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苏兆阳接着又道:“所以为这个我刚才跟她起了点冲突,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

傅剑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打她?你凭什么打她!”她努力在这种场合中克制自己,但明显流露出对苏兆阳暴力行为的鄙夷和责备。这当然也让苏兆阳不快了,反正这是他和薛涩琪之间的事,轮不到傅剑玲来说三道四,他索性苦笑一下,放开这话题,转身应酬别人去了。

傅剑玲站在原地,整个宴客厅好似圆盘一样在转动,转得她头晕。她真想大吼一声把心里的气一并发出来。可其实在这地方,在这古怪的圈子里,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这个名叫元禾的空中楼阁,不过是化妆舞会的现场。傅剑玲翻天覆地地寻找薛涩琪,未果,筋疲力尽后穿过光鲜亮丽的人群,渴望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于是那就是韦宗泽所看到的她狼狈的样子。他早已这么说过,心不由衷,势必身不由己。

傅剑玲在酒会结束后,特意又到南京路薛妈妈那里去了一下,薛涩琪并不在那里,再到她们熟悉的酒吧去看,也没她人影,到了黄昏时候,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手机关掉了,短信自然也不回,就连苏兆阳都打电话来问她找到薛涩琪没有。可见薛涩琪从头到尾没有回过他们俩住的地方。

傅剑玲穿着高跟鞋,脚也走麻了,回到小区里,抬头见月亮都出来了,还不知道薛涩琪人在何处,心里真个不是滋味。谁知道她刚一脸倦容地从电梯走出去,就看到还穿着小礼服的薛涩琪正不耐烦地站在她家门前,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害我在这像傻子一样站了几个小时!”

傅剑玲叹口气,很无力地掏出钥匙去开门,“我打电话你关机,发短信你肯定是没看到咯。你看看我的脚,为了找你磨破好几个泡!”

薛涩琪一边跟着她进门,一边问:“你找我做什么?”

傅剑玲脱了高跟鞋,扔下手里的包,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换上舒服的家居服,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她道:“你说呢?天大地大,你干嘛关掉手机跑来我家?”

薛涩琪缄默一刻,终于装作吊儿郎当的样子靠在傅剑玲的房门边回道:“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跟苏兆阳在一起过。去北京之前就开始了,现在回来了,也结束了。”

于是换好衣服的傅剑玲走出来,看也没看薛涩琪一眼,径自打开冰箱,半蹲下来找她那两瓶喝剩的调味朗姆,仿佛背台词似地回道:“啊,原来你跟苏兆阳在一起啊,他是个有妇之夫,你怎么能这样呢!而且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点也不告诉我,我被你瞒得好辛苦。”说着拿出酒,“我干脆借酒浇愁好了!”

一转身,看到眼泪爬满面容,却依然倔强地露出笑意的薛涩琪,“你这个臭蛋,明明一直都知道,装也给我装得卖力点吧!我正伤心呢。”

傅剑玲默默把酒放在茶桌上,转身又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然后关掉灯,在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对薛涩琪道:“现在你可以尽情哭了,不会有人看见!”

然后黑暗中,从无法辨别的方向,传出薛涩琪倾尽不甘的哭声。

我们身处自己制造出来的黑暗,并对这黑暗迷恋不已。但有一团小而不灭的灯火,在这片黑色的世界里传递讯息,来自真挚之心,询问谬误之心,反反复复,不断深入。

其实让薛涩琪感到痛苦的并不是苏兆阳气急动手这件事,就像苏兆阳生气的也不只是薛涩琪当了一回坏心眼的媒人这么简单,而是勾连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攻备角色的转换。苏兆阳一天不结婚,薛涩琪一天都不会按耐下去,就像一个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而薛涩琪越是在这件事上穷追猛打,苏兆阳越发觉得婚姻将会是激情的永久坟墓。事实上,这样的恶性循环早已使他们之间开始有倦厌的情绪了。

好一会儿,房间突然又亮起来。傅剑玲坐在沙发上看向薛涩琪,她的手还放在灯的开关上,傅剑玲问:“哭完了?”薛涩琪到她身边坐下,“哭完了,口也渴了。”

两人坐在那喝酒,“你家就这么点酒吗?”薛涩琪说:“都不够喝的。”

傅剑玲道:“厨房里还有半瓶白云边,我拿来炒菜的。”

“唔,我其实打算戒酒来着。”

“你骗谁呢!”

