不着调的皇弟一边等着盛南生那边的消息。

只是,没等到盛南生的消息,她就先听到了玉贵妃有孕这件大事。

说起来,以楚帝这样的年纪和身份,按理早该膝下成群了,只是也不知是因为玉贵妃还是他的缘故,他至今还是膝下空空。因为南楚皇室如今只余下楚帝这么一根独苗,朝内朝外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劝着楚帝广纳后宫,皇帝自然是不能有错的,所以更多的人还是在骂玉贵妃占着地方不做事。

楚帝在旁的事上表现还好——至少还算听劝,这上面却是颇为坚持——他一心想着要立自家爱妃为后,就一根筋的想着要让爱妃先诞下长子,母以子贵。所以,这么些年来,这对楚国最尊贵的男女,求神拜佛、寻医问药,总之是把所有的求子方法都做了个遍。玉贵妃本人还常常厚着脸皮去神庙祭祀求祷,惹得那些楚国贵妇暗中笑话。

所以,此次玉贵妃有孕,楚帝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满宫上下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几乎要有普天同庆的感觉了。易雪歌听到消息赶去玉贵妃的玉凤宫的时候,就看见楚帝手足无措的坐在一边,紧紧的握着玉贵妃的手,一脸要为人父的喜悦,不加掩饰。

玉贵妃早就听到了外边的传报声,此时见着易雪歌丹凤眼轻轻一挑,眼波如同秋水一般的流淌。她将自己的手从楚帝手中抽了回来,娇嗔的看了一眼楚帝,小声道:“皇姐来了呢......”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就像是蜜糖水一样的甘甜。

随即,她便转头看向易雪歌,笑着说道:“要妾说啊,还是长公主有福气。妾这么些年都没声响,长公主一回来,就有了这事。”她柔柔一笑,娇艳的颜色里透着一种温柔的意态,“也是这孩子和公主有缘啊。”

此时玉贵妃无论说什么对楚帝而言都是如闻圣音,急忙点头应和道:“爱妃说的很是。”

易雪歌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按理说,如今楚国皇室一脉单传,能够有子嗣传承乃是天大的好事,可对方是玉贵妃这好事就少了一半的好。再忆及玉贵妃的身份、考虑一下她可能会有的阴谋,易雪歌真的、真的是担忧到了极点。

而且,往深里想:以萧沉曜那样的为人,怕是不会轻易让玉贵妃这样的棋子脱离掌控。女子有孕就会多出许多事,且又不利于他对楚国的布局,他送玉贵妃来的时候怕是已经断了后患。

那么,玉贵妃有孕这件事怕也是有些猫腻。

见易雪歌不说话,玉贵妃眼底掠过一丝柔媚的笑意,隐隐有些得意,面上却是故作的诧异:“公主怎么神色郁郁,可是妾哪里惹你不喜了?”声调微微有些委屈。

顶着楚帝和玉贵妃两人如同火烤一般的目光,一直在对玉贵妃阴谋论的易雪歌总算挤出一点笑容,随意便扯了一个借口:“过几日是楚国的百花节,宫中必是要大办百花宴的。我想着贵妃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定然是要好好卧床养着,这宫务怕是要麻烦了。”

楚帝如今是有子万事足,听到这里便点点头,会意的接口道:“皇姐说得也有道理。如今皇姐也在宫中,不若便暂时替贵妃打理一会儿宫务吧。”他虽然一下子就把话给说完了但好歹还记得问一问另一个当事人玉贵妃的意思,“爱妃以为如何?”

玉贵妃自然是不愿意就这么交出宫务,她珍珠似的贝牙咬着,好一会儿才缓缓勾了勾唇,笑容淡淡,嗔怪道:“陛下也真是的,皇姐好不容易回国一次,怎么也不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尽是那这些事儿劳烦她?”她想了想,又道,“且宫务繁琐,皇姐又是许久未归国,不知就里,贸贸然的也难上手。不若让我身边那女官扶苓跟去,也算是替皇姐帮把手?”

