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厌恶地盯着水杯看了好半天,抿抿干得有些起皮的嘴唇,最终还是喝了几小口。虽然她脸色好了许多,可依然不想吃东西。段雪寒先前让人熬的药粥她丁点没碰,只喝了这几口水就又病恹恹地趴在榻上不动了。

段雪寒本来连觉都没睡踏实安稳,现在是该犯困的,但他看苏叶大有好转,心里一半的石头落地,顿时来了精神,拉着苏叶的手只顾发呆。

苏叶被他瞅得直发毛,决定找点事情聊聊:“……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段雪寒傻笑:“我不累。你累的话就先睡吧,不用管我。”

发过热的身体总是容易受凉,苏叶就觉得身上泛起阵阵恶寒。她正想再说些其他能让段雪寒停止痴傻的事情,但段雪寒自己先恢复常态了。

他说:“今天卫飞来探病,他让你好好养伤,其他不用你操心,送往海州府的银两自有段氏负责派人沿途跟随。”

苏叶只是发烧不是烧坏脑子,所以她反应很快:“卫飞来了?可你不是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怎么他还把我当苏季常?”

段雪寒稍愣一下就又傻笑起来:“是啊?嘿嘿嘿,我不太记得了……”

苏叶无语。

早该清楚这个人为了能让她养伤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骗她卫飞知情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就算他不说谎,她受了伤,确实没法再逞强,否则必成累赘。

苏叶忍不住游神:原来被重视的感觉这么好,为什么她以前都不知道呢?大约是因为来自家人的重视她已习以为常,而继风又从没有用这么刻意讨好的方式对待过她。

一想到继风,苏叶立即挥散浓雾,从名为“段雪寒”的迷障中逃出来。她深刻反省:莫非自己也爱慕虚荣,有人爱护、被人关心就满足了?这未免太……

苏叶正反省着,段雪寒凑了过来:“夫人怎么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别不是又要发烧……我去找岳宁来给你号号脉。”

苏叶微窘,忙喊住他:“我没事!啊对,你刚才说段氏负责派人跟着官银,这是怎么来的?我事先没听说,是段氏单方面决定的吗?”

段雪寒被她这么一留,笑着重新坐回榻边,“我也不清楚呢!听卫飞的意思,是他们先向朝廷求了援,但天高皇帝远,朝廷一时派不来人,他们怕耽误行程才与我们商量借人。我大哥的意思是,事关武林,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两边一拍即合,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

苏叶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其中曲折,不过她的顾虑却没有消除:“二少,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确定段氏派的人不会监守自盗?”

段雪寒笑道:“哎呀,你不相信我也就罢了,怎么还不相信武尊主?”

苏叶哼道:“武尊主很值得我相信么?我可没忘你家的那位大哥先强娶凌家姑娘,后临阵逃跑,把你甩出去做了替死鬼!”

段雪寒见苏叶说了这半天的话也没显出疲劳的样子,心里另一半石头也落了地。他笑嘻嘻地贴近苏叶的脸,“如果大哥没临阵逃跑,我又怎么能与夫人相知相守?”

苏叶眉梢剧烈抽搐,几乎要将段雪寒踹飞:“我看八成是相烦相厌。”

这人就不能有半刻的认真?

段雪寒却问她:“夫人,你出了这么多汗,伤口的药也该糊了,我帮你换药吧?”

换药?他一个男人?为她这么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

苏叶大怒道:“段雪寒!你别逼我骂人!”

段雪寒哈哈大笑:“骂人不好哟!啊我想起来了,岳宁说你最好能跟我回段氏慢慢休养,回春堂这边似乎不很安全。”

苏叶余怒未消,“免谈!”

“这样……”

段雪寒收敛了嬉笑,轻轻一拂散落在苏叶耳边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叶,如果你想继续调查官银,那你就必须和我回去。”

苏叶心念一动:段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许她的表情太明显,段雪寒竟然又笑了:“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你想要的答案就在段家。怎样,你敢来吗?”

这是挑衅?很好,她苏叶最不怕被人挑衅。

苏叶自信地看着段雪寒:“当然敢!”

段雪寒却笑道:“话不要说满,夫人还是先考虑清楚吧!”

苏叶道:“你这人真是不爽快,让我去段家的是你,挑起我兴致的也是你,怎么这会儿倒又说起反话来了?”

