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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因为过度激动,坐在车里还大口大口地喘气。贺煜宸开车时偏头看了看她的手臂,嫩白的皮肤上赫然显现一圈淤青,忍不住空出一只手去摸摸,却被她啪地一声打了回去,尔后她就紧贴着车门,像看瘟疫一样看着他。

他刚降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起,一路上都不再看她,最后竟一路开到F大研究生宿舍楼下。到停车的时候才解开车门锁,夏尧坐在车里没动。他挑眉看她说:“怎么,不上去看看?”她推开车门,愤愤然骂他:“你竟然调查他,卑鄙!”

他不以为意:“你要不想上去,我可就直接带你去宾馆了。”说完作势又要去逮她,吓得她三两步就十分迅速地往楼上奔去。

着实没有考虑他为什么会带她到这里,两个月前展翼已经从这里搬出去,剩下的仅是一些没用的书本。可她只想远离贺煜宸,反正带着宿舍门的钥匙,先进去呆上一会儿等他走了再说也不迟。

夏尧一边对贺煜宸进行咒骂,一边掏出钥匙开门。紧了再紧,松了又松,反复几次门却开不了,仔细一看,门锁已经被换掉。刚才的争执耗了不少力气,她颓然地顺着墙蹲下。

还未完全蹲下去,门却从里边被打开了。波浪卷的瘦女人画着浓妆,宽大的睡裙被过道上的风吹得鼓起来,她低头好奇地打量她,问:“你来找展翼?他已经搬出去了,不住这里。”

夏尧又顺着墙站起来,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她顶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笑:“我就借宿一晚上,呆会儿就走。展翼是我老公。”说完又顿了顿,“以前的老公。”

12

C城多雨,夏尧在碑前放下鲜花和祭品,离开的时候刚好下雨,墓碑上黑白相片里的男女在薄雾蒙蒙中微笑,离她越来越远。

事发两年,她已经能够独自到墓园拜祭,不再流泪。回城的时候雨越下越大,街边花店的老板一盆盆把摆在外头的鲜花往屋里搬,她掏钱买了只百合,拿着花束继续走路。

豆大的雨点噼啪打落在花瓣上,她低埋着头,将花护在怀里。赶到车站时,头发已经被雨水淋的透湿,水珠子沿着衣袖嗒嗒落在雪白的板鞋上。

身旁有三两个人窃窃私语,她浑然不知依旧埋着头,怀里的百合新鲜得像刚开出花朵。一场秋雨一场寒,先前被雨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找到避雨的地方才感到透骨的寒。

有皮鞋踩在菱形小方砖上,接着头顶的光线略微一沉。她抬头,看见似曾相识的脸,漆黑的双眸里散布些许笑意。

“不认识了?”

他撑着墨蓝格子伞,平展的西装领口露出洁白衬衣领子。夏尧忽然记起那张写生的照片,想笑却笑不出来,扯开嗓子说你好,声音已完全嘶哑。

他没有好奇她的狼狈,也不加多问,只脱了外套披在她湿透的肩膀,问她要去哪里。她倏地清醒,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额上的雨水滑过眉滴落在睫毛,她眨了下眼睛,睫毛上的水顺着脸颊落下,像一滴泪。

“新安路。”

于是他带她去新安路。那幢房子已经空无一人,夏尧身上有钥匙,却不敢开门进去。他陪她静静站在雨里,大雨落在伞顶啪啪响。他看到她穿白裙子,湿透的裙摆皱巴巴地紧贴小腿,皱了眉问:“冷不冷?”

良久,夏尧才转过脸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瞧得他哑口无言。好长时间没再落泪,这一哭竟像蓄发的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伸手拍她后背,温热的手触到冰凉的背,她像棵风雨飘摇的草,忽然扑进他怀里,嘤嘤呜呜竟哭出声。

他将她搂紧,似要温暖她冰凉的身体。半小时后姑姑开着车终于找到她,临别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胸前被泪水打湿,左肩被雨水淋湿…

床前似有热锅蚂蚁般的焦灼脚步声,床里的人左右摇着头,紧闭的双眼竟汩汩流出泪来。

“醒了醒了!”姚漫握着夏尧的手,将梦靥中的她摇醒。她睁开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欷歔原来只是场梦。

“发生什么事儿啦?昨儿晚上一回来就躲进房间里。”姚漫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跟展翼吵架啦?”

