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得势,非京中普通官宦能比。

老祖宗爷虽已过世,但他曾是一品大员、三公之一的太保,老祖宗是先祖皇帝的姐姐荣安公主的孙女,当今圣上见了她,依着辈分也要称呼一声“姐姐”,而常家大老爷如今是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使,更是非同一般了。

圣宠归圣宠,接了帖子入府做贺的皆是平日里多有往来的姻亲们。

马车在二门处停下,等摆好了脚踏子,宝莲扶着楚维琳下车。

楚伦歆正等着她们,见三姐妹下来,喜笑颜开:“伸着脖子等你们呢,快随我来。”

老祖宗居住的松龄院是常府后院最热闹的地方。

这条路楚维琳再熟悉不过,也是再厌恶不过了。

明明不久前,她还亲眼所见此处落败,寂寥无人气,而现在入目的却是印象最深处的那种热闹,身边不时有眉目含笑的丫鬟经过,脆声问安,要不是走在前头的梳着姑娘头的楚维琛,楚维琳甚至觉得她依旧身处被大赵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那段时日里。

就好像那日所见都是假的一般…

楚维琳垂眸,真假都好,常家如何都好,只要别牵扯上她,别害得她失去了父亲弟弟便好。

“老祖宗,姑娘们给您贺喜来了。”楚伦歆笑着迈进了花厅。

花厅里笑语一片,闻声都望了过来,笑盈盈看着她们。

楚维琳抬眸望去,老祖宗一身如意襟褚红色团花寿字纹亮缎袄子,松青石抹额,显得格外贵气有精神,身边围着几个孙女、孙媳妇,而坐在她边上绣杌上的人…

心脏重重一跳,楚维琳直直望着,她前世根本没有留意到,与老祖宗这么亲近的人竟然是小赵氏赵涵忆。

此时的赵涵忆还未出阁,到年底时才要及笄,她手中一根掐丝镶珠银签子细心剔着核桃,果肉已经攒了一小碗。

许是留意到有人盯着她看,赵涵忆缓缓抬眼寻过来,待触及楚维琳目光,她愣怔,复又莞尔笑了。

不远处一直留意着赵涵忆动作的赵涵欣亦转过了视线,打量了楚维琳几眼。

对于赵涵忆,楚维琳说不上喜恶,真要往深了说,就是她一心一意博了一桩想要的婚事却无福与常郁昀多过几年,使得楚维琳不得不被拉进了常家这个火坑里。

但赵涵欣不一样,她最终成了赵姨娘,挺着高耸的肚子站在大赵氏身后,一言一语都在费尽心思地刺激楚维琳。

此时相见,三人都还未及笄,可今日她要是不阻止赵涵忆,过些年也依旧会是那样的关系。

不过,这会儿不是沉思的时候,楚家姐妹跟着楚伦歆上前问安行礼。

老祖宗笑容慈祥打量了她们一番,边上的婆子笑呵呵道:“这女大十八变真是一点也不假,尤其是这个年纪,十天半个月不见,都能变个花样出来。老祖宗您看,楚家这几个姑娘当真是越看越好看了。”

楚维琳认得这婆子的声音,是段妈妈。

老祖宗哈哈大笑,指着楚伦歆道:“这是变着法子拍你的马屁呢。”

“老祖宗可别笑话我了。”楚伦歆笑意更浓,领着外甥女们坐下。

刚落了座,又有一妇人带着一姑娘进花厅来。

老祖宗瞧见来人,喜不胜收,嘴上笑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来得这般迟!还没你几个嫂嫂的娘家外甥女有孝心。”

楚维琳认得她们,是老祖宗那位嫁给礼部侍郎的嫡女,跟着的是她的女儿叶语姝。

前一世,楚维琳和叶语姝做过妯娌,短暂却彼此依偎,直到叶语姝疯魔。

再见玲珑知心的她,到底是心中感慨。

便是有心,今日楚维琳也无空闲和叶语姝多说上几句话。

老祖宗喜欢热闹,光是内院里宴请的女客们,就在花厅里摆了小十桌,花厅外头天井里,府里体面的丫鬟婆子们坐了五六桌,又在边上小阁里开了流水席,请宾客们带来的仆妇们。

席面上酒盏交错,亦有媳妇们行着酒令,老祖宗光是听着就觉得兴致十足。

楚维琳一直留心着赵涵忆,一顿饭食不知味。

忽然之间,赵涵忆身子一僵,而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光芒,楚维琳吃惊,顺着赵涵忆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常家的男人们来向老祖宗敬酒,而其中,常郁昀的身影格外出挑。

