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刘如蕴猜出来,就有男子的声音响起:“同在异乡为异客,刘三姑娘可容在下和姑娘一起守岁?”

拒绝

王慕瞻的话一说出来,屋里屋外顿时没了声音,小婉的脸色变了一下,偷眼看眼刘如蕴,刘如蕴面上不知道是什么神情,是喜是怒,小婉也看不出来,只得垂手侍立,等她的吩咐。

杜氏在王慕瞻说出这句话后,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爷罢了,那总是奶奶的亲哥哥,这位爷虽说也沾点亲,这亲也在的够远的,哪有突然跑到人家内室,冲口要一同守岁的,这是哪家的道理?

不过里面没有动静,杜氏也只得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过是个下人,奶奶的性子又古怪,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罢。

王慕瞻冲口而出那句之后,施施然站在那里,仿佛说出的话不过很平常罢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天上有小雪花开始飘了下来,报更的梆声也随着响起,子时已过,已到万历四十八年了。

终于有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岑寂,刘如蕴的声音此时听来,十分之平静:“此时已交过岁,守岁之说,也已迟了,二爷还是请回吧。”在院子里冻的手脚都僵了的杜氏听到这话,忙呵口气暖一暖手,动着有些麻木的脚上前对王慕瞻道:“王二爷,我家奶奶既这样说,还请回吧。”

王慕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今日此来,确是冒失了,只是方才柳家的团圆宴上,又被三嫂子说起自己的婚事,借了酒醉出来,望着彤云密布的天,想起同在异乡的刘如蕴,悄的带着随身小厮到了这里,这样的回答,自己是明白的,只是心中还是有万一,谁知。

杜氏等了一会,得不到王慕瞻的回答,上前一步,还待再说,抬眼看见王慕瞻脸上的神情,失望,释然,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王慕瞻已经笑了一下,对着门那里轻轻一揖:“如此,倒是在下冒昧了,就此告辞。”

说着转身出去,杜氏虽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急忙迎在前面,送他出去,倒是王慕瞻的小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王慕瞻走出很远,才眨眨眼睛跟了上去,还看了房门一眼,这人是什么来头?上次在南京自己二爷求亲不说,怎的到了武昌还来寻,难道二爷真想娶她?

难怪太太说的亲事,二爷都不允,听得太太不喜欢她,这饥荒,有得打了。

小婉在窗前,偷偷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瞧着王慕瞻走出院子,才直起腰来,刘如蕴翻过一页书,眼都没离开过书本:“小婉,这糊窗户纸的银子,就从你月银里面扣。”这个?小婉忙坐到她身边,有些哀求的道:“奶奶,你也知道,我一个月那么点月银,你再扣了,我拿什么零花?”

刘如蕴这才把书放了下来,带着笑去望小婉,小婉被她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奶奶也知道,奴婢家里还有个哥哥要成家,那些月银,奴婢都攒了起来,等有便人时候,带了回乡。”

刘如蕴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来:“好了,逗你玩的,这有几两银子,给你的压岁钱,拿去玩吧。”小婉本还在拼命忍住眼里的泪,听到刘如蕴这样说,忙道:“谢奶奶赏。”

手里已经接过那荷包,打开一看,是一两重的小元宝,共有五锭。小婉的喜欢是说不出的,跪下给刘如蕴磕了个头,刘如蕴见她脸上的高兴劲,心里也有几分喜欢,似小婉一般简单的活,也是一种快乐吧。

只是这种念头,刘如蕴并没说出来,只是起身道:“过了子时,也不需守岁了,歇了吧。”小婉得了那五两银子,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带回家去,听了刘如蕴这话,忙上前伺候她歇息。

躺在捂得暖暖,熏得香香的被褥里面,刘如蕴虽困倦异常,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王二爷,今日这样跑来,究竟是何道理?难道是酒喝的多了,突然想到得吗?想起在南京时候,他数次遣人求亲,当日自己只是想,他定是不想和林家结亲,这才故意遣人求亲,好让王太太不好再张罗,但经过春日在柳家园里的话,还有今日这事,刘如蕴分不出来,那日的事,到底有几分真心,几丝假意?

