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要在她轻松毫无防备的时候问话吧?那样也很好,她就是要在他面前展露出这样的一面。

崔祯是个很自信的人,尤其对身边的人或事,只要他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就不会起任何疑心。

顾明珠跟在崔祯身边,几个人一起去了园子中。

崔祯边走边收线,很快纸鸢落入了他的掌心,那五彩翅膀的蝴蝶很是漂亮,仔细看起来上面还印着女孩子凌乱的手印,显然是顾明珠在做纸鸢时留下的。

进到园子中,崔祯将手中的彩蝶放开,纸鸢再次迎着风飞起来,在崔祯手里越飞越高。

顾大小姐依旧追着纸鸢跑动。

顾大小姐就不用说了,小孩子的模样,风筝飞的越高她越是高兴,可是侯爷也难得这样好脾性的时候,就像是在哄自家的孩子。

林夫人带着人走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上前道:“侯爷费心了。”

“姨母。”崔祯将手中的线绳交给了管事妈妈,立即向林夫人行礼。

两个人走到亭子里坐下,林夫人才问起大牢里的事:“那案子可有眉目了?”

崔祯神情平静:“抓住的那个凶徒是个死士。”

林夫人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件事远比她想的更可怕。

崔祯道:“我已经吩咐管事,姨母和珠珠出门多些护卫跟随,以免那些人再寻机会对你们下手。”

林夫人仔细思量:“是不是与侯爷丢失战马有关?”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缘由,可她不明白,战马失窃,朝廷自会惩办侯爷,那些人为什么要来杀她们。

崔祯道:“恐怕是要逼着侯爷查明这桩案子,如果珠珠被害,害人的又是盗匪,侯爷会立即向朝廷请命前来山西。”

林夫人心里一凉,珠珠真的有事,她也定要将那凶徒抓出来为珠珠报仇。

林夫人似是想通了:“那些人逼着我们去查那桩‘珍珠大盗’案子,所以才会留下珍珠害人,我们侯爷早就不在朝廷任要职,他们怎么还能三番两次地向我们下手。

先是让侯爷丢了许多战马,现在又来害我们,侯爷不肯入局他们就誓不罢休?多亏珠珠没事,否则……”

否则他们在痛失爱女的情形下,即便知道这可能是人设下的圈套,也得查下去,他们一心想要查害珠珠的人,可那设局的人既然已经掌控了一切,他们多半会被那些人左右。

“这些年太子在山西费了不少的心血,”崔祯面色冷峻,“案子查下去,恐怕最终会牵连上太子。”

提到太子,林夫人脸色更加难看,太子也是他们能招惹的,凡是与太子对上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当年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太子母亲出身卑微,就算得宠于皇上,为儿子谋得了这储君之位,恐怕也难长久。

这么多年过去了,朝中你争我斗,梁王、长公主、二皇子,接二连三栽在太子手上,大皇子在太子位上稳如磐石,他的生母也被封为贵妃,名分上屈尊于皇后之下,其实早就代替魏皇后打理后宫事务,四年前贵妃娘娘又诞下九皇子,皇上对贵妃娘娘宠爱愈盛。

林夫人叹口气:“与太子无关还能查明真相,否则只怕最终此案也难见天日。”大家都知道贵妃和太子的行径,皇后娘娘都做不到的事,谁又能去做呢。

魏皇后是大周有名的才女,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在闺阁中时,不少的达官显贵都托人上门求亲,最终皇后娘娘嫁给了鲁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魏皇后嫁过去之后,用了短短两年就让鲁王府上下焕然一新,当年的鲁王还曾许愿,一生一妻绝不纳妾。

可惜魏氏一直未能有孕,不得不为王府抬了两个妾室,其中一个妾室就是如今的贵妃姜氏。

姜氏进王府第二年就生下了大皇子,那时候姜氏虽然生下子嗣却并不得宠,鲁王和王妃魏氏依旧感情甚笃,魏家也一心一意跟随鲁王。

不几年之后先皇驾崩,鲁王正式登基成了如今的皇帝,也是从那开始帝后的感情大不如从前。

皇后娘娘为了能诞下嫡子,用了许多法子助孕,可最终孩儿都未能保住,连着夭折三个子女之后,皇后的性情跟着大变,时常宫中癫狂,被皇上责罚了几次,虽然没有被废掉皇后之位,却也不能再打理后宫事务,魏家也知进退,见到这种情形,皇后娘娘的长兄以旧疾为由休养在家,过上了子女绕膝的闲散日子。

