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梓言负手而立,竹影疏疏落在冠玉一般俊美的面庞上,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玺扳指,只静静的不言语,叫人看不透。

过了好一时,清淡疏离的目光才落在对面人脸上,薄唇轻启道:“且说一说。”

杨素心迎着他的视线,一晃之间得到了鼓励似的,抚抚手上的卷轴,按捺着道:“那一日,在中云山大佛寺,我是头一回见着你,”她稍愣了一下,点点抱着的卷轴,因画卷的落款是“御都”,初时为了试探才会那么叫他,“我倒是得了三爷好几幅画,这并不奇怪,毕竟是当今圣上也夸赞的,母亲疼我才为我搜罗了来…”

赫梓言的目光果然落在她怀抱的卷轴上,杨素心笑了笑,“您也别误会,我这人有事说事,不喜欢拐弯抹角。一呢,我欣赏三爷的才学,二呢,起初知道是与你订亲我确然有过欢喜。”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她想起那一日在中云山上所闻所见,心里更坚定了,直言了当道:“我杨素心好歹是将门之后,父亲打小就教我任何时候都不可违拗自己的本心。我是不愿意嫁给心里有别的女人的男人的,今儿麻烦您,我且打听一句,三爷你喜欢那璟国公家的二小姐宁书湘,是也不是?”

“不是。”他的回答比她的提问还爽快,答案又委实在她意料之外,杨素心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眼睛,这话儿是怎么说,他竟不愿意承认——

“还有事么,”赫梓言嗓音沉沉地道,他的不耐烦没有遮掩悉数摆在脸上,揖手道:“前头宴上我若离席太久恐怕不好,告辞。”

“三爷等等——!”杨素心急起来,她话音才落,赫梓言身后的假山处却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响,那嘎吱声清脆,容不得人忽视,赫梓言也停下步子看过去。

毕竟闺阁小姐的名声要紧,杨素心虽素日胆大妄为惯了,此时却心慌起来。今日宴请的宾客甚多,又多为勋贵之家,倘若叫人听了去,知道自己将外男约在此处,她的名声便要掉进泥沼里了!

思及此,杨素心求助地望向赫梓言,如果后头只是个小厮丫头,不过奴才而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死了又如何。

赫梓言的视线在杨素心美艳的脸孔上淌了一圈,提唇轻笑,心间却平淡无波。

可笑,她的名声关他何事?

他不打算插手,转身向甬道另一头行去,杨素心胸口发凉看着赫梓言毫不迟疑的背影,正无措慌张之际,倏尔间一抬眸,却见赫梓言大步又走回来了,他不看她,直接绕到了假山后。

倒也不是为别的,赫梓言只是想起来,适才从杨素心的嘴里把书湘的名字念出来了。杨素心自己不打紧,书湘的名声却待如何?

他心仪书湘不假,然而她是清清白白的公府嫡女。他的心思倘或叫人知晓了,只会毁了她。

赫梓言转过假山后,放眼望去可以看见一座亭子,亭前是一座月拱桥,桥下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四野空无一人,他面无表情地寻睃,目光放到近前,大白日的,假山里边却一片漆黑。

赫梓言趋着腰走进去,潮湿的假山洞里四通八达,甚至有水低落在石地上发出的“滴答”声。

书湘捂着嘴躲在一处凸起的山石后,她不知道是谁进来了,惊得心跳如鼓,山洞里连小小的脚步声也被无限放大,便是近处的黑影,盯着看久了仿佛也变成了匍匐着等待伺机而动的猛兽。

转过一道弯,一只叽叽直叫的老鼠从脚边蹿过去,一滴水落在他鼻尖上,正抬袖擦拭,一声极轻极为压抑的吸气声不期然从前头响起来。

在那里么?

