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木盆想想,又看看外面依旧高高挂着的日头,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速度太慢了。

已是下午,崔老太太看屋子也打扫得差不多,便先走了。临走前还叮嘱她别忘了食盒里的绿豆汤和酸梅果子,省得坏掉了。

红枝看看刘义真那一柜子书,又看看其他的箱子,挑了摆书这个活儿。她捧了一摞书往书架上放,摆得倒算整齐,可这顺序全乱了。刘义真瞧见了,蹙蹙眉:“罢了,那个明天再弄。”

“趁今天弄完算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呢。”她看看外面天色,“你瞧太阳还没落山呢。”

刘义真正往柜子里放衣服,只好停下手,走过去看着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徐红枝:“你小心别掉下来。”

徐红枝低头看他一眼:“乌鸦嘴!”随即又笑道:“哈哈哈,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真好。”这么一笑,她小身板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刘义真被她吓一跳。然立刻又见她得意地朝自己扮了个鬼脸,便没好气瞥了她一眼,自个儿走了。

“嘁,真讨厌。”红枝瘪瘪嘴,嘀咕道,“开个玩笑怎么了?”

“你要再开这样的玩笑,我把你丢出去。”刘义真继续回去整理柜子。

“你也就嘴上占占便宜。”红枝按着类型给书本排着顺序,不服气地回道,“你要真舍得丢我就不叫徐红枝了。”

刘义真有些哭笑不得,将她的衣服叠放整齐摆进衣柜,过会儿又道:“改日带你去做几件新衣裳。”

红枝无所谓地应了一声:“随便啦,反正有衣服穿就成了。”

刘义真苦笑一声:“你倒是不讲究。”

“若是事事都讲究不还得累死。”红枝拍拍手,很好,最上面一排搞定。她接着道:“光活着就累得半死了,还和自己过不去不是作孽么?”

将这书柜整理得差不多,刘义真那边也快收拾好了。外头夕阳美得很,有些许晚风吹来。红枝趁刘义真去后院收席子的空儿,去前边拿了食盒往走廊上一放,又去洗了手。她看刘义真还在房里铺床呢,便兀自走到走廊里打开食盒拿了一碗酸梅果子,往自个儿嘴里塞了一个。

好酸!

她抱着碗往屋里去,见刘义真刚收拾停当,走过去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娘子,爷赏你一颗酸梅果子呗,可脆了呢。”

“不用了,你自个儿留着吃。”刘义真倒是真心以为她喜欢吃酸梅果子,便不夺人所好。然在红枝眼里,这分明就是太阴险狡诈,不上她的当啊!

于是还没等刘义真反应过来,她就塞了一只酸梅果子过去。她笑眯眯道:“看我对你多好,瞧你手脏,不惜喂你啊。”

刘义真蹙了蹙眉,这果子的确酸得很,嘴里酸得有些发麻,却还是吃了下去。

“可满意了?”他没好气地笑了笑,摸摸她的脸,“我去弄晚饭,你先去前头玩。”

“脏死了!”红枝嘟嘟嘴,“我都说过一万遍了!不准摸我的脸!”

刘义真笑着走了。

红枝一个人坐在走廊里喝着绿豆汤,想想又从屋子里搬出一个小桌来,往走廊里一摆,等着吃晚饭。

然等晚饭做好,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刘义真便去点了灯笼挂在廊檐下,红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环视了一圈,看着收拾停当的院子,无比愉悦地点了点头。

“早些吃完去洗澡。”刘义真伸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等天全黑下来小心蚊子叮着你不放。”

“知道啦!”红枝端了碗吃得比谁都快。

刘义真皱皱眉,又无奈笑了笑。

“水我烧好了,还在锅里,你自己打了去洗澡。”

红枝便起身去后院。然她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看看刘义真,忽地笑眯眯伸出一双手来:“我剪了指甲哟。”

刘义真瞧她五指张开得意洋洋的样子,将她手指一根根并起来,又握在一起,没好气地笑了笑。

【五二】阿添远行,见世面

次日清早,红枝起得迟了。她一算时间,决定翘班,在家好好歇一歇。

没料想,她刚从书架上取了本书下来,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难道是崔老太太?红枝抓着书便去前面开门。

门一开,阿添就冲上来抱住了她:“哎呀师傅,我想死你了!”

