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安心里想着,手上的速度就又慢了。

“你去歇会,剩下的我来。”颜梁淮回头,刚好看见她在愣神。

“不用,”米安安摇头,又拿小锄头将土壤松了松,“疼吗?”

颜梁淮不明所以,无声地看她。

“我从小调皮,爬高上低的。四岁那年爬树,从顶上摔下来,把胳膊摔断了,打了三个月石膏。”米安安低头耙着土,“现在别的都忘了,就记得当时疼得在我妈怀里哭到嗓子都哑。我还只是骨折,你这个……当时一定特别疼。”

颜梁淮这才低头,审视着自己那条“腿”。

在换上它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拒绝复健,拒绝接受现实,比起装上这样的东西,他宁可永远缺一块,以便牢记莽撞所带来的后果。

“还好,已经忘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神情分明不是这回事。

米安安能从他的视线里读出懊悔,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绝望。

她丢下花锄,蹲在原地,“你听过月亏则盈吗?”

颜梁淮:“你想说什么?”

“我五岁的时候,爸妈在出车时候出意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人就没了。当时我觉得特别委屈,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摊上这种事了呢?”

颜梁淮不由地单膝蹲下,跟她几乎于视线平齐。

“当时阿嬷忙着操办丧事,我就爬上枣树没完没了地哭。后来,是班爷过来找我,他让我看天上的月牙,说我现在的生活就像这天上的月,圆过、现在缺了,但只要咬咬牙挺过去,迟早还能圆起来——倒不是说我爸妈能起死回生,而是说,或许会有其他的值得去爱与被爱的人来到我身边。”

若是放在往日,说这话的时候米安安一定直勾勾地盯着颜梁淮,直看到他都不好意思。可今天,她却一直低头看着手指。

“那会我不懂,只想……那我就咬牙试试,说不准哪天月亮就圆回来了呢?”米安安苦笑,“到现在十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月是圆是缺,但起码日子过得还不错,有吃有喝,有人爱我。”

她顿了下,忽然惊弓之鸟似的抬头,“我不是说你啊。”

颜梁淮苦笑,不是他?那是说谷小钊了。

哪知小姑娘又解释,“我是说我阿嬷……她,很爱我,虽然嘴上老数落,但心里最爱我,我知道。”

颜梁淮默默地,吁出一口气。

米安安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峰回路转,只顺着先前的话说:“所以,虽然你落下了伤,可是只要挺过去,总会有转机的。何况,我觉得你就算受了伤,也比99%的男人要MAN。”

颜梁淮好笑地问:“你见过多少男人。”

“……很多啊。”米安安掰着手指数镇上的男性,末了一吐舌头,“没有说他们不好的意思,只是你更好。”

两个人蹲得很近,颜梁淮能看见她鼻尖上挂着的汗滴,还有眼底的星光点点,就连昨日肿成烤肠的小嘴,如今也晶莹红润。

这张小嘴说着,“他们都很好,但你更好。”

竟比所有情话加起来都要动听。

若是换了别的姑娘,但凡昨天那样说过那些话,今儿难免要不自在,可是米安安不会。

她像个心无城府的赤子,只是不再想着“喜欢”他,却还是盼他好。

颜梁淮情不自禁地擦掉她鼻尖的汗,然后在她发呆的间隙里顺势兜住了她的半边脸颊,身子稍稍前倾,使得两个人更加亲近。

米安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的呼吸落在鼻翼,才恍然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满是泥巴的小手无意识地往身上揩,“种子还没种完,要来不及了!”

手心的温度落了空,颜梁淮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了眉。

却见小姑娘已经马不停蹄地投入种花大业,也只得收敛心神,配合她。

颜梁淮开始不确定,心底的失落究竟是因为米安安的回避多,还是因为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里渴望更多。

这个念头让他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开口。

米安安觉得,自己惹人生气了。

毕竟刚开始拼命招惹他的是自己,如今躲着他的也是她,将心比心,是她、她也不高兴啊!