就算这样五年前太子和贵妃也没有放过魏家。

太子杀鸡儆猴算是镇住了朝臣。

朝野之上谁敢说自己强于皇后和魏家,德嫔的五皇子体弱,安嫔的七皇子年纪尚小,没谁能与贵妃抗衡。

所以这几年,太子和贵妃开始明目张胆地招揽人手为他们效命。

想到这里,林夫人的手指冰凉,真的是太子盯上了他们岂会有好事?太子上门让侯爷低头时,侯爷以无心政事拒绝,难道太子这是在惩戒他们?

林夫人道:“杀珠珠的死士莫非是太子的人?”

崔祯摇头:“尚不知晓,但我以为太子想要杀人不必借用‘珍珠大盗’之名,也许正好相反,派出死士的人暗中与太子作对,他这样做,想要拉拢更多人一起对付太子。”林夫人一时想不出个道理。

“姨母可知道魏元谌?”崔祯道,“魏皇后长兄的三子,我听到消息他来到了山西,魏元谌奉命查问战马失窃案,也许会找到姨母,姨母要对魏元谌多加防备。

此人手段阴狠,无所不用其极,不排除会为了对付太子,暗地里用些手段。”

杀珠珠的人有可能是魏家派来的,林夫人心中又惊又怕,惊的是他们已经被盯上了,怕的是珠珠再出什么闪失。

崔祯目光微敛:“我一直不想卷入这些争斗之中,我也知道姨母一家的心思与我一样,多加小心总是没错。”

崔祯说完看向旁边,顾明珠跑累了,正在离他不远处的长廊上坐着休息,两只脚一晃一晃十分自在。

“有了消息我再来告诉姨母。”崔祯站起身向林夫人告辞。

“甜。”顾明珠跑过来将手里的蜜饯塞进林夫人嘴中。

原来顾明珠跑过来是给林夫人送吃食的,崔祯看向顾明珠时,表情尽量温和,面对一个患了痴傻病的少女,自然不能疾言厉色以免吓到她。

“不要乱跑,”崔祯道,“如果出去要跟紧了姨母。”

顾明珠仿佛听懂了,可转眼她就笑着去搂林夫人的脖颈。

崔祯转身向外院走去,怀远侯府就算平安度过此事,将来也是不免一直衰落下去,他来提点一声,也是希望顾家不要因此丢了性命,事关朝局争斗,不是一个没落的侯府插手的,魏元谌说不定已经来到太原了,他不想怀远侯府为魏家所用。

……

顾明珠在园子里玩了一个时辰,耗尽了体力,靠在林夫人肩膀上,眼皮开始发沉。

“珠珠,回去睡,听话。”林夫人说着看向宝瞳。

宝瞳急忙将顾明珠扶起来,顾明珠不情愿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宝瞳,我要吃蜜果子。”

“奴婢这就出去给您买,您睡醒了就能吃到了。”

林夫人眼看着女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这才又嘱咐了下人好生看护小姐,这才带着管事妈妈离开。

宝瞳也出门去买顾明珠说的“蜜果子”。

顾大小姐将甜食都叫成“蜜果子”,也只有宝瞳才能买到顾大小姐愿意入口的甜食,所以这差事谁也替不得。

半个时辰之后,宝瞳回到屋子里,顾明珠已经在翻看医书了。

宝瞳颇为得意地道:“大小姐,那边传回消息了。”每次顺利将消息取回来,她都觉得自己好生厉害。

将竹筒里的纸笺取出,顾明珠看到了上面画的东西。

“这是鬼画符?”宝瞳又看不懂了,使劲地揉着眼睛。

“画的是个人。”

宝瞳嫌弃地道:“那可真丑,连鼻子眼睛都没有。”

“不用画那些,”顾明珠伸手指过去,“他这是告诉我,这人都哪里受过伤,身上有没有特殊的痕迹。

想要知道这个人都做过些什么,不一定要他开口说,从他身上也能发现端倪,他们做过的事,都会在身上留下一些印记。”

说完这些,顾明珠皱起眉头,这个凶徒要死了,不是因为被她从山坡上推下,也不是因为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而是他本来就生了重病,已经活不久了。

而且这种病,她还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还时常会给这样的病患送药。

顾明珠看向桌子上的医书,难道她要从这里入手吗?