本来模糊的意识经她这么一说,顿时变得异常清醒,她直直望着天花板,明亮的眼珠子又开始流泪。好长时间没见过她哭,姚漫慌了神,连忙问她怎么了。她抽噎着将被子扯过头顶,忍住呜咽的哭声,紧握被子的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昨天。那个女人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顿觉说错话,连忙道歉:“你别误会!我和他都离婚两年半了,我这次过来玩儿,迷路了才迫不得已打电话给他。”见夏尧仍旧一脸惊讶,她连忙退回屋里,五分钟后就拎着旅行包站出来。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地冲下楼。

在洋槐树下来回踱步的贺煜宸见来者竟不是夏尧,慌忙冲上楼。见她靠墙蹲坐在地上,他放缓脚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缓了口气才说:“其实现在知道不晚,总比有了孩子才了解真相强多了。”

不会主动安慰别人,通常情况也不需要被别人安慰的人,自然说不出什么顺耳的话,再加上这姑娘本来就对他有如同仇视日本鬼子一样的情绪,他本来是好意的这番话,听在她耳里很自然地就被解读为幸灾乐祸。

被激怒的夏尧在近日内,第三次发狂地朝他扑过去,嘴里还不停怒吼着:“都是你!是你用的计!你为什么要派那个女人来破坏我们的感情!”他一边竭力躲她的暴力,一边喂喂地出声呵斥让她停止暴力。最后躲不过她的尖牙利爪,只好往边上退,一直退到军绿栏杆边上,他才用双手抓住她:“对不起你的人是他,你冲我发什么疯!”

她怒火冲天地瞪着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见她这模样,他的心顿时软下来,松开擎着她的手,刚准备替她擦眼泪,就又被她啪地一巴掌拍在手背。

他抿了下唇,收回手之后又作势要把她揽进怀里,却再次被蛮力推开,她落着泪冲他说:“走开!”说完之后哭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双手抱着膝,软绵绵的身体蜷在一块儿。

“行行行!我不碰你。”贺煜宸退后一米,也依着墙坐下,“我离你远远儿的,坐这儿陪你。”干坐了大概半小时,夏尧才想起向展翼求证,拨电话时手都在颤抖。电话拨通后,那头的人声音依旧平如水,她死咬住嘴唇,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展翼连叫了她三声,问:“怎么啦?打过来

又不说话,再不出声我可挂了。”

她倒抽一口气,左手使劲捏成拳,好不容易一鼓作气问出来,刚才还十分愉悦的人却瞬间沉默,夏尧的眼泪已经变成决堤的河水,哐当一声将手机丢出去,金属壳砸在铁栏上,摔成四分五裂。

后来她是怎么回的家怎么睡的觉都不记得,反正再醒来时已经第二天上午了。姚漫眼里的夏尧可是比谁都坚强,她父母去世那年也没见她这么放肆哭过,当即便掏出手机要打给展翼:“他欺负你了是不是?混蛋!我这就问问他是干什么吃的,竟敢欺负我姐!”

夏尧抓着被子的手忽然伸出去拦住姚漫的胳膊,话里带着厚重的鼻音:“别打,我都跟他分了。”姚漫一滞,半天才反应道:“怎么、怎么会呢,你们的感情那么好。”她狠狠流了泪,这会儿缓过来已经平静很多,只是仍旧呆板地盯着天花板:“他结过婚。我昨天才知道。”

虽然他们刚认识时,展翼已经大四毕业半年,又在读研,可怎么说也还是个学生。他平时冷静大方,虽然比一般的热血青年深沉一些,可也不至于深沉到连婚也结过。姚漫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又站起来往外冲:“我去看看!今儿非要端了他的老窝才能泄愤!”

