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渊的手指轻轻一动,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小道说道:“只是南边小道未免难走,时间仓促,至多只能带走五千人马。”

苏长生听萧沉渊说得井井有条,便知道对方怕是想要亲自带人去突击。他心中担忧,便暗暗的推了一把林文岸,林文岸这才醒过神来,急忙低头请命:“臣愿带兵从南面突围。”

萧沉渊摇了摇头,淡淡道:“事关重要,朕为我秦国之君自然应当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再者,这里大约也没有人比朕更清楚行军路线。”

苏长生只得再劝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请陛下三思。”

萧沉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色间略有深意:“此事朕已经三思过了,不必再提。”接着,他复又坐下,条理清晰的交代了突围那日的各种布置,然后才轻声开口道,“你们都先退下吧,苏军师留下。”

苏长生无法,只得站在远处不动,虽然他心里转过许多心念,可面上还是僵硬的一点也显露不出来。

萧沉渊心知苏长生是担忧自己,心中一暖,还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阿意。”

不知怎的,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生平不知听过多少好话的苏长生心中酸楚,眼底一热,险些红了眼睛。

萧沉渊看了眼对方看不出神情的脸色,微微叹气:“放心吧,朕这些年来,除了京城的那次之外,何曾出过半点意外。”他脸色沉静之中带着一点冷然之色,看上去已经下定决心,“况且,这次实在不是我们和戎族开战的时候。魏国那边虽然已经直抵魏京,但少不了要留人留军在那里镇个几年才能慢慢收拢人心,必是调不开人的。而南楚乱象已显,怕也马上就要生乱。正是三国一统的大好时机,错过就没有了。断然不能被戎族牵制住。”

“所以陛下才想要议和?”苏长生自然是知道萧沉渊的心意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接着道,“陛下是想要借着突袭,以戎族的王城作为筹码,逼着戎族议和?”

萧沉渊轻轻颔首,似有深意的道:“哪怕是要议和,也必须要由戎族人先开口。否则我秦国威严何在?”他的眼眸便如那无底之渊,深不可测,“再说,若要戎族安分守己几年,朕必要再去说服一人,此事非朕不可。”

“既如此,臣亦只能在宣府,恭候陛下得胜归来。”苏长生俯首礼了一礼。

就在此时,堂后却有人忽而转了出来,抬头看着萧沉渊:“我也要去。”

正是易雪歌。为了赶路,她换了一身轻便的湖蓝色窄袖戎装,如同鸦羽一般乌黑的长发便如男子一般束起,肌肤清透,双眸如同星子一般照入人眼,容色清绝。叫人一眼就再难收回目光,任是无情也动人。

萧沉渊神色微变,并不应声反而问道:“你怎么来了?”

易雪歌认真看了他一眼,细长的眉头往上一扬,似笑非笑的样子:“你自己说的,要带我去看大秦的雄兵和戎族的铁骑。带我去看你所见过的。如今自己去冒险,就想撇下我了?”

苏长生一见这情景,就知道萧沉渊怕是夫纲不振,作为臣下总不好在这里看主君的笑话。好在要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他急忙守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低头行礼告辞道:“臣告退。”

萧沉渊挥手让他下去,起身走到易雪歌身侧,伸手拉着她坐下,安抚道:“别胡闹!此次我虽有很大的把握但到底还是情况危急又只有五千精兵。你若是跟去,必是要吃许多苦,说不准还有危险。”

易雪歌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不怕吃苦的,这一路赶来我也不曾说什么。”她眼睫颤了颤,就像是蝶翼缓缓落下,温柔又轻缓,“人常言‘夫妻一体’,以我之心,自当与你同生共死。若不能与同去,叫我在这城中替你担心受怕,岂不是更加难受?”

萧沉渊只觉得握在掌心的手灼热异常,那种温度几乎可以将他的一颗心烫的温热酥软。他忽然意识到:对着易雪歌,他总是很难、很难说一个“不”字。

盛情难却,最后总是要落到一个不忍心上面。

“好,我去哪便带你去哪。”他抬眼深深的望进易雪歌的眼底,那目光便好似越过千山万水与自己灵魂的另一半对视,声音也不自觉的轻了下去,“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第83章

胡木尔看着跟前的战报微微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穿着胡服的阿塔达却显得义愤填膺:“大兄,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些日子他们都紧闭城门不出,根本就是要当缩头乌龟。”他气得胸脯颤动,显然是吃了大亏,“大兄是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看他们这样子,粮草怕是还能用很久呢。等魏国那边收回人马,咱们就真的被动了。”

胡木尔用手指轻轻的击打了一下桌面,皱了皱眉:“唔......”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这些日子真的见过那大秦皇帝了?”

