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渠探头伸脑的,这会儿她醒过味儿来,不着痕迹地劝道:“天儿也黑了,一会子宫门上落了钥,再要出去想来就不大方便了… …”

赫梓言站在床前朝床上人的背影最后看了两眼,表情淡淡地出去了。

一听见他出门的声音茗渠就猫在窗边偷偷地往外头瞧,竟见着赫三爷堂而皇之地沿着抄手游廊越走越远,她念了句佛,幸好这院子里同她们姑娘同住的还有杨家的四姑娘。回头若是被人瞧见赫梓言了,就只当他是来瞧前未婚妻的罢,阿弥陀佛,只求别和她们姑娘扯上关系就好了。

第二日,晨光还熹微的时候书湘就从床上悠悠转醒,她懒懒地坐起身拍了拍脑袋,举目四顾,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茗渠后进来伺候她梳洗,书湘就慢腾腾地开口了,“我寻思着我昨儿不是做的梦,可是偏偏记不得赫梓言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真邪门… …”

茗渠将一只玉钗插入姑娘发髻里,顺手在她额上探了探温度,“姑娘这个不邪门儿,您瞧瞧自己,昨儿还懒怠起床的,七分真三分假病歪歪躺在床上埋头只管睡,结果呢,今儿一早起来不但退了烧,连气色也好了许多,这却是什么道理?”

她是故意拿话揶揄她,书湘却认真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意思,告诉你,昨儿我直吃了一大碗药,这会子喉咙口似还发苦呢。”

她这话才说完,茗渠想到什么,拉了姑娘到外间桌前坐下,从小宫女手上接过药碗道:“只当这是神药了,姑娘喝了有效便不能间断,我瞧着再喝个两三日这病就好全了!”

书湘拿调羹在药碗里舀了舀,抬首叫那小宫女退下去,停了一会儿,不无失落地道:“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心里没底。他时常是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却不敢有所期许… …”她舀了一调羹吃进嘴里,中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眉头蹙了蹙,续道:“知道他安然回来我便足了,人不能贪心,奢望的多了最终害人害己。”

书湘是矛盾的,一方面因喜欢上一个人而感到欢喜,一方面却因预感到这段感情将无疾而终而有悔意,否则此刻必不至于低沉沉着。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座偌大而古老的宫廷,即便不能嫁给心悦之人,也不想终身被关在这座华美的破笼子里。

很快一碗药就喝了个见底,接下来书湘吃了好几日的药,这病说好就好了,不过她不愿意出外去接受那些嬷嬷们的教导,就装病赖在屋里不出去。

又过了几日,她们这小院里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那一日姜池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破天荒地竟来了,也不是多大的排场,身后只跟了几个小太监,他穿着月白色的棉袍,系着灰色大氅,风神俊逸的,无声无息踏进了书湘和杨四姑娘合住的小院里。

彼时正是杨素心从外头学了规矩回来,她今儿知晓了好些说出来能叫人脸红心跳的东西,觉着宁书湘没有去是她的损失,便有心和她分享分享。

哪知书湘纠集了一众院子里的小宫女小太监在打雪仗,这人一活动开心思就活络了,心情也跟着升温,越玩越乐呵,干脆拉过杨素心到院子正中堆雪人儿。

那雪厚的很,今晨是书湘特意吩咐叫宫人不扫掉的,往日扫了堆在墙角黑乎乎的一团,没的玷污了无暇的雪。

这一院子的宫人也都是年纪轻好贪玩的岁数,关了院门大家伙儿闹腾起来,姜池进来的时候没个设防,杨素心先前叫书湘一团雪扔进领口里,这会儿发力裹了一团朝着她躲闪的方向狠掷过去——

“砰噗”一声,那雪球儿不偏不倚砸在姜池面门上,他做太子的时候就是阖宫皆知的冷面人,御极后更甚,平素已经冷得叫底下人受不住,今日硬生生叫人一团雪砸在脸上,待小太监诚惶诚恐地递上帕子他拭净脸面后,那张脸简直可以直接结冰了。

很多宫人都不曾得见天颜,便是身为秀女的杨素心也没见过,她傻傻地说了声“对不住”,书湘早已惊呆在那里。

皇上叫雪球儿给砸了,还狠狠打在脸上… …得,她们一整个院子的人手拉手结伴投胎去罢。

姜池原是在思量着送和亲公主至关外突格的事,信步至此,想起宁书湘病了有一个月多了,顺便进去瞧瞧,看看是不是果真病入膏肓了。没想一进来是这么个情景,宁书湘这小子… …这丫头精神抖擞满院子跑,他才要出声,冷不防叫人袭击了——!

