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镇上的人赶山,尤其是几个王家的人,虽然他们热情懂礼,但却都是要强刚毅的性子,文翰不知不觉地变了。

焦氏在家也不安心,正在门口往外瞧,文翰瞪着被怒火烧红的两眼,手里还掂着一把刀子,把她吓得打了冷战,赶紧闪身进屋,关上了大门。

文翰一柴刀砍在黑漆木门上。

文瑾听见老焦氏气焰嚣张地嚷嚷:“怕什么?开了门让他进来,小兔崽子,不信能压住官儿,哼!”

文翰气得发疯,一下一下抡着砍刀,黑漆大门上立刻横七竖八都是刀痕。

“开门!开门!”

老焦氏也怕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文翰又劈又跺脚,惊得邻居都跑出来。

文翰疯了一般,根本听不进文瑾的劝,二伯夫妇先是想压住儿子,后来改成央求,都无济于事。

大山婶跌跌撞撞跑到镇外的园子里,叫来了男人。

大山悄悄拢过去,从后面一下子连胳膊抱住,保山跑上前,夺下文翰手里的刀子,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文翰被拉回了家,文瑾让带到了大山家的园子里。

保山看她沉着脸,没个笑模样,咬着牙跟山鼠有仇似的,猛劲儿干活,实在忍不住了,悄悄给文瑾道:“要不要我帮你,把钱先贵揍一顿,打他个满地找牙,不信他不把地换回来。”

大山瞪了堂弟一眼:“小孩子家的,光知道打呀杀呀,打坏了,不得吃官司?你没听见说是和主簿挂上了?”

老百姓,还真怕官儿。

文瑾在前世,把封建官吏的恶行,看得也太多了,此刻,也没指望去打官司,可不打官司,怎么了结此事呢?难道就这么吃了哑巴亏?

“其实,你姑父家的地,以前还是好的呢。就是前年那场山洪,都给毁了,成了大池塘。”大山想了想,劝解文瑾,“若是下点功夫,排了水,再好好整理几年,说不定还能种。

“能养鸭子不?”文瑾忽然问,经过这阵子发泄,她已经平静了许多。

反正镇上的地,每年也拿不到收成,说不定从此因祸得福。令她最动心的,就是可以养羊。东岗她去过,山脚下好大一片荒滩,野草特别茂盛。

“养鸭子?这孩子,还真会想。有水就能养鸭子呀,可咱这儿,没人会伺候那个,养得人少。”

文瑾停下手:“我想去看看!”

大山想了想,给保山道:“你陪着去。冬天里,谁知道会不会跑出一只狼来。”

“好的!”保山丢下手里的活计,和文瑾洗了手,就那样上路了。

园子里,铁山依然想不通,愤愤地道:“这也太欺负人了,我这外人都看不过去。大哥,你怎能想着让钱二哥就这么吃个哑巴亏呢?”铁山手里还在不停地剥山鼠皮,“钱二哥也太窝囊了,被算计着赶出家,现在连几亩地都让人骗走,我看着都气不过。”

“气不过又能怎的?这回,钱老大可是和官儿勾搭上了,文瑾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能翻出多大的浪花?说不定她聪明,搬家到山跟前,还活得更好了呢,谁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子?什么事儿都能给整出个花样来。”

“说的也是,我就是气不过。”

“气不过就忍着。且看吧,就文瑾这么聪明,过上十几年,她成人了,还不算计死钱老大?她的性子,犟着呢,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山说着,也咬了一下牙,他不是不愤怒,今天这事儿,若换成他,钱先贵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地疼,文瑾慢慢冷静了下来,这一回,看似吃了大亏,可细想起来,未必全是坏事。以前,要二伯二伯母和大房决裂,说什么也不肯的,这一回,估计大房哭着求着,他们也不会再搭理他们了。

若是搬到山跟前住,离这边远了,就更好了,她以前,不知道家里有地,本就没那份打算,现在,失掉了也不惋惜,何况,不失掉又怎样?指望二伯和二伯母,收成根本拿不到手上。到了山跟前,哪怕收一个鸭蛋,那也实实在在揣进自己的怀里。

文瑾似乎看到一片池塘上,白花花一片的鸭子,四边青青的鸭蛋,一箩筐一箩筐的,她的心情,忽然便轻松起来。

杨柄娃的家,在山窝村的西头,石头做的地基,高出地面三尺余,就算有山洪,家里也不会被淹了。

杨家的地离院子不远,村里人指着一片白花花的冰雪道:就那儿,泊池一般的,还有旁边长满草的地方。”

文瑾看了看:“不是说十几亩吗?怎么那么大一片?”