思虑重重,不觉已经天明,今日是大年初一,小婉掀起帘子,笑着上前道恭喜,刘如蕴也道了同喜,掀开被子下床,铜镜里面,照出的是一双有些红的眼,小丫鬟推门送进洗脸水,放下之后,垂手上前也叫恭喜,刘如蕴从梳妆台里拿出个荷包赏了。

小婉这才上前伺候梳洗,梳头时候,刘如蕴手拿着胭脂往脸上点,小婉不觉奇怪:“奶奶,你往日都不用脂粉的。”刘如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胭脂点到了唇上,伸手想去拿帕子擦,随即又用手轻轻的把胭脂晕开,笑着道:“今日初一,用点脂粉,人也新鲜些。”

小婉没再说话,依旧替她梳着头,刘如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的变的容光焕发起来,梳好头,小婉拿来衣衫,刘如蕴见了那青色的衣衫,摇头道:“这个不好,还是换了罢。”小婉愣了一下,随即把青色衣衫收了起来,只是刘如蕴平日所着,都是素淡的,此时又是冬日,寻了半日,才寻出一件石榴红的棉裙来。

小婉拿出这条裙子,迟疑的看着刘如蕴,刘如蕴接过这条裙子,点头道:“就这个也好。”小婉见裙子上有些折痕:“奶奶,还是烧起熨斗,熨一熨吧。”刘如蕴只是看着这条裙子,裙子的一角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虽经织补过,仔细瞧却还是能瞧得出来。

这是自己初嫁到潘家时候冬日所着,当时不小心,手炉里的炭蹦了出来,烧着了裙子的一角,此后就被收了起来,瞧那手艺,还是珠儿补的,只是日后再不能穿她做的衣衫了,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家人。

小婉见刘如蕴只是持着裙子,什么都没说,连叫两声,刘如蕴才笑道:“不需烧熨斗了,就这样穿吧,我只是想起这裙子上的洞还是珠儿补的,她的好针线,日后都见不到了。”珠儿伺候刘如蕴换上裙子,笑着道:“吴奶奶生的姐儿,也快半岁了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奶奶再给她添个弟弟。”

珠儿去年六月时候生产的,虽是个女儿,来的信上却说吴严是极喜欢的,满月时候,还请了戏班子来,倒是珠儿自己没有一举得男有些难受。刘如蕴想到这里,笑着道:“这有什么,女儿家还不是一样能撑起家业。”

小婉吐吐舌头,怎么能说这话戳奶奶的心窝子呢?再没说话,迅速的替刘如蕴装扮好了。装扮好到了厅上,小宋管家夫妇早就率着家人仆妇在那里等候了,说过几句吉利话,散过赏钱,刘如蕴就出门拜年去了。

刘如蕴去了常来往的几家,柳家素日往来的多,就留在最后方去,等到柳家时候,已是午后时分,帖子传进去,管家婆子出来接住,笑着道:“刘奶奶来的恰好,我家奶奶却也是方回来的。”说话时候,已到了二门,柳三奶奶迎出来,见了刘如蕴这样的装扮,不由愣了一下,刘如蕴似没瞧见一样,随着她进了里面。

互相行礼,道过几句吉利话,给柳家的孩子散了压岁钱,刘如蕴就要告辞,柳三奶奶欲言又止,见刘如蕴要走,想了想道:“妹妹,有句话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刘如蕴不由一愣,这一年来,和柳三奶奶也算说的上话的,笑着道:“姐姐有什么话就说。”柳三奶奶退后一步,望着刘如蕴身上的装扮,只是笑着,刘如蕴想起方才去各家拜年时候,那些太太们脸上奇怪的神色,不由笑了:“姐姐,这过年时候换上件新鲜的,有什么稀奇,难道姐姐也是那些俗人不成。”

柳三奶奶上前亲热的挽起刘如蕴的手,笑道:“昨日夜里,听的你家来了客人,今日又见妹妹这身,我倒想问问妹妹,可想再走一步,容我们捡个现成媒人做做。”昨夜,来的客人?难道就说的是王慕瞻。

刘如蕴眼神一闪,王慕瞻住在柳家,深夜出门,柳家的管家自然也要问问去了哪里,想来这事是瞒不住的,大大方方的道:“姐姐的耳报神倒快,只是这事和他不相干,再说句不知羞的话,我纵再嫁,也绝不嫁他。”

旁边传来了咳嗽声,刘如蕴和柳三奶奶抬头,见厅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慕瞻和柳子亮,方才刘如蕴的话,他们听的是真真切切,刘如蕴不由一愣,柳三奶奶已经骂门口伺候的仆人们了:“怎么三爷和王二爷进来,你们都不说一声。”

仆人被骂的十分委屈,低着头道:“是三爷不让通报的,说。”没等说完,柳三奶奶已经命他下去了,刘如蕴低了低头,对着柳三奶奶又行一礼:“姐姐,我先告辞了。”起身也不看王慕瞻一眼,径自出了大厅,往外走去。

柳三奶奶一时竟忘了着个人送她出去,只是看着王慕瞻,王慕瞻此时的脸色依旧,反倒是柳子亮白了一张脸,喃喃的道:“这个寡妇,竟看不上慕瞻?”

