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维琳面上笑着,收在袖口中的手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头。

若从前世算起,她已经很久未见过何氏了。

在京城之中风云不定的那段日子里,楚维琳都没有见过她。

印象之中,何氏一直都是笑意迎人的,对她这个侄女亦是关爱有加,如果没有最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楚维琳不会厌恶何氏。

她现在是打心眼里厌恶何氏的。

第二章 伯娘

她现在是打心眼里厌恶何氏的。

因为她唯一的亲弟弟楚维琮就是过继给了何氏,何氏这个生了两个嫡女有一个庶女的女人,成了那场闹剧里最大的受益者。

“说起来,也该顾着些维琮的身子。他每日天未亮就去了书院,这日头渐渐短了,清晨凉气重,可别受了寒了。”

何氏这几句话深得章老太太的心,章老太太点了点头:“你晚些让人去前院瞧瞧,屋里没个管事的女人,全靠他们父亲,男人总有疏忽了的时候。”

何氏欢喜应了。

楚维琳不语。

母亲江氏过世已经多年了,父亲楚伦煜一直没有续弦,章老太太又是气又是恼,总拿这个说事。而何氏,从前楚维琳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关心他们姐弟,等见过何氏抱着过继了的楚维琮而露出欣喜到让人恐惧的表情时,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何氏一心求个儿子。

何氏进门没多时就生下了嫡女楚维琇,对于大姑娘维琇,楚维琳印象并不深刻。彼时她刚刚穿越焦头烂额,楚维琇已经是过了小定择日出嫁,姐妹两人并没有接触过多。

二姐楚维瑶是何氏房里的沈姨娘生的,及笄之后便嫁了出去,算一算时间,也不过是小半年之前。

何氏求神拜佛折腾了几年,中间怀过一胎男孩,却是留不住,早早就滑胎了,到最后得了的就是行八的楚维瑷。

并非何氏想要的儿子,对于幺女更是多了不满和苛责,同样是亲生的,楚维琇和楚维瑷在何氏心中那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何氏生不出儿子来,对家中男孩子格外上心,尤其是江氏过了之后,以同是楚家三房的嫡亲伯娘的身份,事事照顾楚维琮。

当年不知事,楚维琳还感激何氏,到了最后恍然大悟,才知这人心思竟是如此。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外头丫鬟通传了一声。

五太太李氏牵着六岁的七爷楚维璂,后头跟着五姑娘楚维琛一道进来了。

自是少不得彼此见礼。

五老爷是庶子,李氏在章老太太跟前算不上讨喜,亏得楚维璂还算机灵,让她多了几分体面。

“老太太,维璂这孩子,前些日子瞧见他姐姐习字,也来了性子,硬要维琛教他,学了一下午,姿态倒是有模有样的。”李氏说到这里捂嘴笑了,“媳妇想着他既然喜欢,每日让他练上几个时辰,也不求他写得好看,先磨一磨耐性,等开了春送去书院也不至于坐不住。”

楚维琳悄悄打量了李氏一眼,李氏这话与其说是讲给章老太太听的,不如说是在刺激何氏。

何氏和李氏妯娌两人面和心不合,何氏族中多文人,李氏是正三品明威将军的孙女,何氏瞧不起李氏行武人家出身,李氏笑话何氏生不出儿子。到了最后,李氏话里话外都是楚维璂多好多懂事,何氏牙痒痒又反驳不得。

“祖母,”楚维琛讨巧一般展开了一副字给章老太太看,“这是孙女写的,请祖母指点。”

章老太太出身书香世家,一手字端正漂亮,虽无男儿大气,却满满都是女眷应有的端庄干净。她曾亲手抄了《女诫》送给女儿、孙女们,楚维琳翻看时只觉得那一个个字都像深深遵循了书中要求的闺阁女子,方正规矩,没有一丝出格的地方。

章老太太认真看了看,楚维琛的字在同龄人之中也算出色,不由夸赞。

楚维琛面露喜色,扭头看向楚维琳,道:“我听说六妹妹这些日子也苦练呢,不如也写一写,让祖母指点一番?”

楚维琳的指尖捏紧了手中丝绸方帕,抿唇不语。

是了,前世的这个时候,她的字一点也不好看。

作为一个穿越者,醒来时便是九岁的楚维琳了,她能认得字,却写不好毛笔字,其他的女红琴棋更加不用说了,一窍不通。

与从小被章老太太严格要求的楚维琳完全不一样了。

章老太太又急又气地道:“怎么敲坏了脑袋,连这些东西都忘掉了?规矩也一点不记得了。大家女儿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说亲?”

