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渊面色不变的抱着易雪歌对着她点了点头,说道:“故人再会,不能把酒言欢倒是叫人遗憾。”他顿了顿,声音一沉,“只是不知道慕姑娘今日站在这里,是否是要拦下我?”

慕九歌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很快便退回了岸上,眼见着游船渐渐离去,轻声自语道:“只是来告别罢了。”

盛南生就站在慕九歌的边上,想起被萧沉渊带走的易雪歌,目光不禁露出一丝忧色:“慕姑娘适才为什么不拦住他们?”他知道慕九歌的为人,这种重要的事情、之前又已经还过人情,断不会因公废私。

“他身边跟着几个暗卫,若论身手,几个人若是结成小阵怕是可抵宗师。”慕九歌闭了闭眼,压下种种复杂情绪,慢慢解释道,“再说将军你为了来见公主没带什么人来,若是出了事,南楚就真的乱了。”

盛南生握紧手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适才不止一次想过要豁出性命来解决了萧沉渊。只是,事到临头却明白这不行,秦国没了萧沉渊还有周云起和那么一些亲王,而他之后楚国又有何人?萧沉渊一死,秦国之人必然同仇敌忾来对楚,反倒加重了楚国此时的乱局

盛南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许久才缓缓道:“好了,我们走吧。”此次错过大好时机,之后就算调了兵来怕也拦不住萧沉渊了。而且,楚国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

岸上的人缓步离去,游船上的人却才刚刚开始对话。

易雪歌好不容易才从萧沉渊怀中挣脱出来,忍不住随口扯了借口:“扶苓还站在那边呢,我们就这么走了她可怎么好?”

萧沉渊拉着她坐下,替她理顺头发,温声道:“她机灵着呢,一瞧见我就知道跑了。”他顿了顿,还是有些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易雪歌的唇,就像是孩子初初拿回自己的宝贝,怎么摸都不够,就怕一睁开眼就不见了东西。

易雪歌只觉得有什么在自己的心头轻轻的掐了一下,热血上涌,面上飞霞,忍不住的推了推萧沉渊:“你别这样......”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接着找话题转移注意力,“你这次怎么自己来了?”

“我听说豫溪有变,想到你,便来了。”萧沉渊的声调听上去非常的平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只是淡淡的,“反正都出来了,魏国那边有周云起看着,倒也不急。我们去宣府看看吧。阿意那边的消息来看,戎族怕是有些想法。”

两人就这么紧靠着说话,易雪歌的心也渐渐的轻松了下去。她点了点头,心里把事情一想就知道萧沉渊这亦是担心她因为魏国之亡而想到楚国,这才转而带她去宣府。

想起楚国,易雪歌的心亦是十分复杂茫然。

她是楚国的公主,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站在楚国这边。可是,等她回了楚国,重新面临了现实才发现自己所思所想是如此的天真简单。楚国皇室血脉已然凋零至此,内乱不断,内斗不止,哪怕是盛南生这般的人为了能够做些实事都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原则、打弯自己的脊梁。她也曾经看过史书,知道朝代更替乃是不可避免的循环,天下大势从来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理智上,她也明白如今三国战乱,不知有多少百姓过得苦不堪言。当初林从之冒死去救萧沉曜,便是为了替天下救下一个明主。不知有多少如同林从之一般的人,因为战乱而家破人亡,苦不堪言,真心期盼着能够天下一统,再无战乱。

可是,理智与情感总是不一样的。她明白此时楚国江河日下的衰败既是人为又是时势,但是若要她真的眼睁睁的看着楚国灭亡,又是无法接受。在楚宫的时候,她还可以用“不能坐以待毙”为由劝说自己逃出楚宫,可真正出了宫,见了萧沉渊,她又忍不住茫然了。

易雪歌面上的茫然之色十分明显,萧沉渊眼见了自然也清楚的很,他看得心下一软,叹了口气又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吻了吻她的发顶端,轻声道:“雪歌,我这一路都没睡好,一闭上眼就见着你的样子,只怕自己来得晚了就见不到你。”他语声低低的,听上去就像是恳求一般,“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易雪歌垂下眼,轻轻的点了点头。她的眼睫纤细的就像是蝶翼,软软的,柔柔的,盛着巨大而华美的梦境,