第八章 竹苑

在座的都是姻亲,虽说有闺阁女儿们,但都是小时候多少见过几回的表兄妹,又是众人都在场合,便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防备。

楚维琳抬头扫了一眼,常家郁字辈七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常郁曜不在京中,余下六个一道来了。

常家兄弟们模样具是端正,而在其中,常郁昀最是出挑。一身料子做工皆上乘的外袍腰间佩了块剔透玉玦,衬得少年郎身形匀称,气质不凡。

再不讲究,也不好当众直视,楚维琳瞥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低头抿茶。

“八妹妹你在看哪儿?”楚维琛的声音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责备,“没见过几位表兄?还不快低头!别让别人笑话。”

楚维瑷闻言一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又反驳不出,只能生闷气。

楚维琳皱眉,即便是楚维瑷盯着看不妥当,楚维琛也实在不用这么说话。她轻轻拍了拍楚维瑷的手,余光却瞟见赵涵忆亦是一脸的尴尬,仿若被抓到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以赵涵忆对常郁昀的思慕,她一直看他倒不奇怪,可楚维琳的印象里,楚维瑷对这几兄弟都淡淡的,怎么会做失态的事情?

感受到了楚维琳的关切,楚维瑷挤出一个笑容,附耳与楚维琳道:“六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东张西望是因为刚才我觉得昀表哥似乎在看着我们这里。”

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背后突然之间冒出了一层冷汗。楚维琳本能地往常郁昀的方向看去,对方似不经意偏转头,亦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瞬间楚维琳觉得常郁昀在笑,桃花眼底水波潋滟,可下一秒,她又觉得那不是笑容,甚至高深得让她分不清其中情绪。

楚维琳心惊胆颤。

上一世楚维琳从未留意过,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是这么看着自己的。

常郁昀曾经这么看过自己。

急急避开了目光,脑袋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她又看到了地牢里的那一幕,她倒在地上,常郁昀就在她身边,他一直在说着什么,可她却听不见。

不,不对!

她应该是听见了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再醒来时她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常郁昀到底说了什么?

其中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都被她一并遗忘了呢?

常家兄弟们敬了酒便退了出去,楚维琳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满脑子都在想着地牢里的事体,连楚维瑷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她搭话都只是随意应付着。

酒撤了席,老祖宗精神好,大赵氏让人送上了戏单。

老祖宗随手点了几出,便笑着催着开戏。

水阁观戏,最受老太太、太太们喜欢,年轻媳妇子们耐着性子陪着,姑娘们起先还陪坐着,等唱了半出,具是闲不住。

老祖宗不拘着她们,挥手道:“罢了罢了,别在这儿挤着,白糟蹋了戏。郁晔媳妇,你带她们去园子里。”

常郁晔的妻子卢氏是这一辈的长媳,进门没几年,膝下有一个姑娘。她闻言起身,笑着招呼起来。

楚维琳清楚,赵涵忆就是趁着大伙儿都在园子里放鹞子、踢毽子的工夫跑去设计了常郁昀,她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盯紧赵涵忆,不让她成功。

赵涵忆和赵涵欣两姐妹与常家的二姑娘一道走了,楚维琳正欲跟上,却被楚维琛打了个岔。

好不容易打发了楚维琛,楚维琳再往前寻去,却只见到了赵涵欣和常二姑娘,不见赵涵忆身影。

楚维琳心如擂鼓,愣在原地进退不得,此刻失去赵涵忆行踪,让她得偿所愿,那楚维琳的将来…

如何是好?

挫败和慌乱充斥胸膛,楚维琳腿一软,蹲下了身子。

她又要重复那痛苦不堪的一生了吗?又要失去亲人,在地牢里结束生命?