“北边就是山地,沙土,以前他爷爷在时,还种点苜蓿,到了他爹手上,就撂荒了。”

“到底能种不?”

“种苜蓿还行。”

“苜蓿种了,年年收,为何会撂荒呢?”

老人看看文瑾:“这孩子,山洪淹了,后来就撂荒了。”

“哦。”

这山洪也太可怕了。

“懒哪,泄洪沟都不好好修,不然,小点的山洪,怎能淹了地?”

老人摇头叹息,文瑾赶紧又拉着问:“有排洪沟吗?修好顶事儿?”

“大洪不行,小山洪没问题。一般,十几年才一回大洪水。”

“哦。”文瑾谢了老丈,可惜这一片冻得全是冰,她没法勘察,只好带着保山返回去。

换就换,反正,离开林津镇,和老焦氏离得远,她就可以大展身手,没地也能折腾出好日子。

回到家里,文瑾当然先去找文翰。他虽然安静下来,可眼睛还是红红的,看人歪着脖子,情绪显然还不对。

文瑾劝他道:“哥哥,我去山前看了看,这一次,说不定还是咱家一个好机会。”

文翰给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哥哥,你且听我说。第一,这镇上的地,说起来是咱的,可收成不是咱的,有什么用呢?山跟前那片地,到时候可实实在在是咱的。”

“就是不打粮。”文翰冷冰冰冒出一句。

“哥哥,咱家没人会种地,为何不养个鱼呀,养个鸭子呀,那个又轻松,又实惠,不好吗?”

文翰动了一下,脖子不是歪着看人了。

“哥哥,还有姑父那房子,正正经经的砖瓦大屋,咱也不吃亏。”

文翰坐起来。

“哥哥,不用咱报仇,姑父和姑姑那德行,搬过来能老老实实住草屋吗?肯定想方设法挤到隔壁去,咱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瞧热闹便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文翰忽然冒出一句。

“是啊!瞧着吧,等他俩家有矛盾时,咱就…”

文瑾放低声音,低声讲了几句,文翰的眉毛便飞了起来:“哼!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两人说得高兴起来,又嘀咕了一会儿,便到了二伯那边,劝起两位大人来。

二伯和二伯母那息事宁人的性子,比文翰好劝多了,文瑾并没说出自己的计划,而是把话题扯到另一方面。

“二伯,二伯母,文瑾有话说。”

“说吧。”韦氏还在伤心,她就想不明白,自己对大房一家那么好,恨不能掏出心和肝儿,大房为何还要这么害她,连这破草屋也住不安稳?

“二伯,二伯母,文瑾以前说过,不该处处让着大房,你俩认为对不?”她也不等回答,自顾自往下说:“对懂礼的人讲理,那是仁义,对贪婪的人退让,那是纵容。大房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都是你们惯出的毛病,到了现在,都忍不下去了,他们还觉得你们过分呢。伯祖母口口声声说二伯不知好歹,难道我们被人算计了产业,还要笑着说好吗?你俩以前被算计,从来不抗争,这一回不答应,她就受不了了。”

二伯和二伯母对视一眼,嘴唇蠕动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俩眼里,文瑾还是小孩子,可现在,文瑾那小脸绷地紧紧的,嘴唇紧抿着,大大的眼睛里,是坚定的目光,恍惚之中,两个大人把她也当成了大人。

第十五章 说服

文瑾清了下嗓子,开始说话,她的郑重,让两个大人也跟着严肃认真:“伯祖母骂文翰哥该死、不得好死,你俩想必也听见了。哥哥何时对她不敬?可她刚才骂的那个恶毒,哪有一丝的慈爱之心?这样的老人,值得尊重吗?我也听说了咱家过去的事情,大爷爷和爷爷兄弟情深,祖母也是仁慈性子,他们三个互相谦让,才给了伯祖母贪婪的机会。到了你们这一代,祖父祖母去世的早,伯祖母把大伯养成了自私享受的性子,却让二伯和父亲,处处吃苦,处处受罪,吃亏成了习惯,她才一点一滴,把家里的财产,都捏到自己手里。”

钱先诚从来没想过这个,有点震惊地看着侄子,可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事实何尝不是这样呢?