夏尧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在立誓三秒钟后被床前的矮凳绊倒,摔了个华丽丽的狗□。呜咽着从地上爬起来,额角上都肿了个包,夏尧掀开被子下床去看,姚漫捂着头皱着脸只会一个劲儿地嚷嚷着喊疼。这个活宝,在这种心碎的关头竟也能惹人破涕而笑。

就这么,夏尧突然由热恋变成失恋,如此冷热交替的突击,她自然十分受不了。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在商量见家长时该买什么礼物,下一刻却得知男朋友是个结过婚的男人。其实也不是没想到,只怪她自己没调查清楚,谈了两年恋爱,竟连对方家里的情况都没摸清楚。

难怪他总能一副处世不惊的淡定,经历过婚姻的人,对付她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实在绰绰有余。可夏尧并不是像小姑娘崇拜理想中的成熟男人一样崇拜着他,她是真的爱他,父母过世后她几乎将所有的感情依托全部转移在他身上。

人一旦知道他人过去有过什么不好的印迹,就会颠覆对其当下的印象,还会生出原来如此的感悟。譬如夏尧对展翼,分开后夏尧总会回忆过去,想到他也曾替别人在雨中撑伞,替别人画画拍照,就会觉得难怪他对着她时总能把那些事情处理得十分妥帖,原来竟是因为熟能生巧。

最近她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眠最多只能睡两个小时,而且两小时内都在做梦,梦里的主角全是展翼。姚漫自作主张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好好休息调养身心,这大概就是有钱的好处,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哪能因为区区一次失恋就不去工作。

姑姑给夏尧削苹果的时候,夏尧突然好奇地问姚漫:“Alice不太好说话,你是怎么跟她请的假?”姚漫正在剥橘子,溅扬的橘子水小弧度散开,她往嘴里塞进一瓣,含糊着说:“我替你请的婚假。”说完也不理当场石化的两个女人,十分香甜地边嚼橘子边感慨,“你们头儿特别激动,还说什么小看你了。还有一个叫小张的,让我转告,她祝你幸福。”

姑姑不停地拉扯姚漫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在夏尧分手的节骨眼上提幸福这么敏感的词语。姚漫自觉说得多了,讪讪地朝她笑。夏尧只觉得悲痛欲绝,头晕脑胀,世界都乱成了一锅粥。

13

天气越来越热,楼下人工湖里的水被毒辣的太阳照耀,明晃晃的叫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她很多年没生过病了,小时候冒雨在操场打球也没感冒过,夏明申总爱把她抱在腿上,一边给她讲故事,一边揪她的小辫子逗她玩儿。

夏明申把女儿当公主疼,夏尧徒有公主命,却不具备公主的特质。连她妈妈都不止一次感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坚硬,好歹也让我这个当妈的有点儿保护欲不是?”倘若真有在天之灵这一说,夏明申夫妇应该会对自家女儿的坚强感到十分庆幸,要是她真像娇滴滴的公主一样,该如何独自走完失去双亲的人生路。

液体挂到一半时,夏尧刚从空调房里醒来,木愣愣地盯着缀满粉红玫瑰的灯罩,心里竟生出不熟悉的陌生感。往年她在C城的房间,飘窗台上总摆着几样小盆栽,像她这等不太解风情的姑娘当然不会料理植物,都是她妈帮着浇水晒太阳。这样一回想,竟有点儿想回家,可是已经没有家了。

夏书瑜坐在小沙发里打瞌睡,蓦地惊醒,踩着地板轻手轻脚走到床前,抬头仔细探了一下药水瓶,刚伸手准备替她掖被子,却对上一双盛满忧伤的眼。她仍然笑着将被子掖了掖,嘴里说着:“醒啦?离饭点儿还早,要不再睡会儿?”

她平稳的呼吸悠远绵长,喉头滚动两三下,却没说出话来。夏书瑜又说:“睡不着了?要不姑姑给你拿几本杂志看看?姚漫那屋里可多你们年轻小姑娘爱看的玩意儿了。”

她仍然不出声,眼睛里却盛满了水,一颗颗像断线珠子,顺着太阳穴通通躺进密实的头发里。夏书瑜一边替她抹泪一边说:“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呀孩子。”夏尧没说话,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她拍拍她的头,又摸摸她的脸:“没事儿!还有姑姑在呢,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哈。”她抽噎着点点头,不足三分钟又沉沉睡着。

双亲去世也没见她如此脆弱,倒是因为一个男人病来如山倒。

你不能说她重爱情不重亲情,这事情就好比你去菜市场卖猪肉,在手的精良五花肉莫名其妙被穷鬼抢走,你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失去,倘若追上去肯定连肉汤都没了。