看来今晚又要做一次夜游神了。

第12章 医婆

崔祯回到前院休息了一会儿,才知道崔四老爷已经来问了几次。

简单梳洗了一下,崔祯让人将崔四老爷请进了门。

“侯爷。”崔四老爷先行礼。

崔祯点点头,示意让崔四老爷坐下:“四哥不是去了庄子上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崔四老爷道:“最近太原府不太平,我又得了消息知道侯爷近日会回祖宅,周家女眷也要上门,想了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就打发管事先去庄子上支应,进门就听说金塔寺的事,真是惊出了一头汗。”

崔四老爷说完去看崔祯,崔祯一如从前般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这段时间仔细着些,”崔祯道,“我不希望这时候崔家出事。”

崔四老爷心中咯噔一下,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端倪:“一会儿我就回族中一趟,嘱咐好族中子弟。

这些年侯爷在外撑着,族中子弟许多都读书、懂礼,想必不会出什么乱子,如果侯爷这边人手不够,还能从族中选出人来帮忙。”

“那倒不用,”崔祯道,“我还应付的过来,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从前崔氏子弟都做了些什么事我不管,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放在眼里,但是从今天开始到这桩案子结束,最好大家全都无事,否则谁弄出来的麻烦谁去承担,我不会护着。”

崔四老爷手指微微一缩,立即道:“我就将侯爷的原话说了,没有人敢在这时候犯错,平日里已经够让侯爷操心的了,不可再让侯爷难做。”

崔祯不再有话。

崔四老爷吞咽一口:“太夫人让人写信说要迁周氏的坟,要不要……”

“不用,”崔祯回答的很干脆,“我素来不信那些神鬼之说,人都死了五年,我崔家是否兴盛还要问她不成?

她能安居一隅,是拜我们崔家所赐,就算真有鬼魂,也要安安分分佑我崔家,哪里敢兴风作浪。”

崔四老爷忙答应。

话刚说到这里,管事进来禀告:“侯爷,四老爷,怀远侯夫人带着顾大小姐要回顾家的小院子了。”

崔祯眉头微微一皱:“金塔寺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让夫人留下吧!”

管事却道:“可能留不住,顾大小姐吵嚷着要走。”

“怎么回事?”崔祯想起顾明珠方才一脸欢笑的模样,“刚才不是还好端端的?”

管事将因由说了一遍:“大小姐睡觉时不知被什么虫儿咬了一口,直说院子里都有虫儿,非要家去,怀远侯夫人也劝不得。”

崔四老爷道:“要不然我去看看。”

“随她们去吧,”崔祯道,“多安排些护院跟着,不要出什么差错。”这就是痴傻病,不分什么时候就能闹腾起来,说道理她也不懂,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管事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屋子。

林夫人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来崔家,要离开也容易的很,让人收拾收拾就拉了马车前来。

林夫人向崔四太太道:“过几日珠珠好了还会吵着过来,只是麻烦侯爷了,还遣人跟着。”

“您这就是客气,”崔四太太道,“当年崔氏年景不好,多亏了顾家帮忙,我们都记在心上了。”

马车慢慢向前驰去,一直不安生的顾明珠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安定侯府崔家大业大,族中子弟不少,在外面看着风风光光,实际上人多不容易掌控,业大容易被觊觎,崔祯与母亲说的那番话,她听到了一些,被魏皇后的母族盯上,崔祯的日子注定不会好过。