“真的,我本来想结婚了要个小孩的,所以提前戒酒。”

“……”

薛涩琪把头靠在傅剑玲肩上,“好,不说这个话题了,免得你答不上话来。”她四处看了看,问道:“刚才我就想说了,今天怎么没看见杜小言?”傅剑玲皱眉道:“他又没去上课,我中午被他班主任叫去谈了好久。”“然后呢?他人就跑了?”“嗯。”“你给他钥匙了?”“给了。”“手机也买了?”“买了。”“但结果你还是没搞定他?”“……”

薛涩琪一声叹息,懒得再说她,伸伸懒腰便要去洗澡:“我今晚睡哪?”

“随便。”傅剑玲道:“明天你去上班吗?”

薛涩琪想了想,回道:“去啊。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嘛。”

“你要分得清就好了。”

薛涩琪说到做到,第二天,她们一起去上班,晨会时薛涩琪坐在苏兆阳旁边,也没有很情绪化。傅剑玲看苏兆阳有意无意把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倒觉得非常有趣。

不久话题就转移到了傅剑玲身上,原来她和董莲最近做的两笔单子都很得客户欢心。

“看来你们磨合得不错。”苏兆阳着重对傅剑玲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沉稳多了。”言下之意是表扬傅剑玲没有坚持用她自己那些个人风格太强,而未必符合客户需求度的设计。当然这还得益于董莲丰富的经验,成功把傅剑玲的设计改成暴发户喜欢的类型。

接下来说到魏如海的酒楼,果然也通过董莲和曹品的修改意见,把傅剑玲的原案做了大幅修改,当然苏兆阳也知道傅剑玲会不高兴,于是令她如愿以偿全权负责美国人那个私人艺术馆的单子。傅剑玲高兴不已,还真将董莲这帮人对她的干涉和算计全都抛诸脑外。

会后,董莲寻机跑到傅剑玲的办公室,问傅剑玲对他选择魏如海酒楼的个案去参加今年的MANSION 10室内装潢设计比赛有何意见,傅剑玲正埋头看那外国人的资料,莫名其妙抬头反问道:“你问我意见干嘛?”董莲笑道:“因为这酒楼的原始设计是你嘛。”傅剑玲马上回想到晨会讨论时被改得匪夷所思的原稿,无奈道:“那还能算是我的设计么?拜托你参加比赛的时候千万别写上我的名字。”管她是真话假话,董莲当然求之不得,“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是没意见的。”还怕傅剑玲改口似的,马上就溜走了。

下午傅剑玲主动致电给美国人,这个人很有趣,名字叫做Andrew Gorz,到中国来后就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叫高志。他本身会讲中文,虽然不流利,但足以沟通。他乐观的性格中还很有童趣,常常在结识新的中国朋友时,故意只说英文,直到对方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才笑着给对方一个惊喜。上一次见面,因有徐莹在场,徐莹英文很不错,倒让他没找到机会好好秀一把洋腔中文。这次傅剑玲打电话给他,他便马上就用普通话跟她约好见面时间和地点。

傅剑玲带着数码相机和草稿本准时到达,就在他的工作室附近等着,高志来了以后,还故意逗她,用一口西洋腔问:“难道你没给我带些礼物吗?这不符合中国民风呢!”傅剑玲笑道:“晚上我请您一起吃晚饭如何?”

高志回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带上我的女朋友。”

“当然,这样最好。”傅剑玲觉得高志是个很友好的人,对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

高志带她到自己买的地,那里以前是一片旧房,现在都被推得干干净净,高志就站在一片瓦砾上给她指了指,告诉他艺术馆大致会建得多大,而艺术馆的建筑体设计将由他亲自操刀。高志还笑着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干老本行,能够跟美女室内合作,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回忆。

傅剑玲大胆问他,为什么不找美国的室内合作。

高志笑而回道:“如果是建在美国,我当然会找美国的设计师。可这里是中国。”

其实傅剑玲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没想到高志却拍了拍她的肩,“不要露出这么不自信的表情,要是让我改变主意的话,你会后悔的吧!”