阿塔达怔了怔,随即便大声答道:“他每日都要来城墙巡视,我怎么会看不到。”

胡木尔却已经皱着眉抬眼看来,他湛蓝色的眼睛染了一点淡淡的阴霾:“倘若有人穿着他的甲衣,带着头盔,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你可真能认出区别?”

阿塔达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木尔却迅速的抓住了那一缕思绪,拍案而起道:“来人,”他看了看帐外进来的那人,冷着声音道,“王城的消息已经断了多久了?”

“有一月了。”那人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胡木尔的脸色白得犹如死人,他一下子沉下脸吩咐道:“传我命令,遣一万兵马立刻回王城守卫,若有意外,速报于我。”

“是。”那人跪着行了个礼,这才缓缓而退。

胡木尔重重的咬了咬牙,带头走出营帐,沉声和阿塔达说道:“走,今日我亲自去攻城。我倒要看看萧沉曜是不是真在城里。”

他心里依稀有些不太明朗的猜测,对王城和神女的安危更是含了几分担忧。只是,他现今与关内那锦绣山河就只有一步之遥,怎么甘心立刻就调转马头?

若退一步,怕是他此生再无有机会能够马踏宣府,攻入大秦。

其实,胡木尔的反应并不算是特别的慢,但相对于萧沉渊来说还是慢了许多。此时的萧沉渊已经带兵围住戎族王城。因为他少时来过此处,对一些关要之处颇有印象,加上这王城之中本就守备不多,城中的贵族又贪生怕死没有战意。居然真被萧沉渊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戎族当真有长生天庇佑,原本打算绕过雪山去王城后方擒拿那些望风而退的戎族贵族作为人质的萧沉渊和易雪歌竟然遇上了数年难得一见的雪崩。

大雪犹如汹涌的浪潮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冰屑四溅,山腰的雪松承载不住的发出吱呀的声音,然后被猛然折断。这样宏伟而壮丽的自然伟力之下,地动山摇,人是如此的渺小。

易雪歌眼睁睁的看着几乎要淹没天边的大雪就那样压下来,白茫茫的一片,这一刻,她脑子一片空白却还是紧紧握住萧沉渊的手不愿松开。

萧沉渊反应最快,他拉住易雪歌的手,本打算用轻功往后退。只是,他往后退了几步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反而顶着气血逆流的痛楚带着易雪歌往雪山上去。

他大概来过这座雪山,轻车熟路,加上轻功绝顶,竟然在这几乎压倒一切,覆盖一些的雪崩之下带着易雪歌装进了一个狭窄的山穴之中。

就在易雪歌被塞到山穴里的下一刻,大雪如同浪潮一般淹没而下,瞬间就将他们埋在了皑皑的白雪里。就连光都被彻底的挡住了。

易雪歌下意识的伸手探了探,只摸到冰凉并且凝了冰的岩石石壁——这山穴很小,最多只能容下一个人。所以萧沉渊把她塞进来的同时,他自己有一小半的身体还是露在外边的,反倒替易雪歌挡下了大部分的冲击和落雪。

易雪歌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你没事吧?”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却还是紧紧的拉着萧沉渊的手。

黑暗里,看不见萧沉渊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忽而咳嗽了一声。随着这咳嗽声,空气里顿时便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几乎可以叫人立刻想象出那极艳的血之花是如何灼灼的绽放在冰凉死寂的雪地上的,犹如红梅一般的触目惊心。

这一刻,易雪歌反倒镇定了下来,她使劲的把萧沉渊往里拉,近乎颤抖的抱住他:“你没事,对不对?”