王慕瞻舒一口气,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什么每次说出这样话的时候,自己都恰恰能听见?

听到柳子亮为自己抱不平的话,王慕瞻只是微微一笑:“罢了。”柳子亮接上一句:“就是,慕瞻这等家世,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等过几日,再让你嫂子替你寻几个好的细挑挑。”

局势

细挑挑,王慕瞻只是一笑,他的笑被柳三奶奶瞧见了,再略一思索,想到什么,却没说出来,上前行礼后也没说话,只是照了往常一样立在那里,柳子亮对她一摆手:“好了,过几日,再摆几桌酒席,请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柳三奶奶应了是,就退下去了,柳子亮对着王慕瞻叹息:“你瞧瞧你嫂子,什么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少了点那什么。”王慕瞻但笑不语,或许,不是少了点什么,而是不愿对眼前这个男子有什么罢?

王慕瞻此后就在武昌住下,这次他竟不似只来做几次生意而已,竟买了宅子,用了管家,好似要在武昌长住一般。这些事就算刘如蕴不想知道,也有人把话传到她耳边,刘如蕴不过笑笑罢了,不过心里,竟有了些小期盼,若王慕瞻再派媒婆上门,自己该如何拒绝?

不过没有等到媒人上门,倒是隔壁的店面有人租下了,隔壁店面共有四间,已空了大半年了,刘如蕴在它初空下来时,也曾想过租下这面,好把店扩大些,不过当时银子不凑手,也没租了下来,开张那日,小婉跑去瞧了,回来时候满脸兴奋的道:“奶奶,你知道旁边是谁租下的吗?”

刘如蕴正在写字,看都没看她一眼,笑着道:“谁租下的管不着,只要知道他做的生意是不是和我们一般就成了。”小婉见刘如蕴不感兴趣,凑到刘如蕴耳边道:“奶奶,租下隔壁的,就是王二爷。”是他?刘如蕴的笔滞了一滞,就继续写着道:“有什么可稀奇的,他是做生意的,租下这里也不稀奇。”

小婉点头道:“是,是不稀奇,不过这位王二爷做的是书坊生意就稀奇了。”这下刘如蕴是真的觉得奇怪了,书坊生意?怎么会想到做这行了,刘如蕴不由放下笔,回头却见小婉一脸俏皮的笑看自己,刘如蕴不由嗔着她道:“还不快些来给我磨墨,白看什么?”

小婉忙上前磨墨,磨得时候还道:“奶奶,你说那个王二爷可是为了奶奶才到这里的?”刘如蕴本已重新在写,听到她这话,拿起笔顺手就要往小婉脸上画:“胡说什么,小心我画你一脸。”

小婉忙的求饶,刘如蕴心里却还有些怕,这搬来做了自家邻居,到时候的话?不过王慕瞻的书坊开张了几个月,王慕瞻并没有做旁的事情,出入时候就算见到,也是极守礼的,并没有旁的举动,刘如蕴渐渐心安的时候,却还是有些渐渐不知名的思绪理不清楚。

渐渐就到了六月里,这日刘如蕴见到有船送来的松江土仪,想着许久都没见到柳三奶奶了,遣了杜氏送去些给她。

杜氏回来时候,刘如蕴正在和小宋管家对着账目,上个月的生意不知怎么的,清淡了许多,小宋管家只是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做,刘如蕴正在思量,见到杜氏回来,先让小宋管家下去,杜氏这才进来行礼,刘如蕴见她说过几句,脸上欲言又止的,不由奇怪,也没说话,只是瞧着她。

杜氏见刘如蕴只是瞧着自己,碎步走到她面前,小声的说:“奶奶,今日奴婢,却没见到柳三奶奶,等奴婢出来的时候,悄悄问了她家管家,这才知道。”

哦?柳家又出什么事了?刘如蕴抬眼去看杜氏,杜氏虽知道说别人家的家事有些不好,却还是道:“听的柳大奶奶,前几日闹着分家,说哪有嫂子闲着,让小婶当家的,偏生又赶上辽东那边局势不好,柳家连失了几笔货,柳大奶奶再这么一闹,三奶奶就犯了心口疼。”

柳家只有柳太太一个老人,听得身子骨不是太好,常年只在乡下庄子里养着,柳三奶奶当家,还是当日柳老爷在的时候定下的,这柳大奶奶闹,连刘如蕴都听说的,怎么这次闹的这么厉害?