萧沉渊这会儿总算是笑了,他干脆也没再放开易雪歌,直接抱着她上了船舱的榻上。他先将易雪歌放下,两人双手交握,双目对视,仿佛有什么无法形容的暗流自他们之间流过,撩拨着人,叫他们心中禁不住都是一颤。

萧沉渊静了下来,轻轻阖眼吻下去,等两人鼻尖碰到鼻尖了,他才小声道:“雪歌,爱我吧。”

易雪歌也情不自禁的阖上了眼,忍住那几乎要落下的眼泪。

当初的萧沉渊亦是如此的对她恳求,他当时说的是“从今天开始喜欢我吧,让我活下去。”

喜欢与爱,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当初的她对他求而不得、辗转反侧;而今却是他对她百般求恳,情难自禁。

萧沉渊的吻却是渐渐的落了下去,如同细雨清风,以一种温柔而不可抗拒的力度包裹着易雪歌。他的声音非常的轻,就像是河畔的清风以及床边的水流,随着船的摇晃就那样一点一点的推倒了易雪歌的耳边和心里。

“爱我吧,雪歌,”耳鬓厮磨间,他说着这句话,似乎是求恳又似乎是告白,“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易雪歌没有睁开眼却也没有推开他,船舱昏昏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犹如置身于烈火之中,仿佛祭神的祭品一般,痛不欲生之中又带着一种被成全、被完满的喜悦。

河水轻轻拍打在窗沿,游船轻轻一荡,他们两人也随着都动了动,似乎更近了一点,那种彼此交融的快乐几乎叫人此生再难忘怀。

第79章 〔修,增)

但傍晚的霞光渐渐散去,倒映着河面上的余晖也开始像是雾气一般的四散开来,就像是一个舞动裙摆炫耀容貌的少女,忽而踮起脚、掩面离去。夜幕随之降临,明月皎洁的光芒洒满夜空的每一个角落,令星辉黯淡。银河就像是一条镶满了旧宝石的腰带,就那样随意的抛在一边,水面上明亮着的却是它旧日的倒影。

易雪歌闭着眼睛就躺在床榻上听着船外的流水声,这种时候,总是可以很轻易的叫她想起小时候躺在冷宫的床上听着呼呼的风声在破损的窗口上挂过。

那个时候,她总是非常沮丧,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被那风刮得灰暗暗的。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一切都充满了叫人怀恋的味道,哪怕是那些小沮丧都带了天真的意味。

现在,萧沉渊就躺在她的身边。

他们做过世间最亲密的事情,彼此水/乳/交/融的时候,便仿佛灵魂经过才重重的障碍,重叠在一起,那种相互圆满的快乐简直叫人从心的最里面开始战栗,整个世界都被那种战栗所感染。

萧沉渊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交握,掌心贴在一起。他的声音里面带了之前不曾有的欢喜:“雪歌,我从来都没有一日如同今日一般快乐。”他侧过头,认真的看着易雪歌,语调柔软的仿佛是夜里染了露水的花瓣叶片。

小时候,父皇对他予取予求,所有人毕恭毕敬,他只是觉得平常无奇;少年时,失败者的白骨为他堆出传遍天下的威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只是觉得理所应当;只有拥抱她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得到了那叫人无法拒绝的快乐以及来自内心与灵魂深处的安宁。

就像是父皇曾经说过的:“只要和她在一起,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便胜过了人间一切的事物。”

这一刻,萧沉渊才真正的明白了这种感觉。但你品尝到这种真正的快乐,那么其他肤浅的快乐甚至无法令你一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是如此。

易雪歌倒没有萧沉渊这样多的感慨,她只是有些疲惫。事情完毕之后,她反倒有了那么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她瞥了眼脸上写满餍足的萧沉渊,忍不住低头在萧沉渊按在她肩上的另一只手上咬了一口:“我!很!痛!好吗?”这种对方舒服了,结果她却还是更不舒服了的感觉简直叫人想要去死一死,当然,是对方去死。

萧沉渊十分宽宏大量的由着她咬了一下,然后手上微微用力,伸手一揽反而将她搂到怀里:“对不起,雪歌,我们本该选个更好的地方。”他叹了口气,然后理直气壮的道,“可我忍不住,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了。”