玉贵妃把扶苓派去自然也是有些小心思。

扶苓乃是萧沉曜派来的人,官面上说是照顾她,实际上就是监视。这样的人在身边,固然看着厌烦却也等闲不能打发,否则必是要惹恼后面的萧沉曜。但她眼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既是不愿这么早就和萧沉曜翻脸又不想有扶苓这样的人在旁看着。索性趁着这机会就把扶苓交给萧沉曜吩咐“要好好看顾”的易雪歌,既有个正经的名头暂时摆脱扶苓又可以叫易雪歌处理宫务心有顾忌。

玉贵妃心里的算盘打得痛快,面上的笑容已然是如花朵儿似的娇艳,不等易雪歌答话就笑着道:“就这么说定了,等会儿我让扶苓把名册等东西送过去给皇姐。百花宴也就按照往时的规格来便是了,皇姐不必太费心。”

楚帝在侧搭了一句话:“今年朕有这般大喜之事,自当与民共乐,不若办的大一些?普天同庆?”

易雪歌此时才能寻到机会在这一对自说自话的男女之间插句话:“陛下想得虽好。只是这孩子到底还小,若是办得大了,怕是要折福分。”

楚帝听着也在理,这才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一切就全都劳烦皇姐了。”

易雪歌知道这事怕也只能如此,点头接应了下来,接着又陪着这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借着有事离开。她一出玉凤宫就直接让下人准备车马往宫外去。这一次,她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郊外的春风亭。

这样的大事,既然她听到了消息,在宫里埋了人的盛南生自然也会知道。两人若要会面,自然是会选春风亭——也大约也算是两人的默契?

果然,她的车马刚刚到了春风亭不久,盛南生就也跟着到了。

盛南生看上去面色微微带了点忧虑,但还是很快就平稳了下来,首先开口安慰易雪歌道:“公主不必担忧,我答应您要查的事情已有几分头绪。之前,我虽然也对玉贵妃有所怀疑但一直不曾想到玉贵妃会是秦国那边安排的人,所以也不曾往这方面查。听了公主的话之后,我便让人往玉贵妃‘义父’孟非繁那边去查,果然寻到了一个一直伺候她的老嬷嬷,据说是一直陪着她从秦国来楚国的。有了人证在手,也不怕玉贵妃狡辩。”他想了想,估摸了一下时间,便许诺道,“正好马上就要到百花宴了,我有把握在这之前把那个老嬷嬷的嘴撬开。等到宴上当着群臣的面把玉贵妃的身份揭开,便是陛下再如何心软也不得不狠心处置她。”

易雪歌心中稍稍安定,只是还有些担心:“将军处事自事事周到,行事有度,我自然不是担心这个。”她蹙蹙眉,看上有面色微微有些难看,就好像有一层薄雾笼罩在她白皙的面上,遮去那天然如同珠玉一般的容光,“以我所见,那位秦国新帝若是要派人来必是不会留下后患。眼下又是这样的时候,玉贵妃这孩子来得实在有些叫人诧异......”

盛南生闻言也跟着沉吟片刻,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蹙起眉头,英挺的面上隐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他侧头和易雪歌说道:“我想起一些事情,还要回府处理,百花宴的事情我会令人再和公主商量。”他语声稍稍顿了顿,还是安慰易雪歌道,“还请安心公主,无论玉贵妃有何手段,只要在百花宴上揭开她的身份,便是陛下也救不了她。”

听到这里,易雪歌只得点了点头,目送着隐带焦虑的盛南生离开,心中微有疑惑。

盛南生适才这幅样子必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而且还是和玉贵妃或是楚帝有关。可是,他却没有一点意思要把这事透露给如今与他结盟的自己。

盛南生绝非那般心思阴诡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易雪歌面前不加掩饰。他这般表露在面却不愿意说只有两个原因:1、此事由于某些原因不宜让易雪歌知道;2、此事事关重要,不能轻易述诸于口。