杜氏自顾自说道:“偏生这次又失了货,大奶奶就越发抓住由头了,说定是三房想抓私房。”刘如蕴已经听不到别的了,柳三奶奶是个要强人,被这样说了,难怪会犯心口疼,只是辽东那边为什么局势不好?

去年听的柳家说往辽东那边做生意,说那边苦寒,出产不多,做生意利很大,况且辽东产的人参,皮子这些都比这边产的要大要好,柳家前年就往那边去了,下的本钱不多,获利不小,去年更下了些本钱,还想在那里择了地方开店的,怎么这时?

刘如蕴越想越不对,索性对还在替柳三奶奶叹息的杜氏道:“好了,你收拾一下,我去柳家一趟。”杜氏被惊住了,刘如蕴已经拿了外出的衣衫了,见她确是要出门的准备,杜氏忙出门去叫轿子。

小婉正在旁边理着东西,也忙丢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来相帮,不一时轿子叫到,刘如蕴就出了门。

到了柳家,等了许久才有人出来领着刘如蕴进去,柳三奶奶也不似原来一般,在二门处亲自迎接,刘如蕴不由轻轻皱眉。

管家娘子是个机灵的,早笑着道:“刘奶奶,家奶奶却是明白奶奶不是那种挑礼的,今日确是走不开。”刘如蕴想起方才杜氏所说,皱眉正要问这管家娘子,却已到了里面,管家娘子忙走上前两步,挑起帘子报道:“刘奶奶来了。”

既没见到柳三奶奶迎出来,刘如蕴是常客,索性走了进去,里面只有柳三奶奶和一个贴身丫鬟在那里,瞧见刘如蕴进来,丫鬟忙上前行礼,柳三奶奶刚想站起身迎接,刘如蕴早几步走到了她面前,柳三奶奶脸上竟没有脂粉,细一瞅的话,还能看出眼微些红,想是刚哭过。

丫鬟已经说话了:“刘奶奶来的正好,我家奶奶满心的委屈也没人听,刘奶奶不是个一般人,正好给奶奶开解。”柳三奶奶还强自挣着啐那丫鬟:“呸,少说这些,平白惹人笑话,还不快些传茶来。”

刘如蕴已经握住她的话,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说,最终只有一句:“姐姐,到现在还把我当外人吗?”柳三奶奶的泪又忍不住了,不过头往上一仰,泪没有出来,只是用帕子蘸蘸眼角,就对刘如蕴道:“原先我总觉着,这寡妇再走一步也是好事,今日瞧来,一个人过也自在些。”

丫鬟已经送上茶来,柳三奶奶还要张罗着给刘如蕴拿些点心出来,刘如蕴忙按住她:“姐姐,我们说说话就好,别张罗了。”

柳三奶奶脸上露出一丝笑:“没事,我没这么娇弱,不就是点委屈吗?有什么不能受的?”刘如蕴听了这话,不由想起自己二姐来,二姐也似柳三奶奶一般,贤德能干,人人夸赞,可是自己二姐会不会也像柳三奶奶一样,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在屋里哭,谁也不告诉呢?

刘如蕴刚想说话,门外传来声音:“三婶子在吗?”柳三奶奶听了这话,头一昂,不过一瞬就又是平时的样子了,起身笑道:“二嫂子来了,快里面坐。”接着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刘如蕴,反愣了一下,笑道:“原来有客,那我等会再来。”

柳三奶奶已经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刘家妹妹也不是外人,二嫂子快坐下吧。”刘如蕴已经起身见礼,柳二奶奶不过说了两句,也就各自坐下,听的柳二爷夫妇平日都是在庄子上侍奉柳太太的,刘如蕴不过节庆时候见过一两次,彼此不熟,此时坐下来细谈,听她话里话外都是对柳三奶奶的钦佩之情,不过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由衷。

说了几句,柳二奶奶就起身道:“三婶子这里有客,我也不多坐了,还要赶回庄上预备晚饭呢。”柳三奶奶携着她的手送她出去了,这才坐了回来,笑着对刘如蕴道:“倒让妹妹瞧笑话了。”

话还没说完,丫鬟就进来,俯在柳三奶奶耳边说了几句,柳三奶奶皱眉道::“知道了。”就让她下去了,刘如蕴不过恍惚听见,说什么往那边去了,想到杜氏所说,柳大奶奶闹着要分家,方才进来时候,柳三奶奶又是这样,她从小在这大家里面长大,这些争产的事情,虽没见过,也听过不少。