然后,她就听到了萧沉渊的笑声,很轻很轻,就像是雪屑落在地上。

“嗯。”他轻轻的应了一声,冰凉的头发掠过易雪歌的面颊,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我没事,放心。”

易雪歌紧紧的抱住他,滚热的眼泪就那样像是珍珠一样落到了萧沉渊的脖颈里,然后一点点的融化了。她小声的道:“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点也不怕,因为我知道,你总是会和我在一起的。”黑暗里,两个人的心跳声几乎交错在一起,易雪歌的声音轻的就像是雪中盛开的鲜花,柔软而郑重,“与君携手,黄泉碧落亦无惧。”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如此的爱慕对方。哪怕是过去最为畏惧的死亡都不能抵过这样的爱慕。这样曾经被视作愚蠢至极的爱情,如今浮在心上的时候,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和自然。

萧沉渊闻言沉默了下去。他就像是回应一般的抱了抱易雪歌的身子,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嗯。”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默了一刻之后又接着道,“我总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可那样的*、这样的天灾都叫我遇上了,反倒连累他人一起受罪......”

他话声未落,易雪歌的唇已经压在他的唇上,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多少经验,全凭自己的一腔勇气和情意,小心翼翼的吻着对方的唇,舌尖跟着往里,就好像要去折下一枝花一般的小心翼翼。

狭窄的山穴里,易雪歌的背部贴在冰冷的岩壁上,与萧沉渊如若一人的拥吻着。鼻尖交触,心跳加快,血液沸腾。她清楚的感觉到:她的后面是冰川,前面是焚身的火焰,冷热交替的时候,无数绮丽的幻觉就在这冰冷的黑暗里展开,犹如坠入了巨大而误解的美梦之中。

许久,萧沉渊和易雪歌才分开来了,彼此的气息都有些乱了。

萧沉渊平息了一下自己絮乱的呼吸,静了静心,反倒开始说起了正事:“过不久,城里那些兵士整顿完之后发现雪崩一定会找过来的,只要熬到他们找过来就好了。只是这地方虽然安全一点却也隐秘,到底还是要耗上不少时间。”

他压抑着咳嗽了一下,心知以自己如今的状态怕是撑不了多久——哪怕不曾气血逆流,不曾硬捱那巨大的冲击,以他的身体在这冰天雪地里面依旧撑不了多久。他想了想,只得压下那喉中的血腥味,接着说道,“倘若我出了事,你也不要急着回南楚。南楚如今皇位空悬,盛南生太过注重皇室正统,反倒要受制于玉想容,这样一来其他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恐怕心生不满。南楚动荡在即,你若是回去必是要被扯入那漩涡之中,不得自由,反倒耽误了你。你若愿意可以回秦国帝京,我离京之前已经留下遗诏要传位给四弟,也曾经对他交代过你的事。他心地仁厚,必然会好好待你。若是你不愿为我守寡,也可以让他给你换个身份。”

易雪歌低着头不吭声,湿漉漉的眼睫上面像是凝了一层的霜,白白的。

萧沉渊温柔的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他唯一仅有的珍宝,认真的说着话:“别怕,我的寝陵里面留了你的位置,我只是先走一步。”他顿了顿,语调温柔至极,“我会等你的。”

他说“别怕”的时候,声色虽是正常,心中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难以言说的无能为力。他自幼便是天资出众、出身高贵,本以为此生必可一展宏图,天下皆握于手。可如今不仅壮志未酬,反倒要把最心爱的人留在这没有自己的世上。

易雪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她哭出声来,喃喃道:“我说过我要陪着你的,同生共死。”眼泪就像是潮水一样的涌上来,波涛汹涌,叫人措手不及。

萧沉渊没有答话,只是勉强的压下了那喉间涌上来的血腥,阖了阖眼。

易雪歌从对方渐渐冰凉的体温里面很轻易的就可以知道对方目下的状况不太好。在这一片黑蒙蒙的黑暗里,她很难分得清楚时间的流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沉渊的呼吸渐渐的絮乱起来,体温更是低得几乎和冰块一般无二。

易雪歌想要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试试温度,却不小心触到了那柔软眼睫,眼帘已然合上,即使如此的触碰也依旧没有睁开眼——很显然,萧沉渊不知何时已经昏厥过去。