热孝上轿、胎儿小产,那些往事一股脑儿涌进了脑中,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剧痛的脑袋,然后,她看到了地牢里的常郁昀。

楚维琳依旧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却知道这些话语至关重要,她逼着自己静下心来。

前后都是模糊的,其中却有一句一点点清晰起来。

“那日我以为在竹苑里的是你,却不想是小赵氏。”

竹苑!

楚维琳猛地起身,掉头就走。

常家后院有不少小径,原本是为了寻景才辟出来的,到后来走得人少了,便渐渐又不像一条路了。这些小径只有熟悉的丫鬟、婆子们赶路时才会走一走,平日里很少有人。

此处花园就有一条小径通往竹苑附近。

楚维琳在这里生活过好几年,这才晓得这条路,赵涵忆要是走的大路,她赶一赶,兴许还能赶在她的前面。

穿过花丛、假山,亏得今日的衣服头饰还算方便,等楚维琳穿出小径时,倒也不显得狼狈。

在竹苑旁的假山后头,楚维琳停下了脚步。

她此时不知道赵涵忆是否进了竹苑,贸贸然闯进去,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而楚维琳需要做的更是简单,只要阻止了常郁昀进去,赵涵忆便是在竹苑里头待到了天亮都没有办法。

想好了这些,楚维琳干脆躲在了假山洞里,这里不招眼,不会叫人发现了她的存在,又能观察到竹苑的情况,等到常郁昀出现时她就冲出去,随便扯些什么谎话,把常郁昀带离了就成了。

一开始楚维琳目不转睛地盯着,等过了一刻钟,眼睛便有些酸了。

抬手揉了揉,又在腿上掐了两下,强打起了精神。

这么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出了差错。

这一等,又过了半个多时辰。

竹苑内外静悄悄的,里头没有一丁点动静,常郁昀也没有出现。

慢慢的,不安又爬上了心头,楚维琳蹙眉,会不会是她弄错了,常郁昀说的根本不是竹苑?

时间悄然而逝,竹苑那头终于出现了人影,却是几个丫鬟,她们结伴走着,不时张望。

楚维琳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定是卢氏那儿散了,回到水阁处却发现少了人,让丫鬟们出来寻了。

要是叫人发现她躲在这儿,必定要添些无谓的麻烦。

深吸了一口气,楚维琳当机立断,蹑手蹑脚离开了假山,脚步飞快,沿着原路返回了水阁。

第九章 偏差

明天如果中午没有更的话,夜里会更。

拿平板改文对96这种手比脸大的人来说太痛苦。

继续吼吼,求收求票!

——

这是一场赌博。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楚维琳感觉赵涵忆根本不在竹苑里,常郁昀也不会出现,事情跟她刚刚想起了的常郁昀说的那句话出现了偏差。

她不可能在这里无止尽地等下去。

她押了这一个可能,可要是押错了,她离开之后发生了那些事情,那就是输得彻彻底底。

不晓得是走得太急,还是心中不安,心跳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步上水阁,一眼望见赵涵欣身边的赵涵忆时,楚维琳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赌对了。

只要赵涵忆在这里,她就没有设计成常郁昀。

楚维瑷过来挽了楚维琳的手,还未说话,楚维琛已经插了进来:“之前话说到一半,你怎么就没影了?你都去哪儿了?我们四处没瞧见你。”

楚维琳暗暗调整呼吸,正想着怎么回答,却听见那边常二姑娘的话语。

“阿忆你骗我们,去更衣哪里要这么久?我和阿欣傻乎乎等了你好久。你自己说,去哪儿偷闲了?”

赵涵忆一脸淡然,缓缓转过了头朝着楚维琳的方向,突然就笑了起来:“我啊,和楚六妹妹说话呢。”

愕然一闪而过,楚维琳顾不上雷打一样的心跳,莞尔笑了:“是呀,我请教赵家姐姐针线呢。”

一个扯谎,一个应和,偏偏唬住了一群人,没有人再关心她们刚才的行踪。

闺阁女子的话题简单,从针线说到了喜好,又到了各自年纪,还有不到半年就要及笄的赵涵忆被围在了中心。

楚维琳没有靠过去,只是时不时会看一眼笑容温和的赵涵忆。

她理解赵涵忆曾经的孤注一掷。

常老祖宗的寿辰可能是马上要及笄的赵涵忆最后的机会了,若今日不成,她很难再找一日设计常郁昀。

等及笄之后,赵家定要替她说定了亲事,等到了那时,女儿心思不过是镜花水月。至于请大赵氏给老祖宗吹耳边风让老祖宗主动去向赵家提亲,更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不然,赵涵忆何苦做那落人口实的事情。

赵涵忆对常郁昀的爱慕不假,那今天这又是出了什么变故?