至于到底是哪个原因又或者是两个都是,那就不一定了。

易雪歌心中对盛南生颇是信赖,并不愿意对有些事太过究根结底——既然对方不愿意说,她若是探究太过反而要伤了彼此的信任。这事也不过是在她心上一掠而过,不起波澜,反而又认真的想着要如何安排百花宴。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么些事,易雪歌才不得不对那时的自己苦笑——如果她当时能够及时将盛南生的事情探问清楚,或许后面许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每个人的性格和选择也注定了命运的莫测。而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以待,就在易雪歌的忧虑不安中,很快就到了她和盛南生约定好的百花宴。

第72章

那个曾经伺候过玉贵妃的嬷嬷早在昨日便被盛南生送了过来。毕竟此事涉及内宫,盛南生作为外臣不适合参与在内。再者,这次的百花宴本就是由易雪歌亲自处理,由她来安排人自然是更好一些。

但是,这日还没等易雪歌出了殿门,玉贵妃和楚帝便一起来了。

玉贵妃今日特别打扮过,华美的裙裾的尾端拖着紫金色薄纱,一只飞天的青鸾跃然于上,羽翼精致,栩栩如生。她那从发上一直垂落下来的珠络就像是伶仃的花瓣似的贴在她面颊的两侧,珠光隐约绰约之间将她那形状极美的丹凤眼照得更亮,那眼波温软犹如缠绵的春水。

遥遥远去,只见她云鬓高髻,眉如远山,唇如涂丹,那样如花朵一般娇嫩鲜妍的美貌就像是迎着春风灼灼而放,叫人目眩神迷。

易雪歌见这两人一同而来,不免停下步子行了个礼。

楚帝的面色有些难看,迟迟不见叫起,倒是玉贵妃亲自上前扶了易雪歌一把,把人扶起来后才柔声道:“今日的百花宴延后了一个时辰,长公主不必着急。”她顿了顿,忽而将目光转向易雪歌伸手被人领着的嬷嬷,幽幽的叹了口气,“可是许嬷嬷?许嬷嬷当年伺候了妾好些日子,我入宫之前可怜她年事已高已经让她归乡,长公主怎么又把她带进宫了?”

易雪歌没有答话——玉贵妃这话简简单单,但这态度却很显然表明她已经知道了她和盛南生的谋划,这才延后了百花宴又在此时拉着楚帝拦住她。楚帝对玉贵妃痴迷若此,若是易雪歌此时讲了出来,不过是给了楚帝把这事强行压下的机会——这就违背了易雪歌和盛南生专门挑了百花宴来揭露这事的初衷。

见易雪歌不说话,玉贵妃面色不变,却抬了抬眉梢拿眼看了看楚帝,似有百般复杂的情思流转而过。

楚帝阖眼片刻,似在犹豫沉思。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看向易雪歌,唇角虽有笑意却已然冷了下去:“事无不可对人言,皇姐何必闭口不言?难不成,便是连皇姐你自己都觉得你要做的事实在太过荒唐可笑?”他声音里面压抑着深重的怒火,像是再也无法掩饰,火山忽而爆发,危险的熔岩扑面而来,“皇姐难道便这般看不惯朕和贵妃?非要拿我楚国皇室这难得而来的龙嗣来玩笑?”

他虽然并无作为但到底是一国之君,这盛怒之下双眸似乎有熊熊的怒火升起。

易雪歌极快的就发现了楚帝的异样用词,心中一凛,知道玉贵妃必然是说了什么。事态紧急,她顾不得等待时机便开口解释清楚:“陛下误会了。我在秦国时就听说玉贵妃身世蹊跷。于是便让人寻了玉贵妃过去身边伺候的人问个清楚,绝无半点私心,还请陛下明见。”

玉贵妃的眼底掠过那轻慢的笑意,她面上那柔软娇媚的笑容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纱布,若是揭开就能看见里面那冰凉刻毒的底色。只是,隔着这层轻纱,此时的她看上去却是如此的温柔,语调亦是轻轻的:“长公主久居深宫,不知又是寻了何人才把我这个归乡的许嬷嬷送进宫来?”