“师傅成亲你也不来,这会儿又说这样的话,不是找打么你。”红枝瞧见她手里的包袱,戏谑道,“难不成你要搬过来同师傅一起住?”

“我才不来碍事呢。”阿添撇撇嘴,拍拍包袱,一昂首,“我要出远门!”

“出远门?去哪儿?”

“进去再说,我一路赶过来都热死了。”阿添拼命用手扇这会着风,“这天儿真难受。”

她左瞧瞧右瞧瞧,忽道:“谨师傅呢?”

“一早就出去了。”

“噢。”阿添应了一声,又道,“师傅你不上班?”

“不想去,天太热,想歇着。”红枝去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把屋子两边对门打开,瞬时通透许多。见阿添热成这副模样,又起身去拿了把扇子递给她。

“还是师傅对我好!”阿添手握大蒲扇,嘿嘿笑了两声。

红枝没好气地笑了声:“你还是那个死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我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小了。”

“嘁。”阿添喝口水道,“所以我才要出远门!这天下如此之大,人生又这样短,我不能一辈子窝在平城,我得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红枝揉了揉太阳穴,“好想法。”

阿添扬眉大笑了笑。

“想先去哪儿?”

“南朝!”阿添满脸喜色,“南朝才子多!”

红枝又揉揉太阳穴,“谁告诉你的?简直瞎说。”

“才不嘞!江南之地多好啊,我得去瞧瞧。师傅我听说你以前是住在建康的,可有什么好玩的?”

“建康城不好玩。”红枝蹙眉想想,“我快忘了那地方了。”

“不好玩我也要去,我就先去建康,然后在江南转一转,其余的以后再说。我还听说有地方永远都不会下雪呢!好想去!而且据说那边吃食也甚是丰富,什么都有得吃,我这些年攒够银子了,我得好好地玩一玩。”

“恩,好好玩。”见她杯子里的水快喝完了,红枝又去给她倒了一杯,又道,“打算何时走?”

“就今天,我过会儿就走了。听说你搬到官舍来了,顺路就来道个别。”阿添摸了摸鼻子。

“若我不住官舍,你还就不告而别了?”

“哪能啊?”阿添摇了摇扇子,“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师傅,我怎么会抛弃师傅呢。”

红枝觉着她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太不靠谱了,忽地又轻叹了一声:“哎,你们一个个都走了。”

“还有谁走了?”阿添眨眨眼。

“死狐狸前段日子刚走,去蒲阪了。”

“蒲阪啊……”阿添蹙眉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我怎么觉着他这次回不来了呢……”

“胡说什么呢?咒别人这种事最后会应验到自己身上的,你一个要出远门的人不能说这话!”

“我这是就事论事……”阿添瘪瘪嘴,神色里又有些微怅惘一闪而过,忽而又笑道,“师傅你如今跟以前不同了,大不同了。”

“有吗?”红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你想太多了,师傅还是那个师傅。”

“都说成了亲会不一样,我以前还不信,瞧你这样,觉得此言有理。”阿添慢慢喝了口水,“我决定不成亲了。”

“别把话说得太满。”

“行了行了,你如今啰嗦死了,都快同谨师傅一样了。”阿添皱皱眉,搁下了杯子,看看两边对门,有些许热风吹进来。

“那你何时回来?”红枝问她。

“不知道,兴许觉得南边好,我就不回来了。”阿添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

“死丫头。”红枝想想,起身道,“你等会儿。”

阿添见她进了里屋,过了半晌又走回来,在桌子前坐下,将一支玉簪子递给她。

阿添拿起来瞧了瞧:“师傅我不差钱,你还送簪子做啥?”

