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苦的那几年也是一样。

在常家内院压抑痛苦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是宝莲死死抱着她,一遍遍劝她鼓励她。

切莫寻了短见,切莫做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切莫让那些魑魅魍魉吞噬了去…

分了家就不用面对那些人了,不能让大赵氏舒舒服服,不能让赵姨娘作威作福。

午夜梦回哭着思念父亲和未出世的孩子,宝莲替她抹眼泪,在她耳畔说着“忘了常郁昀吧,忘了他,不见他,就不会再痛再苦了…”

大赵氏的软肋、常家内里的污秽,宝莲靠着一张嘴从一个个丫鬟婆子口中套得了蛛丝马迹,帮着楚维琳出主意,设局布陷阱。

若没有宝莲,楚维琳逼不了常老祖宗弃车保帅、仓促分家;若没有宝莲,楚维琳也见不到常氏一族的末路。

那秦大人的关系也是宝莲寻回来的。

楚维琳问过几次,那秦大人到底什么来路,又是怎么认识的,宝莲却没有仔细答过,问到了最后,也只得一句。

“人家大人肯帮我们已经是阿弥陀佛、老天有眼了,奴婢哪里敢刨根问底?万一惹恼了他,不是连这条路子都断了吗?”

楚维琳不再问了,只要能报仇,管他是老天降了救世的菩萨来帮她,还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她都要周旋,要拼一把。

到了最后,楚维琳是得偿所愿,而秦大人也没有留她一个活口。

那宝莲呢?

那日楚维琳是一个人回了常家大宅,又去了地牢,留在别院里的宝莲又如何了?

是被秦大人灭了口,还是侥幸逃脱?

楚维琳长叹了一口气。

秦大人的谋划,楚维琳看不懂,但宝莲这个一道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丫鬟,她是懂的。

宝莲内心里喜欢听主子们夸赞,喜欢小丫鬟们恭维她,喜欢多赚些银子,只要宝莲存了心思,便是老太爷老太太们屋里的事情,她都能窥得一二。

这些毛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只要能得用,楚维琳也不在乎那些,有宝莲在,她也少些七零八碎的烦心事。

她担忧的是,能让那么多人吐露真言,是宝莲太过聪慧,还是她能洞察人心、引发共鸣,挖出别人最深的秘密?

第五章 父亲

“姑娘。”

楚维琳正想着事,被外头一唤回过了神,放下书册抬起了头。

宝莲挑了帘子进来,笑着回话:“奴婢刚从八姑娘那儿回来。奴婢问清楚了,五姑娘想要牡丹的,八姑娘喜欢杏花的,奴婢这几天就做出来。”

“不着急,你细细做。”楚维琳颔首,“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申正一刻。”

楚维琳下了榻子,道:“我去趟颐顺堂。”

从清晖苑到颐顺堂,从穿堂过,大约是一刻钟的工夫。

父亲楚伦煜为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此时未过秋分,翰林院申正散值。

若不与同僚应酬,楚伦煜这个时候正巧回府,依着习惯,换身衣服就会去给章老太太请安,楚维琳这会儿过去,两人兴许能在颐顺堂外相遇。

虽然再晚一些总能见到楚伦煜,但楚维琳不愿意等。

她思念父亲,每每想到父亲因她而亡,悲从中来。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是江氏和楚伦煜给了她温暖,给了她以一个古代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欲望和勇气,父母视她为珍宝,她却无以为报。

江氏过世那年,楚维琳十岁。

早上出门时还是活生生的人,等寻到时让人不忍直视。

马车翻下了山路,去上香的三房六太太江氏、二房四太太孙氏以及孙氏的嫡女、八岁的九姑娘楚维瑂殒命。

楚伦煜紧紧抱着楚维琳和楚维琮,不敢让他们看江氏最后一眼。

楚维琳大着胆子,从缝隙处偷偷望出去,见母亲一身血污,她怔怔立在了原地。

没有对尸体的恐惧,只是伤心悲痛,那么好的母亲,没有了…

她又一次,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那段日子,楚维琳一直呆呆的,楚维琮睁开眼睛就叫“娘”,楚伦煜不舍得他们再受一丁点委屈,顶着章老太太的压力不答应续弦。

