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扑哧”一声笑出来,从食碟上拿了一块小糕:“你还真是有够贤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如此潜质。”

“我一直都这样。”红枝将漆盘挪到一边,在蔺草叠席上坐下来,看看外面,颇有些怅惘:“这夏天就要过去了。”

“我喜欢冬天,不喜欢夏天,全身黏糊糊的,都是汗。”茉莉蹙蹙眉。

“冬天得点暖炉子,多费钱啊。”红枝斜了她一眼。

她这话差点让茉莉呛着。

“诶,我又不是欠你工资,你至于在我面前哭穷么?再者说了,你们家两个劳动力啊,还有世袭爵位呢。你如今真是愈发抠门了。”

“谁知道什么地方突然要用钱,存着些总是好的。”红枝一副“你不当家你不懂”的神色。

“嗬,敢情你们家现在你当权啊?”

“没呢。”红枝甚是怅然地往后院的方向瞧了瞧,“我连钱放哪儿都不知道……”

茉莉笑出了声,拍了拍心口,觉得笑得有些疼,神色里倦意更浓。她缓了缓,道:“你还是先忙吧,我真得躺会儿。”

红枝见她这样,蹙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洛阳那儿到底出了些什么事?”

“没什么事,已经解决了。”茉莉伸手揉了揉眉心,又闭上眼,脑子里像灌进浆糊一般,伸手敲一敲,都是木木的“咜咜咜”声,“我觉得我要累得死过去了。”

说罢便往席子上一倒,看着高高的屋顶,又阖上了眼。

徐红枝拍拍衣服前襟,走了出去。

被单借着这下午余热也迅速干了,红枝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拿了小碟子吃煮花生。

刘义真将被单收好,正要拿到卧房里去。

红枝嚼着嘴里的花生,道:“叠好就行了,今儿还是睡席子吧,够热的。”

“是,听娘子的。”刘义真笑了笑,慢慢回道。

徐红枝甚为满意地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她站起来抱着食碟走了走,看到月亮已经慢悠悠慢悠悠地从天边爬上来了。太阳尚未落山,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仰头深吸一口气,这初秋的天气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她还沉浸在这初秋的好天气里难以自拔,就见刘义真抱了一小坛子酒出来。

“哇,我家真有酒啊?”红枝眨了眨眼睛,立刻飞奔过去抱住刘义真,“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呜呜呜。”

“欸——花生……”刘义真刚喊出声,就看到红枝手里的碟子滑了出去,砸地上碎了。

徐红枝吐吐舌头,半举起双手:“不关我事!是它自己要滑下去的!”

刘义真无奈笑笑,将酒坛子放在一边,弯腰拾起碎片来。红枝甚觉愧疚,便要蹲下来同他一起捡。

“你还是去前边呆着吧,别又把手给划了,我可不会包伤口。”

红枝被毫不留情地赶到前面小厅里去了。见茉莉睡得还熟,便没有喊她起来。她看看外面,天色渐晚,有温柔的橙红云彩压在天际,甚是好看。

红枝拼了命地吸气,这桂花香太好闻了太好闻了,一定要酿桂花酒!

她正思量着什么时候问崔老太太摘些桂花来,便听得刘义真喊她。

“红枝,吃饭了。”

“噢。”红枝从地上站起来,走两步,又折回来,走过去轻摇了摇茉莉。

无奈茉莉睡得跟头猪一样,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红枝气馁,决定一毁自己的温柔形象,遂大声道:“醒来吃饭啦!”

茉莉有些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手扳着案桌角坐了起来。她撩起耳边一撮散发,又紧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口气:“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睡得太死了。”

红枝盯着她眼里的红血丝看了看:“这才几个月,你跟老了好几岁似的。”

“怎么同客人说话呢?”刘义真走进来,将漆盘上的食物一一端上桌。

“我实话实说怎么了?”红枝见他又起身去厨房端菜了,便对茉莉道,“说啊,到底什么事啊?”

“明天晨会我会说,现在就不同你说了。”她揉揉太阳穴,“我累得慌,什么都想不起来。”

红枝便往对面一坐,摆弄着桌子上的菜碟。看着一小碟的豆豉酱,内心默默呕了一下,赶紧喝了一口茶。

茉莉看看桌上各色食物,浅笑道:“还挺丰盛。对了——”她说着便拿了旁边的木盒,推开盒盖,里面摆着几块饼:“今儿好歹是中秋,给你们带了月饼。”

“月饼?”红枝眨眨眼,挪过去瞧了瞧那饼的样子,“还挺好看的。”说罢便伸手去抓:“我尝尝。”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单位里发一堆,我也难得吃。现下吃一块月饼都得折腾很久。”她说罢叹口气,又笑了笑,“我还没尝过,若是不好吃就算了。”

“味道挺好的,就是有点油。”红枝蹙蹙眉,觉得腻得慌,再也下不了口,便将饼搁在一旁,解释道,“我留着待会儿吃。”

“恩。”

“对了你哪里人?”