易雪歌也忍不住再次咬了他一口,这一次咬得重了一点,几乎立刻见了血迹。然后,她就听到了萧沉渊加快的心跳声以及他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要是再咬一口,我就又要忍不住了。”就像是一根羽毛,轻轻的挠了挠易雪歌的心尖,整颗心都是软麻的。

易雪歌非常识时务的松了口,但还是哼了一声,把头往被子里埋了一下。

萧沉渊似乎笑了一下,下颚的弧线因此紧绷了一点。他整个人就像是春天里被融化在花蕊中央的雪,没了涂在外边的寒冷,一下子又软又香。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抚了抚易雪歌有些湿的长发,非常轻、也非常温柔:“你走了之后,我总是会想到你。怕你被人欺负,怕你再也不回来,怕你出意外。我从来不知道我竟然也会有这么多的害怕。雪歌,你怎么可以比我还要心狠?说回去就回去,甚至临行之前都不愿意来和我说一句话?”

被人用这种弃妇的口吻问话,易雪歌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咬了咬唇——明明是这人吃着碗里的饭,想着卖米的!被他一说,反倒他是受害者了。

萧沉渊静静的看了她一眼,纤长的眉轻轻一动,眼睫下垂,然后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继续说道:“为了你,我在不知你是生是死的情况下,丢开了魏国和数十万大军,简直把一国之君的原则踩在了脚下。你要怎么赔我?”

易雪歌终于抬头去看他:“别把自己说得这样深情,萧沉渊......”她笑了笑,非常冷淡的笑容,“说到底,你既不能为了我放弃楚国也不能为了楚国放弃我,你不觉得都是你自己太贪心了吗?”

萧沉渊唇边的笑意微微有些苦,但他的语调还是非常的沉静,就像是千斤重的石块那样一点一点的压下来:“倘若我是萧沉渊,那么我自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你。可是雪歌,我还是萧沉曜。无数的人为我流血为我赴死,前仆后继,只求我还他们一个太平天下。我若是为了你或是自己辜负了他们,我才会真的瞧不起自己。”他的怀抱如此的坚定,坚定中甚至还带着一点叫人无法形容的复杂,“可是,若是放过你,我这一生都再不能得到快乐了。”

“那么,你来告诉我,我要如何是好?”萧沉渊低下头,就那样看着怀中的易雪歌。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的可以听到呼吸和心跳,近的可以看清对方眼底的自己。

就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针插/进/来,易雪歌被刺痛一般的闭上眼,她再次用力的咬了一下唇,想要努力的找回自己的理智:“我不知道......”在萧沉渊那种近乎恳求的目光里,易雪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撕成两半,冷和热轮流交替,根本没办法维持所谓的理智。

她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推开萧沉渊,不再压抑自己的哭腔,“你问我怎么办?你把所有的问题推给我,把所有的罪恶感推给我,你叫我怎么办?!”

“我爱你,再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易雪歌的眼睛哭得通红,声音沙哑的就像是被生生的撕裂开来,流淌而下的泪水洗去她外表的冷漠和抗拒,只剩下柔软的内心,“可是,你要我如何去爱一个将灭我家国的人?”

终于,揭开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他们终于还是面对面,不得不面对那横在他们之间最直接、剐心的问题。

萧沉渊的面色也渐渐的凝重了起来,就好像夜色终于缓缓笼罩过来。他看着易雪歌,好一会儿才道:“雪歌,我可以向你许诺,此生唯有你一人,只有留着你我血脉的孩子才能继承我的王座。我们的血脉将如同月辉星光一般彼此交融,永不分离。”他静静的,一字一句的道,“时也势也,对楚国,我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罢了。国运本该如此。你是要看楚国一点一点的陷入内乱,动荡不安,百姓受苦,还是要看它于死亡中重获新生,成我你我王冠上最耀眼的宝石。”

“我都不想要。”易雪歌抬头回望他,手掌握起的时候,指甲抵在掌心,娇嫩的肌肤被刺破,几乎有一种刺骨的疼痛,“你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你的想当然。若没有你的算计、没有玉贵妃,如何会有如今的楚国?哪怕是如今,你不兴兵事,有盛南生在,皇位传承平稳,楚国自然会渐渐安定。”

