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得委安详,没什么痛苦。

多晴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的父亲也是最后一见,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她拧毛巾将老人的脸仔细地擦干净,又擦了双手。付老先生还不算太老,白发都没多少,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第二天上午在殡仪馆举行了遗体告别会,多晴跟着付云倾将老人送进焚尸炉,多晴突然握住付云倾的手说:“付叔叔不在这里,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去了我妈妈去的地方了。”

付云倾转头对她轻笑,“你别担心,我没事,让你替我担心,我还算个男人吗?”

“你可以脆弱,在我面前可以。”

“你……”付云倾搂住她,眼睛湿了,“你这个笨蛋。”

他疲惫极了,后事安排得很快,因为已经有所准备。

晚上回去后饭都没吃,他直接睡下了,他需要好好休息。

多晴本来打算的三天假期延伸成了无限期,林嘉本来要疯,听到多晴说付云倾的爸爸不在了,顿了一会儿说,工作你不要担心,我会安排,仍然就好好陪着他吧。

半夜里,多晴缩在他怀里,他一动,她就抱紧他,他便不动了。

她醒过来望了望窗外,昨晚忘记拉窗帘,窗外将明示明,是好看的灰蓝色。自己抱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已经不在怀里了,她跳起来往外跑。卫生间里没有,客厅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多晴跑到二楼,几个客户也都空着。她继续往楼上跑,跑到楼台上,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那里。

他站在护栏前,脚下有五六个烟蒂,很好,他还算克制。

听见声音,他回头笑,“怎么醒那么早?”

“你醒了多久?”

“没多久。”他说。

多晴抱住他怕腰,将脸埋在他怀里,他很冷,从内到外被冻透了。他搓搓她细软的发:“我没事,我很好。”

“以前妈妈走时我也跟别人说很好。可是我很不好。我很痛。可是又不知道哪里痛。我不知道怪谁人能怪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恨过你吧。当初那么潇洒,你要走,我就让你走了。那个时候我迁怒于你,特别恨你,觉得只有怨恨你,才能止住痛。所以我恨了你很久,恨到自己都麻木了,也就好了,”多晴喃喃地说,“后来你回来了,本来我都忘记了。可是看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我又觉得痛,觉得恨。其实我知道那不是恨,我只是嫉妒。我不要你,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我真的很坏。”

付云倾低头吻她的额角,“你不坏,你很好。”

“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我想的那么好。我一直想要遵从妈妈的愿望,找个法院的男朋友,年龄大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现在的男女真的太浮躁了,妈妈说,她还是希望在那个前提下,我能喜欢。我本来觉得我很容易喜欢别人,可是……爱和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多晴苦笑了一下,“我跟妈妈说,我爱上一个人,我想跟他在一起。说的时候我很害怕,怕妈妈生气,可是,她很高兴。我桠以为妈妈高兴了,我就能幸福了。可是……那个人却不要我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我,我本以为,他也很爱我,想跟我在一起的……”

付云倾觉得心脏都快裂开了,用力抱紧她。

“我没有说不要你,你就要好好在我身边,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会的,我发誓。”

如果他发誓,那就一定是真的。

多晴忍不住唇角上扬。

吹了大半夜冷风,付云倾病来如山倒,咳嗽发热,叫了医生来家里打了点滴,开了药。多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一直睡睡醒

醒,精神很不好,话也不多。

家里刚办完丧事,这里天付老先生的朋友前来拜访的不少,多晴跟保姆阿姨一起帮着迎来送往。几天后等付云倾的身体好了,她订了机票带他回北京,这边的一切都交给保姆阿姨打理。

回去后付云倾也推了大部分的工作,干脆在她的小公寓里当起了家庭煮夫。

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餐,送多晴出门上班后,就开始洗衣服,而后去超市里买菜,中午去社里送便当,顺便也会替林嘉捎上一份。下午去健身房,回来做晚饭,等她回家。

天天都是如此,多晴渐渐也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在社里总是免不了闲言碎语,她就任他们去说。她又不是党员,不用担心作风问题。以前所在意的那点东西,好像也变得不重要起来。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起更重要?