“告诉你,你也不明白。”

“恩?”

“其实我和你,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叫法不同而已……”她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忽地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道,“隔了这么漫长的时光,我觉着很神奇。”

红枝表示不大明白,但也不再追问,起身去后院将小酒坛子搬过来。

刘义真从厨房回来,红枝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甜藕往嘴里送。

刘义真瞧瞧她这迫不及待的模样,兀自浅笑笑,又对茉莉道:“是今天刚回来的么?”

“是,今天刚到平城。”茉莉回答得颇有些有气无力,“瞧你们过得很不错的样子,我这个媒人甚感欣慰。”

红枝喝了一口酒。

刘义真道:“少喝点。”

红枝点点头。

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讲着平城近日来发生的事。茉莉随口问了一句:“你如今在朝中做什么?”

红枝抢口道:“那什么中书博士——据说以后还可以给未来的太子当师傅呢。”说罢又扭头问刘义真:“是这个没错吧?”

“是。”刘义真慢慢应道。

茉莉忽地蹙眉,停了手里的筷子:“那你可认识……一个叫高允的人?”

刘义真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思量片刻,皱了皱眉:“怎么了?朝中并没有这个人。”

茉莉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她喝了口酒醒了醒脑子,又问道:“如今可是要开始修国史了?”

“还不大清楚,看样子也快了。”刘义真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若是修国史,中书博士怕是也得参与吧?”红枝在一旁继续嚼着一块鲜藕。

茉莉一不小心,碰翻了酒杯。

【五四】一场大火,一场空

“你没事吧?”红枝抬头看看她,又起身去拿了块干布递给她,“没洒身上吧?”

茉莉将桌子上的一滩酒擦干,抱歉地笑了笑。

红枝又坐下来,努力地啃一块排骨,用力咬着,“咯嘣咯嘣”地响。

茉莉定定神,想着自己或许将一些事记错了。又暗叹一声,人各有命,何必替尚未到来的危险做毫无建树的担忧呢?

月色明亮,初秋夜晚渐渐有了凉意。吃完晚饭,红枝躺在廊下看月亮,忽地对茉莉说:“太晚了,你今儿不回去了吧?”

“你这儿有地住?”

“卧房倒是没有了,你要是肯在书房将就一下也成。”她思量会儿,又道,“不行的话就让真真滚去睡书房,我俩睡卧房呗。”

茉莉连忙摆摆手,“我还是睡书房吧……”

红枝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我也困。”茉莉抬头看看夜空,胳膊肘搁在膝盖上,用手撑着下巴,“感觉睡不醒的样子。”

“那就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红枝爬起来,“走吧,我给你拿条毯子。”

茉莉便起身随她去。

她这一晚睡得并不好,反反复复地做梦,不断地被惊醒。第二天早上起来累得慌,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鼻子有些塞,大约是受了凉。

早上的风很凉,天色阴沉着,云层压得很低。

早餐被分成了小份,用食碟装好摆在案桌上。茉莉看着这早餐不禁笑了笑:“红枝啊,你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么,连这样的小点心都会做,搭配得也挺好。”

“哪里?”徐红枝拿了一块切好的牡丹糕,“我笨得很,怎么可能做这些。”

刘义真埋头喝了一口粥。

茉莉瞬时明白了:“我就说嘛,你如何变得这样勤快了。”她看看刘义真,戏谑道:“你竟连这些都会做?”

“我会学。”刘义真似是不大愿意搭理她,将徐红枝刚刚抢过去的一碟腌菜又挪到一边,“少吃这个。”

红枝吐吐舌头,又偷偷摸摸地夹了一筷子往粥里一搁,抿上嘴满意地笑了笑。

茉莉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早饭,还没喝几口,就看到徐红枝迅速从叠席上站起来,“蹭蹭蹭”跑出去了。

她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外头。

刘义真起身走到走廊外,似是问了几句,又带她进来。红枝说不吃了,茉莉看她一眼。红枝又道:“你别急,慢慢吃,我等你一道走。”

等茉莉吃完,红枝起身就要走。刘义真递了一个小食盒给她,红枝刚接过来,茉莉狐疑道:“难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报社里连工作餐都没有了?”

“有啊。”红枝抬抬头。

“那你还带什么食盒?”茉莉拎起自己的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

“她最近有些挑食。”刘义真淡淡回。

茉莉掩嘴打了个哈欠:“越养越娇气了,诶,赶紧走吧,再拖一会儿又得迟到了。”

红枝抱着食盒,便跟着茉莉出了门。

到报社时,姚前辈正准备主持早会,看到茉莉忽地愣了一下:“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

茉莉未搭理她,径自走进办公室,将包袱搁在椅子上,看看桌子上的东西,还同离开时一样。她坐下来发了会儿呆,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阿莲送了杯水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开会。她站起来,往外走去。

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茉莉垂了垂眼睫,从走廊的空隙中走了过去。等她进了会议室,其余人才陆陆续续走进去坐好。

她也不说话,翻着桌子上的一把镇尺,良久才道:“还是左边先说吧。”

红枝见她甚是心不在焉,也不怎么说话,直到晨会差不多结束,姚前辈问道:“洛阳那边到底出了何事?”