段雪寒笑笑,“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苏叶道:“你大可这么认为。”

——她有她的坚持,既然接下了这个案子,而现在又有了新进展,那么就该坚持到底,区区一个段家有何可怕,去就去。

尽心尽意

因段雪寒想赶着苏叶再小睡片刻,所以让她躺在床上不得乱动,免得又把伤口蹭着。

不一会儿,已经有些困倦的苏叶昏昏沉沉重归梦乡。

段雪寒绕出屏风,推开外间屋的窗户看了看已经朦胧的天色,不由长出一口气,在外间的桌边捡张椅子坐下,准备等天大亮了就央人烧热水为苏叶擦澡。回春堂内女学徒不多,他得先请岳宁找几个手脚麻利又细心的过来帮忙。

其实他早知道岳宁对自己的情意不浅,可是他不能接受。段雪寒不知道以前的自己会怎么回应如岳宁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但现在的他除了躲避别无他法。

段雪寒为着苏叶连续两夜没睡好,白天的补眠又不甚顶用,现下苏叶高烧一退,他也感觉到了疲乏,偏又种种思绪一时塞在脑中却梳理不开,结果没多久就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直到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他才拖着两根铁铸似的腿走了几步来到门边。

“谁?”

门外的人轻笑道:“是我——你出来。”

听这嗓音却是段冰寒,段雪寒回头望了一眼屏风。里面没动静,估计苏叶已经睡熟了,并没有听到外间屋有人在敲门。

段雪寒将门开了一小半,闪到外面,“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段冰寒见自己的回答引来弟弟不满的瞪视,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别瞪我了,没事谁来看你的脸色?说正经的,我晚上刚得了那边的信……奇怪,这速度也太快了。”

段雪寒道:“苏府后院养的鸽子可不是杀了当下酒菜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段冰寒两手一摊,无辜极了:“谁知道苏家小子从哪里得来他妹妹受伤的消息,一封信从头到尾简直把我骂得体无完肤,天晓得他妹妹受伤压根与我无关。”

段雪寒面无表情,转身就要进屋。

无聊,他被苏台数落了关自己什么事?

“哎别走!我还没说完呢!”段冰寒笑着补充道,“他最后说,要让继风过来。显然在苏台心目中,‘继风’比‘段雪寒’更值得信赖、更值得托付,你段雪寒想做苏家的上门女婿还有得拼。如何,你听了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段雪寒没回头,但他紧紧抓住门框的手依然泄露了他的情绪。

“生气?难过?”段冰寒两手一拍,借题发挥,“在想苏家果然还是爱攀富贵?他们看不上江湖草莽,也不把你和苏叶拜堂的事放在眼里,转脸却又要与礼王府结亲。”

段雪寒深深吸气,无奈叹道:“你一直不愿与苏家人往来,同苏台联手也不过是你一贯的手段罢了。当初我要以‘段雪寒’这个身份入赘苏家的时候,首先提出反对的人是你,如今忽然问我的感想,这又是何意?”

段冰寒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讨厌苏家忘本不代表我会忽略与他们的血脉相连。不许你入赘那是考虑到段氏在武林的影响和地位并不适合你轻举妄动,但若苏叶嫁与段雪寒,那就该另当别论了。可惜目前状况不妙,我已确定官银被劫这事儿同我们段氏有牵连,所以……”

段雪寒闻言冷笑:“所以为了自保,你就卖弟求荣?”

霎时,段冰寒和善尽消,脸上笑容也被他一并抹去,“我亲爱的雪寒小弟,你完全可以说得再难听些没关系,不过你要记住我是谁。段氏理应以服从为原则,我认为你该清楚。”

段雪寒道:“你不用拿话挤兑我,威胁之类的更是没必要。咱们各取所需,我希望你放过苏家、不再觊觎苏斗传于后人的秘籍,而你则希望我从旁协助、帮你铲除异己。苏家本来就不好惹,你能否在他们手上讨到好处还是未知,两者相较,好像铲除异己比较可行,这么算来我可帮了你的大忙呢,我亲爱的……冰、寒、大、哥!”

段冰寒险些被这话气得倒地不起,但他好歹是武尊主,若连这点掩饰的能耐都没有,那他就不用在江湖混了。把愤怒压在心底,段冰寒故作悠闲地说道:“我们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雪寒啊,你还是先头疼苏台信中的要求吧!若继风来探病却见心仪的苏三姑娘住进了段家,你想他会怎么说呢?”