玉贵妃有恃无恐、吐字清晰,易雪歌自然不能不答,她甚至不能随口而言,因为以楚帝如今的样子必是要彻查到底的。

易雪歌深呼吸了一下,没有理会玉贵妃反而是转头去看楚帝:“陛下与我同父同母,固然少时不曾一同长大,但血脉相连,乃是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我待陛下如何,陛下想来也是一清二楚?”她认真的看着楚帝,眼神明亮,“陛下难道对我就没有半点信任,宁愿去信这来历不明、身世不明的女人?”

楚帝被易雪歌看得神色一怔,想起那时候易雪歌哪怕是死也要带着他一同逃亡,以及那逃亡路上的点点照顾,面色微微白了白,似乎也犹豫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抓着玉贵妃的手,轻声道:“皇姐为朕所做的一切,朕都记在心里,此生永不能忘。朕,自然是想要相信皇姐的。只是,想容她乃是朕此生执手之人,朕未来孩子的母亲,皇姐的用词想必也过分了一点吧?”

楚帝经过易雪歌那一番话,心绪冷静了不少,此时的语调反而有些息事宁人了:“好了,此事还是不要再说了。贵妃如今有了身孕,皇姐既然将许嬷嬷带进了宫,不如就让许嬷嬷去玉凤宫伺候贵妃吧。”

易雪歌依旧看着楚帝,半点也没退步,只是静静的道:“陛下若是要安排,还是先听许嬷嬷把贵妃的来历说个清楚,再来安排吧。”

玉贵妃不知想起了什么,此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站在一边冷淡的看着易雪歌。

易雪歌却知道此时只能把话说开了。她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是把玉贵妃的身份彻底掀开,无论楚帝是否护短,至少压下玉贵妃的气焰,让楚帝有了防范心;要么就是不说,由着楚帝息事宁人,那么一切的错反而都要被楚帝归到惹事的易雪歌身上,来日对付玉贵妃反而更加麻烦。

易雪歌当机立断的转身把那个许嬷嬷拉了出来,冷冷说道:“你把你之前和我说的事情在陛下面前再说一次吧?”

许嬷嬷似乎打了个颤,不敢抬头去看楚帝和玉贵妃,她佝偻着身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小声说道:“玉贵妃少时家中遭难,被人卖去了秦国,不知怎的就遇见了秦国的东华太子,被东华太子救了。奴婢也是那之后才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东华太子并不是常来,但是府上总是会有各种先生来教授学问。等到学的差不多了,东华太子就让人把玉贵妃送去了南楚孟大人那里......”

“够了。”楚帝忽然出声打断了许嬷嬷的话,神色阴晴不定。

玉贵妃听到这里,仿佛在也忍不下去了一下,眼眶微红的看着楚帝,咬着唇道:“到了这种地步,陛下难道还不相信臣妾吗?长公主她这次回来根本就是来挑拨我南楚内乱的。她便是见不得我南楚皇室有后,这才寻了许嬷嬷来叫妾难堪。陛下难道就这样看着妾被人污蔑吗?”

楚帝握着玉贵妃的手,并不说话,只是侧着脸抿了抿唇。

易雪歌冷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让许嬷嬷继续说下去,玉贵妃却忽然转头看向她。

“长公主适才还没告诉妾和陛下,是谁替你把许嬷嬷送进宫的呢?”玉贵妃的语调刻意拖得长长的,柔媚的可以滴出蜜水来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她这种娇矜让人不由得想起用轻薄的玉石击打坚硬的金块。

易雪歌知道,这种时候盛南生是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她深深地看了玉贵妃一眼,平静以对:“是盛将军。”

此言一出,玉贵妃的唇角都情不自禁的扬了扬。她水葱似的手指在楚帝的手背上轻轻的掠过,似乎在提醒着楚帝一般,口中每一个字都咬的清楚明白:“公主大约还不知道是谁把许嬷嬷的事告诉我和陛下的吧?”玉贵妃瞥了易雪歌一眼,她眼底那种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得意便满满的溢了出来,“是盛将军。”