不说旁的,松江刘家那头,庶出的四弟已经长成,上几个月方完了婚,刘大奶奶前日来的信上还在那里抱怨,说周姨娘成日只在刘老爷耳边絮叨,说大房欺负她儿子,那个意思,想是要自己儿子出来做生意。

还说已定亲的四妹嫁妆备的不足,丢了刘家的脸,刘太太近些年已不管事了,这些事全落到了刘大奶奶身上,刘大奶奶虽性子强,暗地里也落了些抱怨,只是不好对旁人说,也只有写信给自己絮叨絮叨。

想到这里,刘如蕴只是一笑,对柳三奶奶道:“姐姐,听的说辽东那头情形不好。”听到提起这话,柳三奶奶叹了口气:“就是不好,妹妹,我也不瞒你,上两个月的货都丢在了那里,一来一去,丢了的也有上万银子,三爷这几日着急上火的头发都白了些许,偏生还有。”

柳三奶奶住了口,叹气道:“只怕辽东那边要打仗,朝廷已经下诏征兵援辽了,你说这打起仗来,银子没了事小,那边还有许多的伙计。”刘如蕴见她面上露出的疲惫之色,那些伙计,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到时真出了什么意外,柳家也够头疼的了,刘如蕴只得安慰几句,告辞出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轿子里面只是想,这些年的局势总是不平静,辽东一带,朝廷虽略次用兵,终平定不了,听的陕中一带,也有流民做乱,这陕中离四川不远,到时若四川那边有个不测,自己的生意?

越想心里越烦躁,这太平日子还能过几年?自己纵是闺阁女子,这几年听的见的,那些繁华似锦,也不过像是那沙上的塔,这些年做生意和官府也能打些交道,明白一些,若从自己读的前代史上来瞧,所谓王朝末世,不就是现在这样?

想到这里,刘如蕴忙用手拍拍胸口,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能想来,收起思绪,罢了,还是等过些日子,往川中走一趟,看情形再说话。

左想右想,不觉已经到家,下轿时候,刘如蕴顺便往旁边一瞧,见王慕瞻的书坊,还是人来人往,自家店门口却明显冷落了些,心里在想,还是要寻个时候,再和小宋管家说说。

第 70 章

辽东那边的局势是越来越坏了,随着万历皇帝的驾崩,朝廷的征召也开始明发,各地宣抚司出兵勤王,调兵前往辽东。这样的局势也让武昌城里的商家开始着急起来,这一打起战来,就是血本无归,当初前往辽东本是柳家出面牵头的,自然就有人往柳家想讨个说法。

柳子亮外面要应付商家,家里头也不安宁,柳大奶奶见局面不好,更是逮了机会,成日家吵吵着要分家,家里家外的事情,柳子亮撑了一些时候,终于在中秋时分,合家团圆时候,柳大奶奶又趁机大闹了一场,柳子亮气的当场吐血,第二天就倒下了。

刘如蕴得了信,带着小婉前往柳家探望,到柳家时候,门口平日都是车水马龙的,今日却有些冷清,想起柳家的绸布庄也有数日没有开门了,刘如蕴不由叹息。虽说柳家的管家娘子还是像往常样出门迎接,那面上却总有些不知所措之情。

一路迎着刘如蕴到了厅上,刘如蕴刚跨了进去,柳三奶奶就迎了出来:“妹妹来了,快些进来。”刘如蕴见柳三奶奶虽有些憔悴,面容还算沉静,方一踏进里面就吓了一跳,正对着门,坐着柳大奶奶,她满脸气狠狠的,旁边还坐着几个没见过面的女眷。

见了这样架势,刘如蕴倒不知该怎么说了,抬眼看了柳三奶奶一眼,柳三奶奶面沉如水:“大嫂你也瞧见了,我这里有客,你有什么事,等我忙完再说。”

“有客?”有人已经哼了出声:“三奶奶,也不是我说你,这个时候,家里的事情先理清爽了,再去管旁的。”柳三奶奶看都不看说话的那人一眼,只是看着柳大奶奶:“大嫂,家丑尚且不可外扬,难道大嫂真要做弟妹的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吗?”