“伯祖母这是是嫌弃二伯不会种地。虽然我们家没拿多少收成,可不管是雇长工,还是把地租出去,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她这是看上姑父能干活了。哼,姑父那就是一卖嘴的,骨子里懒惰贪婪,和大房一家如出一辙。这一回她可算计错了,等着瞧吧,她两家今后有的是吵架的时候,伯祖母是怎么欺负你俩的,姑姑会全部说出来,你们只需要洗耳恭听就是了。”

听到文瑾把大房一家说的那么不堪,二伯夫妇面面相觑,他俩的内心,如莲花般纯洁,哪里能想来这些卑鄙龌龊?

钱先诚皱皱眉头:“且看着吧,若是如此,没亲戚也罢。”

他还是不太相信,可又觉得事实面前,不得不信。

韦氏点头,他俩虽然磨叽,但却都是孤芳自赏的性子,绝不会和那些无耻之人拉关系论亲情。

文瑾见谈话基本达到目的,这才松口气:“吃亏占便宜,二伯和二伯母一贯不当回事的,这次生气,主要觉得大房不把人当回事,还有,觉得那是二房的产业,是我和文翰的,大房不该那样占了去,对吧?”

“是!”说到这里,二伯夫妇的脸上,依然愤愤的。

“算了,二伯,你去大房那里说一声,让他们请来镇长和几位耆老做个证,咱两家写下字据,把事情说清楚,别我们辛苦一场,把山跟前的地拾掇好了,他们又来抢夺,这一回,务必写清楚,地契也要拿到我手上。”

二伯夫妇又面对面看了一眼,最后,咬牙点头。

天快黑了,大房那边,见二伯服软,兴奋异常,当即便去请人来作证,杨柄娃和姑姑钱串串,也连夜赶了过来。

钱先诚先拿出一份字据,上面大概写了两家换地的过程,意思一看就是大房怂恿,杨柄娃和钱串串自愿,二房是被逼无奈。

“二弟这是什么意思?”钱先诚非常不高兴。

“没有什么,既然地都换了,今晚的证人有没有也无所谓,你们两家愿意,就在上面画押按手印,不愿意,咱们什么也不说。”

虽然在朝廷律法上,地是已经换过了,可那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能请人作证,可就另当别论了。

但这个前提,竟然是让事情大白于天下,钱先贵很生气,非常不乐意,可杨柄娃却跃跃欲试,还不停地“大哥,大哥,这没有什么。”的劝解。

最后,钱先贵被拗不过,在上面按下了手印,二伯才在两家更换土地和宅子的字据上,按下了手印。

镇长和耆老看钱先诚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同情,但别人家的事情,他们也不好插手,最后,纷纷在证人字样后面,写了名字,按下手印。

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了。文瑾很奇怪,以大房人的刻薄,为何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帮杨柄娃和钱串串呢?难道,老焦氏真的顾念她和钱串串那份姨甥之情吗?

事情反常必为妖,可大房到底为何这样,文瑾还真想不出来。

二伯想趁他请假回来的两天,把家搬了,杨柄娃不愿意,他才不想住草屋呢。

“你们想换就换,想不搬就不搬?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儿?不搬,地就干脆别换了。”

文瑾从来没见过二伯还会发飙,还能把话讲得这么利索。

她忽然想起二伯昨晚嘴里念念叨叨,大概是在背这个吧。

“哎呀,二兄弟,你想怎样?把老姐往死里逼吗?”钱串串妖妖孽孽地走上前。

据说钱串串小时候,长得特别好,皮肤白眼睛大,老焦氏去姐姐家,一眼就看上了,她嫁来一直没孩子,便哭着闹着,最后,终于让外甥女做了养女。

钱串串原本姓李,这里人喜欢把女儿起个串儿连儿的,就是希望儿女连成串,多子多福。没想到这个寓意吉祥的名字,到了钱家,却充满了铜臭之气。

钱串串眼睛是够大的,就像一对大汤圆,眼仁小,眼白多,让人看着心里发瘆,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嘴唇很红,只是偏大,露出发黑的龅牙来,她装模做样摆出娇滴滴的神情,还捏着兰花指,文瑾差点没有恶心死。

见二弟被压住,钱串串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

“姑姑,姑父,你们怎的这么笨?有没看过黄历呀?明年是寡妇年,不宜搬家婚娶,后年是光棍年,搬家更不好,难不成,你想每天跑六里路来种田?”

