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个半个月的雨,不说楚维琳这个双身子的,连楚伦歆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大赵氏端坐八仙椅,不急不缓和老祖宗说着话:“依着往年来看,这春末雨多,夏日里越发炎热,已经入了六月,趁着冰价还未涨,先把冰都置办好。”

“情愿多备些,也好过到时候缺冰。老婆子年纪大了,用不了许多,可你们一个个都是怕热的。”老祖宗说罢,正好瞧见楚维琳低着头,见她肚子已经显怀,笑着提醒道,“郁昀媳妇,你可不能贪凉,角落里放几盆冰去去暑气就好,千万碰不得冰碗。”

听见老祖宗唤她,楚维琳赶忙抬头,笑着应了。

大赵氏又说起了六月十九去法雨寺上香的事体,老祖宗嘱咐了几句,末了问道:“空明师太还在京中吗?”

虽是依着空明师太的话,让常恒翰纳了红笺,但对于这个到京城只有半年的老尼,老祖宗依旧记挂在心上。

大赵氏答道:“在京里的,听说城中又有几户人家得了她的提点,连杨将军府上都请了她。媳妇还听说,念惠庵正加紧整修,想在观音菩萨成道日之前完成,以念惠庵如今的声势,这一回成道日应当也是热闹的。空明师太说过,整修成了之后她便要离京了,大约也就这个月的事情了。”

“哦?杨将军府上?”老祖宗倒是诧异,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杨老夫人似乎也是信佛之人,郡主这个月就要启程远嫁,她想要卜算吉凶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还是去法雨寺,我折腾不动,赵氏,你记得使人去念惠庵多添些香火。”

老祖宗交代完了,又问楚维琳道:“圣上下旨之后,你也没见过郡主吧?”

郡主指的就是杨昔诺。

楚维琳懂老祖宗的意思,浅笑道:“杨家姐姐匆忙备嫁。我又是双身子。就没有递帖子过去,我与她相交一场,她这一走。这辈子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我一会写封信给她吧。”

楚维琳回到霁锦苑,便让流玉研了墨,其实不仅仅是老祖宗记挂着。她也很想知道空明师太会和杨家人说什么。

浣花笺上,墨香浓郁。楚维琳写完后吹了吹,等干透后装入信封,交到流玉手中:“你领了对牌亲自送去。”

流玉应下,匆匆去了。等到傍晚时带回了杨昔诺的回信。

杨昔诺和楚维琳说话素来直接,空明师太那日进府的确是她祖母的意思,杨昔诺自个儿并不喜欢师太那双仿若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眸子。只是师太说的话叫家里人欢喜,最后是由她母亲亲自送上了马车。

空明师太说杨昔诺命中就是富贵相。杨家之前能复起也全是靠着杨昔诺的命格,此番远嫁,瞧着是前途不明,可事实上,她能在德王府站稳脚跟,且能得世子看重,往后数十年无忧。

饶是杨昔诺不喜欢空明师太,可这样的话,又有哪个人不爱听?

杨家老太太甚至是送上了一座掌上玉观音,这观音像她收了许多年,当初杨家困于市井之中时也没有出手过,在这一刻却盼着空明师太一语中的。

信纸最末,杨昔诺还是盼着能在离京前再见楚维琳一面,毕竟这一嫁真的是天南地北。

楚维琳叹息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岑娘子来看过,头几个月过了,她这胎是稳妥了的,可上从老祖宗、常郁昀,下到一院子丫鬟们,具是不敢有半点马虎,别说去看望杨昔诺了,便是想回一趟楚家,各个都一样不放心。

楚维琳把信呈给了老祖宗。

老祖宗读完,睨了楚维琳一眼,信上这些事体一时之间瞧不出空明师太本事深浅,本来转述几句也就行了,拿了信纸给她,自然是为了最后那几句了。

老祖宗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放在身边几子上的另一封信。

那是她嫡姐给她的回信,那边已经应下了两家亲上加亲,等合过两个孩子八字,若是配得上,这亲也就会定下了。

她们姐妹从小在荣安公主府中长大,感情极好,可自打各自出嫁之后,也只能凭借鸿雁相交,只在公主薨逝、父母归天时才见过几面…

“宫里定了日子,郡主十三日进宫,十五日一早起驾离京,你到时候送送她吧。”老祖宗闭着眼睛,缓缓道。

郡主远嫁,排场非同一般,说是送,其实也只能是远远看上一眼,但这已经是老祖宗的让步了,楚维琳哪里敢多求什么,依言应下。

转眼便是十五。

常郁昀休沐,便陪着楚维琳出门

街上人多,楚维琳不能在人群中拥挤,马车也只能停在小巷里,并不方便,常郁昀在福来居里包了个雅间,窗子正巧对着街道,也算是视线良好。

车马从宫门驶出,十里红妆,几百护卫随行,要一路把杨昔诺送到德王府。

虽有守备司清场,可沿街还是叫围观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若不是楚维琳占据了这么个好位子,只怕是什么也瞧不见的。