赫梓言略一寻思走过去,面前横着一截凸起的黑石,黑石下迤逦铺展着女子的裙裾,在暗沉的洞里看来分外打眼。

老鼠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书湘头皮发麻,只觉得那老鼠在窥视打量着自己,另一方面,从刚才就开始响起的诡异脚步声也逼到了近前。

她什么也看不清,膝盖发软,直到来人冰凉的手扼住她的脖子,书湘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什么样倒霉的境地。

身体蓦地就僵住了,眼里泪珠子却哗啦啦不争气地滚下来。也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只是被那只叽叽磨牙的臭老鼠给吓的。

书湘也想自己有胆识一点,镇定一点,她想自己要是亮出身份,来人必定也不敢胡作非为的!可是设想很美好,现实太残酷。

她张了张口,舌头却打结似的说不话来,她又气又急,喉口呜呜了几声,还什么都没说呢,谁知那人却浑身一怔,扼在她脖颈处的手倏地松弛开。

书湘也觉出不对劲,她大着胆子触摸他的脸,摸着摸着,眼泪流的更欢实了,揪住他前襟骂骂咧咧起来,“好歹吭一声啊,你是公侯人家的少爷,又不是朝廷养的杀手,谁叫你在这里吓唬人的?我不该偷听你和美人儿说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今儿才算领会了,确实是我的不是——”

他犹自心有余悸,任她又捶又骂的,好半晌才以食指指腹在她喋喋不休的唇瓣上重重一压,“嘘”了一声,温声道:“书湘在偷听么,告诉我都偷听到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肿么办我突然变得好勤劳居然又更新了==。

哥哥是很好的,赫赫也是很好的……….他们都挺好,是我不好tat!(兄妹禁忌啥的我也好萌,其实我电脑里有在写这篇文之前的写的一个稿子,就是兄妹cp,但是后来夭折了呵呵呵tt)

第五十五回

书湘噎了噎,因他暧昧的动作表情变得不自然,她抿着唇角和他拉开距离,“我不曾听见什么,以为我是顺风耳不成…你要和杨家小姐说话且说话去,往后只别再来兜搭我,我也是有脾气的人。”说着就踅身朝外走。

赫梓言无奈地跟在书湘后头,她有脾气他不是头一天知道,看她人不高走得倒挺快,不禁提醒道:“你仔细着脚下,头也低着别磕碰了,若撞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话音大约才落下,前头就传来她吃痛的闷哼声,赫梓言快步过去,这里光线比里头亮堂些许,他见她捂着额角蹲在那里,唇微撅着,视线一对上他的就别开了。

赫梓言一哂,“我说什么来着,来,起来,我看看撞得怎么样?”

他伸手拉她,书湘却变扭地拍他的手,她也不看他,兀自边揉着额头边嘟嘟囔囔起来,“我撞在哪里与你什么相干,你快走,没的叫杨家小姐瞧见我们这般回头再误会了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赫梓言听她话里意思竟仿佛吃味一般,唇角略勾了勾,也不管书湘的躲避硬是将她强拉到自己跟前。

她额角撞到的地方已然肿起来,好在并没有破皮,他微一叹,低着头轻轻地帮她吹了几下,开口道:“下回瞧见我再跑试试,我是洪水还是猛兽?若果真是洪水猛兽又岂是你能逃得掉的。”

书湘咬着唇,闷闷地抬头看他,他低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弯弯的下弦月一般,特别好看。

她呆致致起来,任凭他微凉的手指揉在撞着的地方,那张专注的脸看得久了,仿佛激起内心深处微妙而朦胧的情愫,如纱如雾似的兜头笼罩过来。

书湘心口怦怦急跳了两下,小鹿乱撞一般,慌忙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赫梓言察觉到她的异样,稍稍放轻指下力道,疑道:“我弄痛你了?”

“啊?没有没有…”书湘垂垂脑袋,绞了绞手指头,忽然道:“噢,我听别人说,你秋后要随圣上往边关出征去。”

赫梓言手下一顿,点头淡声道:“嗯,是有这么回事。”就不说话了。

书湘抬眸觑着他,一会儿又自己绕开视线,如此反复直犹豫了好半晌才讷讷着说:“边关是很远的地方,你此番去又是秋后的时节,我听说…那北边气候很不好…”

她抿抿唇,见他看着自己,急忙道:“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关心你,我只是——咱们到底相识一场,一个课室里念过书的,出于同窗情谊这才略提点你几句。嗯…到时候别忘记带上大氅,估摸着是要有风雪的,会很冷,你明白么?”