但她是真怕惹得老人家不快活,加重病情……

于是除了尽量不靠近颜梁淮之外,米安安同学竭尽所能地“讨好”他。

比如花栽好了,颜梁淮把工具收拾停当,进洗手间的时候就发现小姑娘已经把脸盆放满了温水,肥皂盖都揭开放得好好的。

洗好手出来,一杯凉茶妥妥帖帖地放在唾手可及的地方。

而他被泥巴弄脏的衣服,已经被米·田螺姑娘·安安抱到后院清洗了……

殷勤周到得不像话。

只除了,他才刚走到身边打算帮忙,小姑娘就跟水中触电似的抽回手,站起身,“我得回家给阿嬷做饭了,你过一小时来吃。”说完,一溜烟跑了,好似怕他借着洗衣服牵她手一样。

颜梁淮很无奈。

到了米家也一样,米安安做饭远不如老太太上手,一桌菜倒是有荤有素,却甜得甜,咸的咸,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拿出库存豆腐乳,给大家搭菜下饭。

阿嬷忧心,“往后你一个人怎么过?”

米安安咬着筷子,“所以你要好起来啊!”

“找个会做菜的对象吧。”阿嬷慢吞吞地说,“你洗碗,让他做饭。”

米安安忍住去瞟颜梁淮的冲动。

他也非常配合的,一声不吭,仿佛没听见老太太的感慨。

“囡,首都那医院离小钊的学校远吗?”米阿嬷忽然问。

米安安愣了愣,“……不远。”

“那你可以常去找他,我记着他厨艺不错的。”

米安安狐疑,“……小钊?他不会做菜吧。”

阿嬷“哦”了一声,皱起眉头,她其实记不太清了,“不会没关系,他那学校里不是许多小伙子吗?跟你差不多大的,总有会签到做菜的,让小钊帮忙介绍介绍。”

米安安:“……”

咔哒。

椅子被推到了后面,用餐以来一直跟隐身人似的颜先生突兀地站起身。

米安安慌了,“怎么了?”

颜梁淮板着脸。

三秒后,他端起桌上那碗食而无味的红烧肉,“我去回个锅,你和阿嬷先吃。”

作者有话要说:让你之前木了吧唧~现在急了叭

第23章 荣光(23)

老太太的觉越来越多,放下饭碗,连桌都没离就盹着了。

米安安收拾好厨房回来,刚好看见颜梁淮替阿嬷盖上薄毯,动作很轻柔,不知道的,还当那是他的至亲。

她靠在门边,手上揪着毛巾——多好的人呀!她才不要谷小钊介绍什么男同学。要么颜梁淮,要么不如单着。

“洗好了?”颜梁淮抬头,看向她。

“还、没!”刚刚还非君不可的米安安一溜烟又跑了。

颜梁淮蹙起眉,走到厨房边,“你行李收好了?”

背对着他的米安安没回头,“都装箱了,在我房间。”

“我先搬上车,晚点你好搀阿嬷。”

“好~”

这是颜梁淮头一次单独进米安安的闺房,刚推开门,就闻到淡淡橘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房间乍一看完全不像女孩子住,色调素净,连个毛绒玩偶之类的东西也看不到。

大箱子就放在门边,颜梁淮拉开箱竿,正要推走,却不经意地瞥见她床头反扣的书。

他的观察力素来敏锐,只耽了一眼就捕捉到了关键词,《中小学生创伤后应激障碍》。

颜梁淮:???

身后传来脚步声,米安安从厨房冲了过来,一个猛子扎到床边,坐在枕头上,压住了那本书,装聋作哑地看向他:“箱子很重吧?要不然,我来吧。”

颜梁淮手搭在箱子上没松,“我没有心理病。”

米安安知道他已经看见了,只好尴尬地解释,“我就随便看看,没别的意思。”

“念真跟你说什么了?”

“念真姐……她没说什么啊。”米安安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话给圆起来。人人都跟她说颜梁淮有PTSD,偏偏本尊认定自己没病,真叫人为难。

颜梁淮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垂首看她,“她是不是跟你说,我有病不肯治,所以没办法再出任务,被迫回凝垄来疗养?”

他本就高,米安安还坐着,这样说话让她感觉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

“没有……”念真还真没这么说,她分明把颜先生当成摘不到的高岭之花来着。

“那她说什么?”颜梁淮步步紧逼。

米安安被逼急了,脱口而出:“他说你之前在楠都保护一个女孩子好多年,然后人家嫁人了,你就来凝川当值了!”说完,她肠子就悔青了。

挑点什么说不好?偏挑这件!

果然,颜梁淮若有所思地收手入裤兜,打量着她,“……你说丁幼禾。”

念真没说那女孩的名字,米安安现在才知道原来对方叫丁幼禾。真好听,听着就很柔弱,让人心生保护欲。

见米安安没说话,颜梁淮接着说:“她是我之前一桩案子的受害人家属,是个好姑娘。”

“喔。”跟她说这些干嘛?