“什么?”钱串串从来没听过此事。

“这都不懂,腊月二十九立春呢,明年一年,是无春之年,搬家死男人,还要受穷受苦一辈子。”

腊月二十九立春,钱串串倒是知道,她见文瑾说得一本正经,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她之所以想搬到镇上,就是算卦的说她不宜住在山窝村,把她“窝”着,翻不了身,发不了财。

带着满腹疑虑,钱串串又去打听了一下,谁也说不清,没有立春的年头,是不是不宜搬家,但肯定不宜婚娶,又有人说诸事不宜,众说纷纭,但没有一个人敢保证说是个好年头,杨柄娃最后下定决心:“搬家!”

腊月也不是适宜搬家的月份,冬月只剩几天了,两家那个匆忙。关键是杨家特别匆忙,钱串串是个懒人,家里的衣服、被褥、家具,放得十分散乱,这要搬家,自然得收拾到一起,两天时间,根本顾不过来。

“黑蛋他爹,把他姑姑叫来帮忙吧。”

“我妹子前一次回娘家,被你骂得哭回去了,能来吗?”

钱串串无奈:“那怎么办?”

“把你嫂子叫来呀。”

“嗯,我怎么忘了,二弟妹好说话。”

“你弟妹就不搬家了?叫你嫂子来。”

钱串串无奈地低下头,她的嫂子,是个卖嘴的,并不是干活的人。可,现在没办法,也只能这样。

焦氏一听请她去干活儿,第一想到的就是妯娌韦氏,她给小姑子道:“我前几天上大柜给娘取皮袄,闪了腰了,叫老二家的去呀。”

“可是二弟也搬家呀,难道没事吗?”

“她拿什么和你比?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收拾的?”

钱串串来的隔壁,看到钱先诚和韦氏,正头上包着帕子,浑身是土地打包几个草墩子。

“哎呀二弟,你可真抠门,几个草墩子都要拿走,给老姐留着,还能穷了你?”

钱先诚直起腰苦笑了一下:“姐姐,我家没凳子,难不成搬家过去,成天站着呀?”

钱串串这才理解大嫂所言的穷得叮当,到底什么意思了,这家里,果然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连吃饭的桌子,都是藤编的,一看就是自己动手的结果,粗糙不堪,圆不圆方不方的,送给她她也看不上。

钱串串哂笑了一声,又返回隔壁:“不行,大嫂,老二家正收拾,明天就开始搬了,你和大哥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帮我。”

焦氏气哼哼的还想推辞,扭头看到婆婆站在门口看她,吓得缩缩脖子,乖乖答应。

钱串串是老焦氏的亲外甥女,也是焦氏的姑表妹,她若连这个忙都不伸手,还真说不过去呢。无可奈何上了路,焦氏嘟嘟囔囔不停地骂韦氏,为何要把时间赶这么紧呢。

看到焦氏、钱先贵、钱串串坐着驴车出了镇子,文瑾一溜烟跑回来:“没事了,咱们各忙各的吧。”

“这孩子!”韦氏哭笑不得,“昨天说什么也不许收拾,非要我晒着太阳打络子,刚才急急火火让咱收拾,现在又不着急了。”

文翰看出了端倪,对着文瑾嘿嘿地笑,把两个大人笑得一头雾水。

第二天搬家,王家兄弟不请自到,来寡妇也到了,不过远远看到很多人,便又回去了。她自认是不祥之人,搬家嫁娶都不会去,怕妨害了主家。

本来打算租两辆驴车,王大山给制止了,他家的牛车跑两趟就行,没必要那么麻烦,结果镇上给人赶脚的宋老四,自己跑过来,要帮忙搬家,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两辆车足够了,钱先诚夫妇还在草屋前留恋地看了一眼,这才决然地扭头离开。

到了山窝村,杨柄娃和钱串串还是满身灰土,家里更是乱七八糟,该打包的没打包,该折叠拆开的也没弄。

第十六章 来家喜事

见这边过去的东西没地方放,王家兄弟一声吆喝,不管不顾地抱着杨家的东西往外拿,大门外堆得乱七八糟,总算腾空了屋子。

屋里脏的没法说,墙上开的灯窝,上面熏得黑黢黢,下面灯油流出黑道道,屋顶的蜘蛛网横七竖八,地面上厚厚一层尘土,房间里还有股怪味儿。

镇子上的草屋虽然简陋,文瑾也不觉得难以接受,可这边的肮脏。让她站在门口,死活也迈不进脚去。

韦氏把布帕往头上一扎,问钱串串要了把扫帚就进了屋,文瑾跑到隔壁人家,想问问哪里有白土。

隔壁的大娘厌烦地皱起眉头:“出了村往东,那里前几天有人烧石灰,你去捡几块吧。”