萧沉渊静了一静,认真的端详着易雪歌面上泪痕,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唇角微妙的一扬,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便不插手。我们一起看看,楚国要如何渐渐安定。”

第80章 (已补)

易雪歌闻言抬头望了一眼萧沉渊,眼中似乎有波光一掠而过,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她撇开头望向船外,目光就凝在那奔流不息的江河上:“好,你记住你的话。”

她的肩头轻轻的松了下去,显然心情也渐渐的不再紧绷。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像是被春风融化了的冻土,渐渐的回暖过来了。

萧沉渊重新伸手将她搂到怀里,语声柔软的就像是沾了糖水一般:“嗯。”他低头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易雪歌的额头,微微笑了笑,“明日我们就改走陆道去宣府,带你去见见我大秦的雄兵和戎族的铁骑。”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就像是在这夜色中由淡转浓的雾气一般的缭绕在空气里。“雪歌,这世界是如此的辽阔,我真希望能带你去看我所见过的一切。”他的声音非常的淡,可那就像是雪地下面埋着的熔岩,如此的灼热,只要一点就能叫人尸骨无存,“我曾去过北魏的香都,那里红纱招魂,春风十里就能闻到十里的香气,乃是世间少见的销金之地;我曾去过戎族牧野的草原,那里风吹草地现牛羊,天空湛蓝的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宝石......”

他少年之时游历四方,不知走过多少地方,原本只是以己之步丈量天下,筹谋天下。可是如今想来,却是处处美景,红尘万里,只愿有生之年能与她一同分享。

易雪歌在他的话语里渐渐的放松了心情,她知道这或许是自己和萧沉渊难得的安宁——在萧沉渊暂时收手不再谋划楚国的前提之下。

易雪歌想了想,抬头看了看萧沉渊,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听说戎族边上有一座大雪山,上面住着他们的神女,真的吗?”南楚气候温暖,如易雪歌这般的,简直无法想象有人可以住在雪山。

萧沉渊静了一下,那深渊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仿佛有波纹荡起,似乎被这话勾起了什么记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笑道:“是真的。”他想了想,就那样抱着易雪歌,轻轻的唱起了少年时听到的那首歌,因为是意译,声调难免有些古怪,“那遥远的雪山啊,上面开着我们的雪莲花。我们的雪莲花啊,身边守着我们的神女。她有蓝天般的眼睛,可以辉映天空,让碧空如洗;她有黄金般的长发,可以融化白雪,使水源不竭;她有白雪般的肌肤,可以洗净污秽,令我们强壮聪明。她的笑容将冬风变成春风,吹过我们的草地,让鲜花绽放在绿原,让牛马为之欢腾,为我们带来丰收和喜悦......”

他不知想起什么,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然后低头看了看早已因为体力和精神消耗太大而不知不觉得睡去的易雪歌,慢慢的吻了下去。

这一刻,他的心非常的安宁,就像是四处奔走的浪子终于寻到的归宿。

易雪歌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从船上到了一家不知名客栈的床上——萧沉渊这种神鬼莫测的转移速度和方式也挺叫人无话可说的。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一醒来就看见对方抱着自己,作为脸皮略薄的易雪歌忍不住红了红脸,轻轻的推了一下萧沉渊。

萧沉渊显然已经梳洗妥当了,头上的碧玉冠让他的乌发看上去如同流水一般:“明明是你抓着我的衣角不放。”他笑了笑,禁不住低头看着颇有些窘迫的易雪歌,“到了早上,我没办法才把外衣脱给你,去换了一身衣裳。”

易雪歌立刻就注意到了自己手上抓着的衣服,脸色更红起来。她恼羞成怒的掩饰道:“那你都脱了衣服也梳洗好了,做什么又跑回来?”