不等皇上开口,众人都意识到这位不幸叫雪给砸了的人必是天子无疑,俱都煞白了脸低头跪下,只有杨素心对着那张面若秋月的俊颜出了会儿神,她这人有这个毛病,小时候在边关杨将军不常管束女儿,那儿民风又彪悍,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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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所以说时势逼人,环境造人,杨素心见着俊美的男子就起心思,先是赫梓言再到宁书齐,这会儿人家觉着这个被自己砸到的男人生得真真是好!

姜池也注意到整个院子里唯一呆立着的人,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雪光里小脸儿白湛湛的透出玉器一般的光泽,眼若点漆,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条儿长长的,风一吹,恍惚间宛若天宫里下凡的仙女儿。

他很诧异自己用了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一个行为冒失的女人,目光移了移,几步开外是熟悉的身影,宁书湘低眉敛目跪着,眉眼儿是精致的,却还是稚嫩,一见到自己便呆板得如同一个死人,丝毫幼年时候的趣致也寻不见。

书湘正在心里敲着鼓为杨素心捏了把汗,大冬日的她后背上却汗湿了,风一吹凉沁沁的,心道姜池是个冷面冷心的人物,这会儿指不定是在思量着怎生处置这一院子的人。

她却不知道但凡男人总是喜好美色的,便平日再怎么样的冷面郎君也有松缓的时候。只见姜池抬了抬袖子,叫众人起身,宫人们都屏息垂首立着,连怎么呼吸都吓得忘了,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中。

他扬唇对仍旧看着自己的秀女笑了笑,这笑容于杨素心有冰雪初融的震撼,她目送皇上走了,后知后觉才感到惧怕。这惧怕里却掺杂了令人颤抖的欣喜,难以控制的美妙滋味不经意间骤然袭上心头。

大伙儿都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提着心安安分分地过了几日,可还是没有惩罚的旨意下来,这才渐渐淡忘了。直到很久以后杨素心宠冠六宫,当时的宫人们才明白过来。这是后话。

书湘的病是装不下去了,况且距离秀女出宫的日子就要到了,但是在这之前秀女们会由太后一个个亲自见了,再安排位分,整个过程皇上都是不参与的。

一旦定了位分那就是板上钉钉了,书湘抱着汤婆子耷拉着脑袋倚在暖榻上,她眼前茗渠拿着针线笸箩挑着彩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茗渠道:“姑娘快别想那些没用的了,过几日这辈子就真正给定下来了,我都瞧过了,这一届里数姑娘和杨姑娘最拔尖儿,您得同她处好关系!”

书湘郁闷地扬了扬眉,茗渠这丫头可真是会为自己着想,这会子就盘算起来了。

其实她自己也是想过的,不得皇上喜欢不打紧,在宫里生活,当你不足以强大到保护自己,最主要是寻一个靠山,不过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里头变数太多,一个不小心就像薛贵妃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书湘还是觉着皇宫是个不详的地方,她开始对赫梓言不抱希望了,把汤婆子往心口上贴了贴,“阿秋”一声打了个喷嚏。

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骚动,书湘侧耳细听,竟是太后娘娘驾临——

这会子衣裳也来不及换了,好在穿的还算体面,忙带了茗渠两个忙忙到正堂里跪拜迎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交待了杨四,至于太后凉凉来做甚... ...当然不是闲的没事来串门=-=今天眼睛特别酸写不动了,就先到这儿罢。

晚安咯

都早点睡哈~~

╭╮

第七十四回

太后娘娘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她进宫的时候本就是替代过世的姐姐,继续让赫家的女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那时候,大约也就是书湘这般的年纪。

正是花样的年华,心有所属,像偷偷藏匿了人世间最甜美芬芳的秘密,看到喜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却足够欢喜上一整日,连睡梦里都充斥着粉红的色调…即使如今再不曾见到当年那人。

赫瑾娴唇角携了笑,溥徳帝过世仅一年,她穿着并不张扬,素色的宫装套在身上,颈边一圈白色的绒毛领子,小巧的一张瓜子脸,保养得宜,瞧着竟然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