于是只好竭尽全力忍着,尽管肚子很饿,可是就在你快撑不住时,上苍突然又赐予你一块上等牛肉,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自然令你感激涕零,但是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却又猛然发现这块外表新鲜的牛肉其实只是败絮其中,和一块腐烂的槽头肉没太大分别。

这样一来,你受的便是双重打击,自然容易病来如山倒。

当姚漫把这个比喻说给陆翊明听时,陆翊明十分嫌弃地皱眉头:“你这二十年都顾着吃肉了吧?”她有下没下地戳着碗里的干煸回锅肉:“我原来以为他们的爱情会冲破世俗观念,真正上演贵公主和穷小子的爱情童话,没想到还是破灭了。”

陆翊明笑:“谁跟你说他家穷来着?”姚漫张大眼睛:“难道他家不穷?”接着又反应慢半拍地看着陆翊明问:“我姐姐的男朋友有没有钱,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清楚,你是从哪儿来的消息?”陆翊明咳了一声,坐直身体说:“我随便猜的。”

他可没打算把受命去S城调查展翼家底这件事告诉别人。姚漫越想越奇怪,最后抬头用十分怪异地眼神瞪陆翊明:“你不会是对我姐有意思吧?有时候老感觉你比我还了解她。”他给她倒茶,嘴里哄着:“你跟你姐感情好,我肯定要对她更好。这一招是打入敌人后方攻其不备,先把后方的人全给收买了,只剩下你就好办了,我可是跟你学的!”

姚漫将筷子一撂,又娇又恶地问:“谁是你敌人呀!”陆翊明给她夹菜:“你还知道我不是敌人啊?那前几天还提什么分手?”她埋着头,像霜打了的茄子,半天都不吭气。陆翊明叹口气,张罗着又照顾她。

烧退了以后,夏尧准备回C城小住一段时间,晚上姚家准备一桌子菜替她践行。田诗诗挽着秦依进屋时,姚漫正在饮水机跟前接水,玻璃杯满杯的水很快就溢出来,淌在姚漫手背上,烫得她哇哇大叫,顺手就摔了杯子。

秦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地不敢出声,姚城没好气地白了姚漫一眼:“毛毛躁躁的,能干什么事儿?”说完又跟他妈介绍:“这是秦依,以前跟诗诗是同学,现在是三哥的女朋友。”

严书瑜立即笑得合不拢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秦依打量一遍。小女孩儿红着脸不好意思:“阿姨,您别听姚城哥胡说,我跟三哥才不是那种关系。”姚城乐呵呵地打断:“今天不是明天是,总有一天是,他的心思我还不知道?”

“瞧你,把人小姑娘说的都不好意思了!”严书瑜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你可是老三头一个让见家长的姑娘,我不是说他以前有过多少姑娘,我说的可是他对你的重视。”秦依两只胳膊抻开,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低着头越发不好意思。

姚漫一边给烫伤的手抹药一边走到她们面前,也笑嘻嘻地说:“刚才把你吓着了吧?我跟三哥从小一起长大,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他也会让女朋友见亲朋好友呢。”秦依抬头望着她,双颊烫得都能煎一张饼。这姑娘明眸皓齿,肤若凝脂,说起话来两个脸蛋上还有浅浅酒窝,真正美得连姚漫跟她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姚漫削好半个苹果递给她:“三哥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呀?”

“下午在尖草坪喝茶,中途他有事先离开了,诗诗这才把我叫过来的。”她的手指柔软细白,拘谨地拿着苹果。

夏尧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刚才姚漫递给秦依的苹果本来说好是削给她的,估计是见着美女就把她这个姐姐忘了,所以她只好自己伸手重拿一个。姚漫赶紧把剩下的半个塞给她,笑着跟秦依介绍:“这是我姐,比亲姐还亲的姐。”

秦依也乖巧地喊她姐姐,夏尧这才仔细瞧了瞧她。柔顺乖巧,笑起来比糖还甜,说起话来比白棉还软,横看竖看都是贺煜宸喜欢的类型。她冲她笑笑,招呼她不要客气。

姚漫这妮子最近像受什么刺激了,晚上全是清淡的菜式,她吵着闹着偏要喝酒,还不顾众人劝阻给秦依倒了满满一杯:“我最喜欢跟美女打交道,咱俩头一回见面,怎么说也得喝上点儿吧。”