陆妈妈一日日安抚姐弟两人,他们还有父亲,丧妻之痛之余,他们不要再让父亲忧心了。

楚维琳先站了起来,强压下心中痛楚,又把楚维琮从阴影里慢慢拉了出来。

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了一场,楚伦煜哭到了最后,一遍遍道:“还好你们没有跟着上山,还好没有去…”

这边父子同心,二房里四老爷楚伦肃却很快抬了继室阮氏进门,孙氏留下的嫡子楚维璟差一点把喜堂给翻个了个。

那时候,楚维琳想着,只要有父亲、有弟弟,她一定要好好过下去。

哪里知道,族人贪心常氏地位声望,竟然害死了楚伦煜来逼着她出嫁。

在看到楚伦煜的冰冷遗体的时候,楚维琳从竹箩里握了一把剪刀要去和那些人拼命,再不济也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那填房谁爱做谁做。

偏偏她还有楚维琮不能舍弃,为了楚维琮,她只能听了楚伦歆的劝,一身喜服上轿。

单是回想,就已喘不过气来,那一幕幕仿若昨日,痛入骨髓。

而现在,父亲活着,她能见到活生生的父亲,而不是每日对着字帖回忆父亲掌心的温度。

要快些,再快些…

她想见父亲。

楚维琳的脚步越来越快,宝莲跟在一旁,怕她摔着,小心翼翼扶着,没有问缘由。

过了月亮门,再走一段穿堂,便是颐顺堂外头。

楚维琳拐过墙角,抬眼一个男子身影正要入颐顺堂,她鼻子一酸,眼眶发红,急急唤了一声:“父亲!”

楚伦煜停下脚步,侧头看过来,就见一袭绿衣的女儿飞快过来,扑入怀中。

从泪流满面、低声啜泣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伦煜没有追问她,只是抱着女儿,一声声安慰。

腰杆挺拔、替姐弟两人支起一片天的父亲,柔声细语、又当爹又当娘的父亲。

她终于又能拥有父亲了,不愿再失去,不能再失去。

这一次,由她来守护父亲和弟弟。

立在门口哭了一炷香的工夫,颐顺堂里出来了个婆子,对着他们福了福身:“六老爷、六姑娘,外头起风了,姑娘伤心,也要当心受了寒气。屋里备了热水,姑娘快些进来擦了脸。”

楚维琳吸了吸鼻子,宝莲掏了帕子替她略擦了擦,跟着楚伦煜进了章老太太屋子。

请了安,宝莲伺候楚维琳净面。

章老太太小口抿着茶,冷声道:“怎么在门口就哭了起来?”

楚维琳听得懂章老太太的话,老太太是怪她乱了规矩,半大不小的年纪还这般与父亲撒娇,又不知道避开些人,没个姑娘家该有的得体样子。

楚伦煜有心替女儿解释,可一来他也不清楚原因,二来章老太太不喜欢问话时有人插嘴,只能作罢。

“歇午觉时梦见了母亲,实在想念,这才哭了。”

旁的理由都说不得,真相更是只能咽在肚子里,只能这般回答。

章老太太心中叹了口气,见楚维琳哭得一双眼睛通红,嗓子也哑了,不由生些怜爱之心。她虽不喜江氏,也不满意楚伦煜的抗争,但楚维琳毕竟是江氏亲生女,思念母亲的这份心意,章老太太是很认同的。

要是连这么点孝心都没有,那闺学里的书也都白念了。

不过,当着楚伦煜的面,章老太太不会因江氏而夸奖楚维琳,却也没有为难她。

冬青从外头进来,笑着禀道:“老太太,三太太来了。”

何氏进了屋,手上捏着个信封:“老太太,维琇写了信回来。”

章老太太抬眸,示意冬青接过来,她眼神不好,便把信给了楚维琳:“念念,你大姐说了些什么。”

何氏留意到楚维琳的红眼睛,关切道:“维琳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三伯娘关心。”楚维琳不愿和何氏多说,拆了信,念了起来。