这样平淡地相互依靠扶持,大概就是真正的生活了。

4

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多晴去专卖店买了蜂王浆和燕窝,准备拿回家当小年礼。抱着东西回了家,纪多澜连衣服都没换,穿着棉睡衣靠在沙发里,正跟景信玩围棋。

“哥,你还不换衣服,我们得回去。”

“不用回去了,”纪多澜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多晴,你过来。”

她走过去,被哥哥拉到腿上,抱住。

“干吗?”

“有人往我的公司和家里分别寄了匿名信,说你在外面跟男人有染,是A4纸打印的,现在的打印机真好用,一式两份,都省得抄了。”

多晴认真想了一下,能做这种事的,估计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漫。可是眼下还是要看怎么把老人糊弄过去。阿姨是个妇道人家还好说,纪爸爸可是个精明得掉根绣花针在地上都要听到响的人。

只是这件事她相信哥哥肯定有了主意,否则不会闲散地在这里下棋。

她龇了龇牙:“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你回家的时候给阿姨捎回去,不回家也好,反正她做的菜我也不爱吃。”

景信抬起头,笑盈盈的,“多晴,你有主了?”

“没办法,都怪我太优秀。”

“就这臭屁劲儿,像多澜的妹妹。”

多晴哈哈大笑,看他们下了一会儿棋,跟着乱七八糟地出主意。反正不用回那个家,她干脆回去陪付云倾。回到公寓他不在,料想是回他自己的家了,于是又倒车赶过去。电梯门刚打开她就听见女人的哭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站在电梯门口哭得很伤心。

“阿姨,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妇人不说话,只是哭。

多晴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忙扯住她说:“阿姨,要不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先别哭了,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吗?”

老妇人还是哭,正要走进电梯,付云倾家的门却开了。那个男人立在门口,冷淡地看着她,“多晴,过来……”

多晴呆立在原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妇人往前紧走两步:“云倾,你不能听妈妈说两句吗?云倾……妈妈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不是……不是要跟你拿钱……云倾,妈妈不要钱……”

见她在那里傻着,付云倾走过来扯住她的手腕,“多晴,有些人不值得同情,跟我回家。”

她吃惊地看着他,付云倾握得很紧,指甲都掐进皮肉里,让她觉得很疼,却怎么也挣不开,只能被他拖进门。身后是老妇人哀哀的哭声:“云倾……云倾……”

最终那哭声被隔绝在门外。

他放开她,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而后开始抽烟。

多晴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抽了半晌烟,回头找烟灰缸,才遇见她陌生人般的眼神。

“你……今天没回家?”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付云倾也冷下脸,“你怎么这样看我?你觉得我做错了?她没资格做人家母亲,除了钱她还在意什么?”

“你妈说她不是来要钱的。”

“她哪次来不是要钱的?她说你就信,我说你就不信?”

“……不管怎样,她生了你,她就是你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而且……”多晴迎着他的目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你父亲是为了她在外面打拼没错,可是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个完整的家庭,她的丈夫常年不在家,她喜欢上别人有什么错?”

付云倾冷笑一声,“你是在说我无理取闹?因为她生了我,所以怎么对我都好,我都要好好孝顺她,就因为她生了我?”

多晴站起来,“付云倾,你不要断章取义,她是你的母亲,你这么对她就是不对。”

这就是纪多晴的理论,因为她是个懂得感恩的乖孩子,所以也要求别人都像她那样。他做不到,无法原谅,她的心里就会永远都有一个疙瘩。因为那个女人生了他,所以,他必须要接受这一切,闭上眼睛做一个乖巧的儿子。

付云倾顿时有些绝望,他爱的女孩,竟这样逼他。

“你心里也非常厌恶那个你每个周末都要回的家吧,那个女人抢走你妈妈的幸福,那个男人抛弃了你妈妈。你明明厌恶得要命,可是每周都去做个好媳妇。对不起——”付云倾嘲讽地扯起嘴角,“我没办法像你这么完美,这么虚伪!”