柳大奶奶听了她这番话,踌躇了一下,抬眼去瞧方才说话的那人,那人也是知道三奶奶素日的脾性的,这不过是趁了柳子亮倒了下来,才撺掇柳大奶奶在闹,好从中得利,听了这话,对柳大奶奶点了点头,柳大奶奶这才起身道:“三婶子这里既有客,我也就不多留了。”

她这一起身,旁的人也起身走了,柳三奶奶这才坐了下来,满脸的疲惫,刘如蕴坐到她身边,安慰的道:“姐姐,既这样,我手头还能拿的出那么千把两银子,姐姐手头若紧,就拿了去。”

柳三奶奶摇头:“妹妹,这虽关银子的事,又不关银子的事,况且。”柳三奶奶苦笑一声:“孤孀娘子的银子,还是留着吧。”刘如蕴也知道柳家这事,自己这点银子是济不了多少事的,听到孤孀娘子这里,不由愣了一下,只是又安慰了柳三奶奶几句,把带来的补品递于她,也就告辞了。

柳三奶奶把她送到二门口,刘如蕴刚要让她止步,就见有管家迎着王慕瞻过来了,柳家在辽东的生意,听的王慕瞻也下了本钱在里面,却不知道他这么一来,到底是来探柳子亮的病呢,还是?

王慕瞻正走的匆忙,一眼瞧见刘如蕴在那里,倒愣了一愣,柳三奶奶瞧见王慕瞻,停了脚步道:“王兄弟来了,方才爷还念叨着你呢。”王慕瞻抢上一步行礼,眼却没离了刘如蕴身上。这些日子忙着辽东那边的事情,倒是有日子没见了,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辽东那里局势远不是朝廷所能辖制住的,那些银子,只怕就要白丢了。

刘如蕴的身影却已消失在不远处,柳三奶奶连唤了他两声,王慕瞻这才醒过神来,对柳三奶奶颌首,柳三奶奶见了他这副模样,似无意般道:“患难方见真心,方才刘妹妹来了,张口就要把手上的银子给我,她一孤孀娘子,我怎好要她的呢?”

是吗?王慕瞻眼珠一转,这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只是她那些银子,纵全拿了出来,也不济什么事。

刘如蕴方回到家中,小宋管家就一脸着急的迎了上前:“奶奶,家兄方才来了一书,说四川那边有些不好,有几家欠了银子的收不上来。”

银子,又是银子?刘如蕴不由一阵头疼,小宋管家已把宋管家写的信递了上去,刘如蕴粗粗一扫,成都那边,本就和几家宣抚司衙门做生意,那边江南的东西送进去,换些川中的土产,季季结账。

这两年走的也很平静,只是刘如蕴见辽东这边局势不好,吩咐宋管家这里加紧些,把帐都结清爽,实在不行就收了川中的生意,索性一心在武昌这里,谁知宋管家的信上说道,那些宣抚司衙门都称点兵勤王去了,别说银子,连原来换的土仪也不给了。

宋管家这下没法做主,只得写信回来问。刘如蕴瞧了这封信,心里更是着急起来,这事方是正经的,想了一想,刘如蕴起身道:“宋管家,速安排了,我要去成都。”

去成都?小宋管家不由愣住了,想到的第一桩事就是阻止:“奶奶,这事也要先和大爷商量了,奶奶一个孤身女子,怎好上路?”刘如蕴的娥眉又皱了起来,盯着他看,缓缓的道:“成都又不是没有去过,况且要等松江那边来信的话,这一来一去,又是数月,那时什么事都晚了。”

小宋管家的话不敢说出来,虽说刘如蕴去过四川,但是那次一路上都有人护着,并不是孤身,这次真要让她带着几个人上路,再给自己几个胆子也不敢,只是他素来知道刘如蕴性子的,想了想道:“奶奶,你纵要去,等小的去问了熟识的商家,有那要去成都的,一路结伴而行,单身上路是不成的。”

不成不成?刘如蕴的火气又要上来了,却也知道小宋管家说的有几分道理,上次去四川,到武昌之前,全仗了刘大爷寻得熟识的船,不然这不熟的船,杀人越货的事情又不是没听过,从武昌到成都一路,又亏了王慕瞻,不然路上会发生点什么事,还真不知道,然此次事在紧急。

想了想又对小宋管家道:“你速速去寻,若三天之内寻不到,我独自也要上路。”小宋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急忙出去了。

小婉方才是一直垂手侍立的,此时见小宋管家出去了,这才上前来替刘如蕴换衣裳,端茶上来。刘如蕴木然的任由着她替自己换着衣衫,心里越发的不安定起来,身为商家之女,她明白局势的不安对生意的打击有多大,也知道有大胆的商家,敢趁着局势混乱之时,火中取栗,只是自己心里明白,这样的事还不敢做。

想了半日,只想的脑仁疼,成都这边的生意收了的话,仅凭武昌的生意,却实在有些撑不下去,难道自己做生意就要败了,好回松江去?