他定定看着她,唇角扬了扬,“好,我明白。”

甫一说完,没任何预兆地低下头,在她眉心浅浅地印下一吻。

书湘眼睫眨巴两下,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又被赫梓言给占了便宜,抬手就捂了眉心。

她咽咽口水瞪着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想扇他耳光竟然下不去手,兀自气恼自己,最后索性把他往后一推,自己提裙跑出去了。

到了假山外,一股燥人的暑气扑面而来,远处蝉鸣声一时深一时浅,书湘以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也不知道自己的纨扇匆忙间遗失在哪里,她揉揉脸避到一边树荫下,才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却响起那杨家小姐的声音。

转过身,杨素心手执着蝶纹纨扇亭亭立在竹影里,她左右翻看着手中的扇面,笑着问书湘,“宁妹妹,这是你落下的罢?”

不知该怎么样形容,书湘很有一种自己对不住这位杨家小姐的负罪感,好像连说话都提不起精气神。她只好走过去接过那柄纨扇,微微一笑致谢道:“是我太大意,谢谢杨姐姐了。”

说着便要走,杨素心如何能让她就这么走。不过,是宁书湘瞧见了她私自约见赫家三爷,倒是叫她打心儿眼里长舒一口气。

杨素心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般般入画的宁家二小姐,心说这也是个玉人儿,雪肤花貌的,怪道赫梓言对她另眼相看。

“宁妹妹确实大意,”她好像不单是指她丢了扇子,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正走过来的赫梓言,“我今儿是丢脸丢大发了,在这儿同赫三爷说话来着,不想却叫妹妹撞见,实在羞得没处站了…”

书湘手指头卷着纨扇的红须子,她不好回话,也不确定这杨素心是觉着她是刻意偷听的,还是觉着她是刻意偷听的。

其实她当真没听见几句,然而现下纵使毁得肠子都青了也无用,赫梓言已经过来了。书湘看看跟前的杨家小姐,只觉分外尴尬,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她瞧见那抹丽影之前。若真如此,她一定不会再好奇寻过来的。

赫梓言略顿了一下步子,他好像不认识书湘看也未看她一眼,宽袖扬了扬,对着杨素心一揖手,淡淡道:“叫小姐失望了,在下未能找见听见我们说话之人。想来一开始便没有外人在,是你多心了。”

扯谎怎的眼皮也不眨一下呢,杨素心一时说不出话来,合着才刚在假山洞里一前一后出来的不是他们了?

滑天下之大稽,可气又可恨,想起自己手里的卷轴,杨素心勉强笑着道:“既然三爷这么说,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挑开系着画轴的细红绸带,徐徐地展开那幅画儿,“我今儿叫三爷其实是为这幅画儿,这是您前番日子所作的春日美人图…”她把展开的画卷一寸一寸在书湘面上对比,“不是我多心,这么的猛一瞧,却不眼熟么?”

见赫梓言面色微沉,书湘好奇心又升起来,她点点画儿向杨素心道:“姐姐可以借我瞧瞧么?”

杨素心粲然而笑,把画儿给她,留神观察她的反应。然后书湘就慢慢的把画儿端详了,确实是赫梓言的笔触啊——

“这杏花含烟带雨,远处林峦苍茫郁郁,近处少女攀着杏花枝浅笑晏晏…是哪里眼熟?”

杨素心暗道她眼拙,抬手过来拿画儿欲指点给她瞧这画上少女的面庞,底细瞧了,是瞧得出蹊跷的。这分明是赫梓言无意画出了宁书湘的神韵,显见得是他们两个暗通款曲。

然而她握住画纸的时候书湘却忘记松手,两厢一拉扯,“次拉次拉”,这画儿就成了两截。

“你——!”杨素心捧着两半的画儿不知说什么好,书湘好像也很惋惜,抬起纨扇半遮着下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带着歉意的眼睛,眨了眨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晓得姐姐突然就伸手过来取了。”