怎可能烧好的石灰不拿走?无非是让去扫地上的残渣。文瑾叹口气,好歹刷一遍墙,干净些能进去人再说。

钱串串本想让二弟帮忙给她搬家,一看弟弟夫妇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最后,求到帮忙搬家的人身上。

王家兄弟也都帮着打扫着,只有宋老四坐在驴车上抽旱烟,钱串串让帮忙的话一出口,宋老四就笑眯眯连声答应,钱串串还没来得及高兴,后一句话就让她立刻笑不出来了:“跑一趟十文钱,我连带帮你装、卸。”

宋老四的名声,不是什么厚道的,大冬天的,镇上没什么要出门的,驴车的生意很清淡。他能来搬家,主要是想混一顿饭。

看看太阳,钱串串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搬家有个讲究,必须赶在午时前,把灶爷安置妥当,不然,一家人缺吃少喝,日子不顺。

看着宋家的牛车闲着,钱串串还想让人帮忙,谁想宋老四唯恐王家人说他不仗义,赶紧把价钱说了出来。王大山兄弟几个,本来就为文瑾一家抱屈,听说有钱拿,哪里还肯白干活?钱串串没办法,只好拿出二十文,两边的齐动手,杨家搬家的队伍也出发了。

杨家是个三间的小四合院,上房三间,钱先诚夫妇住西次间,文翰住东次间,厢房是一间,西厢文瑾住,东厢做厨房,南边的倒座房放杂物。

家具都搬出去了,刚好来个大清扫,除了王大山去赶牛车,王家其他几个兄弟,都帮忙打扫,很快就干完了,铁山还细心地用铲子把墙上灯油痕迹铲下去。

文瑾果然找到了烧石灰的底子,小心翼翼地扫出一些白土,拿回来泡进水里,大家各端一盆,用扫帚蘸了白水,把土墙刷了一遍。

墙是砖垒起来的,可这个社会,那里有乳胶漆呢?自然用泥土抹平,里面用石灰水刷白。

“一会儿干了,墙就白了。”文瑾终于松口气,韦氏见侄子如此聪敏,十分欣慰。

把身上的土拍干净,又打来水,擦洗了手脸以及头上的灰土,一家人恭恭敬敬摆上灶爷的牌位,然后,在大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钱先诚端着一簸箕杂粮,寓意五谷丰登,韦氏端着一摞衣服,几个饼子,这叫衣食无忧,文翰抱着一摞书,就是诗书传家,文瑾最后,抱着一抱柴禾,这叫恭喜发财,一家人喜气洋洋走进大门,搬家的仪式,算是进行完了。

安上锅灶,韦氏赶紧烧了热水,让王家兄弟都好好洗洗,钱先诚去请了山窝村的里长、耆老以及邻居,在上房的客厅里摆了一桌。

王家兄弟坐在文翰住的西次间。

草墩子、交凳当然上不了台面,请客用的桌凳都是从邻居家借的。

那父子俩忙着招待客人,文瑾和韦氏则在厨房忙乎,昨晚就从雪窝里扒拉出来冻的野猪肉、兔子肉以及猪肚猪肝、肥肠等,一到山窝,就在水盆里泡着,现在基本化开了,她要好好做几个菜,款待帮忙的王家兄弟,招待新邻居,也让自己的家人,好好打打牙祭。

来到山窝村,不怕老焦氏来索要,文瑾可以放开手脚了。

辣炒竹笋肥肠,麻辣豆腐,红烧野兔,凉拌灰灰菜,酸辣白菜,干山菜扣肉,黄芪、山药狼肋排骨汤,外加烤的黄橙橙的二合面贴饼子。

大山刚好赶了回来,他绝对不会去杨家吃饭,这不是饭的问题,人情最重要,何况就钱串串那脏,让人想着都没了胃口。

山窝的人,早让钱串串得罪光了,听说搬来的是她亲戚,里长和耆老都不愿意来,这也是文瑾去邻居家,人家冷冰冰的原因。

可出面请客人的,是钱先诚,他对人,那是百分百的诚恳有礼,对方一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不过,看他们连一桌一凳都得借人,想着是个穷家,也吃不上什么好的,等他们坐定,菜品一盘一盘端上来,几个人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家穷,请客菜品还好,证明这人,是个诚恳热心好客的,里长和耆老以及邻居家的两人,脸上禁不住涌出笑容,对钱先诚的态度,立刻热情了起来。