江氏因为照顾女儿不利,狠狠受了一顿训斥,她本就不受章老太太喜欢,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为了女儿,江氏不顾病体,跪着求了章老太太,说孩子只是忘了,但底子聪慧,一定会再学会的,学得比以前更好。

楚维琳缩在江氏怀里,不由伸手抱住了瑟瑟发颤的母亲。

在现代时,她没有母亲,也从未尝过母爱滋味,谁知一睁眼,生活翻天覆地,却给了她一个疼爱她的母亲。

楚维琳不忍江氏伤心,又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日日跟着学规矩,跟着样样出色的江氏学女红学写字学抚琴。

但练字真的要有天分,那时的楚维琳只能勉强写得工整,却一点也不好看。

楚维琛这个时候提出来,显然是要让她在章老太太跟前落一次脸面了。

果不其然,章老太太听了楚维琛这话,不由皱了眉头:“你母亲过了,也没有其他人教你写字,你自己练得如何了?”

楚维琳还记得,上一世她很老实,实话实说。

“父亲在教。”

章老太太当时就不高兴了,事后更是把楚伦煜训了一顿,说他不好好教教儿子,反倒是去教起了女儿写字,若真心考量女儿的教养,赶紧娶了填房由继室来照顾。

不能那么傻乎乎了。

抬眼对上章老太太的目光,楚维琳道:“祖母,孙女在临父亲的字帖,感觉是比从前写得好了一些,但比起五姐姐来,实在差得远了。”

楚维琛轻轻一笑,甚是高兴楚维琳的自谦。

章老太太点了点头,吩咐了丫鬟备下纸笔:“你父亲的字很不错,你既然在学,便写几个我瞧瞧。”

楚维琳拒绝不得,依言起身,随着丫鬟出了东稍间,往摆放了文房四宝的西梢间去。

趁着研墨的工夫,楚维琳立于书桌后头,偏头望着窗外。

窗棂启了一半,院子里丫鬟婆子们各自做着事情,一棵香樟树高耸,挡了一片阳光,往日放着的各式花草盆栽都已经撤了,显得有些空旷。

“冬青姐姐,”楚维琳唤那研墨的丫鬟,笑着问道,“祖母昨夜里歇得可还好?”

冬青手上不停,嘴里道:“昨夜不是奴婢当值,听说歇得还安稳。”

 

第三章 孝心

“这院子里摆的花草怎地都不见了?有一盆凤仙开得极美,我原还想趁着祖母高兴,讨一讨的。”

冬青一愣,复又摇了摇头:“老太太让撤了,旁的,奴婢不知。”

虽然想知道为何章老太太突然之间厌恶起花草来,但楚维琳不好再问冬青,等墨香浓郁了,便提了笔。

早上起来之后,她还没有握过笔,但想来应当是和死之前的自己写得差不多。在常家那五年日月里,她常常练字,一笔一划,练父亲的字,就好像父亲还握着她的手认真仔细教她一样。

落笔,不知不觉间写下一个“孝”字,楚维琳一惊,当着冬青的面又不好随意毁了这张纸,便干脆呈到了章老太太跟前。

章老太太看字,又看人,半响才道:“怎么想到写这么一个字?”

“孙女落笔时想着父亲的字,感念父亲养育之恩,就写了这个字。父亲曾说过,字如其人,一笔一划皆是人心。孙女不仅要学父亲的字,也要学父亲的人。”这番言辞在过来时就已想好,此时说来倒也顺口。

章老太太叹息一声,道:“你父亲素是个有孝心的,就是太过执拗。”

说到此处,便不多提。楚维琳清楚,父亲只在填房一事上违背了章老太太,章老太太心急,却也知道除了此事,儿子言行孝心无一错处可挑。

让冬青把字收好,章老太太招呼楚维琳在她身边坐下,提点道:“你的字有你父亲的风范,但是,维琳你是姑娘,要写得秀气一些,你已经入了门,应当不难领悟。”

章老太太一直都是如此,男儿有男儿的做事风范,女儿有女儿的立身准则,不能乱了套了。

楚维琳点头应了。

“不仅是写字,旁的也要用心学。你小时候就是个聪慧的,若不是那年磕到了脑袋什么都忘了,如今定是哪一样也不输其他几房姐妹。”章老太太感叹了一句,“针线可有增进?”