楚家的大姑娘楚维琇今年十八,是何氏的嫡长女,三年前一及笄就出阁了。

三房的三老太爷楚证赋官拜从三品都转盐运使,驻于江南,把楚维琇嫁入了江南一带的世家贺氏。

楚维琇婚后生活平顺,生了一个儿子,何氏想起女儿时总觉得脸上有光。

这封信上,楚维琇絮絮说了些家常,最重要的一样是她又有了身孕。

章老太太听了,亦是面露了喜色,连连点头。

楚维琳念完了信,章老太太还有话要和何氏说,便没有留他们父女两人。

第六章 好心

楚伦煜送女儿回清晖苑。

楚维琳此刻情绪平复许多,刚刚与章老太太解释时,她瞧见父亲神色上的落寞,清楚他亦是想起了江氏。

抬手捏了楚伦煜的衣角,见他顿步偏转了头,楚维琳迎着父亲柔和目光,弯了弯唇角:“父亲,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楚伦煜一愣,眼底添了笑意,揉了揉楚维琳的脑袋。

清晖苑是配院,主院原本是楚伦煜和江氏的居所,江氏过世之后,一下子空荡了很多。

眼看着楚维琮过了十岁,搬去了前院,楚伦煜也没有再在这儿长住,亦在前院寻了个空院子住下,图个出入方便。

楚维琳回屋里坐下,叫来了陆妈妈:“妈妈去前头看看,维琮也该回府了,这几日转凉了,千万让他当心身子。”

陆妈妈挂念小主子,亲自去了,等回来时与楚维琳道:“五爷一切安好,三太太已经去瞧过一次了,姑娘,这些年三太太也是费了些心思,嘘寒问暖的。”

陆妈妈这话是感激何氏,楚维琳却晓得何氏那些心思,闻言皱了皱眉头:“的确是一番心思,无事献殷勤!”

陆妈妈愣了愣,赶紧四处看了一眼,屋里没旁人,窗户虽半开着,但附近也没人,她略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姑娘,轻声些,叫人听了去,还当姑娘把三太太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呢。”

比那驴肝肺还不如!

楚维琳想起来就胸闷,偏偏这些话和陆妈妈详说不得,便挤出了笑容,转了个弯,道:“妈妈,我总觉得,三伯娘没有儿子,看几个兄弟的眼神都怪怪的。”

“那也是常情。”

楚维琳拉了陆妈妈坐下,附耳道:“她心疼兄弟们自然是好事,但我总怕她把维琮抢了去。”

“怎么抢?”陆妈妈失笑,“姑娘,思虑忒重了。”

楚维琳也笑了,垂着眸,陆妈妈看不到她眼底的嘲讽和无奈。

若不是活过那一次,楚维琳自己也不信,楚维琮是嫡长子,也是楚伦煜唯一的儿子,竟然能被过继出去,生生断了他们这一支的香火。

她不能和陆妈妈说破,但要让陆妈妈防着些何氏。

“妈妈,伯娘到底是伯娘,不是亲娘。”楚维琳瘪了嘴,“我们不与其他几房比,但在三房之内,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好像我们依着他们过日子一样。维琮的事情,我们多上些心,也免得让祖母以‘屋里没女人’责备父亲。”

陆妈妈没有马上应声,她细细琢磨着楚维琳的话。

三房的章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嫡女楚伦歆是幼女,嫁给了常家三房的五老爷。

何氏的丈夫楚伦沣比楚伦煜高了一级,正五品的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但他就生了三个女儿,暂时还后继无人;五老爷楚伦栩虽然有嫡出的一女一儿,但他本就是庶子;而楚伦煜在翰林院任职,陆妈妈虽是妇孺也知道那是个有前途的地方,便是江氏过世,毕竟儿女双全。

三房里头,庶子撇开不说,两个嫡子,说不上什么看轻不看轻的,至于依着过日子,更是无从说起。吃喝都是公中的钱,楚伦煜又出仕为官,每月俸银也交入公中,根本不是白花银子。

不过,楚维琳后一句话,陆妈妈是听得进去的。

章老太太一心要让楚伦煜续娶,陆妈妈毕竟是江氏身边的,一时也见不得有人占了那个位置。

通房归通房,正儿八经抬进门来的,能晚几年就晚几年。等楚维琳及笄了顺利嫁个好人家,等楚维琮再大一些有了好学问好功名,那时候抬进来的填房,就算是再有本事也挡不住他们姐弟的路了。

一定要多几年!