“自然是担心雪歌你睡得不好啊。”萧沉渊脸不红心不跳,毫无半点羞愧的说道。

好吧,比脸皮的话,她的确比不过萧沉渊。

易雪歌抓起被子瞪了萧沉渊一眼,故意冷下声音:“我要洗漱,你快点出去啦。”她手痒痒的,恨不得把手里的枕头对着萧沉渊砸过去。

美人俏脸涨红,犹如飞霞掠过,娇美无双。非常的赏心悦目。只可惜萧沉渊不敢再惹对方生气,只好微微一笑,风轻云淡的退了出去。

好在,等易雪歌梳洗完毕,坐到桌前准备用早膳的时候,面上的羞恼已经跟着昨日的泪痕一起洗去了。萧沉渊动手给她倒了碗粥,递了过去:“荒野山林,也没什么好吃的,你先随便吃一点吧。”他的手指纤长白皙,按在那白瓷的碗边上时,几乎就是同一个颜色。

易雪歌默不作声的接过粥喝了几口,她饿了一夜,也不计较这些,就那样慢条斯理的把那碗粥给喝完了。

萧沉渊一边令人上菜,一边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等会儿就要上马车赶路了。我让人买一点路上吃?”

“荒野山林,去哪买?”易雪歌拿着他的话噎他。

萧沉渊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他的眼睛的眼神是那种非常沉的黑,犹如深渊一般深不见底,只是当晨光照在他脸上的时候,长眉染上微微的金色,瞳孔依稀在映着那淡淡的光,几乎可以吸走每一个着他的人的目光。

神为之迷,魂为之销。

易雪歌不自觉的收回视线,情不自禁低下头——就那样一眼,她忍不住想起昨夜里对方压在她身上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他的眼睛也仿佛在发光,比明月还要叫人无法拒绝的光芒,如同温水一般,一点一点的浸透人心。

易雪歌真心觉得自己这样看下去真的可能会色迷心窍去扑倒萧沉渊。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对方还长得如此勾人,简直不要人活了!易雪歌从桌上随手拿起一块糯米糖糕,塞到嘴里边,暗恼的吃了起来。

哪怕是萧沉渊都不知道易雪歌的想法,他以为易雪歌还在为昨晚的事情困扰。为了自己以后的性/福考虑,只得不再去惹对方羞恼,默不作声的抬手端起已经凉了一会儿的药碗,缓缓的喝了口药。

他这一路赶来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本就不曾调理好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全靠这些药养着身体。所以那一日易雪歌才会在他身上闻到药香。

易雪歌见他喝药,微微一怔,忍不住出声问道:“你的身子还没好全吗?”

萧沉渊淡色的唇轻轻勾起,似有深意的问道:“夫人觉得呢?”他声音压得有些低,明明是非常沉静并且平和的语调却好似羽毛在耳跟划过,隐约间带着一点儿的暧昧。

易雪歌复又想起昨夜的事情,面色微红干脆不去理他,厚着脸利落把粥喝完,然后就丢下萧沉渊自己回房间躲清静了。

一碰上易雪歌就忍不住嘴贱的萧沉渊坐在桌子边上目送着易雪歌离开,慢吞吞的把那碗药喝完之后才出声问道:“阿卢,宣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当初苏长生担心驻守宣府的林文岸守不住险关便请命去了宣府,之后虽然偶有书信音讯,但是一月之前不知为何便断了音讯。

阿卢就侍立在萧沉渊的身侧,闻言轻轻颔首,轻声答道:“没有。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查探了。”

萧沉渊低低的“唔”了一声,阖眼想了一会儿事,缓缓开口道:“胡木尔也算是草原上的雄鹰,现下又得了南楚援助的粮草怕是如虎添翼,更加难以对付了。”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是一种轻缓而懒懒的神色,可是握着药碗的手指却忽而一紧,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叫人恐惧的控制力,语调不紧不慢却已经没了和易雪歌说话时候显露的浅淡笑意,“当初便是我都差点在他那里吃了亏,若不是......”

阿卢很早之前便在萧沉渊身侧护卫,自然知道萧沉渊说的是什么事情,他眼神微微一变,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垂首不语。

想起少年时的往事,萧沉渊顿住口,眸光渐渐的沉了下去:“此人看似直爽英豪,实际上却再阴狠毒辣不过......”他回忆了一遍这些年边关的各类情报,忽而神色一变,搁下手中的药碗沉声道:“霍家!”