车轱辘压过长街,仪仗威严,队伍前头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昔诚,他亲自送姐姐远行。

楚维琳一眨不眨看着队列从远及近,又从近往远,印在脑海之中的便是那一片如霞光一般的红色。

从娇女到落难凤凰,杨昔诺吃过许多苦,又从市井之中回到将军府,被崇王妃认作义女,成了宗亲,她的这十余年的经历像是一个传奇,一个故事,是许多闺中女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人生,但楚维琳又希望杨昔诺的婚后生活能够平凡而简单,不用这般大起大落,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送嫁的队伍出了城门,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常郁昀牵着楚维琳的手下楼回府。

老祖宗定了十八日一早去玄明山,一直到二十一日才回来,楚维琳大着肚子自然是不去的,这几日不用晨昏定省,整个人也就慵懒些。

午后日头大,楚维琳怕热,便在东次间的榻子上小憩。宝莲搬了把杌子在一旁坐下。手中蒲扇轻轻摇着。

许是这微风清凉,楚维琳睡得很踏实。

宝莲一只手支着腮帮子,静静看着楚维琳。她瞧得出来。自家奶奶这几日心情不错,这会儿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眉宇舒展,唇角似有笑意。这份恬静模样,叫宝莲都忍不住要勾了唇角。

奶奶这般好看。也难怪爷把奶奶捧在手心里,如花容颜,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宝莲正想着,忽然就想起前几日李德安家的说过的话。

那时李德安家的站在东厢门口与她和宝槿说话。楚维琳从外头回来,宝槿快步迎上去,宝莲落后了一步。正巧瞧见李德安家的怔怔望着楚维琳出神。

宝莲不解,催道:“妈妈。奶奶回来了。”

李德安家的这才回过神来,笑容里有些苦涩:“我一眼看过去看差了,还当是太太回来了,奶奶打小就和太太长得像,现在梳着一样的妇人头,我一晃眼啊,真有些分不清了。”

宝莲闻言一怔,脑海之中江氏的模样一点点清晰起来,和楚维琳叠在一起。

“像极了呢…”宝莲凝视楚维琳的睡颜,喃喃自语。

那位章老太太口中与江氏七八分相像的桂姨娘又是何等模样?是不是从楚维琳的脸上也能窥得她当年容貌?

让楚伦煜念念不忘的江氏,让楚证赋记了数十年的桂氏满娘,她们像极了呢。

宝莲想得出了神,手中蒲扇却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摇着,直到日头偏了西。

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日。

楚维琳虽没有跟着去寺中,这样的日子还是要添些香火的。

娉依备了软轿,陪着楚维琳到了家庙之中,守家庙的跛脚钱七已经回避,两个婆子迎了楚维琳进去。

家庙里供奉的就是观音菩萨,金身佛像正是从法雨寺请回来的,金银彩绣的佛幡精美绝伦,听说是出自吴氏之手,她的这一位婆母,七窍玲珑心,女红极其了得。

佛前点了檀香,宁神静心。

楚维琳肚子还不重,却也不敢跪上太久,在厚厚的蒲团上诵了一会经,也就起身了。

今日没有出太阳,空气也没有沉沉发闷,楚维琳并不着急回去,叫娉依和宝槿扶着在家庙附近走动。

夏日枝叶茂盛,走在底下,倒也舒服,两人小心伺候着,后头不远不近又跟了几个婆子丫鬟。

楚维琳边走边看,忽然余光瞟见远处游廊的花窗后头匆匆经过一个人影,那身影似乎还有些眼熟。

再一想,那人分明就是莞馨。

她一个双身子的人折腾不起,又跟着这么多人,难免会有些动静,便低声吩咐道:“我有些累了,就在这儿歇一歇,宝槿,你去前头帮我摘几枝玉簪花回来。”