“这是那时我回建康时,路过临川王府,刘义庆给我的。我姐姐那时过世了,我便问临川王要了姐姐生前的物件做个念想。你到了建康,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他也是好的。”

阿添仔细瞧了瞧:“这簪子上有字诶。”

“恩,我姐姐叫徐催影。‘光影暗相催,等闲秋又来。’好不好听?”红枝双手交叉握着杯子慢悠悠地转了转,“她长得很好看,也颇有才气。我姐夫为人也很好,他俩一直过得不错。”

“那真是可惜了。”阿添拿着簪子喟叹一声,“自古红颜……”她倏地又停住:“触到师傅伤心事了,我不说了。”

“左右也过去很久了,我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红枝扯了个笑,“厨房里还有些捏好的饭团,过会儿你走的时候带着吃吧。”

“师傅捏的饭团我不稀罕。”阿添努努嘴。

“你良心被狗吃了,师傅为你好,你还这样嫌弃我。”停停又道,“才不是我捏的,我刚起来不久,哪有空捏饭团子。”

“谨师傅捏的?”阿添惊愕道,“谨师傅好贤惠啊!”

“包好给我吧,我要吃!”

“不给了。”红枝斜了她一眼,“没良心。”

“坏师傅!”阿添一扭头,“我走了!不要想我!”

红枝扑哧笑出声,然后起身去厨房给她包了些饭团子,拿了个油纸包递给她:“拿着吧,路上当心,别惹事。”

“知道啦,烦死了。”阿添拎了包袱起身,“这扇子送我得了,我路上遮太阳。”

“就知道剥削你师傅!”红枝咆哮道。

“哎唷,不剥削你剥削谁?千万别想我哦……”阿添朝她扮个鬼脸,咧开嘴笑了笑。

“走吧,再不走天儿更热。师傅懒得想你。”

红枝将她送出门,折回来,看看日头渐渐挪到当空了,刺眼得很,便在走廊里铺了张席子,往上一躺,红枝看着廊檐下的小灯笼发呆。蝉鸣声显得这夏日愈发燥热,廊下的泥地被晒得发烫,似是要冒出烟来一般。红枝翻个身,觉得困倦,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好似做了不少梦,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也记不大清楚到底梦到了什么事。下午时醒来一次,坐在席子上发了会儿呆,不到一刻钟便又倒了下去。

这一睡到了傍晚,刘义真回来时见她径自睡在走廊上,便走过去在席子上坐下来,轻捏了捏她的鼻子。结果她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午觉睡到还不醒,晚上该睡不着了。”

徐红枝一睁眼:“几时了?!”

“快到酉时了。”刘义真叹一声。

“吓,我睡了这么久?”红枝蹙眉一本正经道,“看来我的确是太累了。幸好茉莉不在京城,我可以偷懒不去上班。”

“就知道你今天没去。”刘义真伸手要拉她坐起来,哪料被她一拽也躺倒在席子上了。红枝凑上去,抱住刘义真,“嘿嘿嘿”笑了几声。

“别乱蹭。”刘义真正色道。

“你是小爷我的人,小爷我想怎么蹭就怎么蹭。”红枝说罢就去摸摸他的脸,“哎哟真水嫩,来,亲一口!”