第一天见面,吃饭的人起先都很矜持,忍着不敢放开吃,可那菜的美味,竟然是毕生闻也没闻过,更是吃也没吃过,到了最后,每个盘子里勉强留下一两口菜,算是客人给自己留那么一丁点面子,吃的盆干碗净的,显得他们太贪嘴了。

山窝村的人告辞离去,王家兄弟才敢大声说话,刚才,两桌坐邻居,把他们憋屈的。

“这是不是文瑾做的?她上回送我家的溜肥肠,那个好吃啊,我差点把舌头都咬下来了。”说话的是大山的亲弟弟明山,他才十五,因为是老生子,被爹娘娇惯,跟大山稳重的性格完全不同,敢说敢当,性子直爽。

“你说说,这文瑾怎么做什么像什么呀,炒菜都恁好吃呢?”铁山就想不通了,他是巧手,经常得人夸赞,可和文瑾比起来,那逊色就不止一点两点,这让他很受打击。

被夸赞的厨子,这时候正吃酸汤面呢,在锅边熏了半天油烟,文瑾对油腻的东西,一口也吃不下去,韦氏心疼不已,给他做了碗面条。

房子是老房子,墙已经干透了,刚才刷的白水,都渗了进去,王家兄弟又帮着刷了第二遍,然后才告辞离开。

送走客人,钱家这才把床支起来,铺上,家具也都搬进屋,搬家工作这才圆满完成。

送还凳子桌子时,作为答谢,顺道给邻居送了些野猪肉,虽然都只有一小块,那也是心意呀。

钱先诚第二天便去了县城,文瑾和文翰,继续跟着韦氏收拾家务。

钱家的院儿是砖铺的,可现在,砖面上厚厚地积了一层灰土,文翰只好用铁锨铲下来,韦氏打扫,文瑾一筐一筐装了,提到后院的菜地,当肥料。

屋里刷过,干了白白净净,可屋外还是灰头土脸,等收拾了院子,他们又把外墙扫了,重新粉刷,三个人忙了七八天,新家里里外外终于干干净净,看着都舒心畅意了。

见他们一家,和杨柄娃钱串串的行为完全不同,这几天他们出门,碰上门口的人,就有主动打招呼的,还有人热情地表示,愿意帮他们刷墙,韦氏笑着谢绝,心里十分愉快,不得不搬家到山窝村的憋屈,终于消散了。

文翰又开始钻在屋里看书。好吧,不能叫偷偷看了,难道这么久,韦氏不知道儿子在干吗吗?看来,她虽然反对儿子考试,却不反对儿子读书了。

韦氏则忙着给家人做衣服,文瑾和文翰的衣服,都是旧衣服改的,这一冬天下来,都破了,尤其是文瑾的,本来就是钱先诚退下给文翰,文翰又退给他,早就消薄不堪,稍微一用力,就绽开了,吓得文瑾穿上棉袄,连幅度大些的动作都不敢。

现在,手头有点钱,虽然还想得留明年买种子农具的钱,可也不能太委屈了孩子,韦氏扯来细布,给儿子和侄子,好好做了身新衣。

厨房的年货,都是文瑾准备,她还让铁山帮着,为一家人做了皮鞋,韦氏的劳动量大为减少,对文瑾就更看重了。

文瑾刚刚闲了两天,王明山忽然赶着牛车过来。

“钱二婶,来家请客,请你们都去呢。”

“来家?”大家都愣了,有什么喜事吗?

“哎呀,大喜呀,来寡妇不是寡妇了。”

她改嫁?不不,应该叫招赘吧。几个人的脑子里同时冒出的,都是这个念头,这个王明山,肯定猜着了,他仰头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揭盖子:“来松年回来了。”

“啊?他没死?”

“没有,就是没腿了,用手拄着地爬回来的。他说,整整爬了两年才到家,哎呀,那手,烂的不成样子了,真可怜。”王明山哀怜了两声,又继续道,“来家答谢邻居这几年对他家的帮助,特别让我接你们一家人,说是没有你们,就没有来家。”

“我们哪有那么大的功劳。”韦氏谦虚道。

文瑾听说了,十分高兴:“回来就好,没有腿,也好过没有命,这个家,总算有个主心骨了。”