茉莉看她一眼,呷了一口茶,不着痕迹地冷笑了笑:“你没有探听到么?”

所有人看向姚前辈,一个个都甚是狐疑,仿佛这件事姚前辈早就知道,故作不知一般。

姚前辈脸色变了变。茉莉叹口气,将一桌人看了一遍,又漫不经心道:“《洛阳早报》以后不办了,从此只有《平城周刊》,各位好好做事。今天的晨会就这样,各自忙罢。”

众人有些不得要领,红枝默默滚回办公室改稿子,一上午也无甚效率,肩膀倒是酸得要死。

到了中午,她揉揉肩膀,去拿食盒准备吃饭。她去院子里洗了手,却看到茉莉往仓库方向走了。她端着食盒,走到仓库门口敲了敲门。

茉莉应了声,红枝便推门进去,见茉莉坐在一堆旧报纸之间独自喝着闷酒,便也在对面坐下来,打开食盒,推了过去。

“只喝酒伤胃的。”红枝见她脸色不大好,又问道,“你莫不是病了?昨晚上着了凉?”

茉莉看看她,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一扎一扎堆好的旧报纸,随手抽了一份。

红枝瞥了一眼:“这份我看过,那时候我还在洛阳晃荡,一路北上。对,是四年前。”

“四年前我还不认得你。”茉莉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到平城来。”

红枝想想,道:“所以人世的事,没有一件是说得准的。”

茉莉伸手抓了抓头发,似是头疼一般蹙眉道:“从洛阳回来之后我忽地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走这条路了,也不知当初是为了什么。”

“你达成一个目标——”她伸手比划着,“然后呢?——下一个目标?”停停,又道:“下一个之后呢?——”

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目标了。如今愈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努力那么多那么久,到头来,已经不知道自己起初是想得到什么了……”

红枝叹口气,“何必想这么多呢?”

她忽地有些烦躁:“我知道想这么多不好,可我到这个年纪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红枝往后挪了挪。

“洛阳一把大火,将报社烧得干干净净,我去的时候,那里就是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了。”

红枝又往后挪了挪。良久,问道:“喵公公呢?他不是替你管着呢么?”

“他不在了。”茉莉微垂眼睫,“出事那天他在报社值班,没走得出去……”

红枝努力在脑海里回想这个人的面目,却一无所获。她缓缓呼出口气,靠着报纸堆,也不说话。对于生死这样的事,从那时离开建康,她就不在意了。

良久,红枝问道:“这次贺麟没有同你一起回来么?他稿子很久没交了。”

“我找不到他。”茉莉轻叹一声。

红枝默,脑子里全想着要是贺麟不交稿,怎么写停更声明啊,会被打死的啊。早知如此,就不该接这个活。

“不用管他了,以后也别收他的稿子了。”茉莉忽地站起来,“他这人太随性,以为不论怎样日子都一样过,从一开始我们就走了不同的路。”她皱皱眉:“所以……”

“我知道了。”红枝端着食盒站起来,“其实他不靠谱。”她甚至伸手拍了拍茉莉的肩:“一切都会好的,我每次觉得糟透了的时候,事情都会慢慢好转的。”蹙眉思量会儿,又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就等时间来做个裁决,比自己四处乱撞要靠谱。”

她说罢便走了出去。

茉莉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愣怔。她所认识的徐红枝,已经不是几年前淋得浑身湿透可怜兮兮地到报社来要稿费的徐红枝了。

每个人都在往前走,唯独自己,像是在不断地后退。

红枝接连几天胃口不好,脾气也差得很,和刘义真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就自个儿滚到崔老太太家去了。

崔老太太见她脸色不大好,问了事情缘由后,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安慰道:“左右这件事你不占理,你就去认个错,不就好了?”

红枝皱了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安慰。

“老夫人!你怎么可以替他说话呢?明明是他挑起来的还怪我!我是来求安慰的啊……”

崔老太太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也同你一样,觉得不争这口气整个人都不舒服。后来反倒无所谓了,凡人不能十全十美,故而人同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包容委实重要。听我的,喝完这杯茶就回去罢。”

红枝闷着喝了口茶,还没咽下去就觉得一阵恶心。她忍了忍,将杯子一搁,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崔老太太蹙眉问道:“你最近胃口不好?有没有常常觉得恶心?”

“差不多。”被她这么一提,红枝更想吐了。

“这个月葵水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