那冰冷的空气叫易雪歌也打了个哆嗦,她咬了咬唇,有些艰难的解开自己的披风,努力把萧沉渊的身体往自己这里拉。

“一定要活下来。”她颜色苍白的唇轻轻的颤了颤,语调柔软伏在萧沉渊的耳边近乎撒娇似的说道,“要不然我陪你一起死。”

第84章

易雪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她的四周就如同坟墓一般的黑暗和冰冷,她只能听到自己和萧沉渊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

或许,等那些人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冻成冰块了,两人抱在一起的冰块。她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在心头一掠而过,很快就被对处境的担忧所掩盖。

她紧紧的抱着萧沉渊,只觉得四肢越来越冰冷僵硬,随即便在一片黑暗里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却在耳边听到了欢快的歌声。

那声音清脆悦耳,就像是叶片上最清润的水滴滑落,柔软中带着一点清甜。那是戎族人的语言,萧沉渊曾经教过她一二。

她勉强睁开眼,正好看见了一个少女的倩影。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裙子,裙角用银色的线绣出繁复的纹路,肩头用绣着雪莲花的素白带子遮住大半,露出边上一点儿的透白肌肤,有些像是神庙里祭司的长袍,在大雪山这样的氛围里,她这轻薄的装扮简直叫人为她感到寒冷。她正背对着易雪歌,弯着腰用盛了雪水的金盆子洗面,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长卷卷的,如同融了一层的黄金,看上去就如同神明恩慈赐下的光辉。

似乎注意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少女不经意的转过身,微微一笑。她有金色的金色的卷发,白皙透亮的几乎,鲜花般的唇和蓝天一样湛蓝的眼睛。

易雪歌简直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就如同天光咋亮,人间春回,万物皆在这一笑里沉醉。她几乎被那一笑花了眼。

易雪歌本身便是美貌出众,又见过杜云微和萧沉曜那样巅峰造极、人间难出其右的绝世美人,按理说本应该对美色习以为常才对。只是,眼前的少女是不一样的。她的美纯净犹如山巅的白雪,皎皎如同夜里的明月,那是一种世人辛苦追寻的纯粹之美,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了她这微微一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不由的想起萧沉渊曾经用来哄她睡觉时候唱的歌谣。

“那遥远的雪山啊,上面开着我们的雪莲花。我们的雪莲花啊,身边守着我们的神女。她有蓝天般的眼睛,可以辉映天空,让碧空如洗;她有黄金般的长发,可以融化白雪,使水源不竭;她有白雪般的肌肤,可以洗净污秽,令我们强壮聪明。她的笑容将冬风变成春风,吹过我们的草地,让鲜花绽放在绿原,让牛马为之欢腾,为我们带来丰收和喜悦......”

“啊呀,你醒了?”少女的唇边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那笑容便如雪一般的纯白,披在肩头的金色卷发轻轻的晃了晃,她说的是纯正的汉语。

易雪歌顿时反应过来,急忙转了转目光,看向四周:“是姑娘救了我吗?我身边的那人呢?”

那少女笑吟吟的凑到她躺着的床边,用清脆的声音说道:“他去给我采花了。”她仰着头认真想了想,又解释道,“我先救了他,又给他吃了雪莲花,所以他醒的比你早。”

易雪歌松了口气,想到是眼前的少女救了自己和萧沉渊,便忍不住露出一丝感谢的笑容:“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此生不忘。”

“雪兰珠,我叫雪兰珠。”她指了指自己,然后从桌上端了杯水递给易雪歌,托着腮看着易雪歌,那握着杯子的手指白皙细腻的就像是最好的白玉一样,“我和萧沉曜是朋友,用不着说谢谢的。”

她说的是“萧沉曜”,易雪歌不由怔了怔,正要问个详细,却看见萧沉渊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手上拿着一个玉瓶子,上边插了一束白色的花。见到易雪歌醒了,他面上不由的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他面上那种肃然的冷淡,瞬间生动起来,简直如同春暖花开一般的叫人动容。他顾不得其他,快步走了过来,握住易雪歌的手道:“你醒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仿佛就只剩下这最简单的一句。声音也是轻轻的,怕惊了什么似的。

易雪歌想起山穴里自己说的那些话以及那最后沾满泪水的吻,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忘记跳动了,面上飞霞。她不由低下头,轻声道:“嗯。”