楚维琳微微垂眸,道:“孙女绣个荷包给祖母送来。”

章老太太满意地点头,楚维琛不屑地撇了撇嘴。

清晖苑里,宝莲趴在东次间的圆桌上睡得迷迷糊糊。

听见外头传来的问安声,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在楚维琳进来的时候站了起来。

“姑娘回来了?”宝莲笑嘻嘻迎上去,扶了楚维琳的手。

“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粥。”吩咐完宝槿,楚维琳又与宝莲道,“在祖母那儿提起来了绢花,你多做几支,给五姐姐、八妹妹送去。”

宝莲抬眸往楚维琳头上的绢花看去,这东西她做得仔细,不费什么工夫却很讨巧,往日楚维琳不喜戴,这才没叫众人瞧见过。

“姑娘放心,奴婢晚些去五姑娘、八姑娘院子里问问,看她们喜欢什么花样。”

楚维琳喜欢宝莲的通透,颔首应了。

这边宝槿伺候楚维琳用粥点,那边宝莲就已经去了楚维琛那儿。

这会儿吃得多了些,到了正午时反倒是用不了多少了。

陆妈妈担心楚维琳身子,不由埋怨宝槿:“伺候主子也不机灵些,那粥顶什么用?平白占了肚子。”说完,又劝楚维琳道,“姑娘,再用一些吧,不然还未到晚饭时就又饿了。”

“晚些要是饿了,就再吃点心嘛。”楚维琳撒娇一般,陆妈妈没有法子,晓得再劝也没用,让宝槿撤了桌子。

宝槿不敢再让陆妈妈挑了错处,小心翼翼动手。

楚维琳盯着那一盘盘菜肴,具是可口的,偏她就是吃不下。

明明晓得这已是一世重来,可肚子里嗓子里全是那夺命酒的滋味,辛辣辛辣的,让她全无胃口。晓得这午饭时的鱼肉是下咽不了的,这才提前用了些粥,也免得叫陆妈妈心忧。

陆妈妈从前在江氏身边当了十多年的差,陪着她嫁入楚府,看着楚维琳和楚维琮姐弟俩出生。江氏亡故之后,陆妈妈留在了清晖苑里,一心一意照顾他们姐弟。

前世时,陆妈妈含泪送她上轿,又因为楚维琮被过继郁郁寡欢,到最后自觉愧对了地下的主母,在江氏坟前自尽。楚维琳连替陆妈妈敛尸都没有做到。

今时今刻,她舍不得让陆妈妈担忧。

“你们几个分了吧。”说罢,楚维琳起身往内室去。

陆妈妈跟了进来,见楚维琳正宽衣,愣怔了会儿,道:“姑娘,当心积食。”

“就一些粥,不碍事的。”楚维琳也不消丫鬟伺候,散了乌发,登鞋上床,“我歇会儿,等申时二刻,妈妈唤我起来。”

陆妈妈应了,过来放下了幔帐。

竹青色薄纱幔帐挡不了外头光亮,楚维琳闭上眼睛。

不是害怕,也不是迷茫。

那年穿越过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天翻地覆,便是再遇见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都能够理解,因而一睁眼又重活了过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

只是前路呢?

还和前世一样,顺着那时的轨迹前行,等着她的依旧会是死局。她重活一次难道是为了再品尝一次家破人亡的痛楚吗?

决计不能那样!

楚维琳捏紧了被角。

她不是那年不适应规矩、手足无措的楚维琳了,这里的一切她不再觉得陌生,便是眼前这竹青幔帐也是江氏替她选了料子做的,每年夏日,她都会挂上。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错误的她能一样样扭转,就好比今天早上,她不用为了一簇金桂罚跪,也不会为了写不好字而受章老太太责罚。

只要不做常郁昀的填房,父亲不会死,弟弟不会被过继,他们都能好好的。

因为金桂,她记得这一日,却分不清此刻她到底是十二岁亦或是十三岁?这个夏末,可有什么事是她应该狠狠记住的?

楚维琳翻了个身,细细回忆起来。

额发散下,粘在脸颊上,微微有些痒,她抬手拨了拨。

绢花!