书湘不是头一回见到太后,很小的时候,她见到太后觉着她只是一个小姐姐,再后来,她看着小赫氏逐渐在皇宫里变作一个雍容的皇后,她是堪配的,不嫉不妒,贤名远播。

直到这一刻书湘以这样近的距离看着太后,她才发现小赫氏不过是因对溥徳帝没有任何感情才可以那么大度,放任自己的夫君宠信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那些女人总会有比她年轻,比她娇美的,如同春日里烂漫的花,采撷了其中一朵,仍有满园春花争奇斗艳。

书湘如今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她设身处地地想,假使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那她肯定是要气死的,除非是没有感情。太后娘娘同大老爷的事书湘压在心里很久了,可是她知道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吐露出去。

她也会嗟叹,喜欢的人为什么偏偏不能在一处呢?会不会终有一日这个世界允许儿女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到那时应当很美好罢,即便走到和离那一步也没有怨怼别人的理由,谁让当初人是你自己相中的。

至于自己的母亲大太太,书湘心里很复杂,可能终究是有缘无份罢,大太太的性子太要强,即便大老爷事先没有喜欢上小赫氏,之后也会纳妾,在姨娘堆里寻一个类似小赫氏这样温婉性格的女子来疼爱。

她的思维有些远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太后的脸。

“起来罢,你身体才好,地上凉,仔细再冻着了。”赫瑾娴亲切地搀起书湘,她看着她的目光十分柔和,带着几分长辈的亲昵。

书湘乖巧地应个“是”,站起来后被太后牵着坐在自己身侧。宫女们鱼贯进来奉茶,茗渠则退到一边儿站着。

赫瑾娴拿起茶盖儿在茶汤上拨了拨,幽幽的茶香带着腾腾的热气四溢开来,书湘把手往袖子里拢了拢,太后越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品茶,她越是感到不安。太后虽不是什么大忙人,可平白无故这种时候该不会来见自己的,既然来了,必然是有话要说,还是重要的话,否则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话还有什么趣儿。

等了一时,太后缓慢地呷了两口差,她将青花瓷茶盅放下,手指上并未套护甲,拉过书湘的手在手心抚了抚,开口时仍是温温笑着的表情,音色也是柔柔的,“记得哀家初入宫时,也是你这般大,哦…还再小些儿。一转眼不知不觉竟过去这么些年了,前尘往事都叫这红墙黄瓦磨得益发模糊了…”

书湘不好插嘴,只等着什么时候她把话引到需要自己开口的地方。但是心里边不无感慨,很奇怪,总觉得此番一个弄不好,此后深宫寂寞,自己便是第二个“太后”。

她牵唇淡淡一笑,赫瑾娴叹了口气,人在深宫里呆的久了,自然而然便有一种沉淀之后由内散发而出的气韵,人看着她就像赏着一幅画儿。书湘因知晓画儿里的故事,故而感到莫名的酸楚。

“昨儿,御都在哀家殿里跪了一下午,”她说这话时着意留心书湘的反应,视线杳杳的,稍一顿接着道:“哀家午睡睡过了头,他不叫人通报,凭着自己身体硬朗,实打实地跪着,连宫人都不敢拉他,昨儿风又大,雪也大,他牵动了带兵打仗时的旧疾,我听人说御都今儿,果真就病了。”

书湘低着头,心里猛地一抽,手指头在袖子里绞来绞去。

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异样,只低不可闻地道:“赫将军是个实心眼。”自说自话,他又这样…叫她心里难受。

怪道太后今日找上门来,是来试探她的么?

书湘不晓得太后是怎生想的,自己这时候是该用最真实的态度来面对,还是继续这般儿装聋作哑地应付,就像听别人的闲事一样,听得动情可以付之一笑,听得悲恸便湿了眼眶。

殿中有太多人,在看不明太后态度之前书湘若将一腔心事吐出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她感到无措,略略抬眸看太后,赫瑾娴也正瞧着她。

“你只有这样一句话么?”太后露出思索的样子,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毕竟是不愿意让自己同璟国公最后一丝可能有的牵扯也消失。即便是亲哥哥的孩子求上门——御都是个傻孩子,少年人心性,或许过几日便好了。

然而倘或书湘进宫,她会看顾她,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扶植她坐上皇后的位置。其时璟国公便是国丈,阿池再对宁家有成见,也不好有什么动作。

