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在青蕙床畔坐下,握住她的手,无声地给她打气。高衍挂掉电话,走到辛霓背后:“现在每隔十分钟宫缩一次,看样子快生了。”

“公司怎么了?”青蕙一边大口大口喘息,一边问。

“公司例会上,研发部门把星耀 2 代上市遇冷的责任都推给市场部。市场部的副总顾华宸反驳了几句,竟然被研发部的沈吉春拍桌子骂了一通。现在两个部门打了起来,在会上搞得很僵。其实很早以前,市场部就好几次指出消费者对星耀 1 的电池续航力不满,让研发部门改进这一点。但他们置若罔闻,偏要去搞什么高像素手机。现在市场不埋单,他们又来怪市场部不作为!”

青蕙的宫缩渐渐平定了下来,她喘息了一阵,低声说:“顾华宸总在背后说研发部做的东西是垃圾,沈吉春又嫌市场部卖不好东西,以前顾及你的面子,大家都压着火气。今天借机起了正面冲突,也不稀奇。”

高衍细心地为青蕙擦去汗水:“你好好休息,不要管这些事情。”

“怎么能不管?这种关头,你都不出面去解决问题,公司的人会怎么看你?妈会怎么看你?”青蕙勉强支起身子,蹙眉说,“技术驱动的公司,研发部门是会强势一些。但是让他们霸道成这样,作为市场部的老大,你应该反省下,你们是不是太无能。不要总是跟那边做无谓的争执,作为老大,你要想办法解决实际的问题。”

高衍两手一摊,叹息一声:“什么是实际的问题?实际是他们根本油盐不进。”

“他们为什么听不进你们的意见?因为你们的团队里,全是卖东西、做广告的人,没有一个既懂技术变革,又懂得摸索客户需求的人。你们想不出技高一筹的idea,提出的意见也没有技术支持,怎么能说服他们听你们的?”

高衍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市场部里确实都是妈带了很多年的老人。”

青蕙垂眸凝思了一会儿,温言软语地说:“你马上去公司,在会上提出建一个跨部门分工的,专门摸索客户需求的创意团队,让这个团队从一开始就保证市场部和研发部的通力合作。”

高衍缄默了一阵,有些不安地问:“我自己都还不清楚从哪个角度去摸索客户的需求,怎么去创建这样一个团队?如果会上有人拿这点将我的军,我会很被动。”

青蕙显然已经对这个问题思虑日久,答起来不假思索:“你就说,从人性的角度,摸索客户说不出来,但潜意识里存在的需求。”

“说不出来,但潜意识存在的需求?”

青蕙耐心地解释:“就是人的原欲:食、色、好奇、社交、娱乐、荣誉、地位、存在感…这些都是客户的潜意识需求,但说不出的东西。目前的手机市场还处在以功能需求为特征的时代,如果我们能抓住客户的人性需求,研发一代以人性化为卖点的手机,相信可以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红海。”

见高衍频频点头,青蕙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你稍后按照我说的阐述,先把他们说服,过些时间,我们再商量建团队的细节。”

高衍仍然犹豫:“可是,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走得开?”

青蕙娇嗔地横了他一眼:“有阿霓和护工在,你担心什么?速去速回!”

高衍拗不过她,朝辛霓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往病房外跑去。高衍刚一走,青蕙脸色一垮,抓着辛霓的手痛呼起来:“疼…好疼…”

辛霓轻轻叹息一声,翻过她的手,在她虎口处的合谷穴用力按压起来:“好些没?”

“嗯,好一点。”青蕙吸着凉气,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几个字。

“那我一直帮你按。”辛霓不再说话,专心为她按摩。

良久,阵痛消失,青蕙盯着她嘶声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辛霓眼神越发黯然。这些天,她跟青蕙、高衍通电话,得知青蕙自从嫁进高家后,为了赢得婆婆欢心,便遵照婆婆的意见停止了一切工作,专心在家操持内务,侍奉婆婆和丈夫,做足二十四孝贤妻。但是今天看来,她不但要做贤妻,还要在高衍背后做垂帘听政的武则天。联想到自己的遭际,她不由不感慨:十几岁时,她们做了个漂亮头发,买到只好吃的木槺布丁,就能高兴好久。现在彼此拥有了那么多东西,反而都负重累累,疲态初显。

她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静静陪她。天彻底黑下来时,风尘仆仆的高衍赶了回来。辛霓便将青蕙交还给他,自己回隔壁屋里躺下。挨到晚上八九点钟,隔壁传来一阵鸦飞鹊乱的动静。助理出门探看了一番,回来告诉辛霓:“你朋友破水了,已经被送去产房了。这种事情,多少有些晦气,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回来比较好。”

辛霓哪里放得下心,来回往产房门口走了几遍。约莫半小时后,产房门被推开,脸色煞白的青蕙被众医生推了出来。

一切算是结束了,辛霓长长出了口气,高衍欲言又止地往产房里看了看,重重合了合眼,飞奔着追上前面的担架车。辛霓知道他想看,最终又放弃的东西是什么。她头一次对爱产生了质疑。她曾以为爱是恒久不变的,但如彩云易散,琉璃易脆,爱和这类美丽的东西一样,其实也是不坚牢的。

到底是年轻,只在医院住了三天,青蕙的脸色就见好了。青蕙出院那天,辛霓的感冒同时痊愈了。他们在医院门口作别后,辛霓就踏上了回程。

难得回到家竟看见祁遇川,他穿着工作服,正在给玫瑰修枝。他不忙时,十足的居家,那样的他,让辛霓恨不起来。

听见她的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怎么瘦这么多?”