他们互相告白过,做过世间最亲密的事情,一起经历过生死,可此时面对面却更加难为情了。

这两人一见面便是一副容不得第三人的模样,倒是叫坐在一边的雪兰珠手足无措。她本就不谙世事,从萧沉渊入门起就惦记着他手上那插着花的玉瓶儿,此时见到在场的人都不说话便忍不住伸手夺过玉瓶儿,小声道:“我先走了,你们说会儿话吧。”

她拿到了花,欢快的踮着脚,像是跳了一个舞步似的,白色的裙裾转了个圈,就像是一阵风似的,轻飘飘的转悠了出去。

此时正值傍晚,天边的霞光似乎也缓缓的落到了易雪歌的面颊上,莹白中透着一丝粉色,温柔而美丽,叫人心头温暖。

萧沉渊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和胃里都填满了滚热的蜂蜜,暖暖的,甜甜的,说不出的欢喜和满足。

他们两人就像是最普通、最平常的热恋中人一样,对着爱人,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不由得呆呆的坐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易雪歌这才恍然回过神似的问起了正事:“我昏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半个月不到。”萧沉渊替她那靠枕垫在身后,让她靠坐的舒服些,自觉的交代了接下来的事情,“雪兰珠救了我们。我醒不久,胡木尔的援军就到了。然后我们就签订了雪山盟约——有生之年,互不侵犯。”

他连眉头不皱一下,轻描淡写之间就将那足以让史书大书特书的大事给交代了。

不过易雪歌对这些本就有了心理准备,平静的接受之后又问起了其他事:“雪兰珠应该就是戎族的神女?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提到这个,萧沉渊的神色不免有些尴尬。也不知是不是桃花运太过繁茂,他少年游历各地之时总是会遇上一些特别的女子。在南楚的时候,他遇见了慕九歌;在魏国的时候,他遇见了公孙长虹;在戎族的时候,他遇见了雪兰珠。过去他心无杂念,自然无动于衷,此时对着易雪歌,反倒起了一点不自然的感觉。

他只好解释道:“我当时考虑到戎族乃是秦国大患,便特意装作是走商来了这戎族的王城。当时天气正好,我又从未见过雪山,便起意要去雪山顶上观景。只是没想到,那时山顶正好有雪莲花要开了,这东西可解百毒、增长内力,我便留下来等了一会儿。结果正好遇上雪兰珠,我们就一起等着雪莲花开花,一人一朵。我因此多留了几日,叫胡木尔看穿行迹,若不是雪兰珠帮忙,估计还出不了这王城。”他想了想,为了活跃气氛便接着道,“雪兰珠自幼便在雪山上长大,喝雪水吃花瓣。当时,我之所以往雪山上走,一是因为知道那山穴的位置,二是碰一碰运气。雪兰珠心地善良,常常会救助那些雪山上遇难之人,加上她功法特异,总是能够更加清楚的感应到人气,救起人来反倒更加简单。”

易雪歌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雪兰珠那样的装扮,必然是功力深厚到了寒暑不侵,有一二特异也是常理。她反而转口问起她心头的另一件大事:“楚国那边,可还有消息?”

第85章

一灯如豆,却将整个暗室都照得透亮。只有两个人影在石壁上轻轻晃动。

谁也不知道,传说中性命垂危、去向不知的盛南生就在将军府的密室中养伤。只是,以他的伤势,即便是他自己都心知肚明:如今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盛南生半靠在冰冷的石床上,稍稍平缓了一下呼吸,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压下那被牵动的痛楚,侧头问自己的副官:“现下宫中局势如何?”

顾家借玉想容那个蠢货的手对盛南生下手,盛南生当时便处置了玉想容。只是,如此一来,宫中那里就不免少了压阵之人。

副官微微垂首,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顾家那边图穷匕见,宫中怕是要守不住了。”楚国先帝对盛南生时有疑心,所以盛南生为了避嫌,放在京中的兵力并不多。这种紧要关头自然是抵不过根深蒂固,又因为文怡长公主而深受先帝信赖的顾家。