当年从戎族游历归来他便大力整顿了一边边关,严禁各类物资的出入,从根子上限制了戎族的发展壮大。而戎族那边一直安静的很,虽然也有小打小闹,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反倒叫当时一心扑在一统三国之上的萧沉曜放松了警惕。

萧沉渊此时认真细想着戎族这些年的各种情报,霍家的事情忽而在他心头掠过,电光火石一般叫他抓住了那一缕思绪。霍家据说是跑商出身,不知怎的忽而发了大财衣锦还乡,宣府修城之时还是霍家带头捐了巨资。因为修城一事,霍家在官家那边挂了个好名声,在宣府的发展也越发的好了起来,短短几年就成了当地少有的巨富。

此时想来,霍家发财的时候很有些诡异——那是萧沉曜从戎族归国之后的第二年。而且,这大财未免有些无由来,细细思来却是有些叫人担心。最关键的是,霍家因为带头捐助修城,在这修城上面也掺和了一手。

若霍家真有外心。那宣府和苏长生怕是危矣。

萧沉渊蹙了蹙眉,站起身来,不再迟疑,直接就往外走:“去和雪歌说一声,宣府情况危急,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现在就赶路去宣府。”

第81章

宣府城内。

此时正值春季,只是边境苦寒,寒风刮来之时依旧带着一种彻骨的凉意。

几个老兵抱着大刀站在城墙边上守城,虽然是深夜却也尽然有序。因为甲衣单薄,北风吹得冷了,便有人打个哆嗦从腰间掏出旧酒囊喝上一口酒。

“你这哪儿来的酒啊?”刚刚去生火取暖的老兵见到一群人轮流传着酒囊喝酒,免不了舔了舔自己干涸的唇。

那拿着酒囊被围在中间的乃是个年轻的兵士,一张圆脸黑里带红,笑起来憨憨的:“俺家自己酿的,也没多少,李老哥你也喝一点,热热身子?”

那个姓李的老兵本想推拒,但他咽了咽口水,还是耐不住的接过酒喝了一口,酒气上涌,脸也红了一些:“都是霍家那该杀千刀的!连粮仓都敢烧,真是长了雄心豹子胆啦!”

边上消息灵通的听到这话都跟着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忍不住出声问道:“听说这四个粮仓烧了三个,咱们的粮草还够吗?”前些日子城中粮仓起的火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些日子士兵的伙食也减了不少,所以下面的人不免要担忧一二。

“怕什么!”老李咂咂嘴,把酒囊还了回去,恨恨道,“大不了咱们和戎族那些狗娘养的打一场!老子就算是死也定要杀他个够本。再说,还有陈将军呢,我们这边开战他们一定会有援军的。”

老李的话就像是定海神针一样,一下子就安定了人心。

众人心里有了底,胆气又回来了:“也是那些戎族人狡猾,竟是围了城又想与霍家里应外合,要不是苏先生发现的早,咱们怕是都要被霍家给卖了.......”

他们一起聚在一起用各种丰富多彩的语言骂了一回早就被杀千刀的霍家和城外围着宣府的戎族人,寒风寂寂,他们口中呼出来的热气都像是白色的雾气一样。

督军府中,林文岸和苏长生正一齐坐在上首,下面则是一些军中叫得上数的将领。他们之间的桌案上端正的摆着一张极大的行军图。案上的烛光摇摇晃晃,落下一大团的阴影,昏昏欲坠。

“将军、军师,下官已经清点过城中的粮草,至多只能够一个月的份。”先前主管粮草的官员因为玩忽职守导致粮仓被霍家烧了三个,已经被林文岸斩首示众。现在说话的是新上任的,对着上首这两人说起话来不免没有多少底气。

林文岸虽然砍人很擅长但对这些内务就不是特别擅长,闻言不禁抬头去看苏长生。

苏长生会意的颔首接过话梢,缓缓说道:“算算时间,我们之前派出去的传讯官必然已经到了大同,虽然宣府和大同隔得有些远,但还有一个月,想必陈将军那里的援军必然会带着粮草赶来。”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有一种叫人安定的力量,使人不自觉得去信任。

下面的将领都点了点头,稍微松了松心:“是了,军师说的对。”自苏长生来宣府之后就做了不少事,便是霍家的事也是他首先发现的。否则霍家那边若真是把四个粮仓全烧了后逃出城,他们才真是要倒霉了呢。所以,这些人如今对苏长生都信服已极。

苏长生站起身,走到案前指着地图说道:“如今戎族长驱直入,攻下了典凉、洛西,可以算是把宣府团团围住。周遭的难民怕是要鱼贯而入,你们定要让人守好城门,别让戎族人混在难民里面进来了。”