傅剑玲于是回道:“当然,会后悔得要命。”高志点点头,“那样的话,我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

晚上傅剑玲请高志吃饭,他还真的带上了他的女朋友,是个很年轻的本地女孩,女孩笑着问傅剑玲高志的中文是不是很烂。高志则告诉傅剑玲他们一直想结婚,但是女孩的父母坚决反对他嫁给一个来自美国的老东西,即使他很有钱。

不过在傅剑玲看来,这个女孩虽然很年轻,看高志的眼神却很坚定。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地被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触动了。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昨天在酒会上同韦宗泽的那个激气的吻,回涌在唇上的却是停滞的时间。她决定不再将自己钝藏在安静无波而没有碰撞和灵感的世界,如果迎面而来的一切交锋都能使她激越,她总不会认为,自己一输到底。

第十九章

6月27号是薛涩琪的生日,自从上次和苏兆阳吵完架,她离家出走至今应有半个月的时间,也不曾露出半点服软的样子,苏兆阳因此下不来台,两个人便一直僵持着,在办公室里公事公办,出了办公室便各走各路,眉目交流间不免阴阳怪气。直到6月27日,苏兆阳决心把上次承诺薛涩琪的那些一并实现,想必她会懂得顺势而下,和他重归于好吧。

这天正好是个礼拜一,薛涩琪照旧在傅剑玲的家里打窝,早上便和剑玲结伴上班。傅剑玲自从接了高志的案子,就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面,凡有空暇时间,也不肯陪薛涩琪四处逛逛。不过薛涩琪的生日她是不会也不敢马虎的,礼物早就买好了。还得趁她不注意,偷偷放进她的包包或者抽屉里,这当然是薛涩琪早就提好的要求。

于是趁着薛涩琪到隔壁办事,傅剑玲连忙到她的办公室去,小心翼翼将礼物搁在她的办公椅上,再用她挂在一边的外套轻轻盖住。想象着这份花了她半个月工资的礼物能让薛涩琪彻底高兴一把,就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苏兆阳进来了。

苏兆阳也想趁薛涩琪不在,悄悄给她放礼物。没想到撞见傅剑玲,他握在手里的小巧盒子便又悄悄放回了西装口袋里。

傅剑玲因为意外,竟呆头呆脑地问他:“涩琪不在,你找她有事的话,可以坐下来等等。”

苏兆阳却笑笑,转身走了。

傅剑玲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们还在冷战中,今天涩琪生日,他来找她一定是想和好吧。傅剑玲心想:为什么涩琪偏偏摊上这种事情,她既不能支持她,又不能反对她,连好好跟她聊一下都变得很艰涩。薛涩琪那么怕寂寞,到头来,这些说不出口的秘密迟早会变作苏兆阳递来的罂粟花。也许爱情本身就是这么一回事,食毒而毒,虽拧而拧。而她自己又何尝没有收过这样的花。

出了薛涩琪的办公室,傅剑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揉揉太阳穴,冲杯苦咖啡,将苏兆阳的事暂且抛诸脑后,准备再接再厉,细化自己的方案,却忽然发现不见了一张设计图,只是墙体设计的一张草稿图,上面没有任何细节说明。

可是她才出去这么一会儿功夫,会是谁拿了她的图纸。傅剑玲故意到门外的格子间转了一圈,现在还是早上,设计师们基本上都还没有去跑工地,但她不知出于怎样的灵感,直觉得一直笑脸相迎的谭飘嫌疑最大。

正烦恼着,手机铃刺耳地响起来。

傅剑玲刚一接通,便听到许为静那副大嗓门:“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今天下午会去你那边送货。”

傅剑玲正为图纸的事窝火,便心不在焉地回道:“晚上可能没时间。”

许为静当然不依,难得她有空闲,又正好要到北湖,怎么也得给她这个面子吧,便又道:“你就出来吧,我不是有事要找你嘛!而且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今天又是薛涩琪的生日,你干脆把她也带来好了。我做东还不行吗。”

闻言,傅剑玲遂笑起来:“其实你每年都记着她的生日,怎么你跟她就是拢不到一边呢!”