盛南生的面色有种没有血色的苍白,他阖眼不语,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所有的眼神。许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犹如缓缓然的将喉间的血沫涂在白绸上一样的艰难并且触目:“天亡我南楚,非战之罪......”他薄唇没有一点血色边上缀着一点苦笑,惨淡至极,“可笑顾家只以为我是愚忠却不知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道理。如今的南楚,只有真正的皇室血脉才能压住那些权奸的野心,才能服众。一旦失了正统,顾温亭所谓的优势在其他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看上去顾温亭在血缘上十分接近、又是世家出身,但自南楚开国以来不知有多少公主下嫁世家,其他世家怕是也自觉血缘不远,蠢蠢欲动。皇宫那边出了事,顾家反倒要成了众人眼里的靶子。

只是,皇位就像是吊在狗前面的肥肉,由不得顾家不心动,不去拼命。

皇权之争,此时已经必不可免。

盛南生垂首沉默了片刻,挥挥手:“你去调玉麟骑去皇宫。若顾家真有手段能压住其他世家,安安稳稳的登基称帝。那你们就让人带头效忠以安人心。”

副官的脸色十分难看,哑声道:“将军如今的伤势都是拜顾家所赐,我等又岂能再转头向顾家俯首?”

“吾之性命于社稷,不过鸿毛而已。”盛南生冷然而道,“顾家已是如今的唯一选择。但是,倘若顾家这时候都压不住其他世家,日后必然也压不住。你们就什么也不必再说,尽本分旁观便是。”

他抬头望着密室的上方,神色复杂难辨:“等内乱自起,秦国的军队怕是要渡南江而下。那时候,谁又能挡住秦国铁骑?”他惨然一笑,说不出的悲痛和自嘲,“天意如此,大势如此,吾一蝼蚁,如何螳臂当车?”

哪怕他千方百计的结好魏国、暗助戎族、送人入宫延绵皇室血脉。可也挡不住这历史的滚滚洪流,如刀一般的天意。他盛南生,也不过是这黄图霸业之下的即将被冲走的石头而已。

副官连忙低头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字句梗在喉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好,也好......”盛南生轻轻的自语道,“至少,还有公主,我南楚皇室血脉到底还是与这江山一起绵延不断。”

他面色渐渐泛起一阵的潮红,呼吸渐渐急促,忽然侧脸咳嗽了一下,一大滩的血就这样如同血梅一样绽在锦被上。

“将军......”就好像有一根又长又尖的针从心尖上插下去,心中痛楚难言。副官再也忍不住了,俯跪于地,抓着被角垂首悲泣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此乃古今一大悲。

盛南生却没看她,只是转头望着密室一角光洁的石壁,若有所觉的样子。脊梁挺直,如他这样的人,永远都是昂首挺胸,哪怕是在病榻之上也不愿弯腰低头。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越过了楚京,看向楚江上远远而来的秦国水军。

那里有一艘艘的大船载着精兵军械,船板上站着一个个穿着甲衣铠甲巡视的士兵,手持长刀,步步守卫。巨大的浪头就着势头迎面打来却只能在船角溅起一点水花。那是至柔与至刚的交织,天地伟力与人力的撞击。

萧沉渊和易雪歌就在被围在中间的大船上,那艘大船乃是最大的一艘,雕栏画壁,犹如腾龙在江上腾飞。易雪歌实在不能安坐,从船舱中走出,看向这似曾相识的楚江。

江水滔滔,波涛滚滚,故国便在不远之处,隔江远眺。

她从这里别国出嫁,甲士开路,玉麟相送,浩浩汤汤的楚江送别游子的母亲,在她身后依依不舍。萧沉渊也曾亲口许诺要送她归国。只是,她从未想到有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回来,带着秦国的数十万大军,横渡楚江,剑指楚京。

萧沉渊从后面走近,双手环抱住她,伏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易雪歌垂下眼,没去看他,只是轻轻的道,“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能够评价此事对错的,只有天下的百姓和后世的那些人。”他紧紧的抱住易雪歌,犹如抱住自己的肋骨,镶回体内,轻声细语,“能够评价我对错的,只有你。”

“可是,哪怕我觉得你做错了,你也不会停手不是吗?”易雪歌淡淡一笑,情绪难辨。

萧沉渊沉默片刻,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江风吹过拂起那缕缕乌发,唇上触到的肌肤便如冰雪一般清透冰凉:“吾独一妻,江山仍在,南楚血脉不绝。”