苏长生又接连点了东、北城门守将的名字:“你们那边靠近戎族的驻扎地,多加小心。”

他有条有理的把任务一项一项的吩咐下去,直到最后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哑着声音说道:“我知道诸位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还请诸位再坚守一月,守好宣府,等陈将军那边的援军到了,我们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是。”下面的人齐齐起身领命,然后才有序的退了下去。

等那些人全都退去了,苏长生才抬手端起茶盏大口的喝了口凉茶,稳住喉间的咳意。他面容僵硬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有一双眼睛特别的亮,缓缓然的转身和林文岸说话:“请将军准备一二,若是陈将军那边的援军一月未至,便试着从西边突围出去,到时候我会安排其他人试着配合将军。将军乃是国之栋梁,断断不能折在此处。”

“这是何话?”林文岸虎目一瞪,脸色微变,“陈宗那边的人再慢,一个月怎么也都到了。又如何会有你说的情况?”

苏长生的声音非常沙哑但也很平静,只是有种非常凝重的疲惫:“戎族此次乃是有备而来,怕是早就防备着我们传讯过去。我担心那些传讯兵怕是半路上就被拦住了。他们如今只是每日来叫阵攻城,却又不死战怕也是打着耗死我们的意思。”他顿了顿,轻声道,“陈将军乃是稳重之人,哪怕知道戎族围着宣府怕也会犹豫一二,反倒耽误了最佳的救援时间。”

若是传讯兵没能安全到达大同,那陈宗必然不会知道宣府的粮草只够一月份额。他为人谨慎小心,必是会疑心戎族故布疑兵,怕是要步步为营、以防万一,一月之内怕是到不了宣府。

“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说?”林文岸脸色难看的看了他一眼。

苏长生叹了口气:“正所谓望梅止渴。有了希望,那些人才能有底气守下去。陈将军那边,只能看天意了。”

林文岸的脸色越发难看,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才侧头去看苏长生:“罢了,你今日也早些休息吧。”他的目光之中不免透出一份担忧来,“你的身子也不好,再这样下去就要垮了。”

苏长生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被林文岸大手一推,直接推倒了隔间里。隔间里面放了一张木榻,整洁干净。

“行了,你快去躺着,其他的事情还有我呢。”林文岸不容置喙的说了一句话,随即又像是个碎嘴婆子似的喃喃自语的嘀咕道,“你这瞎操心的毛病,要是不改了,身子怕也好不了。”

苏长生苦笑了一下,虽然面上看不出特别的神情,但还是在林文岸的目光下阖眼休息了一会儿。他这些日子忙上忙下确实是累坏了,头痛欲裂,一闭眼就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他这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便是第二日的早晨。苏长生恍恍惚惚的扶着额头起身问了一句:“林将军呢?”

“戎族攻城,将军去城墙上督战了。”那留下来伺候苏长生的小侍从小心翼翼的说道。

苏长生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来不及说些什么,只得随手披上外衣,直接踩着鞋往外跑去。因为忧心战局,他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直到城墙上面了,正好见到那叫人印象深刻的场景。

西边方向不知怎的起了纷乱,硝烟腾腾升起,显然是有兵马和戎族的士兵开始对持。犹如乌云压城一般的往宣府这边来。

就在苏长生登上城墙的时候,有一箭从西北方凌空而来,犹如闪电一般,就那样直直的穿过乱军,正好射在叫阵的戎族将领的额上。

乌色的箭羽在空中轻轻晃动,带着刺人的肃杀之气。那戎族将领的额上就像被点了一点红色一样鲜艳,他的身子不自觉的在风里晃了晃,就像是人偶被剪了线,直直的摔下了马。

战场上一片哗然。

“是陛下到了。”苏长生只觉得徒然松了口气,提起来的心也跟着掉了下去,整个人就好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几乎要软到在地上。

第82章

萧沉渊一箭射死了戎族叫阵的将领,那些戎族人群龙无首,只得四散而去。宣府城内皆是一片欢喜雀跃,等到林文岸下令开门迎接援军的时候,众人皆是十分兴奋。苏长生和林文岸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心中大定。