宝槿一怔,见楚维琳冲她点头,她急忙去了。

刚刚那一瞬,她也是瞧见了那人的。

那年在常府小住,楚维琳夜会常郁昀,宝槿守在门口,一位娘子挑灯笼从采芙院外头经过,差点吓坏了她。那时没有被人发现,宝槿却是把那人身影刻在了脑子里,等楚维琳嫁进来之后,宝槿便知道了,那是大赵氏院子里的莞馨。

宝槿轻手轻脚往前走,绕出了楚维琳一行人的视线,躲在一处角落,正巧能偷瞄莞馨。

莞馨走得不疾不徐,跛脚钱七从另一头过来,嬉皮笑脸地凑上来。

宝槿不晓得他们两人的事情,见钱七的嘴直往莞馨脸上去,一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宝槿虽是个未婚配的丫鬟,可毕竟要伺候楚维琳,男女之事大致有些概念,可听到钱七那张嘴里的混话还是叫她面红耳赤,巴不得能捂起耳朵。

可她是来听墙角的,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你好些日子没来了,大太太去庙里了,你都没出现,怎么的,有了新相好了?”钱七道。

莞馨一听这话就来气,恼道:“还不是那个蹄子,现在可了不得了,仗着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可没少霸着老爷,连太太这会儿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做下人的哪里还敢惹她?昨日里太太不在家,越发没个收敛,四更天还要水,真是不知羞!”

“啧啧,什么蹄子,人家现在是周姨娘!”钱七哈哈大笑。

“德行!”莞馨啐了一口。

钱七一面对莞馨上下其手,一面道:“你别光说人家,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话又说回来,大老爷还真不讲究,周姨娘比二姑娘大不了几个月吧?这也就罢了,这帮老爷们不少都是好这口的,可周姨娘进府时才七岁,差不多就是大老爷看着长大的。虽然长得是漂亮,那颗朱砂痣勾人魂的,但这都下得去手…哎呦,我要是大太太,血都要吐出来喽!”

莞馨重重拍了钱七一把,低声喝道:“你们男人都一个样,见一个爱一个,现在要是有个岁数小的在你跟前,你转身就把我扔后头了。哼,那蹄子漂亮?再漂亮有个什么用?咱们老爷身边又不是没有出过比她漂亮千百倍的,现在那一位在哪儿呀?白骨都要烂成泥了!我倒要看看这蹄子能在太太眼前张狂几年!”

莞馨骂骂咧咧,她似是还有事情在身,推开了钱七后就往园子深处走,那儿是府中西北角门,能直接出府去,钱七赖皮膏药一般粘着。

直到两人走远了再听不见动静,宝槿才红着脸走开,先去摘了玉簪花,才又回到楚维琳那儿。

楚维琳坐着歇了会,见宝槿回来,便起身回霁锦苑。

宝槿把玉簪花插到瓶中,娉依已经被楚维琳打发了出去,屋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楚维琳低声问道:“知道莞馨去哪儿了吗?”

宝槿摇了摇头:“走到一半遇见钱七,奴婢不敢再跟上去,怕叫他们发现。”

这倒是出乎楚维琳的意料,她以为莞馨出现在那儿是要从角门出府,若是宝槿耳力好,说不定能从莞馨和守门婆子的对话里听到些什么,却没想到她会遇见钱七,毕竟,她今日就在家庙里,莞馨断不会有胆量在这个时候去私会钱七。

“没跟上也无妨,没叫他们发现就好,”楚维琳安抚宝槿道,“也是我大意了,那钱七虽是个跛脚,但却不是什么善茬,你若是被发现了吃了亏,我就追悔莫及了。”

宝槿连忙摇了摇头,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脸上一下子又烧了起来,扭捏了一番,还是俯下身凑在楚维琳耳边,一五一十全部说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坦白(一)

楚维琳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

她还记得那日,红笺跪在松龄院里,听着老祖宗吩咐的时候,她的头埋得低低的,一双晶亮眸子因着之前回忆旧事哭泣而红通通一片,她没有拒绝老祖宗和大赵氏,只是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从楚维琳的角度看过去,只怕是掌心里都要叫她掐出一排月牙印来。

那时情绪做不得假,落在楚维琳眼中,红笺分明是不愿意的,怎么才过了这么些时日,由莞馨说出来,竟是南辕北辙。

不过,莞馨这张嘴巴,也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她本就是大赵氏的心腹,是个寡妇而并非没出嫁的丫鬟,说话不会顾忌也不会羞涩,自然是什么难听说什么的。