常郁昀没有到竹苑去,赵涵忆也没躲在里面,否则她的动作不可能快过抄小路回来的楚维琳。

疑虑盘旋心头,可这儿不是个思考的好地方,楚维琳胡乱想了一会儿,只能先按捺到了心底。

从常府回来之后,生活又变得和记忆中的无二了。

仿若那日竹苑的偏差,仅仅只是特例而已。

偏偏那个特例,是对楚维琳最最紧要的。

与它相关的,是原本三日后常府就有官媒去了赵府,但这一回满京城都没有两家要再亲上加亲的消息。

这让楚维琳略松了一口气。

八月二十八日,长房三姑娘楚维琬及笄。

前一世之中,若说家中姐妹之间,楚维琳最喜欢楚维琬。

楚维琬温柔得体,待人友善,即便是隔了房往来极少,楚维琬依旧让楚维琳觉得亲切。

长房老太太闻氏和楚维琬的母亲黄氏为了她的一生谋划了很多年。

楚氏一族,最出名的不是京城楚氏,而是旧都楚氏。先帝在位时,迁都现在的京城。楚家有一部分迁来了京城,大部分留在了旧都。

楚家祖上出过贵妃,是旧都世家,家风严谨,在官宦圈子里很受推崇。京城楚氏虽然有出仕为官,但贵妃娘娘的那一支留在了旧都,依旧是京城这里比不上的。

大太太黄氏的娘家妹妹嫁的是旧都楚家三房七老爷,生女夭折,伤心不已。黄氏和闻老太太商议,把楚维琬送去养在了旧都楚家,明面上说的是姐妹情深,又都是楚家,也不算违背了规矩,其实是因为旧都养育这一点传出去,比在京城长大的女孩儿们在说亲上强上太多了。

闻老太太亦是出身旧都望族,她的母亲有郡主封号,嫡姐又是和安县主,加上楚维琬养在旧都楚家,十四岁时才回到京城,使得她在亲事上能够比肩公卿人家的女儿。

闻老太太和黄氏操心了那么多年,却比不上一场恶意设计。

原本楚维琬能入崇王府做世子妃,成了正经的皇家女眷,却被害得成了宣平侯府小侯爷的偏房。

那小侯爷根本不是什么好的,楚维琬进门不到四年,香消玉损。

想到这些往事,楚维琳就忍不住叹息。

那时候楚维琬的日子不舒坦,却依旧念着楚维琳,给她下了几次帖子,让她在常家女眷里能得几分颜面。楚维琳几次过府,甚至在宣平侯府见到了楚维琬的婆母和主母对她的刻薄和为难。

在最难的时候,待她好的人,楚维琳记得格外牢。

尤其是楚维琬和叶语姝,若有可能,她不想看着她们一个死一个疯。

楚家是随先帝进京的,这才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占了不小的宅邸。

毕竟是旧都人氏,便依着旧都的规制建了新宅。

进京的三房各有一个正门直通大街,内里又有甬道相连,无论是出入还是彼此走动都很方便。

而内院女眷们又有花园相通,省事不少。

今日楚维琬及笄,何氏和李氏这两位婶娘少不得也去露个脸,去的人多了,何氏便让人备了青帷小车。

李氏领着一双儿女上了一辆车。

楚维瑷自是与何氏一道,她上车后便挑了帘子,一双大眼睛扑闪着看着楚维琳。

何氏站在脚踏旁,笑着道:“维琳,快些上来。”

楚维琳垂眸,她实在不愿意和何氏一道,一想到何氏对楚维琮的窥视,她就浑身不舒服。

可这个当口,一来不好直接驳了何氏的面子,二来她也不想去后头和楚维琛挤一起,便挤出笑容,点了点头。

青帷小车沿着甬道一路走,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到长房。

看门的小丫鬟眼尖,笑着上来问安行礼,又摆了脚踏扶着太太、姑娘们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