崔祯说的话有一点没错,他们怀远侯府只是崔家的姻亲,不宜卷入这场争斗之中,免得被殃及池鱼,所以一直住在崔家不合适,来回走动着保持距离,等到崔家倒了霉,他们顾家也方便及时脱身。

顾家的宅院不比崔家那么大,但是小有小的好处,护卫起来很方便,来来往往也都是顾家的下人,不用防备崔家的眼线,崔祯吩咐来的人,也都是懂规矩的,只会在外面把守,不会进内宅里。

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她想要从院子里离开也容易许多。

见到自家久违的院子,顾明珠欢欢喜喜带着宝瞳在长廊里跑动起来。

“慢点,别摔了。”

林夫人不禁嘱咐,看着珠珠这么高兴,她也就宽心了,思量片刻她决定要立即写封家书给侯爷,让侯爷知晓太原府的情形。

“夫人,冯家表公子来了。”

林夫人听到这话立即吩咐:“快跟厨房说一声,多添双碗筷,让冯大爷在家中用饭。”

冯安平走进院子,看着院子里的景致,心中五味杂陈,这原本是祖父未雨绸缪,悄悄置办的宅子,后来冯家落魄时被祖母卖了,祖父临终前嘱咐他定要买回来,他一直将这话放在心上,这些年他省吃俭用存了些银子,托人来问这宅子的情形时才知晓,这宅子又被倒了几手,如今归了顾家。

两家虽说祖上有些渊源,可就是这点渊源让他愈发不好开口,张嘴就像是要乞白食。

似顾家这样的勋贵,置办的宅院和土地不会轻易发卖,他八成是没机会让这宅子物归原主了,所以他就在不远处租了个小院子住下,也好不时地前来看看聊以慰藉。

“您还惦记着这宅子呢?”冯安平身边的亲随开口低声道,“小的倒是想到一个法子,顾大小姐这样的情形,将来怀远侯定会招女婿入赘,大人您这不就能顺顺利利拿回宅子了吗?”

冯安平立即瞪圆了眼睛:“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惩办了你。”

顾大小姐那般最是善良、纯真的小姑娘,怎么还会有人忍心算计她。

那魏大人也是不长眼睛的,竟然怀疑顾大小姐故意害了那凶徒,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思量,他真怀疑魏大人将来的前程。

顾家管事将冯安平迎进了堂屋,冯安平立即向林夫人行礼。

冯安平道:“昨日在衙门里听说金塔寺之事,就想着去探望夫人和表妹,凑巧发现夫人回来了。”这是实话,原本他想要去崔家拜见,碍于崔家规矩多,崔祯又心思难测,现在好了没有这许多顾虑。

冯安平道:“表妹呢?”

林夫人笑:“珠珠带着宝瞳在园子里玩,一会儿就让她过来。”

冯安平的目光向园子方向看去。

顾明珠走到花房中,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不起眼的花墙,花墙外是个狭小的空地,空地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下是个地窖的入口,这看似废弃的地窖与外面相同,出口就在宅子外的矮仓中。

有些人家为了应对灾荒会在家中修个暗窖,发现事情不好,就会提前买些吃食存起来,借此渡过难关,她住进宅院后,在宅子里四处搜寻,想要找到那暗窖,藏匿些不能见光的物件儿。

多亏宝瞳仔细,发现了这暗窖的入口。

修建这宅子暗窖的主人十分谨慎,将暗窖修得极大,里面能放许多东西,她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不禁为之惊叹,几个大大的陶瓮能存放许多粮食,锅灶等物一应俱全,可惜窖中太过潮湿,东西都坏掉不能堪用,不过这暗窖竟然与外面相通,危急时可以用它来脱身。

修窖的主人贪生怕死的心思她算是感受到了。

这暗窖废弃了很久,现在正好方便了她,晚上她可以借着这地窖离开,如此就不会惊动家中的护卫。

从花房里走出来,顾明珠立即看到了冯安平,冯安平正在园子里四处打量着。

冯安平正望着眼前的翠竹发怔,忽然看到到有人上前翻动竹子旁的花草,正是他方才盯着的地方。

顾明珠将一只蝴蝶捉住递到冯安平眼前:“给。”