书湘的目光向殿内略一扫,抿了抿唇思忖半日,蓦地走过去往当中一跪。

茗渠险些儿惊呼出声,姑娘这是要破釜沉舟啊!太后娘娘的话摆明了就是在试探,当局者迷,她们姑娘这是魔症了罢,哪里有秀女自己告诉太后她喜欢上皇上意外的男子的,秀女就是皇上的人啊,这是打皇上的脸啊。

茗渠在一边儿站得直直的,她挤眉弄眼,书湘视作不见,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茗渠并不晓得太后同大老爷的前尘往事,便如太后所说,那些往事都被红墙黄瓦磨没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恰恰却证明她对过去的念念不忘。

“书湘这是为何?”事情的轨迹似乎向着她不愿意的方向偏移了,赫瑾娴微微坐直了身体,向宫人示意拉她起来。

书湘如何愿意,她往地上磕了一个头,瞬间眼泪汪汪的,“求您准我跪着回话。”

赫瑾娴把眼睛闭了闭,她是洞悉人心的,到这会儿底下人什么也不消说她便能猜出七八分。她没有冠冕堂皇的话来训斥人,只感到遗憾。

一时屏退左右,亲自去拉了书湘站起来。

她奇异地笑了笑,“你信不信,哀家晓得你要说什么。”

书湘“啊?”了一声,她又道:“御都前几日都找阿池磨缠着,皇上这人我了解他,此事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作出决定。且皇上是想叫这表弟感自己的恩,为君者自有自己的打算。这里头的意思书湘听得明白么?他不但不会缴了御都的兵权,反而预备在此后加以重用。”

书湘哪里会不不明白呢,合着想把自己拴在宫里的人是您呐…她在心里腹诽,怕太后在宫里憋坏了,存了睹物思人的意思。她记得以前太后说过自己眉目间很是类似当年的大老爷,特别是作男装打扮的时候。

赫瑾娴缓缓地笑了,笑意未达眼底,这笑容便叫人瞧着不舒服,她在殿里踱了踱,道:“之后,御都兴许是发现皇上在秀女一事上并不做主,不想做无用功,这才转头找上了哀家。”

书湘的心提了起来,果然太后突然看向自己,目光里往日的柔和都灰飞烟灭了,她终于知道姜池那样犀利的眸光原来是有源头的。

“书湘的意思呢?”太后的语气是严苛的,然而心中却有所松动。

倘若她当真不愿意留在宫中,她自然是不能强留她的。这其中滋味有多苦,长夜漫漫的痛涩不该再让年轻轻的女孩儿承受。

有勇气承认喜欢上皇上以外的男人并不容易,她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然而当时的迟疑铸就了现在的自己。哥哥是过问过她的意愿的,是她太傻,把兄长看的太凉薄,以为他眼中只有权势和地位。

如今这一届秀女里又送来了赫氏女儿,本该是由她坐上后位的,可是她私心里还是欢喜流着璟国公血液的宁书湘陪伴自己。

书湘还是摸不准太后的脉络,可她不是畏畏缩缩的人,哪怕承认喜欢了赫梓言又如何,说不定太后不悦了直接将自己逐出宫呢,再不然,一定要关起来就关起来好了…

她作出决定时总是在脑海里想出了最坏的打算,不成功便成,仿佛自己是一个死士,身体里的血液是忠诚又莫名消极的。

书湘咬了咬唇,袖子里的手指头不知不觉又紧紧的蜷起来,她的指甲修得短短的,因此掌心不会感到疼痛,只有心里有一丝面临未知结局的不安,“太后娘娘,我…其实不愿意留在宫里,因为,心中已另有所——”

她的下半截话叫太后打断了,“我明白了,不必全说出口,女孩儿的脸面还是要维系的。”

书湘脸上红了红,忐忑地看了太后一眼。她好像想到什么,转身在主座上坐下,沉默了好一时,才道:“终成眷属是个好词儿,哀家也喜欢。”

“太后…”书湘上前几步,看见她面上有伤感的情绪,她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知道她的事,稍稍地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思量着那句话的意思。

须臾,太后叫外头人进来,这是要离开了。

书湘眼巴巴地送到门首,赫瑾娴搭着宫人的手,步子压得小小的。回首时忽而嫣然一笑,嘱咐书湘道:“把行礼收拾收拾,回去见你父亲罢。”

话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她语气似是哽塞住了,转了眸光瞧着那仿佛永远望不见尽头的重重飞檐,模糊道了句,“也替哀家道声好…”

书湘的心情很复杂,喜悦有之,更多的是感激。还有一股道不明的情绪让她一时不能笑出来,直到太后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下离开很远她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雪色耀人眼,宫人们又在铲雪了,一日要铲好几回儿,茗渠过来拍了拍姑娘的背,“您跟这儿喝西北风呐?娘娘才最后说了句什么?”