一个抱枕飞过来砸在他的身上。

在他心里她一直是虚伪的,从来没改变过,而她也不可能改变。

纪多晴瞪着大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5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冷战。

回去后多晴认真想了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当时头脑一热什么都说。她不相信付云倾是那种因为母亲改嫁就幼稚地不肯原谅的人,毕竟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来生活很不检点,他都能当做没看见。她大约也是错了。可是他说她虚伪。她并不在意别人说她虚伪圆滑什么的,只是不知怎的,是他说的,就很在意。

他不来找她,她也不去找他,就这么僵着。

本来在计划了,今年他要回南方过年。他父亲刚去世,保姆阿姨也要回家过年,家里不能没人祭拜打扫。

多晴这个年过得很不安生,年底纪素素从国外回来,她从小就被娇惯坏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已经是个长得漂亮成熟的大女孩,可是脾气还跟小孩子差不多。多澜即使过年也没有闲下来,基本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她缠不得哥哥,只能来缠多晴。

反正她在家里也闲,最近吃不下东西,老觉得累,还犯困。

干脆跟着纪素素满街地跑,吃喝玩乐,把小祖宗哄得开开心心的。每天回来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来不及想那个人。半夜里醒过来,她看着幽幽泛着白光的手机屏幕,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

祝平安说:“他不找你,你不会找他吗,凭什么每次都是付老师来找你,你以为你是仙女下凡吗?”

好吧,总要等到他回来。

这么想着一个年很快过去,初七上班,晚上社里办酒会。大冷的天,女士们里面穿着漂亮合体的礼服,外面套着长到脚的羽绒服。老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刚过了年又下雪,没有人愿意抬头看看雪,因为会破坏她们在美发厅精心打理好的头发。

多晴身上穿的白色斜肩小礼服还是结婚时定做的,从肩到裙摆细碎地绣着白玫瑰暗花。很简单,也很精细,包裹着她玲珑的身形。林嘉邀请她跳舞,一曲接一曲,不知疲倦。

最后是多晴求饶,“我累了。”

“以前你都不知道累的,整天蹦蹦跳跳,谁见了你都觉得你青春年少。”

多晴眨眨眼,“又过了一年了,我老了呀。”

“你是要气死我这三张多的人吗,真是讨厌的孩子。”

“是啊,你太老了,赶快找个合适的安定下来吧。”

林嘉笑嘻嘻的,“要不你踹了小云,咱俩凑合一下?”

多晴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行,不过你得排队,我已经答应白薯了,我要是跟付云倾崩了,就轮到他了。我给你排上,等我跟白薯崩了,我就跟你。”

林嘉立刻面瘫了,这孩子好歹也该认真地拒绝一下,也太容易了。

“对了,小云过两天回来。”

多晴“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杯中的红酒。

“小云那个人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为人确实也冷淡了些。即使他不承认,他跟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地深厚,只是父子俩都不是能够坐下来好好沟通的人。这个年应该是他过得非常艰难的一个年吧。”

“嗯。”

“他冷静一下也好,”林嘉欲言又止,“……算了,大概等他好一些了,他就会来找你了,你也稍微等一下吧。”

以前她也等过,默默地、任劳任怨地等,果真把他等来了。这才半个多月,算得了什么。不过多晴也的确不想等了,没了他,她的确不会怎样,还是会好好地过生活。可是没有他的世界,她也学不会幸福了。

这个月若不是在家里生活,她恐怕也会把自己照顾得乱七八糟吧。

习惯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多晴笑了,“林嘉你放心,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我去跟他低头,去讨好他,去缠着他。谁叫他先招惹我的。”

林嘉觉得多晴跟以前比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跟以前一样的勇敢聪慧,一样的野蛮精神,可是哪里真的不一样了。他想,大概是她冲破了牢笼。

接着萧漫来邀请林嘉跳舞,他不能拒绝,便牵着她的手滑进舞池。

多晴真的觉得累了,大厅里暖气太足,充满了酒香,令人昏昏欲睡。她披了羽绒服跑进楼道里,坐在台阶上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

她很容易想起那年东京的雪,就像雪花迫不及待地跌进城市的怀抱里,她迫不及待地跌进他的世界。

或许更早之前,她一个人在东京大雨的街头等待有人回去找到她,她一抬头,看见他的脸,那是多么养眼的一张脸,泛着水光的眼睛无比地招人。从那以后他的温柔就刻进她的血液里,不可分割。

其实她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想要找到她简直太容易,只要按照她走过的路,照着走一遍,走到头,她就肯定在那里。不会拐弯,不会被隔壁街上的杂耍吸引,也不会去走近路,或者绕远路,有种近乎愚蠢的执著。