小婉点上蜡烛,杜氏端上饭,小婉刚想张口喊刘如蕴,刘如蕴已经摆手道:“打碗汤来就好,旁的都收下去,那些油腻的此时没有胃口。”小婉忙打了碗汤,用勺撇了上面的油,吹的凉热适当了,这才递于刘如蕴。

一碗汤喝下去,刘如蕴也从慌乱中醒了过来,这么一点事,就慌成这样,还想什么什么旁的。

吩咐小婉拿了笔墨,刘如蕴摊开纸,拿了算盘开始算起来,成都生意要收了,自己亏了多少,等算完时候,天空又已发白,也是一夜未睡的小婉见刘如蕴终于丢下笔,忙揉揉眼道:“奶奶累了这么一夜,还是略靠靠罢。”

刘如蕴伸了个懒腰,所幸宋管家做生意甚是得法,成都那边下的本钱,没有亏反还有些盈余,真收了的话,还有些舍不得,不过,若从宋管家遮遮掩掩的话里面来瞧,有几家宣抚司那里,只怕有些蠢蠢欲动。

刘如蕴按了按头,罢了,就算收了,再把这笔本钱投向旁的地,总也有些收成,只怕没有川中土产那么大的利息,那还有没有旁的出息更大?

刘如蕴的手轻轻在梳妆台前敲打起来,眼睛突然扫到一旁邱梭送的那本经书上来,做出海生意如何?听的出海的生意利息颇大,这边出去的不过是些丝绸茶叶瓷器,那边拿回来的,就是宝石香料等稀奇物。

只是自己总是个女子,不好出海,又没有人带着,到时候这海上的风雨事小,闯进海盗窝才是事大。小婉见刘如蕴只是在那里皱眉不语,连叫了两声,刘如蕴这才打了个哈欠起身道:“罢了,先歇一会吧,等寻到人一起入川再说。”

小婉应了,服侍刘如蕴躺下。

小宋管家到中午时候就回来了,笑着道:“奶奶好运气,恰好王家的书坊有个四川的客商买了些书,明日就要往四川去,他的书坊,也是开在成都,和他说过了,他道带奶奶一个,也没什么不妥。”

刘如蕴听了这话,方放下心来,对小宋管家道了辛苦,就忙着收拾行李,预备再往川中。

这次走的匆忙,行李这些带的不多,连土仪都没带,横竖自家成都的铺子里还有,到时去铺子里拿些也好。

坐了轿子到了码头,小婉刚扶着刘如蕴下了轿子,上了船刘如蕴才心安下来,听的这个客商姓杨,是个秀才,想来也是恪守礼仪的,只是遣杜氏前去致意,过了些时,有个清俊的小厮过来磕头:“家爷命小的拜上奶奶,船舱狭小,难免有不便处,还望奶奶海涵。”

刘如蕴见这个小厮说话伶俐,长的清秀,知道定是杨秀才知疼知热的小厮,忙拿出一锭银子赏了,小厮又磕个头,这才告退出去,等她出去了,杜氏笑道:“奶奶,听的这个小厮是杨爷的。”

不等她说下去,刘如蕴就白她一眼:“这样的话,好是能进我们耳朵里的?”杜氏忙住口不说,船此时已开行了,刘如蕴瞧着渐渐远离的武昌,成都之行,究竟是凶是吉?

重逢

“奶奶,走了一夜,你可辛苦了。”天边的太阳喷薄而出,染红了田野,刘如蕴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听到小婉的问话,只是扶住了小婉,怎么也没料到,在有生之年,竟会逢上叛乱?去年到成都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把生意收拾一下,来往的账目清点清楚,已经过了新年,本预备就这样走了,又被闻蜚娥留住,说难得到了四川,上次不过去了趟峨眉山,此次再好好玩一玩,盛情难却,又留在这里一直到了七月。

那时四川的山水已经领略过了,带回去送人的礼物也已经买好了,预备走的时候。谁知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反,拿下了重庆,本以为不过是乌合之众,谁知竟势如破竹,危及成都。

闻蜚娥这下连声责怪自己不该多留了刘如蕴这么些时,忙的收拾东西要送刘如蕴出川。谁知奢崇明一反,已在家赋闲多年的闻参将到了成都,求见四川布政使朱燮元,愿以老迈之身再披挂上阵,报效国家。