去年的今天,许为静也是给她打过这么一个电话,装作无意地提到薛涩琪的生日。

“她不是老说她肉里有刺嘛,我不是一样有刺!”许为静倔强地回道。

“行行行,刺猬姑娘。”傅剑玲道:“晚上你定时间,我帮你约另一个刺猬,拜托你们到时别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原本约好了晚上的活动,傅剑玲心里莫名轻松了一点,可一转念又想到杜小言,自从上次他在学校犯错,老师把她给请去谈话,他就一直躲着她了。哎,这古怪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不肯珍惜现在的机会。仿佛她一刻不注意他,就能让他钻进自己弄出来的沼泽里,像沼泽里的妖精一般,不时露出半个脑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瞧,不时又整个沉下去,沼泽上面一片的静。

她真拿这孩子没辙,她不知道如果是亲生父母面对这样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许正是因为缺乏这份血缘上的亲厚,傅剑玲无论如何都代入不了姐姐的身份。照顾他吃喝住读是一码事,教育他怎么做人就是另一码事了。

午饭的时候,跟薛涩琪下楼吃饭,说了许为静的邀约,薛涩琪倒意外平静,应承了要去。傅剑玲稍稍犹豫一下,又告诉她早上苏兆阳去找过她了,闻言薛涩琪的眼神确有一瞬的惊诧,或许,是一瞬的惊喜吧,旋即又冷淡下去,撇着嘴回道:“我这次不会原谅他了。”、

傅剑玲说:“你放在他家的东西,衣服首饰什么的都不要了吗?也不见你去拿。”

薛涩琪摇摇头:“我不能回去,宁可不要那些东西,我也不要回去。”说着叹口气:“你可能一直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持续了多久,现在再回头看,除去那些失伦德的,没名分的事外,我们的回忆太多太多了,多到一碰触,我就难受,就坐立不安,睡不着觉,你知道的,我要是难受了,会很渴望一个有力的怀抱,到时候谁能满足我?”

傅剑玲定定看着她,想说什么,实在说不出来,只好摸摸她的头,转而感叹:“苏兆阳不该这么对你,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应该好好珍惜。”

傅剑玲的话却让薛涩琪付诸一笑,在她看来,和苏兆阳的关系并不只是谁对谁怎样,谁比谁更美好这么简单的事情。各人的爱恨各人买单,旁人无论说什么都会有种风凉话的感觉。

下午傅剑玲依然没有找到她丢失的那张设计图,心情持续烦躁,不一会儿,居然透过玻璃窗看到韦宗泽和葛离上来了。他是来找苏兆阳的,经过走道时正好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意一闪而过,傅剑玲就觉得更烦躁了。

韦宗泽在苏兆阳的办公室待了很久,久到董莲跑来问她:“韦宗泽来找苏总有什么事啊!”傅剑玲头疼地看着董莲:“你问我干什么?”董莲装糊涂一般,“上次酒会,你们不是亲嘴了吗?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傅剑玲真想作死董莲,这个人年纪大一把,却老喜欢说些风花雪月的事。

董莲又道:“其实你也不小了,像他这么好条件的人难找,你何必僵着呢!”

傅剑玲终于抬起头来盯着董莲的脸,董莲一惊,“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不见了一张设计图。”傅剑玲道:“你觉得会不会是我们公司的人拿了!”

董莲没想到傅剑玲会忽然这么问,杵了一下才回道:“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拿的!真的,我现在都专注在魏如海的酒楼上了。”说完又补充道:“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不就是一张设计图嘛,又不参加评选,也许谁拿了好玩而已,不见得会用。”

傅剑玲刚要反驳,董莲又道:“就是真的拿去用了也就用了嘛,他们肯定会做点变动的,都是一个公司的,你何必小气呢,这么宝贝自己的设计,就应该把图纸好好收起来嘛!”

傅剑玲知道像董莲这样在这个行业待久了而又不曾有大作为的人,对待设计一直都是雾里看花的态度,可以抄,可以拼凑,只要造出来的东西,客户觉得满意就好,至于客户,客户能懂什么呢!随便抄来一点,他们都觉得开了眼界。装修这档事,就是这样的,没准客户还高兴你给他抄了。

说话间,韦宗泽和苏兆阳出来了,两人站在外面又说了会儿话,韦宗泽便朝傅剑玲的办公室走来。到了门边,就听葛离道:“你好啊,傅剑玲。”

傅剑玲点点头,“你好,有事吗?”