要说红笺漂亮,那还真说不上。

常府里里外外仆妇这般多,论模样论谈吐,比红笺出众的多得是,红笺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眉中央的那一颗朱砂痣,衬得那张白净脸蛋格外有些风情。

红笺和常恒翰的那些事体,楚维琳倒不关心,那是大赵氏才要操心的,她想着的是莞馨说的那句话。

白骨都要烂成泥了。

常恒翰身边通房妾室算不上少,如今还留着的也有三四人,只是这些妾室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大赵氏手段了得,自己又是儿女双全,又怎么会添几个庶子来给自己添堵,必然是收拾干净的。

而这其中,别说是腹中胎儿,连带着大人一块没了命的,也肯定是有的。

那个死了多年,还能让莞馨记在心中。愤怒妒忌之余也不得不夸赞一句漂亮的人,楚维琳倒是有些好奇。

夜里拆了珠花,宝莲伺候楚维琳上了床,等常郁昀从净室出来,她便退了出去。

楚维琳半躺在床头,低声问道:“大伯父屋里哪个姨娘最漂亮?”

常郁昀正宽衣,听到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转过头来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似乎是死了好些年了。”楚维琳抿了抿唇。

死这个字。无论是什么时候,总归是叫人不舒服的,常郁昀皱了皱眉头。在床边坐下,道:“死了好些年?”

“恩。”趁着常郁昀吹灯落帐的工夫,楚维琳把今日宝莲偷听来的莞馨和钱七的对话大致讲了一遍,只不过那两人有些言辞太过露骨直白。她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和常郁昀说,只挑了些能出口的说了。

常郁昀侧身朝着楚维琳。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楚维琳眨巴眨巴眼睛,这个答案也是情理之中。

那毕竟是常恒翰和大赵氏的屋里,常郁昀一个隔了房的侄儿,哪里会去关心伯父伯母屋里的事情。若是生养过孩子的妾室还好说,家里人总归叫得出她的姓氏,其余的那些。便是老祖宗都未必说得全。

大赵氏嫁进来二十多年,院子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妾室也好通房也罢,常恒翰都不一定放在心上,更何况常郁昀根本不是那般八卦好事之人。

“难怪空明师太说大伯娘罪孽太多,损了香火。”楚维琳低低哼了一声。

常郁昀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问道:“你信那空明师太?”

楚维琳抿唇思考了会儿,到底还是拿捏不准。

二十一日傍晚时,老祖宗一行才回府。

老祖宗到底上了年纪,坐久了马车浑身疲乏,早早就歇下了,又让人各处传了话,明日一早也不用过去请安。

哪知第一夜忽然雷雨磅礴,雷声一阵阵打到了四更天,楚维琳睡得不踏实,翌日一早眼睛都睁不开,连常郁昀何时起身出门的都不晓得。

楚维琳睡到中午时才起,夏日里本就胃口不佳,她又是双身子,近日里见到大鱼大肉就恶心,厨房里变着法子准备清口菜肴,可在楚维琳看来,都比不得满娘做的爽口的腌菜。

清粥小菜,都是早晨就备下的,一直热在小厨房里,这些东西说不上吃得饱,但能开胃。

楚维琳慢条斯理用完,正要吩咐娉依收拾桌子,忽然就觉得腹中排山倒海起来,刚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上翻涌,根本忍不住,吐了一地。

直到肚子里都吐干净了,连连呕了几口酸水,这才渐渐消停了些。

娉依起初没防备被吓了一跳,很快回过神来叫了人进来一道伺候,先让楚维琳簌口更衣,又把一地污秽都清扫干净。

楚维琳被挪到了床上,望着那青纱绣了石榴花开的幔帐怔怔出神。

她这段日子时不时就会孕吐,可像这回这般剧烈的却是头一遭,只觉得整个人连心带肺都被掏空了一般,她伸手覆住隆起的肚子,感受着还算不上十分明显的弧度,缓缓放松下来。

孩子还在,没有被一并吐出去…

楚维琳脑海中稀里糊涂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便是宝莲坐在边上低声与她说话,她都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大约是昨夜里没睡好的缘故吧,楚维琳这么一想,干脆闭上眼睛,想再多躺一会儿。

院子里有些声响传来,似乎是李德安家的的声音,宝莲正想起身出去看看,就听见脚步声已经传了进来。

来人没有在东次间里止步,而是直直就入了内室,宝莲不满地盯着插屏后出现的湖蓝身影,待看清了来人,她赶忙垂下眼,福身道:“五太太。”

楚维琳闻声睁开了眼睛,见是楚伦歆来了,她便想支起身子来。

楚伦歆几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忙道:“快躺下!我在院子里见到李德安家的,她说你吐了一身,这会儿好些没有?”