“是盛将军。”玉贵妃的话就像是一棍子打在易雪歌的头上,叫她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身子。

易雪歌蹙着眉,紧紧的抿着唇,试图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思考目下情景。可是这种突如急来的转折却叫易雪歌几乎反应不过来。

她待人,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他人给予她一分真心,她便加倍报之,他人与她一分信任,她亦是加倍报之。她从来都相信,这是值得的。盛南生这些年呕心沥血为楚国所做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这般品格高尚、心事可敬之人,易雪歌自然也愿意去信赖。只是,她从未想到,盛南生竟然可以这样轻易的转头就将她的信任抛在地上。

她之前自以为是的一切此时看来何其的可笑?

玉贵妃的眼角余光掠过,只能看见易雪歌那如同冰雕一般紧绷着的五官轮廓,只见珠光和阳光自其上流淌而过,那种自灵魂深处流露凛然容色简直叫玉贵妃看了生厌。

玉贵妃不再去看易雪歌,低头抿着唇,很是矜持的笑了笑。

她想:你生的这样美、出身高贵,甚至还得了这世间最强大的男人。你所拥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的完美无缺。可那又如何呢?你也不过如此。直到今日,你也依旧摸不透这人心莫测这四个字,甚至输在了这上面。

真心?信任?何其可笑。

楚帝这时候抬头看了易雪歌一眼,他的眼神很复杂难辨,声音却是平静的:“是盛将军将这事告诉朕的。他负责宫中防卫,有外人入宫自然是一清二楚。只是他顾念旧情,不愿将这事闹大,特意让朕在百花宴之前来寻皇姐问个清楚。”他看上去很是疲惫,心神俱疲,但还是撑着将话说个清楚,“朕不明白皇姐为何如此针对玉贵妃也不知道皇姐为何就是见不得我南楚皇室有后。皇姐昔日之恩,朕铭记于心,只是还请皇姐日后保重自身,好好在寝宫休息吧。”

这是禁足的意思。

第73章

楚帝和玉贵妃走后,另外还带走了许嬷嬷。易雪歌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将事情前后认真的想了一遍。

殿中百合紫金香炉许久无人添加,香气渐渐稀薄,就犹如烟灰一般的渐渐凉去。易雪歌正想着事,冷不防却有人端着茶上来。

“是你?”易雪歌怔了怔,抬头看了看扶苓,随即便淡淡的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和玉贵妃一起回玉凤宫了呢。”她这话倒不是刻意讥诮,反而只是平淡的直述。她虽然气恼却也不是会迁怒的人,再者扶苓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特别惹她厌恶的事,甚至还在她处理宫务的时候帮了她不少忙。

扶苓照旧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裙裾上绣着一些细小而精致的花纹,整个人便如一朵开在水边的水仙花似的,馨香的叫人欢喜。她躬身礼了礼,轻缓而恭敬的答道:“这时候,殿下想来比贵妃娘娘更需要奴婢伺候。”

易雪歌低头端起她递上来的茶盏,握在手上,抬头看着她:“哦?”她眼梢微微一挑,眼神便如水凝固成冰一样的冷,“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伺候我?”

扶苓的声音却依旧清脆悦耳犹如乐器,不紧不慢的道:“自然是帮殿下出宫。”

“你是萧沉渊的人?”易雪歌抿了抿唇,直截了当的问道。灯光之下,易雪歌卸去珠钗配饰的青丝就那样如同瀑布一样铺在身后,她换去华服之后只着轻袍缓带,这本该是十分柔和安宁的景象。只是,不知怎的,当她凝目望来的时候,整个内殿的气氛都凝固了起来,犹如春寒料峭,寒风从殿外来。

扶苓与易雪歌对视了片刻,很快便垂下眼,跪了下来,低声道:“殿下聪慧,奴婢不敢欺瞒。”这是默认了的意思。

易雪歌稍稍一想,就知道扶苓可能就是萧沉渊埋在玉贵妃身边用来监视的棋子。她低头看了看扶苓,没有去扶人,只是静静的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宫?”