边说边看向赫梓言,借着纨扇的遮掩忍不住揪起眉尖拿眼瞪他。

画画山水便够了,却画人做什么?怎么这么样闷骚的…

书湘生的是黑葡萄一般乌黑明澈的眸子,连瞪人时也透出几分说不出滋味的娇嗔,赫梓言吊起一边唇角,老神在在,手背在身后悠悠地经过她。

踏上苔痕遍布的青石子小道,忽而吹来一阵灼人的热风,他的宽袖微扬起来,堪堪擦过她指尖。

书湘倏的蜷起手指,瞧着赫梓言松柏一样的背影,直到他出了视线才调转开目光。她看看澄净如洗的蓝天,脸上神色怏怏中却携了几分惑然。

作者有话要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咱也文艺一把嘎嘎嘎→_,→

第五十六回

杨素心见画儿叫她毁了扼腕了一阵也就作罢了,本就是眼睛看得出来的事情,压根儿无需赫梓言亲口承认。

她把卷轴卷了卷,走向书湘道:“我长你几岁,你唤我一声姐姐不委屈。”见宁书湘不明所以看着自己,她挑了挑眉,携了她向前走,边走边道:“我娘说我是直肠子,有话说话,我算瞧出来了,他心里头装着你,横竖我是不难过的,妹妹感觉怎么样?”

书湘还在发懵中,眼睛偷偷瞄着杨素心手上的画儿,不晓得她为何突然就亲近起自己来。正想着,杨素心染着凤仙花汁的食指指甲却戳过来,点了点她心口。

“你这儿,酸不酸?”她掩着嘴娇娇地笑,“宁妹妹是钟意于他的罢。赫三爷,忠义候府大房嫡出的少爷。”

书湘顿时浑身一激灵,连连摆手道:“杨姐姐尽可把心放进肚子里,你们定了亲,我万万不敢有旁的想头的,何谈什么钟意…女儿家自己哪里能私下说这些…”

书湘心虽野,想的是天高任鸟飞,想像男儿一般行走于世踏遍大江南北,然而骨子里却谨守着规矩礼教,大老爷大太太管束得算是十分紧,这点有别于杨素心。她是打小在边境生活长起的,那儿民风粗犷,回京后杨夫人又狠不下心管教,才落成如今这般的性情。

两人往月拱桥上走,两边垂杨摆柳的,景色实在好,杨素心拿眼斜着书湘,蓦地压低声音道:“赫三爷不是要往边关去了么?我同你说,那儿民风可不比咱们这儿,你瞧着,指不定回来的时候带回京一溜美人儿,保不齐还是异域的,你可怎么办呢。”

“诶?”书湘面上讪讪的,很想提醒她,即便赫梓言当真带了众多女人回来,那着急上火的人也该是杨素心自己不是。何况她私以为,以赫梓言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如此的。

拿纨扇在头顶遮了遮,书湘看着杨素心侧颊道:“他此番是打仗去,并不是游玩选美。想来…不会不知道轻重。”

“宁妹妹可真了解赫三爷,”杨素心笑得张扬,“你竟连自己的心意都瞧不清么,怎的这么样不开窍?闺中姊妹闲时不谈这些?”说着把赫梓言的春日美人图塞给她,“画儿破了于我就没意义了,想来妹妹会喜欢——”

书湘拿着画儿像捧着烫手的山芋,又思想着杨素心刚儿提点她的话,脑子里霎时乱成一锅粥。

她想起自己同赫梓言独个儿相处时的情景,不论是高兴的、气恼的、无奈的,亦或者也有脸红心跳的时候…才蓦然发觉,那些记忆竟别样深刻鲜活,仿佛昨天般历历在目。

却原来,本不相干的两个人会因为相识而产生这么多不同的情绪。这就是喜欢么?母亲对父亲也有过这样的悸动?雅姐儿爱慕薛表哥也是这样?

书湘抱着画轴站住了脚,杨素心回头瞧她,拿过她的纨扇扇乎几下,略一踌躇,方道:“宁妹妹,姐姐我向你打听个人可好?”

书湘说好,转过身看桥下成群的锦鲤,可她等了半日也没听见声音,见她犹豫才问道:“杨姐姐打听的人是我熟识的?”