“哦…”书湘呼出一口气,转过身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茗渠,你想不想大厨房的炒年糕呀?”

第七十五回

书湘想自己大约是最后一回这样呆在宫里了,她想到了小皇子,他如今被安排住在德成宫里,小小的年纪,没了亲母照拂,也不知宫人们伺候的尽不尽心,别以为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就可以叫他们奴大欺主了。

离宫前一日书湘让茗渠去了德成宫一遭儿,里里外外都打点过,收了银钱底下人自然而然便有所收敛。幸而小皇子身边留了原先尽忠的奶嬷嬷,把小皇子奶大的,如同自己亲生的孩子,平日是护着的。

只要身边有个肯为他着想的人也就够了,书湘站在宫门前想着,随后爬上回家的马车,茗渠也跟着上去。

那片庄严而古老恢宏的建筑在视线里后退,马车车轮碾过被冰冻起来的小水坑发出一阵“夸啦啦”的声音,颠了颠,书湘把脑袋从窗口伸回来,闭着眼睛并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大老爷想来会过问她是怎生回来的?说起来,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从宫里边退回来名声上确实不大好。

茗渠从矮几上倒了杯热乎乎的马奶酒给她,笑呵呵道:“这是出宫前杨姑娘给的,虽不知她是从哪儿得来,不过喝了到底能暖身子。您别苦着张脸,这不都回去了么!也不用糟践自己身子了,多好呀。”

书湘把汤婆子放在膝上,手从暖手筒里伸出来,接过只喝了一口就皱了眉道:“酸不拉唧的,我打小就不爱喝这个。”说着放回小几上,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茗渠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门道来,料着怕她们姑娘这是在担忧赫三爷。

她却觉着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一个爷们儿,没的跪一下午就没了命的,那不成娇滴滴的姑娘家了?想了想道:“姑娘别操心赫三爷了,实在不成咱们过几日可以悄悄去一趟,姑娘看一看他,倘或没事,看完咱们立时走就成了。”

“这个——可以的么?”

书湘狐疑地看了茗渠一眼,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哪有挑唆自己小姐做这样的事情的…不过她说中了她的心事,赫梓言到底怎么样了是书湘心里的疙瘩,然而她没有门路知道他眼下怎样了,他好不好。

这着实的愁人。

马车是宫里出来的,国公府门前的小厮不是没见过世面,远远瞧见便觉着不对劲儿。

书湘从车上下来,前头赶车的内监掉转马头便走了。

门上小厮们惊讶非常地迎将上来,要说这二姑娘他们都是熟识的,说起来,二姑娘是他们府里除却嚷着要嫁给薛五爷的四姑娘外另一个“传奇”,摇身一变就能是个姐儿,亦男亦女的真叫人捉摸不透,这会儿本该是在宫里等待册封的秀女,没想愣是出现在家门首。

今儿大老爷休沐在家,此际正同儿子在书房里同作一幅山水画儿,这对父子倒很是风雅。

书湘叫茗渠拿着包袱自行回韶华馆去,她自己深吸一口气抬脚就进了大老爷的书房院。没人料到今儿书湘会回来,她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院子里的家下人愣着神,叫几句二姑娘便呆呆立着不动了。

书房的门大敞着,书湘隐约听见父亲和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这回虽只在宫里住了几个月,却没想到自己真的是可以回家的,此刻心情微微激动起来,提起裙角欢快地跑了进去。

大老爷执笔的手一颤,那幅画儿就毁了,书湘犹自不觉,眼眶红红的盯住屋里两个人。还是宁书齐先开了口,他朝窗外瞧了瞧,不解道:“二妹妹一个人回来的?”说着向袖袋里取出一方毫无纹饰的帕子,似乎有犹豫,然而到底是递给了她。

书湘接过帕子在眼角掖了掖,摇着两手解释道:“我不是自个儿逃回来的,我哪有那样出神入化的本事,除非是挖地道溜回来的…”

话好像说的有点离奇,屋里静了静,大老爷扔了笔走上前瞧着女儿,看她瘦了不少,还道女儿在宫里受人欺负了,开口却是,“湘儿也同那王家姑娘一般,从宫里落选出来的?”