韦宗泽两手插在口袋里,自顾自走了进来,瞧见董莲,便笑道:“您好,上次我们见过面!”董莲忙点头:“是是,我知道你和傅小姐是朋友。”韦宗泽接道:“听说你是剑玲的搭档。”转而站到傅剑玲的桌边,瞧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便拿手扶在她的办公椅靠背上,手指还有意无意划过她的肩,这显然是做给董莲看的,然后俯身笑道:“高志看了你的草案,他说你很认真,所以要谢谢我这个有眼光又有责任心的中间人。”

傅剑玲便看了眼董莲,董莲自然识趣离开了,然后她才回道:“你真好意思又出现在我面前!”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以前是,现在还是。

说话间韦宗泽也看到傅剑玲电脑上显示的图样,于是边看边回道:“我要是不自己主动点儿,跟你就总也见不上面不是吗。”他却看得相当仔细,所以回答完这句话后便又马上补充道:“你做东西还是刻意了点,这几张图的色彩搭配给我感觉过于尖锐了。”说完瞧着傅剑玲,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水样的东西在流动,从她身后的溪流,朝他缓缓而来。他不禁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傅剑玲冷不丁打趣道:“别这么盯着我看,反正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倒贴了!”这话倒让一边的葛离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韦宗泽瞪了葛离一眼,才对傅剑玲道:“记得以前我送给你的油画吗?”

傅剑玲回道:“就是你当年的鬼画符吗?早就扔了!”

话毕,葛离又是一笑。

韦宗泽可觉得这话题算是说不下去了,索性打住,只答句:“算啦。”便要告辞,葛离于是赶紧收敛自己,跟着他一道出去了。

他们俩一走,傅剑玲忽地倒在靠椅上,吁出口气,又好笑地想起韦宗泽以前送她的画,那个哪里能叫油画,明明是一堆颜料。那还是他们两个大学同居的时候,他在她的画布上乱涂来的:一抹人影,分不出男女,站在红彤彤的大太阳里。标题:尼采。

我是太阳。

这是他们以前拿来自我鼓励的话。傻傻的两人做了一段短暂的关于太阳的美梦,然而无疾而终才是它的结果。到今天回想起来,还觉得那时的自己比现在更有光彩。

傅剑玲定了定,决定做一件她到中盛以来从未做过的事情。

她打开邮箱,向公司全体员工发了一封邮件如下:

各位同事:

你们好。

今天我发这封邮件只为一件事情,大约在早上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我有一张设计图被盗,我确定不是自己弄丢了。因此我郑重向盗取这张图纸的人声明:我不需要你再找机会将图纸还给我,那不过是一张不成熟的概念图,我会有更好的作品。但我要明确警告你,无论你在任何场合任何时机为了任何原因都不得使用这张设计图,一旦被我发现,我必定追究到底。

各位同事,也许你们看到这封邮件,不仅不会为我的行为感到高兴,反而会认为我是否小题大做,觉得我心胸狭窄。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通过这件事,我坚决抵制的并不只是一个人偷了一件东西这么简单,而是我们所处的整个行业的心态和风气。

最后,我想对盗走图纸的人说,无论你是因为设计上遇到瓶颈而出此下策,还是只是单纯针对我个人进行的攻击,我都不会予以谅解。不要让我知道你是谁,一旦知道了,在这个地方,我和你只能留一个。

这封邮件设定为下班后定时发送,按下确认键的时候,傅剑玲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变成斗牛的准备。

下班后,两个女人走出写字楼,都不约而同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办公室,薛涩琪还不知道傅剑玲发了这么个邮件,傅剑玲也不知道薛涩琪下午跟苏兆阳在他的办公室里翻云覆雨,事后苏兆阳以为这就是和好的信号,把礼物拿出来送给薛涩琪,谁知薛涩琪却不要,反而问他:你觉得我们只要性,不要爱如何?这样你跟我都轻松。

苏兆阳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薛涩琪,几乎是愣在当场,薛涩琪一边拾起地上的衣服,一边说:“我以前真是太傻了,不肯娶自己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真爱你的!反过来说,我何必要把你的爱当作一回事。”她简直艳情得让人卑微,眉宇间还闪烁着复仇者的快乐:“苏兆阳,我以前就知道你贪心,要爱情不要婚姻,现在我满足你。只要你消受得了,我奉陪到底!”