虽然他就在她经过的地方等着她。

她也擅长等待,可是他比她聪明多了。

多晴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在笑。他也经常是笑的,有时候夹着烟,看着人不明所以地笑,让人有点嫉妒他指间的烟,可以被他亲吻。

突然的冷风吹过来。

楼道里多了个人,萧漫打开窗户,她还穿着薄薄的礼服,也不嫌冷。

“一个人在这里看雪也太可怜了吧。”

多晴想起年前陪着纪素素那个小神棍去庙里烧香,她求了一支签,是中上签:游蜂脱网。她大概也能明白意思,新年新气象,她都脱网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以前的恩怨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还想好好地过太平日子。

“萧漫,我先回去了,这里有点冷。”

她却不依不饶的,“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你脸色不好,是过得不顺心吗?在外面找情人还闹得人尽皆知,可别让你老公知道了,那样闹起来就难看了。”

“你是说匿名信的事?”多晴回头笑了,“萧漫,你不要寄了,寄了也没用,我挺好的,家里人都很疼我,是我自己的原因。”

萧漫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是我寄的又怎样,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你抢我男朋友不是事实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他那么多年的,你这样还要不要脸?”

“我不怕人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纠结在这些问题上了,难道我不好过了,你就能好过吗?不是我跟你抢,是我的东西,本来就是我的。你喜欢付老师那么多年,可是我们社里的小黄也喜欢你很多年,难道因为你喜欢他,他就一定要负责吗?那么你是不是也要对小黄负责呢?”多晴看着她,“萧漫,到此为止吧,你该打算下你的未来了。”

“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不过纪多晴,你记住,是你毁了我的未来!是你!”

“不是我毁了你的未来,即使你因此不幸福,我也不会有负罪感,”多晴觉得现在的萧漫真的很可怜,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摇摇头,“萧漫,你如果愿意的话,就尽量地做吧,按照你最解气的方式,但是你也要记住,没有谁能分开我们,除了死亡。”

是她认定的要给幸福的人,她就会坚持下去。

她已经不想再去浪费什么时间。

6

多晴这天来到编辑部,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还带着诡异的笑。她被盯得莫名其妙。中午去楼上的餐厅吃饭,刚进餐厅就被彩带喷条和掌声围绕。

惹得图书部的人还有餐厅其他公司的人频频张望。

林嘉满脸的激动,上来拥抱她,“多晴,恭喜你。”

其他人也纷纷嚷着恭喜。

多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林嘉,是不是我升职当总编了,那你去干吗?”

林嘉放在她脖子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大伙都当她是开玩笑,都笑了。其实林嘉知道这家伙的脑子又在关键时刻短路,她是无比认真的。女同事们都过来跟她抱了抱,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吃香。

“纪主编真是的,怀孕了都不跟我们说,还跟着我们一起加班熬夜,这怎么行啊?对宝宝很不好的。”

多晴脸上布满了疑问,脑袋猛然大了一圈。

“要不是小李在垃圾篓里看见你乱丢的产检报告,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啊?前三个月不稳定,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这是社里年前刚做了妈妈的编辑部主任,每天都在交流育儿经验,多晴每次跟她说话,都能成功地被她带到尿布的方向。这下可好了,免不了被大伙当成国宝供起来。

林嘉不知道被她们怎么洗了脑,看着她的眼神都小心翼翼的,“你都这样了,怎么能吃员工餐,一点营养都没有。我看还是去请个营养师专门给你做饭好了,工作你不要那么拼,万事有我。”

大家都在笑,“总编,瞧你这副好老公上身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老婆怀孕呢!”

林嘉笑呵呵的,“都一样都一样。”

多晴的脑袋又成功地大了一圈,她就知道会这样,一群神经兮兮的家伙。

她耷拉下脑袋,“我饿了。”

员工餐里是有点儿简陋,这里鸡蛋炸太焦,油太重,汤太稀。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伙人唧唧喳喳,搞得她胃口全无。下班后是林嘉陪着她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又送她回家,手艺不好,总能算把菜弄熟。他真是个好男人,多晴觉得他没理由不获得幸福。

能看得出来,林嘉是真的很开心,他说:“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是我儿子的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