杨素心也是倏忽间福至心灵,想起那一日在中云山上隔着罩纱看见的男人。真到要问出口却也犯了迟疑,到底是大姑娘家,脸皮还是薄的,论起别人或者一针见血,到了自己未免犹疑。

她折了根柳条儿在手上甩,“没什么,当我没说也就是了。”

就这样,这话今日没问,今后便再也未曾有机会开口。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这日到了下午,日头几近西斜了,一众女宾出了杨府各归家去。

宁家的几辆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这会子日头瞧着没那么晒人了,阳光从角落里渗进车厢,看过去是斑斑驳驳的金黄光圈,映得人面上光亮亮的。

书湘抱着画轴倚在车厢一角,脑袋不时磕在车壁上,“咚咚咚”的响。茗渠在一边看着都疼,再看她家姑娘却是一副魂游天外之态,且额角上还多出个红红的小包,简直不知她那会儿离席出去都做了什么。

过去扮作哥儿都不曾磕着碰着,如今倒好,千金小姐反而要受伤的么?

茗渠抓抓后脑勺,心话儿,回头老爷太太问起来自己可要怎样回复,她并不清楚啊,姑娘她自己也又不肯说,打一上车便撞鬼似的抱着那杨家小姐送的画轴,眉头一时锁一时松,叫人心里没底。

“姑娘,这画儿我帮您收起来,”茗渠指着车厢里堆着的今儿收到的各色见面礼,建议着道:“和那些放在一处,姑娘闭眼眯瞪一会儿,醒来咱们便到家了。”

书湘“唔”了一声把画轴往茗渠手里送,送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又给收进自己怀里。茗渠尴尬地收回手,闭了嘴在一旁观察她。

回府后茗渠指挥着几个小丫头把车上的东西都往韶华馆拿,蔓纹是管书湘小库房的,拿了册子出来就叫人往小库房里送,忙着登记去了。

见她们都忙着,书湘不叫茗渠跟着,自己独自把画轴拿到书房里去藏了起来,抬眼瞧见窗前的风车,略一怔忪,也藏了起来。

都收拾妥当了,她叹口气,恍似把自己的心也清理过一遭儿。书湘自问是能自控的人,情之一字说来确然愁人,古往今来多少人愁成《诗经》里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愁得“衣带渐宽,人也憔悴”,果真不悔么,她却何至于?本身又并无这样的立场去愁去念想。

杨家小姐怎样想不重要,赫梓言怎样想也不重要,她看到的是他们的定亲,他们既成的姻缘。

她想自己要向前看,懂得适时抽身而出,才不会落得母亲的下场。又或者像大老爷,他娶同中宫里长相相似的韩氏是为什么,已慰相思?不过自苦罢了。

可怜书湘情窦初开,就像才破土而出的嫩芽尖尖,还未茁壮成长便已被她自己生生剪断压制起来。被动的人不需要爱上谁,她们往往等待命运的安排,坚定一旦随波逐流心中便不会生忧生怖,才是从另一个角度把握住了人生。

书湘从书房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西边天际垂着黄彤彤的落日,流云被染成温暖的橘色,小院里丫头们沐浴在夕阳下各自忙着活计,她看了一会儿,回屋换了身衣服便往大太太的禧正院去。

正院里如今是没有往日的热闹了,好在薛贵妃在宫里有脸面,底下人不乏趋炎附势的,又会见风使舵,虽小皇子还不曾被册立为太子,他们对大太太的态度已然好转太多。

前阵子正院服侍的丫头婆子人心浮动,更有寻思着找路子托关系要换到二太太院里去的,书湘都有耳闻,她站在正屋门口定了会儿神,心说借靠旁人都是虚的,做人终究还是要自己争气。

书湘动动唇,神情寡淡的脸上随即弯出一个甜滋滋讨喜的笑,她要叫母亲宽心,看见的是朝气蓬勃无忧无虑的自己。

正在门口酝酿着,脸上笑弧甜到发腻,不妨门帘子一打,里头宁书齐手托着黑檀木茶盘走出来。

书湘怔了怔,里头出来的人也是一顿,两下里望着,书湘脸上的笑刷的垮下去,她低着头欠了欠身,唤了声“二哥哥好。”

宁书齐视线平静地打她面上掠过去,“妹妹来的不凑巧,太太才吃了药睡下了。”

这么一来书湘也不好进去了,她要告退,却被宁书齐伸手拦住了。

看着眼前白皙的手指,书湘往后退了退,抬眼看他,“哥哥你…是有什么事么?”