这个闷热的下午,薛涩琪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就用高跟鞋狠狠踩碎脚下的薄冰,干干脆脆掉进去。

晚上的饭局,两人见到许为静,发现她竟然仔仔细细打扮过一番。傅剑玲坐定后便问她:“你不是在附近送货吗?穿得这么精细去送货?”

许为静则拨弄着刚刚吹出形状的头发,懒散地回道:“不行吗?我一个女人在外面跑,不偶尔卖弄一下姿色,别人会以为我没人要。”

薛涩琪却一边点菜,一边笑道:“要你的人可多了去。”

许为静端睨道:“反正今天是你生日,我懒得和你争。省得哪句话说得太狠,戳碎你的玻璃心,哦,不对,是自尊心。“

薛涩琪瞪了她一眼,又转而对傅剑玲道:“我就不该来的。”

傅剑玲还真担心她们又吵起来了,伸手做个嘘声的样子,不想许为静接着就丢了一个重磅炸弹,“我怀孕了!”

“什么!” 傅剑玲和薛涩琪同时震惊不已。

许为静却若无其事一般,语气轻佻地回道:“是我前夫的孩子啦。”然后点了一支烟,含在嘴里:“这不过是个意外。”

薛涩琪手快,一下子拿掉她的烟,皱眉道:“孕妇不能抽烟!对孩子不好!”

傅剑玲点头赞同,又问道:“你……跟你前夫复合了?”

许为静坐在对面,嗤笑一声,眼神仿佛带着一抹寒光,“没有,我都说了这不过是个意外!”说完好久没有下文,等到傅剑玲和薛涩琪回过神,发现许为静已经盯着手中的茶杯出神。她用另一只手支撑着额头,烫过的波浪卷头发纷纷搭落在胸前,茶杯里倒影着她的面容,如果认真看,还能看出一股盘旋的怒,“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兴,还有,发生了这种事,我居然只能找你们俩倾诉。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薛涩琪这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人不是她的强项,可是一转念,想到有一个问题还没确认,“葛离知道么?”

许为静为薛涩琪在这方面的敏锐感到惊讶,凤眼撇了她一下,似笑非笑回道:“不知道,再说我干嘛要告诉他,他最多能算我一[炮]友。”

“也是!”薛涩琪也算佩服了许为静在这种方面狠劲,“反正你跟他从中学时代就是[炮]友了。哪天就算他听说了这事,想必也就一笑而过吧,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你非要跟我吵架吗?”许为静又拿出一根烟,“别逼着我拿你跟苏兆阳那点屁事开骂。”说完还看了傅剑玲一眼,发现她表情平静,大概是薛涩琪已经向她开诚布公了吧。

薛涩琪还是不许她抽烟,把烟抢过来便在烟灰缸里摁得稀巴烂,“我跟他除了没结婚,说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骂!他跟他老婆在认识我之前就分居了。就你这种四处跟人勾搭,没头没脑怀了孕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来骂我?”

许为静盯着薛涩琪回道:“骂你还不是因为你贱,你好模好样的一个女孩子家,干嘛要跟那种老痞子混在一起,还连个名分都没有,我早就想骂你了,你是神经病吧你!”

两个肉里带刺的女人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吵了好一会儿,服务员终于把晚餐给端上来。可惜三个人都没胃口。好半晌不说话,直到傅剑玲冷不丁问:“是不是你前夫[强]暴你的。”这话差点吓到薛涩琪。

许为静却斩钉截铁回道,“没错,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葛离。”

第二十章

薛涩琪这辈子第一次两情相悦的恋爱发生在23岁,和一个大她十六岁,事业有成,拖家带口的成熟男性——苏兆阳。而她和苏兆阳真正相遇却是在21岁,想想那时候傅剑玲和许为静都在干嘛?一个正在跟韦宗泽“生离死别”,一个正在跟葛离高调谈分手。