“殿下如此聪慧,难道就不知有句话叫‘事不可为而强为,谓之蠢汉’?楚国已然牺牲了殿下一次,殿下难道还要让他们牺牲殿下第二次?”扶苓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连姿态都不曾变一下。她说话的声音非常的好听,说起话来更是娓娓动听,仿佛一心都是替易雪歌着想,“更何况,楚国局势糜烂至此,绝非牺牲殿下一人就可以改变。哪怕是盛南生这般的能臣,亦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局一点一点的倾覆,无能为力。”

“牺牲?”易雪歌琢磨了一下这个词,神色复杂。

扶苓却是俯首于地,沉声道:“玉贵妃和盛将军是准备以公主来胁迫陛下。”她既然承认了是萧沉渊的人,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也是萧沉渊。

易雪歌阖眼沉默片刻,然后才道:“那又如何?”

“玉贵妃是为了日后的荣华,想要用公主求那富贵无忧。盛将军却是想要用公主算计陛下。”扶苓面上却又焦急担忧之色一闪而过:“陛下如今正与魏国对战,身子又不曾养好,若是阵前听到公主的恶讯,必是要伤经动骨,累及性命。公主于心何忍?”

易雪歌打量着扶苓的神色,忽而轻轻一笑,笑声里面带着说不出的冰冷,就好似有冰片夹杂其中:“听你的话,适才那些事你似乎都了然于心?”

扶苓毫不隐瞒的点了点头,并且毫无顾忌的直言道:“玉贵妃能不能有孕,想来殿下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如今宫中有孕的并非玉贵妃而是另外一人。当初东华太子死讯传来的时候,玉贵妃便起了他心,刻意在楚帝饮食上下手脚,想要过继子嗣,从而垂帘听政。”

这并非没有先例。据说北魏□□膝下无子又是孤家寡人一个,后来就是暗中过继了重臣之子。所以,如今的北魏皇帝实际上与北魏□□并无血缘关系。

易雪歌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眼中掠过一丝暗色,讥诮笑道:“她倒是想得好。”

这话内中涵义复杂,扶苓不敢答话,只是低着头继续说道:“盛将军后来发现此事端倪加上怀疑玉贵妃便让人选了许多女子入宫,又刻意打通关系,想要寻机得子——此次有孕的便是其中一人。后来,陛下在秦国传信过来,玉贵妃收敛了不少,也没再对楚帝下手。只是此次公主回国刺激了她,让她不得不铤而走险重新走过去旧路。”

易雪歌眼神微变,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她这次干脆就想那有孕之人的孩子当做是自己的,然后谋害皇弟,然后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

扶苓点点头,低声道:“是。”

易雪歌却依旧看着她,打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衡量她话语的真假:“那盛将军此次为何又会和她同流合污?”

“楚帝眼下已经是毒入肺腑,时日无多。那唯一有孕之人又被玉贵妃控制在身边。若是鱼死网破,那么楚国就是真的后继无人了。”毕竟那过继子嗣还需楚帝点头,若是玉贵妃一下子就下重药毒死楚帝,楚国群龙无首怕是自己就要内乱了。

扶苓轻声道,“盛将军投鼠忌器,不得不暂时向玉贵妃妥协。他能够将这事结束在百花宴前面,已然是尽力为公主留了一方余地。”

易雪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用手用力的按了按:“你说我皇弟时日无多?”她阖眼静默片刻,强行把那眼中的酸涩压了下去,然后才略有些迟疑的出声道,“他适才仿佛并无不适,看上去也精神尚可?”有时候,人总是如此,不愿意去信的东西就那可以找出许多不信的理由来。

扶苓叹了口气:“适才奴婢在侧观察过楚帝,他几次都站不稳,看上去好似气急攻心,实际上却是精力已失。已然是毒入肺腑,无法救治了。“

易雪歌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像是说服自己一般的道:“那我更该留下。楚国如今局势,我若一去,等到再回来怕是要物是人非了。”