“吃了些东西,就吐了,不碍事的。”楚维琳笑了笑。

楚伦歆见楚维琳面色如常。又问了几个丫鬟,彻底放了心,便笑盈盈在床边坐下,道:“刚才家里来人报喜。”

楚维琳睁大了眼睛,楚伦歆的眼底全是笑容,唇角勾起,说不出的喜气洋洋。叫人一看就晓得是欢喜到了心底的。能叫楚伦歆这般高兴…

楚维琳的手还放在肚子上,忽然心领神会,惊喜道:“三姐姐生了?”

“生了!”楚伦歆忙不迭点头。“天亮的时候生的,是个哥儿,崇王府使人去家里报喜,说是母子平安。母亲晓得我们都记挂着。便让人来告诉我们一声。”

楚维琳长长松了一口气。

楚维琬一举夺男,当真是太好了。可惜世子不在京中,楚维琬一个人安胎、生产,总算是能够安下心来了。

楚维琳让流玉从箱笼里取出一只盒子,打开给楚伦歆看:“这是我给小外甥准备的洗三礼。只是我这个样子,过去了也不方便,到要麻烦一众人照顾我了。叔母帮我给三姐姐吧。”

盒子里铺着红绸,摆着一块长命锁。

楚伦歆笑着点头。她来时就怕楚维琳逞强,她们姐妹感情好,她若一定要去崇王府贺喜,那还真不好拦着。只是那一日王府里定然是极其热闹的,这么多人一道围着,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什么事情,那可真是两厢为难了。

让鹦哥把盒子收起来,楚伦歆拍了拍楚维琳的手,道:“你只管放心,我一定送到。”

楚伦歆还要去松龄院里报喜,便让楚维琳好好休息,起身走了。

楚维琳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时不时会想,那个小外甥到底长的什么样子,楚维琬和崇王世子具是容貌出众之人,那孩子总是不会差的。

她想着想着就有些迷迷糊糊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婴儿就有些眼熟起来,她昏昏沉沉想了很久,猛得就浑身冰凉起来,那皱着脸大哭的样子与恒哥儿的样子叠在了一起,她甚至想起了前世进门后头一次从奶娘怀中接过只有两个月大的恒哥儿时的情景。

襁褓之中的孩子是那般小,那般软,她明明应该恨的,却对这么小的孩子恨不起来,只能怔怔抱着他,一动不动,老祖宗和大赵氏冰冷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

她想,她不愿意抱这样一个孩子,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她的父母都已经逝去,她为何要去养这么一个给她带来灾难痛楚的婴孩?

恒哥儿一直是奶娘带着的,可到底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她怎么可能完全忽略掉这么一个孩子?不管喜还是不喜,她能听见恒哥儿哭了笑了,能瞧见丫鬟们把婴儿的衣物取进取出,空气里的奶香味浓得她浑身都不舒服了。

一年时间,她看着恒哥儿学会了坐着,学会了爬行,学会了依依呀呀叫唤。

奶娘是个很尽心的妇人,有几次也是壮着胆子与她说,恒哥儿虽不是楚维琳亲生的,但好在是这么小就跟在她身边,会养亲的。

奶娘教恒哥儿说话,指着楚维琳一遍遍教他叫“娘”,便是被老祖宗和大赵氏压得喘不过气,可看到恒哥儿挂着口水呀呀想叫一声“娘”的样子,楚维琳也无法完全硬起心肠来。

那时候,她想到的是江氏,是她的娘亲。

直到她怀孕。

楚维琳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她有了身孕,老祖宗总不会再那般苛责了吧,能松一口气,也是好的。

也许是要做母亲了的关系,楚维琳待恒哥儿也不像之前那般排斥了,甚至有时愿意陪着他一会儿。

直到那一日…

楚维琳孕中嗜睡,夏日傍晚闷热,她睡得并不舒服,宝槿替她摇着扇子,可还是添不了多少凉意。

“奶奶,奶奶!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