“别闹了。”刘义真捉了她的手,“就这么躺会儿。”

“你今天可是累着了?朝中有烦心事?”红枝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确实困倦得很。

她伸出胳膊,扬眉道:“小爷胳膊借你枕会儿。”

刘义真瞧瞧她那小细胳膊,不禁笑了笑:“可别给枕断了,断了我可不会接。”

红枝甚是满意地收回手:“甚好,我也就说说而已,你要真想枕我也不给的。”

刘义真微阖了眼,眉间有些紧。

红枝见他这样,也不扰他,乖乖在他身侧躺好。晚蝉悲鸣,走廊的尽头是搀了血一般的夕阳,一整块地蔓延开去,越来越深。

神麚元年八月十五那天,拓跋焘西巡结束回朝。

这天红枝正在后院洗被单,天气转凉了,这些东西窝在柜子里太久,得拿出来重新洗一遍才行。她拿了个大木盆,赤脚站在盆里踩来踩去,对着厨房的方向吼道:“真真啊,隔壁院子里的桂花好香啊!”

刘义真不理她。

“我过两天摘点桂花来,你去酿桂花酒好不好啊?”

刘义真合上锅盖,从厨房探出身来,回她道:“想喝自己弄。”

“哼。”红枝一板脸,“这叫分工!分工懂不懂!茉莉说分工才能更有效率!”

刘义真依旧不理她。

她低头猛踩了几下水里的被单:“呜呜呜,想喝个桂花酒都不成。”

她正委屈得厉害,前面大门“咚咚咚”地响。红枝一蹙眉,谁啊?大下午的还过来……好好地放一天假都没个消停。

她捞了旁边一块干布,将小腿擦干,放下裤管,穿上木拖鞋就出去了。

【五三】中秋佳节,遇故人

湿淋淋的木拖鞋在地上印出水痕来,一会儿便干了。红枝将门打开,愣怔片刻,笑道:“哇,你回来了啊!”

茉莉笑了笑:“是啊,刚好路过官舍,便过来蹭个饭。”

红枝斜眼看看她:“不对吧,你还差口饭吃?”

“真的,我累得很,先让我进去歇会儿。”茉莉的脸色看上去似是无比困倦。

“真后悔写信告诉你我搬到官舍来了。”红枝一努嘴,“哼。”

“别心口不一啦,你就是个别扭受。”茉莉忽地摸摸她的脸,“哎哟,胖了。”

“没有!”红枝深以为,脸是不可以乱摸的,尤其对方还是个女的。

“刘义真将你养得很好嘛。八月十五在家干啥呢?”茉莉说着便拉着她往里走。

“哎我说你这人……”

“洗衣服呢?”茉莉往后院探了探,看到大木盆,“我来得不是时候呢。”

“快弄完了,你要累了就在地上的凉席上躺会儿,记得脱鞋子。”

“新上的桐油漆?”茉莉将鞋子摆在外面的走廊里,坐下来摸摸地板,“够干净的啊。”

她将包袱搁在一旁,从里面取了一个盒子,摆在案桌上,又看看两边对开的门。夏末初秋的凉风涌进来,她闭了会儿眼。

桂花的香气愈发浓郁起来,她静坐着竟差点睡了过去。猛地睁开眼,又深呼吸了一下,侧头看了看在院子里忙活的徐红枝,刘义真从厨房走出来帮她晾被单,拿了木夹子仔仔细细地夹好。

她看到徐红枝踮起脚尖来伸长了手够那根晾衣绳,未果,便朝刘义真笑笑。细小的说话声传来,红枝说:“不是我懒得不想挂哦,谁让你把绳子系那么高。”

刘义真似是笑了笑,弯腰从木盆里拎了床单出来,打开,晾好,又将皱巴巴的地方抚平,接过徐红枝递过来的夹子:“我又不曾说什么,你着急着辩解做什么?”

红枝扬扬眉,兀自往厨房去了。

茉莉浅笑了笑,又坐正了身体,看着屋子里的一排书架发呆,这样的生活倒真是安稳。她眯了眼,神麚元年,记忆中太模糊了,似乎并无太多重要的事。

她正努力回想着,却看到徐红枝端着漆盘走了过来。

“我家没什么好茶,你将就着吃。”说罢将茶盏放到她面前,又摆了一小碟小食,接着道,“晚饭还得等等,你就先吃些点心充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