动作一滞,楚维琳突然想到了宝莲替她戴绢花时说过的话。

“再过半个月就是三姑娘及笄之礼的日子,奴婢记得之前花朝节时三姑娘有送几支绢花过来,一会奴婢挑一挑,姑娘去贺喜时戴上,三姑娘一定高兴。”

长房三姑娘楚维琬,比楚维琳大两年。

原来,她竟是十三岁,竟然离那一刻这么得近。

第四章 宝莲

楚维琬及笄前的六天,常家老祖宗做寿,老祖宗素来喜欢女孩儿围坐,姑母楚伦歆接了他们三房的三个姑娘过府贺寿。

也就是那一日,被大赵氏接到常家的小赵氏设计了常郁昀,三个月后,匆匆办了喜事。

决不能让小赵氏成功。

等小赵氏进了门,楚维琳难道还能阻止小赵氏怀孕?能帮她不死于难产?小赵氏一死,常老祖宗手一指,一切都完了。

楚维琳直直坐起身来,抿着唇思量。

小赵氏设计常郁昀的法子…

抬手覆额,脑海深处她有一种印象,似乎是地牢之中听常郁昀提起过,可此时此刻,除了那毒酒断肠之痛,她想不起说过的听过的一字一句。

无论如何回想,都没有记忆了。

不过,在常府生活过几年,作为常郁昀的填房,她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小赵氏造了个孤男寡女的局面,无心相遇也好,情投意合也罢,还不都是小赵氏一个女人说了算?

一出好戏,又有大赵氏煽风点火,常郁昀一张嘴再是莲花也无用,只能乖乖认了栽。

小赵氏虽然损了些声誉,但大赵氏凌厉手段,哪会让那等事体传扬开去?常家是大赵氏管家,又有哪个不要命敢在背后编排小赵氏?

小赵氏是不是一往情深,楚维琳不想深究,她要保护好自己,保护父亲和弟弟,只有拦着小赵氏一条路。

好在,这时间也算不得迟。

江氏虽然不在了,但父亲和弟弟还在身边,章老太太也活着,只要她没病故,就算不喜欢楚维琳,也不会让他们弄死了她的亲儿楚伦煜。

而且,长房那儿,正气的大老太太闻氏亦还没有身故,以她的脾气,也不会答应让楚维琳热孝上轿,让楚维琮过继出去的。

只是,常府那么大,小赵氏到底是在哪儿给常郁昀设了个局?

明明是常郁昀说起过的,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就忘了呢?

楚维琳絮絮想了许久,到后来都是东一段西一段的,也没个清明。

陆妈妈依着时辰进来唤她,见她似乎比歇午觉前更累了,皱了皱眉头,安抚道:“不睡了也好,免得白日里睡过了,夜里不踏实。”

宝槿进来重新给楚维琳梳头,楚维琳问道:“宝莲呢?可回来了?”

“宝莲姐姐还没回来。”宝槿答道。

楚维琳没什么反应,陆妈妈却有些沉了脸,等宝槿出去了,低声与楚维琳道:“姑娘太纵着宝莲了。她今日里当差,却几个时辰不见人影。”

“是我让她去五姐姐、八妹妹那儿的。”楚维琳笑着替宝莲解释了一句。

“晓得姑娘疼她。”

陆妈妈口气有些酸,楚维琳扑哧笑出了声,依着她道:“妈妈还与她较劲?我是疼她,那也是有妈妈疼着我。”

绷不住脸,陆妈妈也笑了。

“妈妈,人人都夸宝莲得力懂事呢。”

宝莲嘴甜,做事也麻利,各房各院都吃得开,这一点陆妈妈也是知道的。

“这般得力,可不能叫她躲懒。奴婢让人寻她去。”陆妈妈说笑着退了出去。

倚在软榻上,楚维琳捧着一本书,随意翻了一页,没有认真看,躲在书后头的脸色渐渐沉了,不见任何笑容。

宝莲吗…

宝莲很会做人,不仅是在楚府之中,便是随着楚维琳去了常家,她在常家内院仆妇之中也混得得当。

无论是哪个人提起宝莲的时候,都只有“能干”、“贴心”、“忠诚”这样的词语,连姑姑楚伦歆也数次与楚维琳唠叨,这般好的丫鬟,又是知根知底的,可千万别放出了府去,一定要留在身边。

楚维琳每每都是点头应下,看着宝莲的时候打心眼里认同姑姑的话。

宝莲是奶娘胡氏的养女,与她一道成长,热了冷了,烦了怒了,都是宝莲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