陆妈妈重重点了点头:“姑娘安心,奴婢一定照看好五爷。”

陆妈妈表了决心,等退出屋子吹着夜风时,再把楚维琳的话来回咀嚼了一遍,暗自道,不仅是她自个儿明白,晚些也要和楚维琮旁敲侧击一番,虽不能和做伯娘的离了心,也没有过分依赖的道理。

三天后,楚伦歆一张帖子送到了楚府,邀请三房的几个侄女于八月二十二日常家老祖宗做寿之日过府听戏。

几个姐妹逢年过节都会去常家走动,章老太太也不意外,接了帖子便替她们应下了。

楚维琳明知这些安排,在听章老太太说的时候依旧心跳加速。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重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一般。

握紧了拳头,连指尖在手心留下了月牙印都浑然不知。

一切,都会从那一日开始,而这一次,她决不能让它就此转动!

八月二十二,楚维琳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好天气,从大清早就出了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出门做客,穿着打扮必须上些心。

若是从前的楚维琳,定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但这时候多了些心思,便让宝莲取了一身绣工精细的对襟襦裙来,又挑了套首饰。

陆妈妈进来一看,笑着点头:“姑娘这身好看,也得体。”

楚维琳对镜自照,淡淡笑了。

楚维瑷不受何氏喜欢,但衣着上从未输过人,楚维琛更不用说,样样都在心底里攀比。

楚维琳虽不喜,但出门在外总不能相差太多。一来会落了楚伦歆的脸面,二来也会让别人在背后说几句“没娘的孩子没人疼”、“过得还比不过庶子的女儿”之类的话语,这些闲言碎语对于爱面子的章老太太而言,根本就是狠狠的一个耳光。

收缀妥当了,先去颐顺堂里问安。

章老太太细细打量了三个孙女的模样打扮,略一颔首,嘱咐道:“你们也不是头一回去常家了,两家是亲戚是不假,但也不能没有规矩。”

等几人应下,章老太太又叮嘱楚维琛道:“你是姐姐,又是知礼的,要多照顾两个妹妹。”

楚维琛受了夸赞,喜上眉梢,见章老太太正盯着她,赶紧平复面上神色,浅笑道:“祖母,孙女知道。”

“且去吧。”章老太太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了出来。

第七章 赴宴

依着时辰,姐妹先后上了马车,并伺候的丫鬟婆子,前后三辆马车出了楚家,往常府去。

楚维琛时不时挑起车帘子偷偷往外看,被押车的婆子扫了两眼,这才讪讪收回了目光,见楚维琳和楚维瑷各自端坐,具是一副不晓得在想什么的模样,她撇了撇嘴:“无趣!”

楚维瑷闻声,低低道:“五姐姐,路上就是这样啊。等到了姑母那儿,常家的姐妹们都在,自然就有意思了。”

楚维琛原就是抱怨,偏偏楚维瑷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越发显得她坐不住,不似个闺阁小姐一般,她哼笑一声:“八妹妹当真好性情,也是三伯娘教得好,最是沉得住气坐得稳。”

楚维瑷一愣,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怎么听不出来,这句话从楚维琛嘴里出来,满满都是嘲讽,讽刺她不得宠,也不起眼,连亲生母亲都忽略她。

都说幺女受宠,可楚维瑷一出生就是母亲的冷漠,维字辈九个姑娘,行九的楚维瑂夭折之后,她就是最小的那一个了,偏偏这家中,也没有哪位长辈待她特别些。

维字辈里受喜的是楚维瑷的嫡姐楚维琇,和长房的三姑娘楚维琬。

楚维琬模样性情样样好,楚维瑷自知比不得,可一母同胞的姐姐都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就难免寒心了。

楚维琳正仔细想着今日的事情,突然察觉到车内气氛不对,再一看不由摇头。

这会儿和楚维琛说什么“做姐姐的让着妹妹些”,亦或是“马上要到常家了,不要丢了脸面”,根本是没有用的,别一句话听得不顺耳,楚维琛当场闹起来就已经是好的了,楚维琳只能安抚楚维瑷,道:“姑母心细,别叫她担心。”

一想到楚伦歆,楚维瑷点了点头,把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

“偏你爱当个好姐姐,谁晓得人家稀罕不稀罕。”楚维琛嗤笑。

楚维琳左耳进右耳出,楚维琛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转过头不说话了。

常家老祖宗贺寿,自是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