段雪寒淡淡道:“不劳你费心。苏叶那里我已说通,相信她会让继风点头同意的。”

半梦半醒间,苏叶感觉自己被人摇了几下,她睁眼,却发现有一个女孩子正在脱自己的衣服。反抗不及,她只能清清嗓子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女孩板着脸也不理她,直接从另一个女孩手上拿了毛巾就开始为她擦身子。苏叶连忙把没受伤的胳膊抬了起来,止住她的动作,“我自己擦就行!”

女孩依旧板脸,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姑娘有伤,不方便自己动手。这是二少爷的命令,姑娘若不肯,二少爷回头会骂我们的。”

苏叶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去。不过这女孩儿的解释提到了段雪寒,让苏叶忆起半夜自己清醒时两人的对话。

接下段雪寒的邀请时苏叶并没有往深处想,只认定段雪寒话里有话,她该去段氏一探究竟。现在她回过头仔细思考一下,发现这段家还真是必去不可。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段家,而付出巨大代价抓得的劫匪又全被段冰寒带走,她不知道刑部和段氏做了怎样的协议,但是段雪寒的话很值得回味,或许她该把这件事告诉哥哥,然后问问他的意思。

就当苏叶满脑子“案情”、“进展”的时候,那两个女孩儿已经为她收拾干净并退下去了。段雪寒看着她们出来,这才进屋,隔着屏风问:“比昨天感觉好些没?”

苏叶思绪被打断也没生气,稍稍抬高了些声音:“好些了。”

段雪寒稍一踟蹰,又说:“那我们走吧。大哥已安排好马车,段家离这里不远,几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我回去吩咐她们收拾下屋子了……”

苏叶笑他:“我答应过的事情绝不食言。你尽管放心,也不用这么急着就让我跟你走,我不会偷跑的。”

段雪寒嘀咕:“上次你就偷跑,害我追你追好久不说,到头来还不肯承认我跟你拜过堂。”

苏叶躺在榻上,没听清他的嘀咕,因而问了句:“什么?”

“我说我们该走了。”段雪寒慢慢走到里面,“还用换个样子吗?”

苏叶摸摸脸,“换什么样子都没用,我在回春堂住的这两天,见过我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了,到时候谁不知道要去段家的人是谁?易容反而显我心虚。”

段雪寒点头,认同苏叶的观点。接着他俯□舒展双臂,小心地避开可能会碰着伤口的位置,轻而易举地将苏叶稳稳托起。

苏叶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手,胳膊在空中挥舞了好几下才抓住平衡。她用力瞪向段雪寒:“我自己能走!”

段雪寒无惧无畏地抱着她就朝外走,边走边不忘大胆挑逗:“然后伤口扯裂?你想继续发烧,我奉陪到底。不过这次你就甭想让我当君子守床边了,我会趁你抵抗不得,坐实夫妻名分。”

苏叶愣了愣,终究还是脸红了一小下,随即反击道:“夫妻名分岂是像你这样硬夺来的,你真这么做了,可也别承望我会哭天抢地叫你负责。”

“是啊。”段雪寒一笑,“你只会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为我这急欲负责的人着想。”

苏叶在他怀里,捏住他的肩膀却又不能下手。她叹道:“段雪寒,若不是我怕自己摔下去加重伤势,我一定把你琵琶骨敲碎。”

段雪寒咋舌:“这么狠心。”

出了屋门,路上大大小小的眼睛都像见着了什么稀奇事似的死死盯住他们两个。苏叶脸皮自然不如段雪寒厚,慢慢地就变成了中秋红石榴。

她不舒服地挪了□,力求镇定地低声问道:“喂,你这个花花二少平时没少抱了女人吧?他们怎么都一副好似见鬼的模样?”

段雪寒忍笑:“可能是因为我一向堪比清心寡欲的和尚,不近女色。”

这下子,苏叶张起来的嘴巴可再也合不上了:“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你确定你这是在形容段雪寒吗?”

段雪寒佯怒,作势要把她扔在地上,“说什么呢,毁我名声!”