看着顾明珠微笑的脸,再瞧瞧那只蝴蝶,冯安平心中一暖,他就说表妹最为纯善,方才表妹以为他在看蝴蝶,所以才会亲手捉来。

这么好的表妹,虽然有病在身不那么尽善尽美,却也是侯爷和夫人的福气,在衙门里做事久了,整日里面对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未免心情晦暗,如果人人都像顾家表妹这样,天下也就太平了。

“还有人说表妹不好,下次我定然怼回去。”

听到冯安平的话,顾明珠神情茫然,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

魏元谌沉着脸从初九手中接过了验尸的文书,那凶徒刚刚在大牢里断了气,衙门仵作仔细查验了尸身。

不过衙门里的那些仵作看得不过是表面,真正要发现些什么还要用他自己的人手。

此人胸腹、两腿肿胀,脊骨几处突出,膝盖、手指上满是老茧,指甲变形且右手食指指甲脱落。

魏元谌将文书递给初九。

初九看过之后惊讶:“三爷,这和我们见过的那些人很像,难不成他是那里的人?”

“将那凶徒的画像带上,”魏元谌道,“去问问就知晓了。”

……

顾明珠在暗窖里换了衣衫,这套行头还是在京城时,寻一个医婆要来的,那医婆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四处走动,膝下没有子女,要那些行头委实没有了用处,以为她也要做这样的营生就传给了她。

她向医婆学了不少的方剂,虽然大多都是偏方,在缺医少药的坊间这些也能有些效用。

现在医婆既已作古,她求教这桩事自然也不会被人知晓。

换好了衣服,顾明珠吩咐宝瞳:“我会早些回来。”

宝瞳为顾明珠戴好斗笠,放下沙罗,眼睛中满是担忧和不舍,她不能跟着小姐一起出去,这样就会多一分危险,容易被人拆穿身份,她留在这里万一家中有个变故,她还可以替小姐遮掩。

多亏小姐做医婆时,身边还有柳苏保护。

宝瞳道:“让那个跛子小心点。”

顾明珠点点头。

顾明珠从矮仓中出来,小心翼翼走出了巷子,一个人影立即迎上前。

“小姐……”柳苏想到顾明珠如今的身份,立即改口,“娘子。”

顾明珠道:“走吧!”

柳苏接过顾明珠身后的药箱,一瘸一拐跟在她身后。

一阵风吹来,顾明珠闻到自己身上浓浓的草药味儿,当年她在大牢中跟着孙郎中学了些医理,这几年又读了许多医书,但也不过只是皮毛,自然与那些坐堂的郎中无法相比,更何况行医靠的是经验,看再多医书也是纸上谈兵。

好在她不是要去坐堂,做个乡野的医婆,这些东西已经足够,粗鄙的医术,不起眼的人,她只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做与这身份不相符之事,没有人会怀疑到她。

第13章 贼窝

“已经出门了吗?”

崔祯负手站在窗前,转头看向刚刚进来的崔渭。

崔渭道:“带着贴身的随从刚刚出了宅子,我让人盯上了。”

崔祯点点头。

崔渭道:“大哥觉得这件事与他有关?”

“那要看过才知道,”崔祯转过身来,“他突然回来太过蹊跷,到家之后就盘问金塔寺之事,还悄悄试探我的态度。

崔氏一族在太原多年,他又为族中办事,太原府有个风吹草动,他不可能不知晓。”

崔渭目光微闪:“也许只是巧合,四哥他刚刚归家还有许多事要办,而且四哥的样子不像是要走远,也许是担忧家中再出事,所以带着人出去查看。”

“希望如此,”崔祯道,“我不想崔家出任何差错,该说的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但若真的是他,我们就要先行处置,或是将他交给衙门,或是……”

声音中有几分杀气。

崔祯目光微深,面色依旧平静:“不能让魏家先得手,到了那时整个崔家的命数都要握在别人手中。”

崔渭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朝堂上的争斗,看起来不像战场那么血腥,却更加凶险,五年前的二皇子案,若非大哥处置及时,恐怕整个崔家都要跟着受牵连,那周氏上下也不会安然无恙。