闻参将既如此 ,闻蜚娥怎忍丢下老父,只得命家人送刘如蕴出川,谁知还不等从成都走,十月十八,叛军已兵临城下,围住了成都。

闻蜚娥这下更怪起自己来,寻法子先把刘如蕴送出城才是正经,这样一耽搁,自己在成都城又多待了一个多月,那些时日,日日都似煎熬,刘如蕴不由低声叹息。

“刘家妹妹,你还能不能走,要不要歇息一时?”温文的声音响起,杜子中,这个永远都是那么文雅的男子,即便由于焦急眼圈布满红丝,鬓边的头发有了银色闪过,却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看到他,刘如蕴就想到还在成都的闻蜚娥。

想到闻蜚娥,自然就想到曼娘,昨日定下出城时候,曼娘只是紧紧拉着闻蜚娥的袖子不肯走,闻蜚娥好说歹说都不成,最后没法,只得把她击晕了才让她上路。

出城也是比不得平日里出门就是车马轿子伺候,此次只坐了车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兵只把门开了个小缝,由他们鱼贯而出,此后就是沿着小路一路而行,还要防备着遇到叛兵巡逻,所幸领路的闻龙对这些小路极熟,一路带着他们,连狗都没碰到一只。却是走了整整一夜,男人还好,刘如蕴她们都是裹了小脚的,走不多时,那脚就跟要断一样,再者这路也不是城中惯走的,荆棘草刺,也不知钻到脚力多少,刘如蕴怎敢叫出来,咬着牙往前走。

此时听到杜子中的问话,刘如蕴只是摇了摇头:“姐夫不必了,此地离成都还不远,我们快些走吧,不然遇到叛军又是麻烦的事情。”

杜子中沉吟一时,刘如蕴却看到了奶娘怀里的曼娘,曼娘已经醒了过来,在阳光照耀下一张小脸全是泪痕,也不知哭了多久,却没有哭出声音来。

“娘,我要娘。”含糊不清的童声响起,昨夜走的时候,维哥已经睡着了,此时醒来,见不是躺在家里温暖的大床上,也没有了母亲含笑的面容,孩子家的心里,第一想的就是自己的母亲。

杜子中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上前把维哥抱了起来:“维哥,你要记住,你是男孩子,是新都杜家的子孙,以后切不可再像孩子般哭了。”新都,刘如蕴被杜子中这几句话说的心里发颤,新都已经被奢崇明攻下,杜家父母也不知是凶是吉。

维哥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严肃的对自己说话,脸上还挂着泪水,懵懂的点头,杜子中把他放了下来,回身对着这一从人,连上自己的孩子,还有刘如蕴这边的,总共不过二十余人,如果不是要把刘如蕴安全的送出四川,自己现在也应该在妻子身边,还有这两个孩子,杜子中看向孩子的眼神变的有些温柔。

笑着对刘如蕴道:“刘家妹妹,日后这两个孩子,还要妹妹多费心了。”如果是在平常,这也不过是句普通的话罢了,放在这里,刘如蕴却觉得有点不妥,难道说杜子中把自己送出川后,还要?

刘如蕴近乎张口结舌的道:“姐夫,朝廷援军一到,叛军自然瓦解了。”杜子中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朝廷?朝廷手里能动的兵,不过同是宣抚司的那些,如果宣抚司不听调,成都被攻下也是迟早的事情,自己虽退归林下,却也要尽忠为国,只有这两个孩子舍不下了。

心里虽这样想,杜子中却没有说话,示意闻龙带路,继续走起来,小婉扶着刘如蕴跟在后面,珍儿夫妇又在后面,接着是奶娘抱着孩子,最后面是几个仆人在后面垫底。

虽说是十月天,刘如蕴的汗还是很快出来了,珍儿脸上的神情表示,她也撑不住了,还是上前随着小婉一起搀扶着刘如蕴,嘴里还在念叨:“金枝玉叶的姑娘,怎能受这样的罪。”

宋管家一脸沮丧的跟在后面,虽说是突变,但总是自己美处理好这里的事情,才累的姑娘受苦,到时候回松江见到大爷,不知该怎么说?

一行人走在田野里,天地之间十分安静,好像就只剩下他们,路上的村庄大都没有人了,房子里面也是空空荡荡,还有些看起来就是被烧过的痕迹。中午打尖时候,寻了间看起来好些的屋子,寻了半日才寻出一些稻草,烧出的热水也不多,只够每个人喝一口。

珍儿虽说是丫鬟出身,自从进了刘家,不过是做些内院的活,这样的苦还从来没受过,见到刘如蕴一双绣花鞋已被泥涂得看不出来本来面目,眼泪不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刘如蕴喝了口热水,抬头看着珍儿如此,微微一笑,指着维哥道:“你瞧维哥这么小,都不叫苦,有什么呢?”珍儿擦擦眼泪,旁的话再没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