这等娇滴滴的小姑娘哪喝过什么酒,十分尴尬地坐着不动,想咧嘴笑却笑不出来,最后一张俏脸憋的通红才嚅嗫道:“三哥…他不许我喝酒”。姚漫依旧握着杯子,半天都不动弹一下。

这算什么,还没过贺家的门,就端起贺太太的架子来了?刚才她给她的苹果,她一口未吃原封不动就放在桌上,她又给她吃糖,她拿在手里捏了捏,又原封不动地放进盒子里,连给她倒的热水她都不喝上一口。这会儿又说不会喝酒,不会喝酒难道连小抿一口意思意思也不行么,她姚漫又没逼着她一口干。

这时候田诗诗出声劝姚漫:“你把她灌醉了,回头我怎么跟三哥交待?”姚城也附和:“人秦依哪像你,整个儿一酒鬼。你要想喝,回头我陪你喝个够,别为难人嘛!”

夏尧扯扯她的袖子,小声说:“难道你愿意陆翊明看着你喝醉呀?”姚漫这才缓过神,放下杯子冲秦依讪讪地笑。

小姑娘好像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就这点儿事也接二连三地向姚漫道歉,道完歉也就罢了,居然端起酒杯一干就是一大半。之后就满脸通红地端正坐着,半晌也不说一句话,田诗诗瞧她这模样连菜也吃不下了,自言自语地说:“完了,这下可怎么跟三哥解释啊。”

到姚城打电话让贺煜宸来接秦依时,已经第二天中午了,她醉酒之后就在姚家借宿了一晚上。这会儿正坐在副驾驶室里小声跟贺煜宸一一汇报情况,贺煜宸默不作声地听着,等她说完一段之后才开口:“其实你可以晚上再回,我下午还要去他们家一趟。”

秦依疑惑,张大眼睛好奇地问:“刚才不是都到他们家了么,有事情怎么不趁那时候办了?”他盯着前方的路,带着笑意说:“跟姚城兄妹喝酒,是时候放倒那俩酒罐子了。”

秦依笑:“姚城哥可能还能陪你喝上几杯,姚漫就不行了,昨晚上他们家替夏姐姐践行,姚漫昨晚上可喝醉了呢?”

“替谁践行?”

“夏姐姐,姚漫的表姐,夏尧呀。”

14

C城细雨蒙蒙,夏尧沿着小东门往北走,到小拐角时迎面走来几个抬箱子的,她为了让路就退了几步,接着后背就撞着什么东西,下一秒身后就传来接二连三的哐当响声,再深呼吸转过身去看,一长排脚踏车像多米骨诺牌一样唰唰倒地。

胖黑的店主染一头金发,壮实的左臂纹了半只青龙,他穿着大裤衩靠在躺椅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最后一辆车子微微颤颤左右摇晃两下,砰地一声,牺牲地干净利落。

“他奶奶的!老子花了一上午功夫,还没缓过气儿,这就糟蹋了!”他指着夏尧,大拇指上还套着翡翠扳指,“臭娘儿们!给我过来!”隔壁看热闹的泊车小弟见此立即溜到大榕树的背后避难。

在这条街上,凡是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胖金是惹不起的。早年这里还是百货楼背后的小巷子,各路摆摊卖饼修鞋的都得按时给胖金交保护费。后来这里改建了,胖金也不知受了哪路神仙的感化,竟也投资做起正经生意。大伙儿虽然不用再交保护费,却还是对其谈虎色变。

传闻只要胖金吼三吼,地球都要抖三抖。虽然地球母亲没那么脆弱,但躺在地上脚踏车的轮子却在他的怒吼之后识趣地停止了转动。夏尧有些窘,头发衣袖都被抹上一层湿意,她跟胖金十分歉疚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屁用!老子上了你再跟你说对不起行不行?”

夏尧微微皱眉,抬头又跟他说:“那我帮你重新摆好吧?”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摆好有屁用!掉漆的东西谁买?赔钱!”