易雪歌缓缓合上眼,伸手握住他按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尖冰凉却有热血滚烫。

这是他们此生携手的序章,史书上宏大篇章的开幕。从此以后,他们的名姓将如明月星辰一般永不分离,他们的血脉也将与这江山一样绵延百年。

光华二年,盛武侯亡于楚京,楚国再无名将矣。帝携后共渡南江,挥兵南下。楚国遣使言道:“愿称臣事大朝,冀全宗祀。”时帝已遣幽州团练使程节率师先出幽州,永安侯许靖、幽州刺史裴永道率舟师继发。及是,又命山南东道节度使田石等率师,水陆并进,与楚信使同日行。

秦师次采石矶,作浮桥成,长驱渡江,每岁大江春夏暴涨,谓之黄花水。及秦师至而水皆缩小,人皆异之。及渡口,楚军倾火油焚北船,适北风反焰*,楚军大溃,楚京益危蹙。秦师不伤百姓,连越诸城,昼夜不休,直逼楚京,遂至。王师屯城南十里,闭门守陴,楚帝犹不知也,楚军闻讯败走。老弱外皆募为卒,民间又有自相率拒敌、以纸为甲农器为兵者,皆出捍御,然实皆不可用,奔溃相踵。

城中米斗万钱,人病足弱,死者相枕籍。楚帝两遣使纳贡称臣,皆不报。冬十一月,白虹贯天,昼晦。乙丑,城陷,数百将士力战而死。勤政殿学士五人皆自缢死。楚帝帅司空、知左右内史事姜云等肉袒降于军门。

至此,天下终一统。

第86章 番外1

也不知是不是南楚这地方对易雪歌来说特别有缘分,自南楚出来,易雪歌便被查出是有了身孕。因为这个,他们不得不放弃原先要去魏国看看的念头,回秦国养身体。

这小小的生命在父母的不知不觉间就来临人世,他与母亲一起看过南楚的刀兵血海,也许就如他的父亲一样,乃是上天所赐的刀剑丛中、铁火之中的王者。

即便是萧沉渊,初为人父,也不免有些无措。他小心翼翼的凑近易雪歌的小腹,伸手抚了抚,指尖有些颤抖,声音却依旧很稳:“雪歌,我们有孩子了。”他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微微的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雪原上冰片在水面浮动的美感和凛然,“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易雪歌有些倦了,她怔怔的看着窗外,正值夏日,外边一片皆是绿影。她心里一时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看着萧沉渊道:“你不知道,我有些怕......”她握紧萧沉渊的手,紧紧的,“楚国初亡,我至今每日里都会想起那些咒骂你我的人。这孩子这时候来,我真有些怕......”

萧沉渊反握住她的手,语声不自觉的温柔了下来,就像是怕惊起一点尘埃似的轻:“你怕什么,雪歌?”

“我怕我会保不住这孩子,”易雪歌的脸色十分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可她的眼睛却是漆黑的,黑得就像是深沉的夜空,可以把星光都吞噬了,“我听人说,生孩子就是过死门关,倘若我......”

萧沉渊抱住她,把手附在她嘴上,不叫她把下面的话说下去。他就那样抱着易雪歌,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我还没和你说过我的身世吧?”

易雪歌靠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

萧沉渊垂下眼,轻声说道:“我的母亲乃是皇祖父的养女,皇祖父将她当做女儿一般养大,和真正的公主并没有什么差别。后来,皇祖父见她和父皇情意渐生便将她嫁去了魏国。可惜,魏帝好色而无德,她也心有所属,所以她在魏国过得并不好。父皇登基之后便寻机将她接了回来。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萧沉渊抱着易雪歌,静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母亲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父皇几乎疯了,他借酒消愁,几乎疯狂。后来却寻了一个和我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自欺欺人,连累着六弟生而失母,孤身一人在云州长大。”

易雪歌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萧沉渊却笑了笑,非常平静、非常淡的笑:“我那时便想,父皇的爱不过如此。倘若是我,”他抬眼看着易雪歌,一动不动,就像是佛庙中的神像看着下拜的凡人一样,不动如山,“倘若是我,若死的是我最爱的人,无论是万里江山还是懵懂幼子,都休想拦着我与她同去。”

他说话语气十分冷淡,但唯其冷淡才能衬出做这其中的决然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