辛霓隐去自己生病的事不谈:“去西北太累,又去上海看了趟青蕙。”

“她怎么了?”祁遇川剪下两朵玫瑰,走到辛霓面前。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侧向左边,然后轻轻将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辛霓心跳乱了几拍,垂眸说:“她的宝宝出了些问题,前些天做了引产手术。”

祁遇川怔了一下,淡淡说:“那真是不幸。她还好吗?”

“很受了一遭罪,但状况良好。”联想到那几天的遭遇,辛霓心头又有了些愁绪。她摁了摁额角,走到一旁的秋千架上坐下。她将长腿绷直,用脚尖轻轻蹴着地面,操控着那架秋千,让它机械地、小幅度地摆动。

祁遇川步去她身后,推着她往空中荡去:“你在想什么?”

辛霓望着满园芳菲:“我在想,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祁遇川减轻力道,将秋千停了下来。他去她身边坐下,将她揽进怀中。辛霓猫儿一样蜷在他怀里:“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们能放下这些浮华、纷扰,回龙环岛过一种安静的生活?”

祁遇川柔柔地摩挲着她的肩膀:“好,我答应你,等我做完一件事,我带你回龙环岛,或者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辛霓惊喜地从他怀里抬头,玫瑰骨朵一般的唇上旋出深刻的笑痕。

祁遇川抬手,拇指指腹拂过她的唇线:“真的。”

“你要做的是什么事?”辛霓笑着问。

他眼睛微微一眯,神色暗沉下去:“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辛霓怅然地倚去他怀中:“那我还要等多久?”

祁遇川沉默半晌后,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不会拖太久。”

辛霓茫然地出了会儿神,突发奇想,脱口而出道:“五天后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回龙环岛过吧?”

这个创意让她兴奋起来:“我们就租一艘渔船,还像过去那样去钓石斑…要是能捕到大黄鱼,那就再好不过了,刚出海的大黄鱼真好吃,可惜我只吃了一口。对了,还有谭家捞面!”

祁遇川含笑看着眸光明亮的辛霓:“好久没见你这样高兴了。”

辛霓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腻声向他撒娇:“好吗?”

祁遇川闻言,倒是有些沉默,好久才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偏就那么巧,他们结婚纪念日的前一天,深圳阳光城那块地的正式批文下来了。收到消息之后,祁遇川即刻放下手头事务,准备飞往深圳。

辛霓怔怔地看着快速收拾材料的他,斟酌了很久才开口:“明天你能回来吗?”

他顿了顿:“阿霓,你知道的,我根本说不准。”

辛霓眼睛一热,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她咬住嘴唇:“哪怕抽一点时间回来一趟呢?第一年,开个好头,好吗?”

祁遇川放下手头的东西,上前擦去她的眼泪,不想越擦越多。他蹙着眉,低声说:“阿霓,不要这么仪式感,不要钻牛角尖。我答应过你,等事情都办完后,我会一生一世地陪着你。”

辛霓拼命摇头:“什么都别说。明天我等你!”

祁遇川双手扶稳她的头,低头吻住她被咬得发肿的唇。辛霓渐渐平静下来,将他推开,一边抽噎一边偏执地说:“明天我等你。”

祁遇川叹了口气:“你照顾好自己。”然而出门离去。

第二天一早,辛霓开车下山,去了机场。她固执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于是提前去机场等他。

她静静坐在到达口的长椅上,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等到中午,祁遇川仍没如她料想般出现。

她找了间蛋糕店,吃了些能让心情好一点的甜品,继续返回原处等待。下午三点,最后一班飞机到港。乘客出闸的那一霎,辛霓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巨大的喧哗中,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孔,她足足看了十分钟,直到最后一张脸从她的眼前消失。

她闭上眼,听见自己滞重的心跳。

她说了等他,但他没有来。

他说她仪式感,可正因为她重视,才会想要把这天过得有仪式感。无奈、心酸、遗憾…五味杂陈,但太多类似的不如意已将她打磨得圆润变通。她不动声色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深深吸一口气,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离开。

五天后,祁遇川带着辛庆雄梦寐以求的批文飞回镜海。心花怒放的辛庆雄为他在大屋摆下庆功宴,还亲自带领名仑高层在大屋门口夹道欢迎。作为妻子,辛霓被安排手持大束鲜花,在最前方等待。

一刻钟后,祁遇川的座驾抵达。下车后,他在助理和几个随行人员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等他走近,辛霓恰如其分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并将手中的花束递给他。在热烈的鼓掌声中,祁遇川微笑着向他们身后的高层致意。片刻后,他的眼神落回辛霓脸上。她的表情淡淡的,眼睛藏在一副宽大的太阳镜后,沉默地审视着他。

祁遇川心知有异,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自然地握住辛霓的手,携她走到辛庆雄面前,同众人一一正式照面、寒暄。庆功宴上,祁遇川始终没有对辛霓表现出额外的热忱,但庆功宴一结束,他便向辛庆雄告假,提出要带辛霓去马尔代夫补度纸婚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