“我没钱。”谁出门散个步还带上十几辆脚踏车的钱呀,她兜里顶多有二十几块零钱。

胖金一听更气了,撑大了眼睛吼:“搞了半天你他妈连这两个钱都拿不出!”吼完又上下把她打量一遍,“拿不出钱陪我睡一觉也算!”

夏尧不耐烦地一瞟,连看都懒得看他,转身就走。胖金混迹小东门近十年,还没见过这样不怕事的主,而且这个傲慢的主居然还是个女人。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打击,从躺椅上蹦起来就越过摊在地上的车,拦在她跟前。

“好你个臭娘们儿!脾气还挺大!”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肥腻的双手往她身上贴去,“让老子试试,是你脾气大还是胸大。”

夏尧反应灵敏,往后躲的同时还伸出长腿朝他□使劲踢,只需一脚便正中要害。这一脚却也踢得胖金转眼变胖虎,顿时就像只被惹怒的老虎般,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雪白的脸颊立时多出几条红印,他拽着她的胳膊往店里拖。夏尧再怎么坚强也到底是个女孩儿,哪里敌得过胖金这种大个子的力气,她只能用空出的胳膊使劲全力抱着半颗大树。

双方正相持不下,路边却传来两三声汽车鸣笛声。周围的人闻声都回头看过去,胖金也不例外,尤其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宾利车驾驶座里坐着似曾相识的人,他甚至连抓着夏尧胳膊的力道都放轻了。

那人下车,笔挺西装,高大身材,一边面带笑容看着他们,一边嘭地一声关上车门。陆翊明闲庭信步地走到大树下,看了看夏尧,又看着胖金:“刮目相看呐!大白天明抢良家妇女?”

他冲陆翊明十分憨厚地笑:“哥您不知道,是这小娘们儿不听话。嫩妞儿嘛,您明白的哈!”陆翊明十分惋惜地对着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又和煦地跟夏尧说:“天还下着雨呢,夏姐你先到车里去吧。”

胖金顿时像触电一样,蓦地松开紧攥着她胳膊的手,像个被鬼吓傻的愣头,目送陆翊明将夏尧送进汽车后座,半天动也不敢动。

陆翊明关上车门,又俯身在窗口,像是同车里的人说话。几秒钟后,他转身又朝胖金一步步走过去,胖金依旧像个傻子,站在树下傻兮兮地冲他笑。

他拍他肩膀,笑着说:“三哥请你喝茶。”

原来以为这姑娘有陆少爷护着,来头肯定不小,没想到在她背后撑腰的竟然是贺老三这尊佛爷。胖金此刻坐在高档轿车的副驾驶座里,一边伸手抹额头上的汗,一边诚惶诚恐地从后视镜里快速瞄上一眼坐在后排的人。

陆翊明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笑容愈见如沐春风:“咱们以前是校友,都跟三哥一块儿混来着,你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胖金将纸巾揉成一团,细密地擦拭脸上的汗。

“那怎么也不跟三哥打个招呼?我以为你贵人多忘事,发达了就把兄弟伙忘了。”

他点头哈腰地道歉:“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又转过肥胖的身体对贺煜宸说,“三、三哥好!”

车厢内沉默几秒钟,贺煜宸一边往白毛巾里加酒用冰块,一边冷冰冰地开口:“你还打算要鼻梁上那俩窟窿,就抬头看着我把舌头捋直了好好儿说话。”

胖金头一抬,英勇就义般视死如归地看着贺煜宸:“是!”

他将裹了冰的毛巾递给夏尧,只抬头轻淡地瞟了胖金一眼,一路上都不再说话。

这一行不是去喝茶,却是去吃饭的。

一进门,齐刷刷一帮男子汉一个接一个地招呼:“三哥!”见陆翊明示意身边的夏尧,也有少部分人扯开嗓子叫:“夏姐好!”夏尧这才看清楚,这屋子里的人,大多都是当年念书时的同学。嗯,确切地说应该是跟在贺煜宸身后混的小屁孩。

这个陆翊明,搞这么大阵仗,连上菜的服务员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以为她是哪个帮派的大姐大。她其实不想跟他相处,更不想到这里来,可当时也没想到车里还会有个贺煜宸,倘若半途硬要下车,依他的性子,怕是要又惹来一帮人围观,反倒显得暧昧。