“丁幼禾是孤儿,其实我没有能照顾好她。因为工作太忙,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全国各地跑,难得回楠都就去探望一下,君子之交而已。我来凝川,跟她结婚没有直接关系。”

“哦,那就是间接关系。”说完,米安安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颜梁淮苦笑,“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是啊,她在干嘛呢?人家为什么远走他乡跟她有毛关系!?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米安安心头有小火苗簇簇往上蹿,为免失态,她猛地站起身,拾起屁|股底下的书往怀里一抱,就往卧室外面跑。

腰被人揽住了。

颜梁淮的手臂结实有力,箍在她腰间,手却是握拢成拳的,“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啊,我好端端的气什么?”

“那为什么话说一半就走?”

“一会要去火车站,我得把家里收拾好。”米安安胡乱找着借口。

颜梁淮沉默片刻,松开了手臂,“我跟你一起。”

“不用,”米安安背对着他,“让你陪着走一趟已经很不好意思,其他事就不劳……颜叔叔费心了。”

说完,她双手抱着书快步离开了。

留下颜梁淮站在卧室门口,眉头打结——他听见了什么?

颜、叔叔???

*** ***

高铁上,米阿嬷迟疑地问:“囡,你跟小叔叔吵架了吗?”

米安安剥着桔子皮,“没有。”

“那你为啥把他座位换到那么远?”

片刻前,有个抱小孩的妇人过来,说是因为小孩常要走动,能不能拿自己靠窗的位置换他们靠走道的。结果米安安二话不说,指着颜梁淮说:“这位先生跟你换。”

于是把颜先生换到了隔了七八排的座位上,眼不见为净。

“哦,帮他行善积德而已。”米安安把桔子递给老太太。

“人家是特意送咱们,你客气点。”

“好的,我会注意礼貌用语的。”

老太太直觉这俩之间闹了矛盾,可也不确定为了啥,毕竟姑娘还小,性情不定也正常,于是就没往心里去。

反倒是被支开的颜先生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得罪了小姑娘。

虽然老太太不乐意他俩谈对象,但小姑娘对他明明是上心的,前晚还在熬夜看心理治疗的书,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连一句不疼不痒的话都不待见跟他讲了呢?

于颜梁淮来说,过去近三十年也没有过这种困扰——否则,凭他的条件也不至于打三十年光棍。

这种问题,问那善显然不合适,颜梁淮考虑再三,把求助抛给了念真。

对方隔了几分钟,发来一条语音:【你怎么向安安介绍前女友的?】

颜梁淮挑眉,飞快地回:【丁幼禾不是我的女朋友,没有交往过】

念真:【哦,前暗恋对象。】

颜梁淮:……

在心理医生面前,所有掩饰都是徒劳。

颜梁淮:【只说了我来凝川跟丁幼禾无关。】

念真:【没别的?】

颜梁淮拇指一顿,终于想到了……

【我说丁幼禾是孤儿,跟她有点像。】

那头,念真的电话一下就拨过来了。

颜梁淮:“……喂?”

“直男,白痴。”那头干脆利落地蹦了四个字,挂断了。

颜梁淮:……

凝川到帝都,中途转一次车,前后六七个小时。

期间颜梁淮去替祖孙两人买了餐,到下车才发现米安安原封没动。

他敛目,伤脑筋得很,哄小姑娘真不比制定作战计划来得轻松。

看米安安小小个子拖着大箱子不轻松,颜梁淮要代劳,小姑娘身子一扭,躲开了。

“梁淮啊,你不是说来京城有别的事吗?你去忙你的,我有安安陪着就行。”米阿嬷说。

颜梁淮推着轮椅,“我送你们入院,跟周老打声招呼就走。”

“周老……是哪个啊?”老太太又犯迷糊了。

“是能帮你调理好身子的老专家。”颜梁淮耐心地解释。

“哦,我身子挺好的,不用调理。”老太太显然已经快忘了自己为何来帝都。

“稍等一下。”颜梁淮将轮椅停在路边,快步走向车站大厅的店铺。

老太太疑惑地问:“他要买什么?”

米安安看了眼挂在轮椅把手上的、本属于她的便当,撇撇嘴,“大概没吃饱。”

没过一会,颜梁淮就拎着两只纸袋回来了,一只递给老太太,一只给米安安。

米安安没接,就听见阿嬷说:“噢哟,栗子饼,好些年没吃过了。”

颜梁淮手停在半空,“看看吃不吃,不吃我再去买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