崔渭道:“我都听大哥的。”

崔四老爷走出宅子,接过随从手中灯向黑暗中照去,有几个护卫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崔四老爷已经听崔四太太说过,自从崔家进了贼之后,侯爷就命人严加把守宅院,不亲眼看看,不知道黑暗中到底藏了多少人。

崔四老爷绕着院子仔细地看着,走了一圈之后,他仿佛没有站稳,脚下一个踉跄,手里的灯也跟着上下摇晃。

“老爷。”小厮忙上前搀扶。

“没事,没事,”崔四老爷忙道,“天太黑,难免如此。”

正说着话,只听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打梆子声响,一个更夫在黑暗中慢慢前行。

许是看到了灯光,更夫不禁道:“是谁在那里?”

“我家四老爷。”崔家小厮立即开口。

“四老爷。”更夫自然知晓这是崔家的祖宅,立即弯腰行礼。

崔四老爷摆了摆手:“最近城中不安生,你这走街串巷的时候要多多注意。”

“多谢四老爷。”

崔四老爷说着自然地向一旁让开:“就不耽搁你的差事了。”

那更夫行了礼再次打着梆子走入黑暗中。

崔四老爷看着那背影,似是自言自语:“希望不要再出事了。”

崔四老爷转身回到院子里,两条人影悄悄地跟上了更夫。

……

太原府属北方边防重镇,平日里就有宵禁,这些日子闹盗匪,巡夜的官差就盘查的更为严格,除了有特别的理由,诸如求医问药之类,其他人不准在夜里出门。

柳苏被衙差拦住:“做什么去?”

“永安巷外有人求诊。”

柳苏说着看向身后的顾明珠,我家娘子是个哑巴,说不得话,劳烦官爷们了。

官差立即围上来查看柳苏身上携带之物,领头的则走向后面的医婆。

刚刚靠上前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

官差捂住了鼻子,说什么医婆,根本就是些不识字的妇人,哪里懂什么医理,请不起正经郎中的人才会用她们。

“将斗笠取下来。”

顾明珠听到这话,慢慢地摘下头上的斗笠。

一道火光照在她脸上,她不禁紧闭起眼睛躲避,留给官差的就是一块如树皮般的疮疤。

官兵看得头皮发麻,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恶臭的气味儿从那疮上传来,嫌恶的摆手:“走吧,走吧!”

反正她去的是永安巷外,那边的人轻贱至极,就算有盗匪也不会去偷他们。

顾明珠戴着斗笠继续前行,身后传来官差的话:“就应该让永安巷外那些人搬得更远些。”永安巷外是贩夫走卒住的地方,遇到灾荒或是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涌进城中,那里就成了最混乱之所,杀人、放火、瘟疫横行,城中人提及此处都唯恐避之不及。

太原城愈发繁华,可这里却依旧如故。

顾明珠刚走进巷子黑暗中就有人窜出来,围上了柳苏和她,开始动手在柳苏身上寻找。

“是医婆。”有人到了她跟前,立即喊了一声,那些影子登时一哄而散。

方才围着他们的都是些孩童,他们不分日夜地躲在黑暗中,找到机会就会抢些吃食。

“要去哪儿?陈婆家?”

柳苏点点头。

“陈二要死了,两天没出来了。”

其中一个孩子跟着柳苏和顾明珠向前走,喋喋不休地说着,然后帮他们推开了陈婆家的大门。

院子里的情形立即落入顾明珠眼中。

一簇火苗缓缓燃烧,有人蹲在廊下正在烧东西。

“陈二死了啊?”孩子喊了声。

“遭瘟的东西,你才死了。”陈婆子立即站起身,找了个石子丢那孩子。

顾明珠趁着这机会向地上看去,地上有个破火盆,火盆中是烧完的灰烬,陈婆子手中还握着一叠纸钱。

直到把那孩子赶走,才来招呼顾明珠:“让娘子见笑了。”

顾明珠看向陈婆子手中。

陈婆子立即道:“唉,我那小二病愈发严重,怕是被小鬼儿缠上了,我烧些纸钱也好打发那些小鬼儿,让他们离我家小二远一些。”