瞧这自以为是的夏姑娘,以为不跟他拉拉扯扯就不暧昧了,却没意识到此时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比拉拉扯扯更显暧昧。他替她夹了菜,她瞪他一眼,他不以为然又替她倒水,她再瞪上一眼,于是他就偏过头柔情似水地朝她宠溺一笑,她察觉到中计,对着菜微微皱眉,不甘心地抬起桌子底下的脚狠狠踩上去。

却听见左手边的同胞撕心裂肺地惨叫,那位无辜的青年长的人高马大,捂着高抬的脚,皱着一张脸痛不欲生地说:“姐、姐您这是干嘛呀,我哪儿做的不对您直说,我一定改!我这破脚可经不住您那高跟鞋的蹂躏啊!”

好不容易被逼无奈踩个人吧,竟左右不分地踩错了对象!夏尧红着脸连说好几个对不起,另一边的贺煜宸却笑出了声。再看夏尧,低垂的脸更红了。一桌子人渐渐都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连莫名被踩的青年都笑嘻嘻地打趣:“敢情我是替三哥挨的这一脚?三哥,兄弟这样帮你,有没有赏?”

“赏!”贺煜宸就着陆翊明点燃的火吸烟,“新庄下周有两块地要拍,你自己看着办。”

“得令!”青年满面红光,仿佛一介受宠的嫔妃,“我说什么来着,那些新闻报纸顶个屁用,搁您这儿就一句话的事儿!”

另一个青年说:“挨一脚就能捞上两块地皮。夏姐,您什么时候也往我这脚背上踩踩?我皮糙肉厚可经得住踩。”

满桌人哈哈大笑,贺煜宸却颇为惆怅地吐了口烟:“你夏姐哪有这功夫,没看见么,脸都肿了。”

“谁干的?胆儿也忒大了吧!”

胖金夹紧菊花,半点不敢多动。

“不会是摔的吧?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干这事儿?”

“要真是摔的,我找人把摔的那地儿给铲平了!”

胖金菊花又紧了紧,额头上又开始冒汗。

“眼瞎啊你!那伤能是摔的么?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众青年耐不住了:“到底是谁狗眼不识抬举?三哥您开个口,哥儿几个保管把他老窝端了!”

陆翊明对着胖金扬了扬下巴:“夏姐撞倒他几辆车,可能那些车贵吧,他一时情急不能自已就动了手。”

众人沉默,一个人颤悠悠地问:“什么车呀,多贵?”刚才被踩的青年抢白:“贵又怎么样,给我姐撞上几下那是他的荣幸!”说着还是忍不住问陆翊明,“法拉利还迈巴赫?三辆还五辆?”

这群废材!也不动脑筋想想,那样的车夏姐她一个姑娘家能撞坏么?陆翊明摊摊手:“自行车。”

众人再次沉默,最边上的热血青年十分义愤填膺:“靠!就他妈几辆自行车!”他手搭在胖金肩上,“兄弟!咱俩出去谈谈呗!”

这些人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好长时间没锻炼过,手正痒的厉害,这时候已经摩拳擦掌开始做准备工作。贺煜宸却把烟掐灭在六角烟蛊里,不慌不忙地说:“我女人惹的事,什么时候需要别人解决了?”

他吩咐陆翊明,“给医院打电话,叫他们二十分钟后过来取眼角膜。”

在座的人无不面露骇色,夏尧也被这句话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最后反应过来去扯他的衣袖,西服袖子却不着痕迹地从手心滑过。满桌的菜,满桌的人,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都没敢想着要动一下。

15

他们从懵懂少年到一知半见的青年,吵吵嘴干干架都是常有的事,但大多都只是过过场,类似于忙碌之余打几圈麻将当消遣,谁都没曾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可贺煜宸说那句话的神态,摆明了要动真格。

她就知道,这个人死性不改,以前把自己当霸王,现在把自己当玉帝。一想到他遇上不顺心的事就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

最先按捺不住的也是夏尧,她慌慌张张追了出去,后面的人由陆翊明带队,接着也跟了出去。四下人群熙攘,哪还看得见那两个人的影子,当夏尧找到南边小胡同里时,胖金已经缩成一团,窝在墙角下颤抖。

她冲过去问贺煜宸:“你对他做了什么?真的挖了他的眼睛?你怎么能这样呢?”说完就又不受控制地扑过去,朝他又打又骂。贺煜宸躲避她的攻击,摁住她安慰:“他眼睛没事儿,顶多有几些地方骨折。”

躲在垃圾篓旁边的胖金,抬起肿得像猪头的脑袋,迎着光微眯着眼睛看夏尧:“姐,我没事儿。三哥他跟我闹着玩儿呢,我真没事儿!”说完还乐呵呵地冲她笑,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龈。

贺煜宸蹲下,手里不断摩挲绿扳指:“偷、抢、吸粉。听说你还打算睡我女人?”