书湘想起这茬儿,脑子里活络开,顺口道:“老爷一点儿也不关心女儿,”她捏了捏自己的脸,没什么肉,女孩儿家天生能引起人的怜惜,她又确实消减不少,一张脸上就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忽闪,“进宫没多时便病了,皇上不喜欢瘦巴巴的姑娘,太后娘娘便做主叫女儿家来了。”

说完了书湘才意识到自己不意间提到了“太后娘娘”,她抿了抿唇,脸上却不能作出什么异状,恍惚记起太后娘娘最后那句话。

其实说是叫她代为问好,或许只是在当时的情境下脱口而出罢。书湘感激太后,然而她左思右想,意识到自己不能将那句问候传达给大老爷。

哪怕不是为了母亲,不说比说对大家都好。横竖都是不可能了,已然错过,说了又能如何呢…?不过徒增父亲的伤感,牵动深埋心中那些不见天日的旧日情肠。母亲又是那样,此番见自己回来必要回头讨大老爷的好了,这种时候,还是不提为好。

大老爷面色微变,很快就收起了眸中异色,坐回书案后吩咐道:“齐哥儿,你带你妹妹回去,我静一会儿…把这幅未完的画作完。”

宁书齐略躬身道了声“是”,和书湘一前一后出去了。

沿途枝头上堆着未融的雪,宁书齐一直没有说话,书湘转弯往大太太的禧正院走,“我瞧太太去,二哥哥一同去么?”

他看了看她,一旁红梅点点,暗香浮动,女孩儿面如皓雪,微微歪了头看着自己。

“我就不去了。”宁书齐淡淡道,话毕,不由分说踅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嗳,可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显得十分淡漠,书湘皱着眉踢了一脚路边堆起来的雪,忿忿道:“这样是什么意思,不是一家人么?难道如今老爷太太都喜欢他了便不把我视作妹妹了?”

她突然了悟,可不是,人家是有自己一母所生的妹妹的,自己算哪一路的妹妹。书湘心里不舒服,蹲下|身揉了一个雪团子,运足了力气朝宁书齐身上砸过去。

那一下正打在他后背上,很奇怪,这样冰雪的天气他并没有穿大氅。修长的人立在雪中,掩映着梅枝,背影莫名的单薄。

书湘怔了怔,以为宁书齐会生气地回过身来,可是他没有,只是在原地停了停,很快就走了。她撇了撇嘴,忽然觉得无趣,自己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转头进了大太太院里,才晓得母亲又开始理家了。主要是二太太生完第二个孩子抽不开身,二老爷又主张还是叫大太太掌家的好,二太太多管教管教女儿就是了。

大太太重新掌家这事也是经大老爷同意的,老太太虽有微辞但到底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她总不能够自己上手的,便也没干预。

书湘甫一进家门就有人机灵的人报到大太太这里来了,因此书湘进来的时候大太太就在等着她,原来还在为从宫里出来感到几分可惜,却在见到女儿瘦巴巴的小模样后彻底没话了。

前番日子王家姑娘因几个咳嗽就从宫里头出来这事儿是京城贵妇圈里人尽皆知的,大太太一瞧书湘这样儿便晓得她是病了,估摸着也是这般才从宫里头出来。

搂在怀里心肝肉似的宝贝了一会儿,扬声叫徐妈妈到大厨房取冰糖燕窝粥来,这燕窝粥最是养人,徐妈妈也觉着好,瞧姑娘进宫一趟反遭了大罪似的,她们是看着姑娘长大的,跟着心疼,忙掀了棉帘子隔着走廊就叫门上的小丫头到大厨房取去。

书湘在大太太这里用了粥,母女俩说了一下午的知心话,她劝母亲在老爷跟前低下声气,毕竟如今和往日大大不同了,能把掌家权拿回来真是不容易,这样似和那时她做哥儿的时候差不离了,眼下只要将关系也变作那时相敬的样式就成了,得过且过最好不过。

大太太如何要女儿来教自己这些,她说自己知道的,心里却思量着,既然女儿从宫里出来了,那也是该把亲事放在心上了。凭国公府的门第,觅一个品貌端正门当户对的良婿应该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