而萧沉渊来援的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戎族的主营之中,听到对方的容貌和箭法,正在擦拭甲衣的胡木尔蓝色的眼眸颜色渐渐变深,好一会儿才勾唇露出一丝冷笑:“我就知道他还未死,到底还是按耐不住跳出来了。真以为换了个身份就能瞒得了人了。”他面部线条冷硬,看上去犹如刀刻一般,而鼻梁处却当真横着一条刀痕,看上去神色冷厉。

胡木尔身边跟着一个站着棕色卷发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大刀,英气勃勃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战意:“大兄,那宣府城被困许久早已是强弩之末,便是来了援军又如何?不过一座孤城而已。我愿请命,明日带人去攻城,定要叫他们知道厉害。”

“不急,阿塔达。”胡木尔放下手上的布,负手而立,声音冷的犹如凝冰,蓝色的眼眸颜色浓的犹如墨蓝,“秦人狡诈,不可等闲视之,此次若有机会,我自会亲自去会一会他。当年,他偷入大雪山圣地,欺辱神女,此仇此恨,我又怎会忘记?”

阿塔达听了这话心里却犯嘀咕——在他们戎族人的教律里,神女乃是长生天遗留在人间的女儿,最是尊贵不过。虽然要侍奉父神却并非不能嫁人。按照惯例,神女一般都是嫁给戎族最英武的武士,最后再生下下一任的神女。他大兄少年时便扬名草原又是戎族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心里早已把神女视作自己的妻子,不容旁人觊觎。哪里知道,这一任的神女天生不知情滋味,只是一派天真纯洁,不知怎的对当年那个误入大雪山圣地的秦人有了那么一丝好感,以雪莲花相赠。他大兄知道了这事,自然是视那秦人为眼中钉。

不过,便是没有那事,他们又岂会放过关内大好江山?

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精雕细琢的珍宝,锦绣成堆的山河,本该是能者居之。草原上的雄鹰,目光自然是会望着更远、更远的地方。

萧沉渊进了城,来不及去看城内那成群欢迎的民众,也来不及说什么,只是侧头吩咐人带皇后去督军府休息,然后直接便带着人去了督军府的议事大厅。

除了知晓内情的林文岸和苏长生,其余诸人皆不知这位秦国新帝的性情,之前见他一箭射死戎族将领,便知这位新帝必也是武艺非凡的英武之君,所以此次都是心怀敬畏,毕恭毕敬。

“朕来时已经和陈将军那边说好了,这一万人马只是先锋,后面还有两万人马会带着粮草赶来。加上宣府现存的七万人马一共也只有十万而已。”萧沉渊随手解开自己的披风递给后面跟着的侍从,语句简洁、语声干脆,虽然面色依旧苍白病弱却有一种凛然而果决的气质,“如今我国在魏国开战虽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却还是抽不出多余人马。至于大同,如此险关,便是有陈将军在,至少也要数万人留守。所以虽然这八万人马还是比不上戎族的十五万大军却已经是现下可以拿出来的全部人马了。我们人数本就不足,若还是等在原地,未免失了主动。”

他一抬手,从身后的阿卢手中接过一卷羊皮纸,缓缓摊在桌面上——竟是一张地图,萧沉渊抬眼看了看在座的众人,缓缓说道:“朕当年曾于戎族的大雪山附近游历,许多终于的路线图都了然于心。”他指着宣府位置的圆点,手指轻轻一掠,最后落在表示大雪山的方向,“此次戎族倾族而出,腹地必然空虚,大雪山又是其王城和主城,达官显贵多居于此,与其再此与他们虚耗,不如釜底抽薪直击此处。”

苏长生沉默片刻,才道:“如今宣城已被团团围住,陛下进城容易,出城怕是难了。”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此次前来,为了赶路不曾多带粮草,可戎族的胡木尔一向疑心甚重又知道我们粮草不足,怕是想要围而不战,不战而屈人之兵。”

萧沉渊闻言沉吟片刻,随即便扬了扬长眉,微微一笑:“无妨,过几日大同的援军就会赶到,到时候必然会有混战。东北乃是他们大营驻扎之地,西边乃是援军到来的方向,南边皆是山地,不易驻军,到时候可带人从南边突围。”他话说的十分流畅,显然这事已经在他心头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