苏叶料定他不会动真格,于是呐出一句叫段雪寒为之绝倒的话来:“段二少还有什么名声能让我帮你毁啊……”

又走了一段路,不晓得段雪寒想到了什么事,猛地冒出一句:“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苏叶扶着额头不假思索道:“头年清明,燃香烧纸。”

段雪寒笑:“这么简陋?你也不怕我梦里寻你?”

苏叶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阴魂不散。”

在接受过一众或探究或艳羡的注目礼后,苏叶终于看到回春堂外那辆已静待他们多时的马车了。

段雪寒脚下发力、跃上马车,然后推开车厢门,轻轻地把苏叶放在软绵绵的坐垫上,为她加了个靠枕,殷切嘱咐着:“等会儿你要小心,马车万一摇晃,千万别撞着伤口。实在不行就倚在我身上?”

苏叶道:“没这么严重——你坐着吧,怎么弄得比我还紧张?”

段雪寒依言坐下,将苏叶随身携带的包袱挪到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紧苏叶。

马车稳稳地前行。

走了一段路,段雪寒掀起车帘朝外望了望,忽然说:“小叶,你哥哥来信了,明后天就可能会有人到段家探望你。”

苏叶并不觉得奇怪,她早习惯了自家兄长的行为模式,所以随口就问:“他派了谁你知道吗?”

段雪寒回眸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继风。”

“……继风?”

有那么一瞬,苏叶的脑子里空白得只剩下两个字。

——继风。

各怀鬼胎

空白过后,苏叶困难地以手支额,围绕“继风”这个名字苦苦思索起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她觉得自己又不明白了:怎么会是继风来呢?莫非他真是刑部影子?

眼看就快到段家,苏叶还在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撅嘴,竟完全不似平时那般严防死守、不留任何表情让人探究。段雪寒的心脏噗通噗通一阵乱跳,于是试探道:“你很在意?”

某人忍不住了。

苏叶抿嘴一乐,“哪能啊!我啊……”她眼波微转,故意不再接着说下去,“得,我哥派谁都一样。不过我倒想问问你,继风来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段雪寒心道:我能怎么办?你和继风相会,我心里酸得很,当然要消失一段时间了。

他表面却说:“你且放心,我不会偷听也不会故意打扰你们。”

苏叶笑得开心:“那成,我就等着你的表现了。如果你表现得好,我说不定一个高兴就带你回家去做上门女婿呢!”

她心中却想:要装?还装?再装?

段雪寒愣了好几愣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带我回家?回苏家?这么简单就……”

简单吗?

苏叶索性两眼一闭,把身体小心地埋进柔软靠枕里,悠然说道:“是呀!我突然间觉得吧,其实你这人挺好的。你看你有个大哥,即便入赘我家也不用怕绝了你家香火。再说你不一直希望我能给你个机会嘛,现在机会来了,你要好好表现。”

段雪寒几乎咬碎牙齿:“你怎么……不过是继风要来而已,你怎么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苏叶奇道:“咦,我阴阳怪气?哪里?”

“你哪里不……哎?!”

——就在这当口,马车停了。

段雪寒正待驳她,一直咯啦前进中的马车就猛地一顿,险些将没有防备的他甩下座位。他忙转身去扶苏叶,生怕她磕着哪里。

车夫平板却不失尊敬的提醒敲入车厢:“段家已到。请二少爷、苏姑娘移步下车。”

苏叶双眉一扬,卡着段雪寒的手腕笑嘻嘻地说道:“二少爷,到‘你们’段家了。”

这笑容这语气……

如果明年的今天是自己的忌日,那么段雪寒绝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自己一定是被苏叶活活吓死的。

段雪寒被苏叶赶下马车,却想起她目前状况并不适合随便走动,又转身跳回去将她托了起来带下车厢。因不愿让段家人轻视了苏叶,所以他并没有像在回春堂那样抱着苏叶就不撒手,而是以不震苏叶后背的力道让她两脚着地,这才撤开环着她的双臂。

苏叶站稳了身,绕到段雪寒后面,低头将脸对着他的肩膀,轻声笑问:“怎么,二少爷也会害羞?”

段雪寒头疼万分:苏叶这是中了什么邪,明明方才在回春堂的时候还很正常,被他一逗还脸红了。自从提到继风,她就好像被附了身,性格中恶劣的一面展露无遗,看那架势似乎要把他逼疯。

这样下去能行吗?

肯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