薛涩琪身边有了这两对朋友做参考,晚熟的她便一心一意渴望得到真正的呵护,不是像韦宗泽那样自私任性的,也不是像葛离那样蠢笨迟钝的。她渴望的爱情,不仅要给她带来精致的浪漫,还要带来父母一般阔达的温情,而她也从未想过得到这种爱情的难度。所以遇见苏兆阳的时候,薛涩琪的眼神充满渴望而不自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好天气,苏兆阳到武汉来出差,他们准备在这边开分公司,所以来了以后忙得厉害,忘了陪他当时那个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女朋友,于是女朋友吵吵闹闹,喋喋不休,要结婚,要上吊,要什么什么的,噢,他早就应该跟她分手了。分手的时候,女朋友提出一个要求,要他陪着去婚纱店,然后买一套婚纱送给她,当做是最后的礼物。当然他答应了。

薛涩琪妈妈开的婚纱店,在南京路是有名的高端店,那女孩子一头扎进去,脸上还挂着两行泪,便忙不迭地选婚纱。试了一套又一套,没什么惊艳的感觉。

对于苏兆阳来说,整个气氛平淡无趣,除了一堆白色的不同材质的布料通过各种方式堆砌在一起,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外,就没有别的了,至于那女孩的泪容,他真是忘光了。直到薛涩琪推开门大步跨进来,还扎着一个马尾辫的她,进门就喊:“妈妈!我来帮忙了!”声音清澈嘹亮,令人为之一振。她还背着一个帆布包,包上挂着巴掌大的小猪公仔,是的,小女孩都兴这么干。

当然她很快就发现店里有客人,一个男人,和一个试婚纱的女人,这在婚纱店是司空见惯的,她便迅速收起神气的表情,转变成一副并不熟练的亲切的样子,朝他们这边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冷脸的苏兆阳,居然也跟着笑了。可薛涩琪偏没把他放在眼里,反而对他的女朋友说:“哇,你真美。”又看到她在哭,安慰道:“要当新娘子了,这么感动呀?别哭啦!”

傻瓜。苏兆阳心想。

女朋友没有领她的好意,只是摇摇头,转身又去试下一套。

噢,没完没了。

这下薛涩琪瞧人家真不想理她,吐了吐舌头,问站在一边的妈妈:“她怎么了?”

薛妈妈无奈:“你少管闲事。”然后推着她去试衣间,“你快去换衣服。我等着你来好做修改呢!”

“哼!芳姐姐结婚都不自己来试衣服的,这个新娘子懒死了!”一边说,一边不情愿地走进试衣间,人还在里面换衣服呢,就大声问:“妈,我跟芳姐姐身材差不多,既然芳姐姐可以结婚了,我是不是也可以结婚啦?”

这话让坐在外面百无聊赖的苏兆阳忍俊不住,失态地笑出声来,薛妈妈忙说:“傻孩子,你才几岁了,男朋友都没有!”

“唔!”薛涩琪仿佛是被衣服蒙住头,只听她从试衣间传出的声音混混沌沌:“找男朋友嘛!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你女儿我天天都有人追呢!”

苏兆阳真个觉得这女孩有意思,那种鲜活的存在感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强。

薛妈妈正在穿针绕线,预备等她换好衣服出来,根据她穿好的实际效果做相应修改,从来没想像过女儿将来会找一个怎样的东床快婿,只是溺爱地问:“那你想好了要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没?”

薛涩琪信誓旦旦,理所当然地回道:“要个子高高的,长得帅帅的,能力要很强,很会赚钱,又舍得为我花钱。很细心,很浪漫,当然了,如果我太任性,他也要懂得用适当的方法压制住我,不然只会听我话的男人,岂不是很无聊!”

听完她这一长串要求,苏兆阳乐不可支,几乎要为她的坦率鼓掌,她只不过是个孩子嘛!

只是一个孩子,是苏兆阳上一秒钟的想法,下一秒钟当穿好婚纱的薛涩琪从试衣间出来时,苏兆阳觉得,整个大厅的灯都亮起来了。那种惊艳是一种让你不能移开视线的美,在白纱的衬托下,若即若离,纯洁、可爱,于羞涩腼腆处,散发出对两[性]之间爱的渴望。对苏兆阳这样的男人来说,这种渴望仿佛是一颗甜美丰满的石榴,第一口尝到它滋味的男人,想必会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