夏尧站在阳光底下,十分不耐烦地对着贺煜宸翻白眼,他真当自己是黑社会大哥了?张口一句我女人,闭口一句我女人,谁是他女人!

胖金一口一个狗眼不识泰山,并且三番五次保证不会再惹是生非,一再承诺要干好卖自行车的生意,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良民,他甚至连老祖宗都搬出来发毒誓,却仍然摆脱不了被送警察局的命运。

夏尧说他太不近人情,陆翊明却帮腔:“三哥对他全家算得上恩惠了,帮他爸治肺气肿,还出钱给他开店。你看看他,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说完又拿起酒杯热场子,“这么多年没见三哥动手,托胖金的福,又饱一顿眼福。刚才我看那胖子裤裆都湿了,估计是听三哥说要取他眼角膜,被吓得尿了裤子!”

满桌子人哄堂大笑,有人端着酒敬夏尧:“夏姐,三哥刚才那左勾拳使得真漂亮,您让他什么时候教教我呗?”

俗话都说打蛇打七寸,这小子倒机灵,一上来就紧抓贺煜宸软肋,却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贺煜宸用杯子将他挡回去说:“她不会喝酒。”

夏尧轻描淡写地白他一眼,抓起杯子和小青年碰杯:“好的不学学什么打架,耽误正事!”

大哥的女人果然有大姐大的风范,小青年把脑袋点得像捣蒜,连应了好几个是。

不出他意料,她只一杯红酒就生了些醉意,红晕着脸颊,坐得十分乖巧。席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一桌子男人都是好长时间不见面的老同学,一时把持不住还未开始吃菜就已经醉醺醺。

有不识好歹的酒醉者跑到夏尧身边坐:“姐你不知道,原来那个梁沐晴长得是挺漂亮,但是缺心眼儿,到现在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三哥。你可要查考勤了,免得三哥被别的女人拐跑!”

贺煜宸伸腿踹了一脚,斜挂在椅子背上的男人咚地滑落在地,三秒不到便开始打呼。

她又往杯子里倒了些酒,在灯光下晃悠着红色液体,带着几分醉意问:“今天你跟踪我?”

他拿过放在桌上的酒瓶子:“跟踪还轮得上他对你动手?”C城就这么大的地方,在大街上偶遇是常有的事情,何况他只开着十五码,为的就是找见她。至于陆翊明,则是因为姚漫临近毕业走不开,专程委任他到C城当夏尧的护花使者来的。

透明高脚杯转眼间再次见底,她抬起撑在手心的脑袋,四下寻找酒瓶。半晌,未果。于是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藏哪儿了?交出来!”

他坏坏地笑,从她这个角度看起来特别帅。“再喝可就该酒后乱性了。”切!这个色狼,三句不离色。她又埋头四下寻找,最后终于找见目标,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再次给自己满满倒上一杯。

夏尧穿着蓝色牛仔短裤,露出葱白一样的大腿,灯光下看着像被镀了一层柔软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看。她小有肉感的两只胳膊将红酒瓶揽在怀里,用绯红的脸去贴瓶子面儿,迷离的眼神端端多出几分妖魅。

贺煜宸送她回家时,她一直喋喋不休的说话,偶尔三两个字吐得十分清楚,大多时候都囫囵成一团。他扶着她下车,鸽灰色天空看起来特别暗,不过四点来钟,就像快黑了似的,细雨像雾一样轻柔,脚底下湿漉漉地反射出路灯黄晕的光线。夏尧重心不稳地靠在贺煜宸怀里,小口小口地呼着气,虽然饱含酒味,却生生多了几分气若幽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