宁书齐将茶盘递给随侍的小厮,又低声嘱咐几句,见那小厮应着去了,他才把视线放回她红肿的额角。

他就这么盯着并不言语,书湘抿抿唇,不情愿地仰起头给他看。

“进来罢,幸而不是太太瞧见。”宁书齐侧过身打了帘子示意她进去,书湘狐疑地撇撇嘴,从他胸前蹭到屋子里边,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也不问她头上的包是怎么弄的,这点让书湘放心,她在圈椅上坐下,拿眼隔着帘子往内室里觑。

眼前忽的一暗,原来是宁书齐站了过来。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纤长的手指优雅剥着鸡蛋壳,很快一个光溜溜白灿灿的鸡蛋呈现在眼前。

这是多好的哥哥呀,书湘摸了摸扁扁的肚皮,突然有点慨叹,仰起脖子舔了一口他莹润手指间的鸡蛋,末了咂咂嘴颇有些撒娇地道:“二哥哥,你举得太高了,我好像吃不到…不如你拿给我我自己吃?”他是站着,她是坐着,她要这么吃完得费多大劲儿啊。

宁书齐瞳孔微微一凝,下意识看了眼内室的方向,转头道:“我说这是给你吃的么?”

书湘咽咽喉咙,合着这是他自己吃的?那他做什么在她跟前剥?

她尴尬地笑了笑,转脖子在桌上找鸡蛋寻思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宁书齐敛眉,须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把剥了壳的鸡蛋轻柔地放在她额角的小包上滚动起来。

书湘摸着鸡蛋的手停下来,倏地抬眼看他。而他只是微垂着眼睑,橘黄的夕阳透过窗屉子融进那双澄净的眼眸里,莫名让她感到温暖。

她滞了滞,说自己来就好,他却像没听到,书湘嘬了嘬唇,眼睛乱看着,最后定在他襟口简单却精致的祥云花纹上。

看了一会儿,复想起那一日问他是怎么样认出自己的,可那时他压根儿没答自己么。

“二哥哥上回没和我说清楚,”她歪了歪脑袋,因额头被他滚得舒坦极了,不觉笑容和熙地道:“好哥哥,你就同我说说呗,到底是怎样认出我不是哥儿的?

我这人心里不能有事搁着,又好奇,你要不说我日日来缠你,缠得你烦了你总要说的,是不是?不若现下不卖关子,索性儿告诉知道得了。”

他听了沉默良久,眼瞳深邃枯槁,垂着视线凝住她。

书湘却满脸希冀,他看着她期待的面容微微一笑,整张面孔都因这笑顷刻间生动起来,无可奈何道:“你执意问,我却说不清,”他迟疑了下,“谁叫你我是…血亲。血浓于水,许是天生有所感应也未可知。”

他的声音呓语一般,书湘这么一感受,只觉胸腔里被塞得满满涨涨的,一时想起他前日曾允诺会待太太亲生母亲一般奉养侍候。

那会儿书湘不以为意,可今儿他竟果然在母亲跟前伺候汤药,反倒是自己在外头听戏吃席。

书湘有些愧疚自己昔日对这位庶出哥哥的敷衍和轻慢,心中不由涌起前所未有的信任和依附,想到母亲来日有人在跟前尽孝尽心,只觉一块大石头缓缓落了地。

她欢喜不尽,眼眶里漂着泪花,一激动就双臂一伸勾住他的腰满满抱了上去,“二哥哥,以后你就是书湘的亲哥哥——”

宁书齐浑身一震,腰上柔软的重量恍恍地益发沉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呐...文文下个礼拜一入v呐,今天更得多一点明天容我存个稿(... ...),然后后天,也就是下个礼拜一下午连着更新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