陈婆子说完用袖子蹭了蹭眼角的泪水。

真的是这样吗?顾明珠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转头向旁边的小屋看去,上次她前来,陈婆子要了付打胎药给小屋里的女子,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经卖了两个主家,这次因为惹怒了主家的正室,虽然怀着身孕却依旧被赶出来。

陈婆子道:“上次娘子给的药好,那小蹄子肚子空了出来,如今卖去城东的一户人家了。”

顾明珠仿佛并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用手向陈婆子比划了一下,最后指了指自己。

“我知道,”陈婆子道,“再有这样的事定然去找你,你这方子比那童婆子的好多了,童婆子上次用药,让那小蹄子足足叫了两天两夜。”

原来那女子打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顾明珠想及那女子脸上满是漠然的神情,就知道女子定然遭受了不少的磨难,以后还要继续承受被买卖的痛苦,她可以帮忙让人将女子买下来,不过这样的事在这大周朝千千万万,就说着永安巷外又有多少可怜人。

她此刻帮的了一个,帮不了那么多人。

她会扮成医婆,就是想要深入坊间查到些线索,只有融入这些可怜人中间才能看到真相,但随意就去改变什么,就会打破这平衡。

她以不同的身份行走大街小巷,慢慢发现,其实最容易戳穿这身份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一旦她做了这身份不该做的事,一切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就像是在与自己博弈,想要得到更多,就要付出更多、承受更多,前提是她认为值得。

值得忍耐,值得等待。

总有一天她的身份会被戳穿,她希望是功成身退之日。

“我这小儿啊,吃过娘子的药似是好了些,却依旧咳喘不停,整日里只能这样坐着,睡不着觉,脸色也愈发黑了,肚子也涨得似鼓一样,什么都吃不下。”

陈婆子小心翼翼调亮灯火,以便顾明珠看陈二的情形。

陈二靠在那里,胸膛不停地起伏,嘴唇干裂苍白,眼窝深陷,显然已经被病痛折磨的没了力气。

顾明珠摇了摇头。

陈婆子的眼睛跟着发红:“我早知道这病治不好了,早死早托生,下辈子兴许能去富贵人家。”

陈婆子虽然这样说着,还是小心翼翼地给陈二喂水。

顾明珠也开始仔细地为陈二检查,其实上次她已经查的很清楚,今日这番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陈二身上的病症与那要杀她的凶徒有多少相似之处。

膝盖上有厚厚的老茧,脊骨异样是常年处于狭小的地方造成的,手粗砺,指甲破损,是经常用手搬、挖东西。

至于他的症状,顾明珠之前查看医书在《谈苑》上找到记载:贾谷山采石人,石末伤肺,肺焦多死。

大周近年来战事不断,宫中几次大火,处处需要银子,朝廷命各地寻找矿脉,于是多了不少采石人。

采石危险且辛苦,所以他们因此铤而走险做了盗匪?

一个普通的盗匪如何能有死士那般狠厉的心性。

有人故意利用他们行事,还是另有什么缘由。

除此之外,她会来到陈婆子家,是因为上次问诊时,陈二模模糊糊说过一句:我有银钱。

那时她以为只是呓语,现在看来也许是她大意了。

顾明珠从药箱中拿出了些药粉递给陈婆子,这些药粉不能治陈二的病,只能给些安慰。

“之前我吃了你的药……就觉得……好多了……”陈二盯着顾明珠,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娘子……我这病……你再试试……我不怕试……什么药都可以……”

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徒劳,陈婆子替顾明珠回答:“好,好,我这就去给你煮药,你好好的。”

陈婆子安抚着儿子,快步走了出去。

陈二紧紧地攥着手,等到陈婆子出去之后,才匆忙将手里的东西塞给顾明珠:“给我……最好的……药,我有银子……只要你……救活我……我还有许多。”

陈二的那双眼睛漆黑瘆人,手死死地拉住顾明珠,这一刻他的力气极大仿佛要将顾明珠的骨头攥碎了。

柳苏立即上前扯开了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