扶苓再次顿首,认真劝说道:“殿下若真是心系楚国,何苦要在这里空耗时间?您是我秦国皇后,只要您愿意,有许多事都可以做。如今盛将军和玉贵妃各有计较,局势暂且平稳,若是等到楚帝驾崩,这两人利益冲突,楚国怕是又有一场内乱。殿下置身其间,怕是连脱身都是困难。”

易雪歌垂眼看她,面色沉沉,似乎神色不定。

扶苓却语声渐平,轻声蛊惑道:“陛下待您之心,再真切没有。您若真的心念楚国,更该回陛下身边。陛下的心志不可动摇,但他对楚国人的态度却有大半取决于您。”

易雪歌嗤笑一声,笑声里面情绪难辨:“你是让我去寻萧沉渊......”提到这个名字,她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才接着冷冷道,“然后,帮着他来侵略楚国。”

“还请殿下三思。如今的楚国真的值得殿下如此吗?楚国子民之中或许有许多人甘愿为了楚国的存亡而牺牲性命,但更多的人却只是希望能得一夕之安而已。三国纷争已久,若能三国归一,再无纷乱,这才是天下人的期盼的好事。”

第74章

扶苓的这几句话便如一道道的雷电自天边落下,叫易雪歌的脑中忽然空白了一下,不知要如何以对。

易雪歌沉默片刻,低下了头。长发洒落下来遮住她白皙如玉的面容,她有些脱力似的一手支撑着下颚倚在案边坐好,叹了口气:“你让我再想想吧。过几日,或许我能给你答案。”

扶苓深谙劝人的秘诀,这个时候反倒没有乘胜追击再说下去惹人厌烦而是从容的起了身,微微笑着转开话题说道:“殿下既然不准备参加百花宴,可是要吃些点心?厨下已经备好了。”

易雪歌想了想,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然后才让扶苓退下了。

易雪歌这一想,便想了好些日子。在这几日里,扶苓倒是安安稳稳的做她的女官,伺候着易雪歌的起居饮食,旁的半字也不提。

因为楚帝已经下令要让她禁足,她这宫殿内外都少有人往,只是偶尔才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不过,再如何,楚帝病重的消息易雪歌总也是知道的。据说那日百花宴回去之后,楚帝便病倒了。玉贵妃看在萧沉曜的份上固然不敢对易雪歌如何,却也并不妨碍她对易雪歌泼脏水。反正,玉贵妃是一口咬定了是易雪歌气到了楚帝,这才叫楚帝气病了。因为那日楚帝的确是见过易雪歌,不少人倒是信了几分。

随着楚帝的病重,内廷和外廷的冲突显然日益增多。楚帝已经病得起不了身,自然也上不了朝,每当朝臣带着紧要的奏书来与楚帝商议的时候便总是会看见玉贵妃在旁坐着。甚至,现下的御批也已然换成是玉贵妃的笔迹。朝中大臣皆是恨恼已极,弹劾玉贵妃的奏折简直堆满了御案,便是按兵不动想要等待皇嗣出生的盛南生都被迁怒是“同流合污”。

易雪歌知道自己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楚国大乱在即。她唤了扶苓上前,直接问道:“我现在若要出宫,你可有什么法子?”

扶苓压抑住眼中涌现的狂喜,跪下行礼道:“殿下若有心,一切都由奴婢安排便是。奴婢手上有出宫令牌,且已经在楚宫经营许久,只要想法子把这沿路的守卫换做是我们的人,再拿着令牌装作是采办人员出宫便好。如今楚帝将殿下禁足,少有人来,只要寻个替身倒是能够拖延一些时日。”

易雪歌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问道:“你可有法子让我见皇弟一面。”她不待扶苓说话,便直接道,“我知道这对我们的计划可能会不太好,但他只剩下那一点时日。总是姐弟一场,若是不见他一面,我心中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